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一

心乱如麻的赵桓恹恹地靠在紫宸殿的暖炕上,啜着御医为他特制的祛寒饮子,身上仍是一阵阵地发冷。

紫宸殿位于垂拱殿东侧,是皇上视朝前后的休息之所。赵桓连续失眠已有二十多天,导致体质急剧下降。昨日冒着寒风去巡城,回宫后就喷嚏连天涕下不止。因御医及时诊治,幸未酿成大疾。然而鼻塞-喉燥骨节酸痛等伤风症状,却非可药到病除。他很想免了今天的早朝,缩在寝宫里足足地睡上大半天,却有燃眉大事容不得他懈怠偷闲。雄阔高深的宏宇大殿,此刻传输给他的,不是唯我独尊的赫赫威仪,而是苦不堪言的沉重压力。对于一年前其父赵佶被迫决定禅位时的凄苦心境,赵桓现在算是有了不折不扣的切身\_体会。

现在是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初。在这个朔风凛冽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汴京再次陷入了金军的重围。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汴京所面对的不只是宗望,而是宗翰与宗望两路征伐大军的合围。

这一次,宗翰与宗望遥相呼应,齐头并进,配合得相当默契。进军情况之顺利,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

十一月上旬,宗翰的西路军已进至河阳一带的黄河北岸。隔岸有宋朝两河宣抚副使折彦质所辖十二万人马沿河布防,另有宋将李回率骑兵万余驻守津渡。以兵员数量论,宋军比金军多出一倍。而且一旦宋军与金军开战,欧小凤等大小杆子绝不会袖手旁观。如果宋军决意抗击,宗翰欲过黄河,没有那么便当。

为避免硬拼硬打损兵折将,熟知宋军心理的完颜希尹向宗翰献了一道敲山震虎计。宗翰依计调集战鼓数百面,沿岸排开,于日暮后同时敲响。宋军被山崩地裂般的战鼓声唬得肝胆俱裂,只道金军已开始以排山倒海之势强行渡河,阵脚马上大乱。先是李回部闻风而溃,接着折彦质所辖各部相继动摇。众将不待号令便纷纷率部后撤,在相互影响下很快便酿成了逃跑大潮。那屁滚尿流狼狈奔命之状,活生生就是一年前梁方平弃守河防的翻版。加 入 会 员 微 信 whair004

金军持续击鼓一宿,至天明鼓息时,驻守南岸的宋军已逃得一个不剩。宗翰挥师渡河后纵情大笑,环顾众将曰,看来我等今后与宋军对阵无须带兵了,只带上战鼓百面足矣!

本已做好策应宋军作战准备的欧小凤,得讯后几乎气个半死。她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金军畅行无阻,率部袭击了金将娄室部,以机动灵活的战术杀进杀出,毙敌近百名。然因兵力悬殊,她的局部袭扰对于阻滞金军的挺进速度终究是杯水车薪。

宗望的东路军取道恩州,这时亦已冲破防守薄弱的古榆渡渡口,顺利地渡过了黄河。

黄河防线既失,汴京以北再无屏障可据。十一月二十五日,宗望部率先一步杀到汴京城下,屯兵城北刘家寺。宗翰部随后于闰十一月二日浩荡抵达,屯兵城南青城。金军对汴京的合围由此全面形成。

狼烟再起不过数月,去冬危情又现眼前。厄运降临速度之快,令赵桓恍若置身梦中,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可惜这不是梦。

赵桓倒是一直在做着一个议和之梦,而如今也到了梦醒时分。自打十月间,他就为圆这个梦殚精竭虑费尽苦心,甚至不惜低三下四奴颜婢膝,图的就是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金人夺去了太原真定,他一个响屁没放;金人要求割让三镇,他二话不说拱手奉送;金人渡河之后突然变卦,得寸进尺地提出要尽得两河之地,两国须划河为界,他硬顶着一些大臣强烈的反对声,依然是毕恭毕敬地表示“专听从命,不敢有违”。让步让到这一步,总该是可以的了吧?

岂料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肉包子打狗!金军这只贪得无厌的疯狗,吃饱了喝足了照样向前猛扑滥咬,现在终于咬到他的鼻子底下来了!他赵桓就是再愚钝再白痴,也知道已不可能指望那个自欺欺人的议和梦能够成真。

以和求安行不通,这话李纲讲过,何栗、孙傅等大臣讲过,就连朱后也在后宫中不止一次地对他提醒规劝过,可他统统没听进去,执意要押这一注。现在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明白,这一注是彻头彻尾地押错了。

只是为何是错,他还没有想通。这一注赵桓并不是轻率投下的,这是他综合权衡多方面之利弊后才做出的慎重选择。兵法上不是讲究“非得不用,非危不战”吗?太原、真定的失守,说明了与金军硬碰硬碰不过。既然战无胜算走之不能,不去求和又待怎的?古来以和谈解决争端令汉夷相安无事者不乏其例,为什么到了他这里,这一招就不灵光了呢?真是青天白日见鬼了。

内侍黄金国轻步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提醒赵桓,上朝时辰已到。赵桓收住那些令人懊丧的胡思乱想,努力定了定神,沙哑着嗓子吩咐起驾垂拱殿。

想得通也罢,想不通也罢,执意在议和这一棵树上吊死显然是不行了。事已至此,他只能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赵桓对此大感力不从心,真想如其父一样悬崖撒手,将这个烂摊子一推了之。可他没那个福分,太子赵谌才九岁,他能将皇位禅给谁?

宋朝朝制,大臣上朝有“常参”“六参”“朔参”及“望参”之分,依官位部门之别分班轮流奏对,不是每朝百官俱到。但是今日一早,有谕传下,命各部司主官须一律来朝。众官不敢迟延,慌忙更衣前往,许多人连早饭也没顾上吃。此时除了唐恪,各部司要员均已在墀阶下面肃然列齐。

唐恪肯定是来不了的,这事赵桓知道。昨日唐恪陪同赵桓巡城,遭到军民愤怒围堵。人们不敢对皇上过分造次,便将一腔怒火倾泻到了唐恪头上。众人一拥而上把他扯下马来,狂呼着要砸死这个误国--奸-贼。若不是御前侍卫拼命拦阻,唐恪当场就得呜呼。这会儿别说来上朝,他能自个儿从床-上爬起来解手就算不错了。这事对赵桓的刺激很大,他完全明白,人们真正的矛头所向是谁。他这个皇帝已经落得里外不是人了,若还迟迟不做决断,一旦激发内乱,就要彻底玩儿完。

人的面目会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而变化,官有官腔,奴有奴相,时间长了自然而然便会形成某种嘴脸。赵桓原本长相平和,甚至带有几分忠厚状,然而即位方一年,虽多半时间处于焦头烂额中,却也俨然具有了九五之尊那种惯有的不怒自威之相。今天他是挟怒临朝,那气色自是愈加令人望而生畏。

群臣一看皇上那迈步的架势,就知来头不善,都在心里七上八下地嘀咕,不知今天哪位“爱卿”要倒血霉。张邦昌更是做贼心虚,惴惴然揣度着皇上是否要拿他开刀。最近赵桓连续召见了四五拨大臣进宫去奏对,却没有召见过他一次。这种明显的反常之举,是个很危险的预兆。

果然,当赵桓阴沉着面孔在龙椅上坐定,开宗明义说过今日召集众卿,就是要议定应急之策这个主旨后,旋即便将目光向张邦昌斜瞟过去,说张太宰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于国政大略一向多有赞划,此刻有何高论,朕愿洗耳恭听。

这话夹带着讥讽尚在其次,实质是将议和之责一股脑儿地推到了张邦昌身上。张邦昌岂能听不出这个弦外之音,他连忙躬身回道,陛下过誉,微臣愧领。微臣小有建议,无非尽职而已。一应方针大计,总赖皇上圣裁。

赵桓见张邦昌三言两语把一锅馊饭又给他端了回去,心中甚为光火,懒得再与其之乎者也,索性直接质问,自从金虏犯边,一力主张议和的是不是你张太宰?

张邦昌心想,是我又怎么啦?主张议和者又不是我姓张的一个人,那里黑压压地站着一大帮呢。况且我再力主,你不同意还不是白费唾沫?可他哪敢这么分辩,只得喏喏称是。

“那么你说,这和议得对头还是不对头呢?”赵桓的问话紧逼上来。

在这个问题上,张邦昌却是没有让步的余地。承认议和为错,就等于承认了他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甚至接下去便要有人追究他是否别有用心,其后果要多严重有多严重。

再者,从内心里讲,他也并不认为议和就全然为错。金人压根没有和意,而是将议和当作了麻痹宋朝的战略手段,这个意图随着金军的步步推进已然暴露无遗。张邦昌对此也是不胜恼火,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大骂金狗狡诈无比不是东西,拿着他姓张的当猴耍。但尽管这样,他依然以为安邦却敌非和莫属。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大敌当前,可选之路无非战、降、和、走四途。走,已经被否定,降是不可能的,余者乃非和即战。而在他看来,战亦难阻敌锋,到头来仍难逃脱兵临城下的局面,最终解决问题还得依靠和谈。他甚至认为,上次金人撤军,从表面上看似赖抗战之功,实则和谈于其中所起的作用更大。只不过或因见识鄙浅,或因妄自尊大,众皆不能正视其实罢了。

所以虽然赵桓语气森然,他也只能壮着胆子顶住:“这个,这个,以微臣浅见,这和还是当议的。”

“当议?哼哼,当在何处?议来议去结果如何?”

“这个,结果目前当然不甚理想。不过微臣揣度,只要我大宋示之以诚,彼之态度终可改观。”

“放屁!”赵桓按捺不住地放了粗话,“示之以诚?朕示的诚还少吗?金人要金银给金银,要尊号给尊号,要三镇给三镇,要两河给两河,朕可谓是有求必应。这个诚意还不够吗?你说说,朕还要怎么样,难道把汴京送给他?”

面对赵桓少有的疾言厉色,张邦昌吓得腿肚子直抖。在这种时候以缄口为妙,然因事关紧要,他却不能不竭力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可是金人并未得到两河,两河抗旨之状况,微臣业已奏明皇上。”

张邦昌这话不假。金军渡河之后,遣使来索取两河。赵桓唯命是从,特派重臣耿南仲、聂昌分赴河北河东向金东西两路大军交割领地,却遭到了两河军民的坚决抵制。聂昌不知天高地厚,倚仗钦差身份强行进入绛州宣诏,被守将赵子清挥剑怒斩。士兵们犹不解恨,剜其双目后,又将其尸剁为肉酱。耿南仲则较为滑头,他行至卫州遭到乡勇追杀,乃东躲西藏地逃往相州,未敢提起割地之事,反称奉旨搬兵勤王,这才得以保住脑袋。张邦昌得悉异常恼火,曾奏请赵桓依律惩治抗旨作乱者,却因局势混乱,政令已难施行。现在话头逼到这里,张邦昌急中生智,便以此当作了盾牌。

岂知此言一出,却犹如火上浇油,越发激怒了赵桓。看到赵桓面孔扭曲颜色骤变,张邦昌方幡然醒悟,自己今天是昏了头。传旨钦差被人碎尸万段,实乃皇上的奇耻大辱,公然在众臣面前抖-搂-此事,这不是哪把壶不开单提哪把壶吗?他懊悔得直想抽自己俩大嘴巴,可是已经覆水难收。

眼见得赵桓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张邦昌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变成一片空白。赵桓戟指着他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听清不听清也无所谓,反正总的意思无非是指责他愚不可及贻误军机深负朕望云云。

直到赵桓发泄完毕回归御座,张邦昌方渐渐魂魄附体。但他旋即却又被赵桓宣布的一系列任免决定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几句话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罢张邦昌太宰兼门下侍郎职,除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罢唐恪少宰兼中书侍郎职,除中太一宫使兼侍读。起何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迁孙傅为同知枢密院事兼京城守御使。除李纲为资政殿大学士,领开封府事,统领湖南之师勤王。任命康王赵构为河北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速起两河兵马入卫。

附带说一句,何栗所任之尚书右仆射,系元丰改制时仿唐制所用之职名。政和年间改尚书左右仆射为太宰少宰。现在赵桓又将职名改了回去,曰之“除旧布新”,实则正是复旧。

对于张邦昌,赵桓其实原有网开一面之意。因为从总的感觉上讲,这个人用起来还算比较顺手。虽然现在不得不言战,议和之念实际上并未从赵桓心中全然根除。将来若需和谈,尚须他去努力。另外,驭臣之道讲究个维持派系平衡,要使群臣互相有所制约方好。但是今天张邦昌表现得实在太差劲太不识相,赵桓在盛怒之下,就干脆将他一撸到底了。

主和诸臣见状,一个个噤若寒蝉。多日来备受压抑的主战诸臣则大受鼓舞扬眉吐气,于是大殿中登时澎湃起一片“吾皇圣明”之声。这久违于耳的赞颂声如春风般一扫赵桓周身的寒气,使得他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又成了一个足以把握乾坤旋转的明君英主。

张邦昌犹如一脚踩空跌进了冰窖,瞬时头晕目眩寒彻心肺。议和未能奏效,皇上对他的态度日渐冷淡,那倒不足为怪。然而赵桓突然间如此决绝地弃和言战,却是大出其料。

就算是要开战,也犯不上拿他张邦昌来祭旗吧?这些天来他昼夜忙碌绞尽脑汁,整个人都累得瘦了一圈,为的就是为皇上分忧,一片忠心苍天可鉴哪!金军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再撕毁既定和约,殊非常情可测。众人包括赵桓,不也始终都是抱着议和这个热茄子的吗?否则为什么要走马灯似的遣使去谈判?要说决策失误,那也是大伙儿一块误的,事到临头,凭什么这责任便全姓了张啦?

张邦昌跪倒尘埃,满腹委屈地暗暗溜动着眼珠,希望能有人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寻思虽然唐恪、聂昌、耿南仲这几个重量级的盟友都不在,但他的附庸颇众,出面为之说情者,应当是大有人在的。

但是错了,那些素日见了他极尽拍马溜须之能事的人,此刻皆道貌岸然目不斜视,连一丝同情的眼神都不肯施舍。更有甚者,昨日还在同他商议当遣何人出城与金人交涉的吏部尚书王时雍和开封府尹徐秉哲,现在却正热火朝天地随着主战大臣们,向赵桓表达着誓与金军血战到底的决心。视其像煞有介事之态,仿佛他们就从来不曾主张过议和似的。

张邦昌失望而愤怒地垂下眼皮,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年前白时中被罢官时,他与李邦彦见风使舵釜底抽薪的情景。一股难言的苦涩滋味,从他的心底蔓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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