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二

丑寅之间,正是夜色最浓时。天地间一片沉寂,仿佛万物俱被这冬夜的严寒所凝固。就在这万籁俱寂中,一条绳索从城头悄然垂放下来。而后,有十来个人影抓着绳索,顺着城墙无声地滑下。

这是朝廷派出去向康王赵构和李纲以及四道总管传送蜡书的信使。他们已是被派出的第三拨人。前两拨信使采取以部队掩护强行突围的方法出城,结果皆未冲破金军的拦截。这一次,赵桓采纳宣赞舍人吴革之计,命王宗楚精选身手敏捷的军士,让他们悄悄地翻越城墙,先徒步潜过金军封锁线,然后再自行解决坐骑问题,分赴各地传檄。

这个法子看来还行,金军对这批黑衣人的行动似乎毫无察觉。信使们滑下城墙后,很快便越过了冰冻如磐的护城河,疾行至金营前沿分散隐蔽起来。过一会儿将有一队佯作护送信使突围的人马从城门中虚张声势地杀出,待到金军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们便可见缝插针穿越金营。

危国祥是这批信使的成员之一,并且还是赵桓钦点的人选。至于获得这份“荣幸”的缘由,还得从他强暴冷铁云并派人打死冷母那事说起。

做下了那件缺德事,虽因局势混乱使危国祥得以逍遥法外,但由此激起的民愤极大。张邦昌恐他胡闹下去迟早要闯大祸,决定给他换个差事。正好王宗楚那里需要武功教习,张邦昌便将他荐了过去。

在禁军里做教习自然不如在府衙里做捕头为非作歹方便,况且俸禄也不高,危国祥起先是一百个不愿意。张邦昌板着面孔谆谆教导,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应当为自己的前程好生想想,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街面上当个混世魔王吧。你在衙门里当差,虽然自在,却无甚升迁指望。而去殿前司做教习,一旦有机会,即可补个武职。到时候我再帮你说说话,授你个仁勇校尉御侮校尉之类的品阶不成问题。以此为基础,往后自可步步高升。那番锦绣光景,岂不强似你这无品无阶的捕头百倍?

一番话说得危国祥憧憬无限茅塞-顿开,于是他欣然就命。

事有凑巧,危国祥做禁军教头没几天,便赶上赵桓亲临校场视察部队训练。危国祥心想表舅说得一点不错,这种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岂是当捕头能遇得上的。为了给赵桓留下印象,那天危国祥格外卖力,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拔刀舞棒跟头把式地大作示范。

这厮自幼喜欢斗殴逞强,在武术上的确下过一番苦功,虽不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湛,却也是件件拿得起来。他在校场上的那番炫耀,果然留给赵桓的印象颇深,以致赵桓在闻得传檄信使一再突围失败时想起他来,对王宗楚说朕记得有个姓危的教头武功颇佳,可堪一用。于是乎危国祥马上便被列入了第三拨信使的名单,并被分派到了路途最远的奔赴湖南的一组。

危国祥没想到引起皇上重视的结果竟是这个,懊悔不该逞能,却已晚了三秋。

然则这事却让张邦昌借上了光。张邦昌正有块心病欲除,危国祥受命传檄,恰能为他所用。在张邦昌的暗示下,危国祥此去湖南,便怀了鬼胎。所以虽然同为身负皇命的信使,危国祥突围后要做的勾当,却与其他人完全是背道而驰。

张邦昌授意于危国祥的那件勾当,乃是秘密地除掉李纲。

张邦昌素以温文尔雅自诩,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可现在因情势所迫,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历尽周折辛劳半生才坐上去的太宰交椅,还没被-屁-股焐热说丢便丢,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落职宫观后,他曾去看望过唐恪,希望与其共做翻盘之谋,但结果令他十分沮丧。饱尝了汴京军民老拳的唐恪心情极为消沉低落,对参与国政已了无兴趣,对仕途功名亦已心灰意懒,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想法和劲头,只想就此闲云野鹤终老泉林罢了。唐恪的一蹶不振使得他愁怀倍增,无精打采地打道回府后,他曾一度绝望,连续数日足不出户呆坐书房。

往日里一天到晚高朋满座的相府,这时变得门庭冷落死气沉沉。这种巨大的炎凉反差,更是令张邦昌失落无比,大有走投无路万事皆休之感。

然而张邦昌到底不是个一捅就瘪的脓包,当因猝临沉重打击而激起的极度恶劣情绪逐渐沉淀下去,理智便在其头脑中慢慢地复苏过来。冷静地把情况加以梳理后,他感到事情其实远不似最初想象得那么糟糕。

赵桓倏尔弃和言战,不足为奇。他这个人素无主见,说变就变,眼见得金军兵临城下,他不可能不怒不急。议和不成的责任总须有人承担,作为太宰他张邦昌首当其冲亦属必然。从人臣之巅一-屁-股跌落平川,固然是摔得不轻,但此亦宦海常事。当年那蔡京老儿根基何其深,门徒何其众,不也曾有过“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的经历吗?所以用不着将罢官落职看得过于严重。将来时过境迁,会有出头之日。由于已具有担任太宰的资历,复居高位肯定不会像昔日那样步步攀缘了,这也是官场的惯例。

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心情舒缓了大半,进而便开始琢磨影响他复出的因素。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有重大障碍,应当尽早排除。

这事却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影响他复出的主要因素,当然是围绕在皇上身边的大臣。那些持不同政见者不会欢迎他,那是不消说的。不过张邦昌对那些人倒不太放在眼里。因为在那些人中,位居要职者并不多。而且他们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多有朝三暮四摇摆不定之徒。其现在的代表人物何栗和孙傅,成不了什么气候。这两个人是志大才疏徒有其表,无论执政能力还是权术手腕,根本不是对手。莫看他们目前得意,无非是昙花一现而已。若其拒敌不利,马上便会失势。至于李若水、梅执礼等人,素不见宠于赵桓,估计也掀不起大浪。总之,在朝廷中绊脚石是有的,但并不足以对他构成致命的威胁。

经过这番过滤,老对手李纲浮出-水面。

李纲获罪远谪潭州,本已不足为虑,但赵桓在情急之下急欲召其回京护驾,麻烦可就来了。虽然赵桓现在给他的头衔不过是个开封府尹,但对此人的能力和能量,张邦昌深有领教。这个人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用武之地。给他一座山,他能变成虎;给他一片海,他能变成龙。一旦他在战场上打出点名堂,官复原职不是问题。加上他素有的功勋威望,甚至有可能直接就任太宰。道不同不相为谋,李纲若果真坐大,他张邦昌莫说复位宰执,就连做个普通朝臣,恐怕都难指望了。

更堪虑者,是他为扳倒李纲曾做过种种见不得人的手脚。到那时,那些阴暗勾当不用李纲去查,自会有许多趋炎附势者主动上门揭发。甚至于有人也会像他整治李纲那样,捏造出些莫须有的事,将他描述得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换位思之,吃过他暗算的李纲在得知底细后,还会再给他留下还手的机会吗?

那么,他张邦昌所面临的,便不仅仅是仕途断绝,而且是命悬一线的问题了。这个前景非常可怕,但极有可能成为现实。

这就显而易见了,他的致命克星就是李纲。

如果不想坐以待毙,只有阻止李纲回京。可是皇上的旨意已下,李纲率部勤王乃众望所归,莫说他张邦昌已经狗屁不是,就是还在台上,恐怕也抗不住。那么怎么办,怎么办?张邦昌搜肠刮肚无计可施,直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然不可终日。

可巧就在这时,危国祥被钦点为赴湖南传檄的信使。

张邦昌一听此讯,马上意识到这个机会绝无仅有。这真是上苍有眼天不灭我啊。性命攸关,手软不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从张邦昌脑际划过。于是他牙关一咬,毫不迟疑地抓住了这根唯一可以利用的救命稻草。

奉命突围传檄的消息是危国祥自己给张邦昌送上门去的。危国祥去找张邦昌,为的是卖酒楼。他的那个瑞祥酒楼,开张后红火了没多久,便开始走下坡路。危国祥原本就不是个经商材料,开酒楼纯属门外汉。再说他也没那工夫沉下心来正经去抓什么经营管理、成本核算、服务质量等事宜,几个月下来进项甚微。金军兵临城下后,京师戒严市面萧条,成本一再上涨,生意更趋惨淡,已然入不敷出。因此危国祥对那酒楼兴致尽失,便想着赶紧将它盘出去落个省心。

他正着手操作这事,却被皇上点为信使。远去湖南可不是三五日能够溜达得到的,如果途中再遇上点麻烦,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时间就是银子,危国祥不愿将这段时间空耗过去,他想到张邦昌曾说可以帮他物色买主,于是索性便拜托表舅费心为他代理了这宗买卖。

张邦昌正有利用这厮之意,对此岂有不允之理。他听过危国祥开出的价位,一面在心里暗骂这厮心肠忒黑,一面却大包大揽地满口应承,说这件事老夫会专门指派一个晓事的管家去办,别的你不用管,到时候只管来取白花花的银子便是。危国祥原是料着张邦昌要乘机揩一把油的,不承想对方一点折扣没打,答应得极其爽快,倒让他颇有些诚惶诚恐了。他连忙纳头拜谢,说表舅的恩典国祥心里有数,日后国祥一定有好心献上。

张邦昌笑道,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胳膊肘总是要往里拐的,若老夫将来有幸归朝,还可对你多做关照。

危国祥奉承道,那是,那是。国祥不才,全赖表舅提携。表舅满腹经纶德高望重,重掌朝纲当是指日可待之事。

张邦昌就点头叹息,说老夫也是希望能早日回到皇上身边,为国出力为主分忧啊。只是如果那李纲率师回京,也便无须老夫再操那份闲心,至于你,恐怕就更不用说了。

危国祥原对召还李纲就相当反感,听了张邦昌这话,马上愤愤地脱口而出:“我知道那厮回来不是好事,可就邪了门儿了,朝廷有多少人不能用,却偏要召回这人!”

张邦昌瞅着他隐隐一笑,拖着长腔道:“圣命难违,让你召你就去召嘛,哪里来这许多废话。况且,他李纲到底能不能回京,依老夫看,也还说不准。”

“说不准?难道皇上还会改变主意?”危国祥听张邦昌似乎话里有话,有些不解地看看张邦昌。

“皇上改不改主意,那是皇上的事,咱们只说李纲。千里回京,山高水险,他难保不会出点什么岔子吧。”

“岔子?什么岔子?”危国祥与张邦昌目光相对,忽觉他眼中闪出一丝杀机,“您的意思是——”

“天有不测风云嘛,你这信使责任重大,务必要好自为之呀。”

“噢——”危国祥心中一凛,领会了张邦昌的意思,同时明白了这老东西如此热心地帮他卖酒楼,原来是有这件事在后边等着。

“事关生死存亡,你能不能将这桩皇差办好?”张邦昌声音不大,却变得异常阴沉。

由于事出突然,当时危国祥的心情有点慌,头脑有点乱。但只经过短暂的停顿,他便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字:“能!”

危国祥事后思忖,他确实舍此别无选择。张邦昌这老东西显然是号准了他的脉。凭他做下的那些恶事,李纲返京之后随时可能为他敲响丧钟。危国祥对此原本便有忧惧,经张邦昌一-撩-拨,便更觉事态严重。跋山涉水去请回来一个索命阎罗,老子这不是脑子有病嘛!姜到底是老的辣,老东西这个决心下得好,下得有魄力!凭老子的身手能耐,在外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纲,想来应当不是一件多么难办的事。无毒不丈夫,就这么干了!

不过这事不能白干。老子两肋插刀替张邦昌除掉东山再起的障碍,报酬太轻了那是说不过去的。用帮忙卖酒楼那点事搪塞-不行,得让他动点真格的,在某个富庶州府给弄个肥缺干干。这话危国祥以前不敢对张邦昌提,等干完这件事,那就没什么可客气的了。

按制度,谋取官职须经科举。危国祥不具备这个资历,但是这不要紧,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这是公开的秘密,通过五花八门的手段戴上各种乌纱的人,天底下多了去了。一俟张邦昌复居高位,自有法子为他疏通。有授意暗杀李纲这个把柄在手,他敢不对老子有求必应吗?

潜伏在冰冷梆硬的土坎后面的危国祥正胡思乱想地挨着时光,忽闻耳边杀声骤起,紧接着就见眼前人影晃动,一队队金军打着火把向侧翼奔去。他知道这是佯装突围的宋军已从城门杀出,遂赶紧活动一下被冻得麻木的筋骨,趁金军巡逻队纷纷向开战处驰援之机,与其他信使不约而同地从隐身处跃出,各寻途径迅速冲入了前方漆黑一团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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