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三

宋军采用金蝉脱壳计,总算将信使送了出去。

可这并不等于万事大吉。信使们能不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各地勤王兵马能不能及时集结入卫,汴京城防能不能支撑到援军到来,都还很成问题。所以虽然迫于兵临城下的严峻形势和朝野上下的舆论压力,赵桓做出了坚决抗战的姿态,但其骨子里还是心虚得很。

金军实在是太能打,没有足够的优势兵力根本碰不得,这是连李纲、种师道都不能不承认的事实。去年宗望罢战撤围,赵桓认为主要就是二十万勤王大军云集城下的结果。现在他把化解危机的大半希望,亦是寄托在了勤王大军身上。但勤王大军不是神兵天将,不可能倏忽之间腾云飞来,于是赵桓便寝食难安,度日如年。

朱后曾想就势指出他前者下诏尽罢天下勤王兵马之误,劝其今后引以为鉴,但见他终日愁苦不堪的样子,未忍开口。然而,朱后知道,若待局势缓和后再劝,肯定又是耳旁风了。

这段翘首待援的日子委实难熬,幸而其间发生了两件事,给赵桓带来了些许慰藉。

第一件事,是在殿前司所隶部伍中发现了一个神通广大的奇人。此人虽非神兵天将,据说也差不多。

此事的始作俑者是何栗和孙傅。赵桓弃和言战,他们两个受到了空前的重用,自是备感振奋。但扬眉吐气之余,两人马上便感到了异常沉重的职责压力。临危受命非同儿戏,领受了这份权力和光荣,若不能切切实实地为皇上排忧解难,是要反遭其祸的。可现在面临的难题,还真是不大好解。

金东西两路大军虽经沿途作战损耗,抵达城下者仍有不下十万之众。而目前守卫汴京的宋军,包括朝廷禁军及地方弓手在内,满打满算不过七万左右。以这点兵力与金军对敌,肯定支撑不了多久。何栗效仿李纲张榜招募义勇,百姓的响应程度远不如去年踊跃。而勤王兵马驰达京师的日期和数量,亦皆没个准谱。在这种情况下,要拍胸脯说一定能够守住汴京,谁也没那底气。

事非经过不知难,过去只是凭着一腔热忱指点江山的何栗、孙傅,一朝具体责任在肩,方知与金军决一死战这话说说简单,真正做起来,难处可大了去了。这时他们便不免有点慌神,对那些热衷于和谈的大臣也就有了某种程度的理解。

但他们并未因此而动摇抗敌信念,仍在苦寻对策。那个据说具有巨大神通的奇人,便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那日,何栗与孙傅在守御司筹划四壁的兵力部署,筹划来筹划去终是顾此失彼捉襟见肘。何栗疲倦地揉着脑门叹道,听说当年反贼宋江麾下有个奇人公孙胜,曾用妖术挥退童贯十万精兵。汴京城里若有这等人物,你我便没的可愁了。

这本是何栗随口而出的一句无奈之言,却触动了孙傅的某根神经,他如醍醐灌顶般地拍案叫道,文缜兄不说我倒忘了,尝有汴京感事诗云,“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这诗里提到的几位人物,是否可算得奇人?

何栗一听也来了兴趣,思忖即便是那几个传言中的隐士比不上公孙胜,若果有异能,亦大可一用,便对孙傅的突发异想予以充分肯定,说不妨将他们找来见识见识。于是孙傅即以守御司的名义下令,在城里察访郭京等三人。

杨适和刘无忌踪迹杳然,而郭京很快便水落石出。未及数日,殿前都指挥使兼京城守御副使王宗楚兴冲冲地前来告诉孙傅,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位大名鼎鼎的郭隐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就是本帅麾下的一个龙卫兵副都头。

孙傅听了将信将疑,乃会同何栗,将那个唤作郭京的副都头传来进行了一番考察。而这一考察,即令何栗、孙傅对此人肃然起敬。

首先这厮那鹭腿猿臂凸颧凹目的古怪长相,便非常与众不同。这厮的年龄从外貌上观测不出,说他五十岁也像,说他三十岁也行。其身份虽只不过是个统领百卒的兵头,但是见了何栗、孙傅这等高官,却毫无紧张拘谨之态,举手投足洒脱自如且又相当得体。这些不同凡响的表面形状,已先自让何孙二人啧啧称奇。

进而论及其学,更是令人眼界大开。这厮似乎天玄地黄无所不晓,张口便是滔滔不绝,从太极到三界,从六壬到八卦,从占卜到祈禳,僧道鬼神一锅煮,说到哪家都在行。何孙二人也算是饱学之士了,对其所云却大半是闻所未闻似懂非懂,不大会儿工夫,便被这厮说了个晕头转向目瞪口呆,不由得不暗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最后谈到御敌之策。这厮风轻云淡地说,这事说难也不难,若采用六丁六甲法,只需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神兵,破敌便如探囊取物。

何孙二人请教,何为六丁六甲法?这厮道,简单说来,就是按阴阳之数布下的生死阵门。详细说来,其理甚深,便非常人可以领会的了。何孙二人点头称是,又请教那神兵从何而来?这厮回答,郭某用符箓召之可得。

这时何栗、孙傅已完全被这个郭京唬住,对此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神秘隐士郭京深信不疑,遂一面如获至宝地对其以上宾礼遇予以安顿,一面速将此事奏达赵桓。

正饱受焦虑煎熬的赵桓闻听觅得了破敌奇人,犹如旱苗逢雨,不顾神疲体乏,马上传谕召见。

郭京进了宝仪殿如法炮制,将他的奇能异术,宣讲得比前者更玄。赵桓当然更听不懂他那满口的文王伏羲,但是他听懂了一条,就是这个郭京有足够的本事打败金军。这便足矣!这颗定心丸使得龙怀大慰,赵桓当场加封郭京为正七品武略大夫、兖州刺史,准其自即日起在天清寺设坛招募神兵。并命何栗指示有司,务必充分保障六甲神兵之钱粮绢帛供给。原本不见经传的龙卫兵副都头郭京,由此便骤然成了显赫一时的名人,而那些由其招来的身穿奇装异服、面涂七色斑彩的所谓六甲神兵,亦成了汴京城里的一景。

朝野间见状议论纷纷褒贬不一,哂笑其事荒唐者为数不少。

面临着许多的质疑声,何栗与孙傅做了商讨,得出的共识是,以神机玄术破敌之说自古有之,譬如诸葛亮的八阵图即为一例。虽说那话失传已久,焉知不会秘藏民间?郭京的神通谁也没见过,未可不信未可全信。但是无论如何,拥有这样一支六甲神兵总比没有强,起码它可以给我们壮胆。君不见自从六甲神兵出现,尽管非议丛生,但城中的恐慌情绪却显然大有缓和吗?反之对于金军,它岂不亦可具有一种强大的威慑作用?

这个见解不是全无道理。如果把组建六甲神兵作为一种精神战术来使用,应当说有其可取之处。可惜何栗、孙傅说是那么说,在内心里却是将其当真视作了一件可资依赖的制胜法宝,这就不免愚蠢到家,到头来终于弄出了天大的悲剧和笑话。

第二件事,是赵桓与太上皇赵佶的僵持关系得到了改善。

由于持续焦忧劳累,赵桓的身\_体早有不适,召见郭京时又有点亢奋过头,过后他便支撑不住卧倒龙床。继而他全身发烫呕吐不休,唬得后宫乱成一团。朱后急召太医院之杏林高手入宫会诊,有一名资深御医正在龙德宫侍候赵佶,也被十万火急地传去福宁殿救驾。

经过慎重诊视,太医们断定皇上之疾主要是由于劳累过度,兼之外寒侵袭所致,症状虽凶,却非大患,然亦须着意调理,以防转成恶症。朱后、众嫔妃和太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命太医妥善下药治疗。

服药静养了几日,赵桓的病情果然见轻,已能下床走动。这一日天气不错,午膳后,他在朱后的陪伴下,到御花园里晒了一会儿太阳。刚刚返回殿中,便有内侍黄金国入奏,说是太上皇看望皇上来了。

原来那天赵佶见正在向其宣讲养生之道的太医被火急火燎地召赴福宁殿,不知赵桓出了何事,也是吓了一跳。经遣人探询,方知其乃积劳成疾。后来虽闻其病情很快得到控制,依然宽心不下。赵佶是个过来人,深知此刻赵桓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这个压力不缓解,赵桓舒坦不了。他与赵桓到底是血脉相承的父子,往日的嫌隙再深,这时也不由得心生恻隐。

再者,明知皇儿患病,却表现得无动于衷,必使他与赵桓的关系雪上加霜。天下毕竟是赵桓的天下,如此冷冰冰地与赵桓对峙下去,对他这个太上皇并没什么好处。既是这样,何不假探病之由,消弭彼此芥蒂呢?

碍于自尊和脸面,赵佶虽有此念,自己却不好提。偏那老太监张迪最是善解人意,主动进言劝他去看望皇上,于是这事便顺理成章。

赵桓一听父皇纡尊而来,不免大受感动。

自五月初一在龙德宫之宴上与赵佶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尽管每逢节令他照例打发太监送去一份礼品,但他本人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一次也未曾再登过龙德宫门。这一来是因为他心里有气,二来也是由于在面子上不肯认输。但他毕竟深受礼教熏陶,置父皇如同陌路,内心里并不安然。在朱后的屡次良言相劝下,他亦有破冰之意,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台阶。赵佶能够放下架子先来看他,非常出乎他的意料。况且当此黑云压城城欲摧、他正备受孤寡无援痛苦煎熬之际,父皇不计前嫌主动送来的这份关爱,就更显得温暖珍贵。

赵桓与赵佶的矛盾根源在于皇权之争,目前大宋朝廷这个烂摊子,赵佶避之犹恐不及,哪里还会与他争夺。利害冲突既已不在话下,父子之间马上便又血浓于水了。因此赵桓便顾不得病体孱弱,万分真诚地赶紧带着朱后等人出殿迎驾。赵佶待落轿后则连忙趋步向前,亲手将纳头叩拜的赵桓从冰凉的玉石地面上扶起。

半年未谋面,两人都已见老。父子执手相视,未语珠泪先流。那番不胜伤感心酸之状,感染得朱后及在场的嫔妃、太监和宫娥们尽皆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由于眼下的危情与去年酷似,进殿落座后一交谈,赵桓即深感父皇才是最为理解他的患难知音,满腹的苦水总算找着了个倾诉之地。

千言万语一时也说不尽,赵佶恐赵桓体力不济语多伤神,在福宁殿里坐了半个时辰,便要告辞回宫。赵桓却执意挽留父皇用过晚膳再走,便请赵佶暂在宣和殿歇息,同时命黄金国传谕尚食局备宴集英殿。赵佶心知这是赵桓有意向他赔礼,也便欣然诺之。

是夜,集英殿如逢大庆。无数只灌了龙涎沉香的河阳花烛,将这座沉寂多日的宴殿映照得胜似白昼。赵桓的嫔妃以及诸亲王皆被招来作陪,郑太后亦由内侍专程从宁德宫请至。宴桌上御膳百品佳酿千觥,尽管市场上粮油禽蛋等生活物品已极度匮乏,在这里却是海陆奇珍四时蔬果应有尽有。甚至连产自南方的田鸡湖鱼水虾河蟹,也是一样不缺且皆新鲜生猛。可见大内储物数量之丰、储物方法之妙,殊非百姓可以想见。宴会上的食具酒器,则一律采用成套的金玉象犀制品。伴宴的舞娘皆为二八姝丽,在悠扬的管弦声中腰肢摇曳娇媚无穷。放眼望去,整座大殿一派辉煌绚丽,宛如往日盛世光景。

赵佶对赵桓的这番良苦用心非常领情,在席间多次与其彼此敬酒互寄珍重,其言也善,其情也真。在不知底里的人看来,这一对皇家父子俨然就是人伦楷模慈孝表率,亲密无间得无以复加。众皇眷见状自是惊喜,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都忘却了宫墙外血雨腥风正浓,不断地举杯祝福太上皇和皇上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唯朱后与郑太后心中别有滋味,各自感慨为什么非要到了这种朝廷危若累卵朝不保夕的时候,这父子俩方能冰释前嫌言归于好。

侍于君侧的黄金国和张迪则暗忖,皇上与太上皇的握手言欢恐怕不过是一时之事,其实他俩仍是貌合神离。一俟局势安定天下无贼,很难说他们不会再起龃龉。

这两个内侍都是摸透了主子习性的人,他们的担心很有预见性,不过却是多余了。因为,在人生的舞台上,这对皇家父子从此后除了于凄风苦雨中同病相怜之外,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别的戏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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