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一

宣和七年岁末徽宗赵佶禅位,不仅是北宋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也是李纲政治生涯中的一个重大转折。鉴于李纲在赵佶禅位前后所表现出来的忠心和才干,赵桓于登基的次日,便擢升其为兵部侍郎。此职之官阶为从三品。这样,李纲便由一个无足轻重的五品闲差,一跃进入了可以参议军国大略的要员序列,从而才得以书写下了其人生历程中最为辉煌的一页。

不管赵桓心里有无主张,他既已即位,就得主政。在群臣的建议下,除了下诏让天下臣民直言朝政得失,力求造成一种痛革旧弊万象更新的政治气氛外,他上台后首先办理的一件公务,便是派遣由陕西转运判官迁任给事中的李邺使金,向金人通报赵佶禅位的消息。你们金邦不就是打着因赵佶失德而吊民伐罪的旗号,前来进犯我大宋的吗?现在那个失德的皇帝已经自动下台了,你们就应该偃旗息鼓了吧?采取这个外交措施,应当说是不无必要,但它能起多大作用,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邺这个人,基本上就是个丧门神。边寨烽火初起时,他奉赵佶之命,携黄金万两使金求和,就没带回来什么好结果,反而给朝野带来了一派恐慌。当时徒劳往返的李邺回朝奏报,极尽渲染金军强悍之能事,称曰“金军人如虎,马如龙,登城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给本来便畏敌的宋朝君臣心头,又增添上了一层不可名状的恐惧。他的这些话传到民间,百姓便送了他一个“六如给事”的鄙称。此次使金他一如既往,带回来的还是丧音。

不过平心而论,这事的主要责任也不能放到他身上。弱国无外交,没有强大的国势做后盾,他李邺就算是在金人面前能做到气节如虹宁折不弯血溅五步,亦是于事无补。泱泱华夏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积淀深厚,如何就屡屡在落后的游牧部落或区区弹丸之邦的侵略面前,变成了可以任人宰割的羔羊,这可真是个相当费解之题。

李邺这次使金,并不需要跋涉到金国的上京,只需将国书递交给逼近汴京的金军东路军主帅斡离不即可。金人往往另有一个汉名,斡离不的汉名唤作宗望,金西路军统帅粘罕的汉名,则称为宗翰。金东路军建枢密院于燕山,金西路军建枢密院于云中,人称其为东朝廷西朝廷。二者在决策与行动上,均各自拥有极大的自主权。这与宋朝将领远在边陲的任何一个行动,都必须听从于千里之外的圣谕遥控的僵化制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且不谈战斗力的强弱,单说战略战术的机动灵活随机应变,宋军便先输一着。作为东路军的主帅,宗望完全有权决定其师之进退,所以李邺不必舍近求远。

李邺向宗望递交国书的地点是河北信德府。当时信德府刚刚被金军攻下,城里是满目焦土遍地狼烟。宋朝百姓涂满鲜血的尸体,金兵横冲直撞烧杀抢掠的身影,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看得李邺是心惊肉跳。宗望的临时帅府就设在原信德府衙,李邺及其随从风尘仆仆一路寻来,经过金军士兵的严格盘问,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宗望。

宗望阅过赵桓御笔,命将李邺一行带到一旁的房屋等候,便召集了挞懒、斜也、阇母等大将以及宋朝降将郭药师等人商讨对策。众金将听到赵佶禅位这个新情况,一致想先听听熟知宋朝内情的郭药师的看法。

那郭药师本为辽将,曾被辽朝倚为重臣统掌劲旅,却在辽国势危时见风使舵密结童贯反戈降宋。背叛辽朝后,他将涿易两州拱手献与宋朝,从而大得赵佶的欢心,被委以检校少保同知府事,统领重兵镇守燕京。有大臣多次提醒赵佶,郭药师品性恶劣,有奶便是娘,实系反复无常之人,不仅不堪大用,而且不可不做防范。燕山知府蔡靖甚至先后上密奏一百七十余章,请求朝廷密切注意其动向,但都没引起赵佶的重视。

张觉事件发生后,郭药师兔死狐悲,怨恨宋朝薄情寡义,业已反心萌动,开始与金人暗通款曲。宋金战端一开,他很快看出宋朝绝不是金邦的对手,遂断然劫持了燕山知府蔡靖以及转运使吕颐浩、副使吕与权、提举官沈琯等人,公开降金,并向金军提供了有关宋朝虚实的大量情报,成了金人的得力鹰犬。

叛徒比敌寇更可恨,因为叛徒了解本国底细,更清楚应当采取什么手段对付本国人。郭药师现在就起到了这个作用。他见众金将看重自己,未免有些得意,便忠心耿耿地倾囊献计道,宋朝军队的精锐,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是镇守在燕山一带的常胜军,现已由末将率领弃暗投明归顺大金。另一部分由童贯统领,驻守在河东,现正受到宗翰大帅的牵制,无暇东顾。如今河朔地区十分空虚,若我东路军一鼓作气乘胜南下,不日便可直捣汴京。此乃天赐良机,不可坐而失之。赵佶禅位是宋朝的缓兵之计,若我军因此稍有迟疑,待其将部署调整过来,再图进取便没这么方便了。

挞懒等金将皆是好战之徒,听郭药师如此一分析,自然是斗志旺盛,纷纷叫嚷道管他赵佶禅不禅位,既然夺取汴京如探囊取物,那就甭管三七二十一先荡平了汴京再说。于是宗望便将李邺传唤过来,压根不谈议和条件,只对他三言两语地说道,你的使命已经完成,现在可以走了,就冷冷地命令手下打发李邺一行滚蛋。李邺从宗望那狂傲的态度上不难看出,求和的希望完全是等于零。他也不敢再多放一个屁,连夜便带着随员如丧考妣地打马而返。

赵桓得到李邺的回奏心下慌乱,急召宰执们商议。众宰执闻知此况,一个个除了捋着胡须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提不出半点顶用的主张,弄得毫无主政经验的赵桓更加心焦如焚,昼夜难安。

朱后见赵桓夜不能寐六神无主,在为他披衣添茶的时候款声进言,劝他不要只向宰执们讨主意,遇有疑难之事,不妨多找李纲谈谈。这朱后性情温柔平和,行为循规蹈矩,平日言语不多,但遇事却比赵桓沉得住气。李纲在皇位交替过程中的表现,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使她认定了这是个可以托付大事之人。赵桓亦对李纲印象不错,听了朱后的提醒,觉得有理。次日用过早膳,他便命内侍黄金国速召李纲入对。

与在太常寺供职时的清闲无聊日子大不相同,李纲现在可谓是席不暇暖日理万机了。由太常寺少卿不次擢升为兵部侍郎,对李纲来说,它的意义不仅是官品和俸禄的提高,更重要的是使他的一腔政治热忱有了用武之地。因此连日来李纲情绪高涨精神抖擞干劲十足。他一头扎进了兵部衙门,夜以继日地调阅案卷找人谈话熟悉情况,力图尽快地进入角色,发挥出被压抑多年而无从施展的才干,以回报皇上的知遇之恩,也让那些素来对他不屑一顾的朝廷大员们看看,他李伯纪原本不是个等闲之辈。

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往日里李纲虽然也感受到了一些朝政弊端,但因身处政界外围,终是知之不深。现在进入了要害部门,介入了具体的军政事务,所知所感便远较过去要深广得多了。尤其是对国朝特别是汴京的军事守备状况,才算是得到了一个比较全面确切的了解。

这一全面确切的了解,却在李纲心头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李纲这才知道,宋军的军事部署和战备情况,比他原来想象的要糟糕得多。许多早应建立和完善起来的御敌措施,根本就没实行。可以说整个大宋的国防建设,多年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豆腐渣工程。赵佶这个皇帝是干什么吃的?李纲暗想,如此一个误国误民的昏君,也真是早该下台了。

着急抱怨都无济于事,况且对于前任皇帝现在的太上皇,李纲也不敢吐露怨言。那么他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赶紧亡羊补牢。所以这几天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应急策略,常常因思考得入神,错过了吃饭时间尚腹无饥感。

这一日,刚刚奉调回京充任给事中职务的许翰前来兵部拜访李纲。李纲过去与许翰不熟,但闻其是个较为正派的官员,料其此时来访,必有建策之意,忙放下手头公务,亲迎许翰入衙,打算好好听取一下他对时局的高见。但两人寒暄了数语,方在书案边坐定,李纲便接到了赵桓召自己入对的口谕。李纲只得即随黄金国入宫,约许翰改日再叙。

进入延和殿,李纲向赵桓行了叩拜大礼,赵桓命给李纲赐座。这个特殊礼遇令李纲诚惶诚恐,也让他分明地感觉到了皇上对他的重视。待李纲正襟坐好,赵桓先说了几句朕闻卿就任以来勤勉尽职夙夜操劳甚感欣慰之类的套话,便将话头一转切入正题,询问李纲对金军的继续推进有何对策。

由于李纲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回答起来便比较流利:“启禀皇上,臣下以为,我大宋将前皇上已禅位之事及时通报与金邦,这件事做得有理有节,是为要求金人退兵之基础。从道义上讲,实乃先声夺人也。”

“但金军却并无退意,且更步步进逼,如之奈何?”

金军绝不会由于赵佶的禅位便欣然退兵,这是在李纲的意料之中的:“金军犯境,必有所图。上皇已禅位而其不退兵,盖因其所图尚且未足之故。只有弄清了这一点,方可水来土屯。”

“说得是。那么你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以臣下视之,金人之所图者,主要有五条。其一,要求上尊号;其二,要求归还以往投奔我朝的金人;其三,意欲我朝增奉岁币;其四,欲索取犒军之物,说白了就是想敲诈我大宋一笔财富;其五,企图割占我大宋的疆土。”

“嗯,朕看也无非如此。依卿之意,当如何应对呢?”

“微臣质陋资浅,思之不周,且姑妄言之罢。关于上尊号,臣思金邦是欲仿当年契丹故事,让我朝称其为兄,这不过是个形式问题,可予允准。滞留于幽燕一带的金人,亦可尽数遣还。对增加岁币一事,我朝当告之以金邦旧约。旧约中说得很明白,若燕山云中归还我朝,岁币可多于辽国两倍,而今金邦背约,岁币理应减少。不过我朝可本着和睦邦交的意愿,仍按原数交付。至于犒军之物,则当量力而行。”说到这里,李纲顿了顿,提高了声音,“只有割让疆土这一条,坚决不可允准。我大宋江山是祖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我们作为子孙,应当誓死捍卫,不可以寸土让人!”

“好,说得好,卿言甚合朕意。”赵桓赞同地拍了一下龙椅的扶手,“彼之所欲有五,我朝可遂其四,难道还不够吗?卿可代朕拟诏,让有司就依此去办吧。”

“微臣遵旨。”李纲起身躬拜,“但微臣还有一议。”

“但讲不妨。”

“常言道贪心不足蛇吞象。若我朝只思和谈不思战守,在战场上挡不住金军,金人必会得寸进尺得陇望蜀。所以我朝虽有意和谈,然必须立足于战。能战则和可成,不能战则和必废。”

“嗯,这倒也是。那么依卿之见当如何战法?”

“目下金东路军宗望部已逼近黄河,一旦金军渡河,汴京以北便再也无险可守。所以当务之急,是速调兵马陈于黄河沿岸,坚决阻止金军渡河。”

“使得使得,就依卿奏。”赵桓听了点头照准,当时便下诏命宦官梁方平率骑兵七千守御黎阳津北岸,命老将何灌统兵两万北上滑州扼守黄河南岸,并命李纲全权督办以上所议诸事。李纲领旨,再拜而退。

望着李纲从容步出大殿的身影,赵桓踏实下来,连日来积郁心头的焦虑不知不觉消除了大半。一阵倦意袭来,他觉得应该去好好睡上一觉了。走在通向寝宫的回廊上,赵桓哈欠连天地想,对李纲这样一个人才,上皇居然熟视无睹,端的是好生奇怪。

李纲却是无暇休息,回到兵部,他立即召集有司官员开会,传达了赵桓的旨意。殿中所议之事,说起来简单,落实起来就不简单了。单说犒军一事罢,应当奉交金军多少财物为宜?国库能否支付得出?如果支付不出,又从何处筹措?类似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个个令人大费周章。按说这其中的许多事务并非是兵部的职责,但皇上既然让他去办,也就分不得分内分外了。

当日李纲一直忙到深夜。次日早上,他想到这是御敌大军紧急出征的日子,想亲自去看看部队状况,并当面向领兵的将领们强调一下此次出征的重要性,便带着亲兵甘云,奔赴了驻扎城外的何灌兵营。官职做到兵部侍郎这一级,自然是可以配备一定数量的护卫亲兵的了。不过李纲不喜铺张,不习惯动辄前呼后拥地跟着一大帮随从,所以他出行时,一般就只带甘云一人。甘云是从京畿禁军中抽调出来的,这小伙子年方二十出头,高挑身材浓眉大眼,手脚十分麻利勤快,李纲一见就很喜欢,便点名让他做了贴身护卫。

何灌闻报李纲莅临,亲至营前迎接,态度十分热情,但其间却似乎掺杂着几分不自然。李纲察觉到了这一点,暗忖这里面必有原因。及至由何灌陪同着到各营一走,这个哑谜便不问自解了。

原来此时军营里的状况,简直是糟糕透顶。不仅是兵不成伍队不成列一派混乱,而且许多士兵连武器都没有,正在等候着军械官发放刀枪。再看那已经发下去的刀枪,竟多半是锈迹斑斑的残次品。手持这样的兵刃,莫说上战场杀敌,便是杀鸡只恐也杀不利落。连观数营如出一辙,李纲的眉心拧了起来:“昔闻何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不承想何将军之部伍,竟然是这般模样。”

“何灌惭愧,在李大人面前献丑了。”何灌汗颜答道,“不过李大人过去不曾掌兵,尚不知禁军详情,请容何灌解释一二。”

原来,这宋朝的禁军,虽然在开国之初以及王安石变法时,也曾有过几度兵强马壮的时期,但伴随着吏治的不断腐败,亦不免日渐衰弱下去。尤其是到了徽宗时,赵佶将兵权放手交与童贯、高俅等私欲熏心的权--奸-,国防建设便更为废弛。兵员严重缺额、甲器以次充好、将领冒吃空饷、部伍疏于操练等种种积弊愈演愈烈,已是到了司空见惯无以复加的地步。童贯等军政大员对此却置若罔闻,只顾将克扣下来的大量军费,明目张胆地-搂-入个人的腰包。

再者,因朝廷为防将领拥兵自重,采取兵将分离的所谓“更戍法”,形成了兵无常帅将无常师的局面,任何将领都不可能拥有属于自己固定指挥和训练的部队,因此也就难以保证部队具有稳定的战斗力。由于将帅之间缺乏沟通,在军事行动中,主帅的军令无法得到顺利执行是常有的事。

何灌此次奉旨出征,其所统本部兵马,只有韩综和雷彦兴两部数千人,余者皆为从他处勾调而来。而勾调过来的大部分部队,又皆兵额缺口甚大。为了凑足两万之数,何灌便不得不紧急就地招募乡勇乃至普通百姓入伍。从接到出征圣谕到现在不过一天光景,能弄到这么多人,把门面支撑起来,已经相当不易,要求他们立即便训练有素,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听了何灌的解释,李纲的眉心拧得更紧。愣了好半晌,他才又问道:“带着这样一支队伍上去,你看能打仗吗?”

“那有什么办法,”何灌无奈地双手一摊,“能打得打,不能打也得打。好歹剜到篮子里就是菜罢了。”

“全国禁军的状况都差不多,调哪支部队来都一样。”甘云是从禁军里出来的,对此情形深有感触,忍不住小声插了一句。

“这位兄弟说得是。”何灌道,“调去防守北岸的梁方平那支骑兵,号称铁骑七千,其实里边有一半士兵连马都没有,他们也正在紧急征购民马充数呢。金人的骑兵,却是一个人有两匹甚至三匹真正的战马,还有专门为他们侍弄战马的阿里喜。这个战斗力,咱们和人家怎么比?”

“部队的状况糟到如此地步,你们这些带兵的人,为何不早向朝廷禀报?”

“怎么没禀报过?光我何某上的奏章,怕是就有上百件了。上了也白上,根本没人理你。”说到这里何灌不禁气从中来,声音也变粗了。

听了何灌这话,李纲想起,在兵部衙门堆存的案卷里,他确实看到过不少呼吁整治军备的呈文,却不知为什么都像废纸一样被压了下来,没人给予任何批复。这事将来一定要认真追究一下,李纲愤愤地想。可是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快将部队拉上黄河沿岸,挡住汹汹而来的金军。眼前这支部队虽然很不理想,很难令人放心,可是你不使用它,又能使用谁呢?目前莫说觅遍全国能否找到一支真正能征善战的军队,就算是找得到,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恐怕还不等将其调集过来,金人已经大摇大摆地渡过黄河了。

李纲暗自叹了一声,举目看看面前这位已年过六十银须飘飘的老将军,殷切地说:“情况既是如此,李纲深谙何将军之苦衷。但是无论如何,黄河防线必须守住。唯望何将军恪尽职守,精心运筹,于此危难之际,建立不朽奇功。”

何灌微露一丝苍凉的苦笑,郑重答道:“此中干系,何灌明白。老夫我……尽力而为吧。”

离开军营返回城里,李纲一路上默默无语。赵桓欣然采纳他的建议而给他带来的舒畅心情,这时已是荡然无存。如果说此前李纲所感受到的,主要是表面上的形势严峻,那么现在,他已经透过表象看到了隐藏在这场危机后面的一些东西。他感到,这场危机其实是一种病入膏肓的重症的总暴发,只靠一两剂解表药物,恐怕是很难药到病除。

李纲忧心忡忡地想,看来必须对局势的进一步恶化做出更加充分的估计和准备了,不知皇上和宰执们对此将会做何考虑。

在线阅 读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