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一

一向消息灵通的童贯,这次却迟了一步。直到正月初五,他才得知赵佶出逃的事,这时赵佶逃离汴京已经有一昼两夜了。

童贯在京城里耳目甚众,虽说现在他的权势已不比当年炙手可热之时,但手下的爪牙仍为数不少,他想得到的情报,还是可以及时搞到的。之所以对赵佶的动向掌握得不够及时,不是因为他没有这方面的眼线,而是因为他忽略了对这事的布置安排。这些天来,童贯正被一个严重问题困扰着,他在少有的心神不安状态下,不免有些顾此失彼了。

那个搅得童贯六神无主的问题,是他的前景或者说下场问题。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一条铁打的定律,童贯对此再明白不过。一听说赵佶要禅位,童贯就知道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他曾想,是不是联络一部分人设法阻止赵佶禅位,但想来想去终究没敢那么做。因为他也看出,赵佶禅位乃大势所趋,很难逆转。如果阻拦不成,他将倒霉倒得更快更狠。所以这段时间他便一直躲在府里,没有乱说乱动。然而他知道,由于他多年来横行霸道结怨甚多,现在就是装出一副缩头乌龟模样,也照样会有人毫不留情地对他出手。

果不其然,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赵佶禅位后的第四天,太学生陈东便挺身而出呈上奏折,请求新任皇帝剪除六贼。所谓六贼,指的就是蔡京、王黼、梁师成、李彦、朱面力和他童贯。这六个人都是赵佶的宠臣,在赵佶当政时皆身居要职,权倾朝野作恶多端。朝臣有敢弹劾其罪者,轻则贬窜荒瘴之地,重则就被迫害致死。人们敢怒不敢言,却在心里把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赵佶退位,六贼的靠山没了,便到了火山爆发的时候。

陈东是个极富正义感的青年才俊,他抓住这个机会,挥豪如剑直取六贼的命门。他的奏折历数了六贼欺君罔上、蠹国害民、专权跋扈、陷害忠良、任用--奸-佞、变乱宗法、滥用国库、权宦勾结、假公济私、卖官鬻爵、贪饕无厌、贪功冒赏、自我标榜、妄立名号、夺民财产、重敛租课、轻启边衅、结怨辽金、屡战屡败、毁我社稷,等等罪行,行文痛快犀利鞭辟入里,言人之不敢言,发人之不敢发。文章中所指的每一条罪行单独抽出来,皆足以处六贼以极刑。

此文一出,朝野震荡。群臣奔走相告,交相赞誉,纷纷声援。一时之间,诛杀六贼的呼声铺天盖地响彻汴京。

赵桓原就不喜欢童贯那帮人,对他们依仗父皇的宠信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的行径早就看不顺眼,上台之后没打算再使用他们。而且,赵桓认为这些人心眼太多心机太深,终日玩这个,自己也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借着这片呼声一举除掉他们,一来可免除日后执政中的隐患,二来可树立自己励精图治的明君形象,何乐而不为呢?因此他就打算下诏,将这六个人一一处理掉。

是李纲秘密劝止了赵桓的行动。

李纲向赵桓建议,目下太上皇虽已禅位,但童贯等人经营朝廷多年,其势力盘根错节四通八达不可小觑。现在金军重兵压境,倘若引起内部动乱,将十分不利于我们抗金守城。抗金守城需要全力以赴,因此不如将剪除六贼之事暂缓,莫逼他们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待到战事结束国本稳固无后顾之忧时,再伺机收拾他们。赵桓听李纲说得有理,遂暂且对六贼按兵未动。这场诛杀六贼的声浪,便在赵桓不置可否的姿态下,逐渐平息了下去。

但童贯并未因此而忧惧稍解。他知道,眼前的风平浪静只是一种表面和暂时的现象。朝廷正忙于对付金人,一时顾不上整治他们,但一旦朝廷腾出工夫,还是要对他们下手的。下手的凶狠程度,估计轻不了。作为前任皇帝的班底人物,就算是头顶上没有“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的罪名,在改朝换代后下场美妙的也不多,何况他们早已成为众矢之的。

童贯他们一直以为,赵佶年富力强,当皇帝的岁月正未有穷期,就没人去想早点去经营赵桓。事到临头再欲改换门庭,已是来不及了。再说赵桓与赵佶秉性大异,他不喜女色不尚奢华,用经营赵佶的那套法子去经营赵桓,也收不到什么良好效果。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任人宰割坐以待毙吗?

这几天童贯绞尽脑汁,也没捉摸出个起死回生的良方。正月初四,王黼曾登门拜访童贯,与之谈及“除六贼”之事。王黼说,据他所知,其事虽暂未上朝殿明议,其实一直在暗中酝酿。皇上认为国运颓败至此,皆系六贼误国所致,大有将他们悉数贬窜之意。他向童贯讨教避祸之道,童贯也无主意,两人惺惺相惜,无非相对哀叹一番而已。王黼离去后,童贯就越想越觉得危险。朝廷剪除异己,往往是先予贬窜,下一步便是诛杀。如不尽快采取主动措施,待到赵桓一动,那便万事皆休了。可是如何能够自救,却又不得要领。

就在这个时候,殿前都指挥使高俅登门,带来了赵佶已于初三深夜轻装简从逃离汴京的消息。

高俅侥幸没被划入六贼行列,实则也是赵佶军政班底的骨干成员,与六贼有共荣共损的密切关系。他来找童贯,也是为了商议避祸之策。他带来的这个消息提醒了童贯。他们以前的靠山是赵佶,现在也只能继续抱\_紧赵佶的粗腿,利用赵佶的庇护,去抵挡赵桓的杀机。欲想逃过劫难,不可稍离赵佶。

赵佶也真不是个东西,童贯暗骂,我们这些人多年来为你效了多少力,到了节骨眼儿上,你倒连个屁也不放,就甩下我们兀自开溜了!哼哼,你溜了不要紧,我们可以去追嘛。

童贯的脑袋忽然开窍,我童贯就以保护太上皇的安全为由去追赵佶。这样,一则能名正言顺地离开汴京,避开朝臣的攻讦和迫在眉睫的战祸,二则可栖于赵佶的翼下,令赵桓鞭长莫及。必要时,则可以挟持太上皇相胁,令赵桓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加害。至于日后之事,再视形势变化徐图之。

童贯将这个主意对高俅一说,高俅连呼此计甚妙。于是两人简单地磋商了一下,便急忙去分头准备。

童贯点起其亲自组建的胜捷军万余兵马,高俅带了属于他直接指挥的殿前禁军数千人,两部于当日黄昏会合于新郑门前。彼时童贯、高俅的官职尚未削免,他们又是打着前往扈从太上皇的旗号,守城将士惧其旧日-yin-威,不敢不予放行,因而童贯、高俅得以公然率领近两万人马,浩浩荡荡地逃出了汴京。

两万人马离京动静非小,立刻惊动了皇帝赵桓。

这件事不仅影响恶劣,且使汴京城里本来就兵力紧张的状况雪上加霜。赵桓龙颜震怒,着令李纲立即发兵,将童、高二人追回查办。

李纲情知童贯、高俅老--奸-巨猾诡谲难斗,他冷静地考虑了一下,劝告赵桓说,童高二贼既然敢于如此擅动,便绝不会奉旨回头,劝其回师的可能性为零。而若用兵强行阻截,则免不了有一场厮杀。大敌当前,我们先在萧墙之内自相残杀起来,于朝廷实有百害而无一利。再说他们是打着扈从太上皇南幸的旗号出京的,从道理上讲也奈何不得,皇上能说他们去保护太上皇有罪吗?

赵桓无奈,只得权且忍耐下来,但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对赵佶的不满情绪也因此更甚。

这时太上皇赵佶一行已逃至雍丘,就是现在的河南杞县。

初离汴京时,赵佶是与众皇戚一同乘船而行的。次日,他嫌船走得太慢,便和郑太后等少数人改乘肩舆。但是肩舆的行进速度也不快。赵佶乘了半日肩舆,被颠簸得很不舒服,才复又舍陆登舟。这天黄昏时分,进入雍丘境内。众人又饥又乏,赵佶也不胜劳顿,就吩咐且在这里逗留一会儿,上岸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走。

上岸后,赵佶让众人就近歇着,活动活动坐船坐麻了的筋骨,一面就命蔡攸去召知县来接驾。此刻暮色已浓,远山近水都变得迷离苍茫。赵佶是个艺术细胞很丰富的人,立于这寒烟笼罩中的荒郊野渡,面对那枯枝掩映下的茅舍孤灯,感到甚有诗情画意,便欲在画中一游。趁着等待知县前来拜见的工夫,他便带了张迪,向着前方那座烛光闪烁的茅舍信步走去。

居住在河边茅舍中的是个老妪。其子在外做工尚未归来,家里只有她一人,正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地烧火做饭。赵佶来到柴扉外,伫望着这种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园景象,觉得颇有意趣。他心想,这老婆子虽然生活清苦,却是过得自由自在,其间必另有一种天然之乐。寡人虽居深宫宝殿享尽荣华富贵,却有无数世人不知的烦恼缠身,心境之悠然未必胜于这老婆子。看来人生之事终是得失相抵,得其一便失其二,得其二必失其一,殊难两全其美也。

老妪看到篱笆墙外有人向着小院里观望,古道热肠地走上去问:“客官有什么事?是要问路吗?”赵佶正沉浸在他的人生感慨中,忽听老妪问话,略怔了怔,微笑答道:“啊不,不是问路。我等路过此地,见这小院依林傍水野趣横生,故而前来一游。”

老妪爽朗地笑道:“哎哟,这位客官真会说话。孤零零的一个破院子,有什么可游的。客官既到了这里,就请进来坐坐吧,天都黑了,站在风地里多冷啊!”说着,她便打开柴扉,让进了赵佶和张迪,“客官屋里坐,喝口热水暖暖身-子。看客官这打扮,是从大地方来的吧?”

“不错,我等是从汴京而来。”

“汴京?哎哟,那可是京城了。客官是做什么官哪?”

“呃,做……”赵佶支吾道,“做个微不足道的小官。累人的很哪,已经因为年老致仕了,举荐长子接了班。”“年老?看客官这模样,怕是还不如我老婆子岁数大吧?这就算老啦?”“这个这个,做官人比不得你们百姓安逸呀,终日劳心,心老了。”“那倒是。我们百姓人家,除了柴米油盐,也没啥好操心的。天塌下来有皇上顶着呢,你说是不客官?”“这个……自然自然,自然是有皇上顶着。”

张迪在旁听着赵佶遮遮掩掩地与老妪且问且答,差点儿笑出声来,却又不敢造次,只好使劲绷着面皮忍住。

说话间老妪已热情地沏好了茶,给他们送到了炕桌上。

这时听得外面响起了蔡攸的叫声:“启禀太上皇,雍丘知县房不庸奉旨来见。”赵佶应道:“进来吧。”

蔡攸去找知县时,只说是有朝廷大员途经此地,没有明言来者是赵佶。猛听得原来是太上皇驾到,知县房不庸吓了一跳,他随着蔡攸进屋后就扑通跪倒,连称卑职有失远迎罪该万死。那老妪闻听这所谓的“小官”竟然是太上皇,也吓傻了,急忙随之跪倒,磕头如捣蒜,连连央告道草民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万乞太上皇开恩恕罪。

赵佶宽宏大量地说,不知者不怪,你们都平身吧。

房不庸就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恭请太上皇去县衙歇息。老妪却还抖瑟着身-子不敢抬头。赵佶便让张迪将其搀起,并赏了她一块五两的银锭。那老妪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银子,感恩不尽地又跪倒尘埃,将额头磕得肿起老高,发自内心地祝愿太上皇万寿无疆。赵佶一面对从这老妪身上表现出来的淳朴感情非常欣赏,一面又对其因为得到了五两赏银便激动若狂甚觉可笑,感叹天下之大真是万象迥异,各阶层人物的需求和欲望竟是有天渊之别。

房不庸对这个从天而降的伺候太上皇的机会求之不得,殷勤备至地将赵佶一行接进县衙,以最快的速度和尽可能的条件,为那帮金枝玉叶们置办了晚餐。当夜赵佶一行就宿在县衙临时腾出来的一排房间里。

房不庸想挽留太上皇在雍丘多住几日,但赵佶顾虑这里离汴京太近,不敢多耽搁,次日一早便启程了。为了加快行进速度,赵佶命房不庸给他去找骡马。虽然事出紧急,房不庸还是想方设法花重金为赵佶购到了一匹唤作“鹁鸽青”的健骡,还敬献了不少贵重礼品。赵佶对房不庸的接待比较满意,许诺日后将有封赏,其实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赵佶骑着“鹁鸽青”一上路,便将那话忘得一干二净。

童贯、高俅的行进速度要比赵佶快得多。赵佶离开雍丘的当晚,童贯的前部马军便赶到了此地。得知太上皇乃是当日清晨刚离开雍丘,童贯、高俅放下心来,命令部队就地宿营,等候步军赶上来再继续向前追赶。房不庸少不得赔着笑脸,对太上皇的这两位红人再款待一番。待童贯、高俅率部开拔后,房不庸屈指一算,这前后两番的接待,尽管已是因陋就简,耗资也几乎相当于他半年的公务用度了。

这个亏空朝廷向来不管,只能由地方官员自己去设法弥补。弥补的方法,不外乎是巧立税赋名目,将这笔开销再转嫁到百姓头上而已。房不庸心知这种做法很缺德,可是不这样做,他上哪里去弄银子?没有银子,他拿什么去应酬巴结上司?哄不得上司高兴,他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升官?行走在仕途上的人,如果没有升官的希望,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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