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三

张邦昌伏诛潭州数日后的一个夜晚,身着皂衣的危国祥越墙而入,似幽灵一般潜进了李纲在应天府的寓所。江宁那一夜的功亏一篑,令他万分恼火,他决心要在这里把事做成。

危国祥原本是恨不能在江宁就再度下手的,可是彼时他失去了这个能力。索天雄于跌落墙头的一瞬间掷出的那支飞镖,虽未击中要害,却带走了他的一大块面皮。剧痛使他的身\_体失去控制,四仰八叉地横摔到了街面上。挣扎着逃窜过几条街巷后,他感到痛处遍布全身,意识到方才这一跤是扎扎实实地跌惨了。于是他只好先自寻了个僻静的小客栈蛰居下来,托人延请郎中疗伤。

仗着危国祥年轻体健,所请郎中的医术也还行,经过一番内伤外患双管齐下的治疗养护,总算没让他落下残疾。但那道斜贯面颊的深疤,却是消弭无术,乃使他本来相当周正的面孔,变得煞是狰狞起来。

待到危国祥的身\_体基本复原,时日已过去将近两个月。这时李纲已将江宁善后交付给地方官员,奉诏率部北上。危国祥打探出李纲的去向后,便赶紧追往应天府。

不过,现在危国祥去行其事,动机已与此前大不相同。

关于张邦昌的情况,危国祥已从坊间传言中得其大概,知道这位倒霉的阿舅这回是彻底没戏了,因而他已经不存在向其复命交差的问题。而他之所以依旧锲而不舍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除了要发泄由于出京后遭遇的一连串不顺利而被激起的那股邪火,还有两个很重要的现实原因。

一者是他的生存问题。他行刺李纲的行为已然泄之于索氏父女,索氏父女则定然会将此情况通报与李纲。李纲如今位高权重,如要撒网缉拿他归案,各州府自会不遗余力地积极配合。那么今后他将容身何处?到处东躲西藏的日子是人过的日子吗?

二者是他的出路问题。张邦昌吹灯拔蜡,他危国祥的谋官之道也就算是彻底告终。留在汴京的那些资产,经过金人的洗劫,估计亦已所剩无几了。再说假如那李纲的通缉令一下,汴京城他还敢进吗?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即便是得以隐姓埋名苟活于世,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奔头呢?此处不留爷,就得另觅留爷处。

由此,危国祥便萌生了投金之念。

但他知道,似他这般无名小卒,根本入不得金人的法眼,欲得金人刮目相看,两手空空绝对不行。可是拿什么去当进见礼呢——李纲的脑袋行不行?

这道灵光一闪,危国祥立马开窍。那不正是金人的梦寐以求之物吗?

于是危国祥不禁便热血沸腾起来。这个一箭双雕的主意,不仅令其刺杀李纲的劲头陡增十分,而且使得他在自我感觉上,俨然已是一名为大金国深入虎-穴-铲除祸患的孤胆勇士。

这一回危国祥采取的是单独行动的方式,没有再雇帮手。因为这里不似叛乱中的江宁,物色合适的杀手没有那么便当。另外,根据危国祥观察,在这里行动,要比在江宁容易得多,他单枪匹马便足以成事。

原来,李纲到达应天府后,寓居之所是原钤辖司的府院。这座府院多少也有点规模,但因李纲不喜排场,应天府城区内又秩序井然,他觉得没必要三岗五哨地将一个临时相府搞得那么夸张,所以除老仆胡长庚及几个临时雇用的杂役外,仅留了三五个亲兵在前院听差。其余随行而来的扈从,则俱被安排在府院外的几处铺房驻扎。这些驻扎在府院以外的扈从虽然也可以起到警卫作用,但毕竟是处在外围,不能及时地闻知府里的动静。因之这座临时相府的警戒状态,较之江宁帅府是大为疏松。

危国祥费时两日将这些情况搞清后,心里便有了底。他自信这一回做掉李纲是铁定没跑。为了能把李纲的头颅送交金人验查,他甚至将保存首级所需之水银生油等物,都已事先备妥。

似乎天公也有意帮忙,行动之夜乌云遮月,暴雨欲来,非常便于隐蔽。在干活之前,他先去一家酒楼饱餐一顿,筛酒三大碗自壮了行色,然后便怀揣着必得之志踅往相府。

一切果然如其所料,他未费吹灰之力便潜入了府院,直至摸到李纲的书房窗下,四周仍是万籁俱寂。

当时李纲正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撰写国策论札。任职虽尚不足月余,李纲却已觉察出,在许多的重大问题上,赵构与他的分歧很大。赵构和黄潜善、汪伯彦等人似乎意在放弃中原,而不是恢复中原,这是李纲所绝对不敢苟同的。可是直言相谏,又有触犯龙颜之虞,因此这论札当如何妥善措辞,便令人颇费周章。伏案苦思的李纲沉浸于物我两忘之境,全然不知杀身之祸将至。

危国祥见状大喜,心想这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也。他向左右略作巡视,便果断地撞开-房门,挟风而入,手持利刃直取李纲。

李纲猝惊之下一跃而起,急欲回身取剑自卫,咽喉早被刀锋抵住。危国祥狞笑一声,腕下便要发力。

不料就在这紧要当口,一条软索突然横空出世,准确地卷住了刀锋,接着嗖地一甩,那利刃便从危国祥的手中飞脱而出。危国祥回首一瞥,一股寒气顿时从他的头顶直贯脚心。

原来那个从天而降坏其好事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屡挫其锋的江湖侠女索飞春。

索飞春自葬父后病倒客栈中,也是卧床月余方得复苏。而精神上的巨大创痛,则被她以顽强的毅力抑-制在了心底。病愈后,她经过冷静考虑,决定返回北方隐居。

对于生计问题,她无须多虑,父亲生前虽不曾把在各地建立的秘密关系全部告诉过她,但对历年来所藏金银的详情,却让她掌握得一清二楚。看来父亲对自身随时可能遭遇万一,是早有防备的。索飞春所考虑的,主要是她今后的生活方式。她自知她是无力将父亲的未竟事业继续进行下去的,她不具备父亲的能力、胆略、智谋和威望,更何况还是一介女流。因此她只能权且隐居起来,静观风云变幻。将来是否出山,须视时机再说了。

但在隐遁山林之前,她必须要见李纲一面。之所以然,原因有三。一来她要把父亲辗转千里去会李纲的目的,向李纲言明,算是替父亲完成一桩遗愿。她认为虽然争取李纲举义很难,但劝告李纲对朝廷保持一个清醒的认识,还是大有必要的。二来危国祥下落不明,让她的心里很不踏实。她总觉得还会出事,因此必须前去提醒李纲谨防暗算。三来便比较暧昧了。那是索飞春的绝对隐私,连其父索天雄生前都无所察知。原来不知从何时起,索飞春对李纲这个伟岸如山的父辈人物,由单纯的钦敬景仰,竟悄悄地衍生出了一种男女情愫。她当然明白此事绝无一丝可能,因此只能将这段心事严封深藏,让它随着岁月的销蚀自生自灭。然而在即将匿迹山林之前,与李纲最后见一面的愿望,仍是十分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心。

于是,索飞春离开江宁后,便一路打听着李纲的行踪,亦经由泗上来到了应天府。

进城的时间是那日的正午。索飞春先寻下榻处歇息了半晌,傍晚时出来在一家小饭铺吃了晚饭。就在饭后信步街头时,她看到了从酒楼里走出来的危国祥。这事说是巧合,也不能完全归于巧合,因为毕竟索飞春与危国祥前来应天府的目的,都是要去找李纲,这便存在着发生遭遇的可能。其实世上的许多巧合事件背后,都是包含着必然性的。而巧合现象出现与否,只不过是个概率问题。危国祥两次欲行刺李纲,都碰巧撞到了索飞春的枪口上,只能怨他的运气太不济。百分之一的概率,让他百分之百地赶上了。

当时天色已晚,距离又较远,索飞春看得不十分真切。但那已经为索飞春所熟记的身形步态,却还是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父亲之死与危国祥有着直接的关系,在索飞春心里,危国祥就是她的杀父仇人。她正愁着不知向何处去寻这厮讨还血债呢,现在发现了疑踪,岂能轻易放过。她便悄悄地尾随其后而去。

待到危国祥翻墙跃入李纲府院时,索飞春不但完全确认了其人,同时也豁然醒悟了这厮来此是欲做什么勾当。于是她也连忙越墙进院,循声赶去,恰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李纲。

危国祥并不知道索天雄已长眠于江宁,他回头看到索飞春,骇然以为索天雄亦必然在此,这父女俩联手收拾他,还不是小菜一碟嘛。这个错误判断登时唬得危国祥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根本无心应战,急忙飞起一脚踢翻条案,趁着烛灭屋黑,就地一滚,逃出房门后,撒丫子便向院外狂窜。

但是这时动静已经闹大,四面八方俱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拿贼之声。

当危国祥魂不守舍地夺路冲到前街时,不仅府里的卫兵皆随着索飞春紧追上来,驻扎在外面铺房里的兵丁亦执戈而出,阻住了去路。危国祥在恐慌中前后招架不迭,顷刻间身上便连中数刀。他咬牙切齿地狂号一声,正欲疯狂地作困兽斗,早有一把利剑从背后刺去,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后心。及至李纲匆匆赶到现场,这厮已经呜呼哀哉。

李纲似觉刺客面熟,就着灯笼的光亮细加辨认,甚是惊异地认出,这个人居然是那个曾经与他数度打过交道的作恶多端的汴京捕头。却是遗憾没能拿到活口,没法从他口中问出作案缘由了。

李纲命卫兵将尸首拖至一间柴棚暂存,俟天明唤仵作及地方官员来做过验查后,再拉出城去埋掉。而后他方才得暇转身,去找那救命恩公致谢。这一下李纲的惊异更甚,他万万没有想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年前与其父一起神秘地消失了踪影的索飞春。

她怎么会与危国祥同时出现在这里?李纲立时感到,这意外重逢的背后必有故事。而索飞春那盈盈泪眼和欲言又止的表情,也告诉了李纲,她突然现身此地,是有重大隐情。

当街不是说话处,李纲即请索飞春进府叙谈,并命卫兵加强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书房。其实不用他吩咐,这时卫兵们也不敢掉以轻心了。他们在府院内外都增加了固定哨和游动哨,还在书房门外专设了一道岗。是夜,除老仆胡长庚进去送过两趟茶水,再无人越雷池一步。

索飞春刚随李纲走进书房,大雨便伴着雷声倾盆而下。霎时间风雨雷电交相逞威,大有涤尽世间万物污浊之势。

就在这雄壮狂烈的天然交响曲中,李纲与索飞春对坐于灯下,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们的密谈。狂风暴雨整整肆虐了一宿,他们的密谈也一直持续到黎明。密谈的内容外人概莫可知,而这个风雨交加的神秘长夜,则成了李纲与索飞春皆终生难忘的一夜。

清晨用过早餐,李纲要去都堂办公,就吩咐胡长庚收拾客房且让索飞春歇下。索飞春在昨夜的谈话中没有言及她今后的去处,李纲忖着这姑娘无依无靠,从此将漂泊无着,不能不为她的生活作些着想。只是索飞春若是男儿,李纲无论做何安排,都是举手之劳。然而她是个姑娘,又是这么一个极为与众不同的姑娘,安排起来便没有那么便当了。这事一时尚未想好,只好回头再做斟酌。

由于一夜未睡,心神困顿,加之与索飞春的竟夜长谈,亦大有沉下心来认真咀嚼一番的必要,所以李纲本想处理半日公务,便提前打道回府。可是他往都堂里面一坐,立马便身不由己了。各类公文目不暇接,各部官吏往来不绝,举凡立朝纲、修军政、御夷寇、销盗贼、裕财源、宽民力、改弊法、省冗官等朝政要务,无论轻重缓急,几乎事事全要他来操心。也不知道黄潜善、汪伯彦那两个所谓执政,一天到晚除了围在赵构身边溜须拍马,还能干点什么正事。幸得许翰经李纲推荐,业已就任尚书右丞,帮他分担了部分政务。但新政初立,体统混乱,许多的麻烦事还是得由他亲自过问排解才行。

这样忙来忙去,一天的光景便在不知不觉中倏忽而过。

黄昏时分,李纲带着一身的疲惫返回住所,方知索飞春已在两个时辰前告辞而去。临行前留有一封书信,托付老仆胡长庚亲手转交于他。

李纲闻讯,先是一怔,转念一想,也便释然。飘忽不定,来去无踪,正是江湖侠客惯有的行事风格。李纲忽然醒悟过来,他是太小觑了索飞春。作为惯于浪迹天涯的江湖豪杰索天雄的女儿,她自会有其独特的立身之本。她的生活,其实是无须旁人帮助谋划,也是旁人所谋划不了的。

然而尽管如此,乍闻索飞春杳然而去,一种浓重的惦念牵挂乃至怅然若失之感,还是不由自主地涌满了李纲的心头。而此情是何来由,一时也难厘清。

对于索飞春的留书,李纲在反复阅过后付之一炬。他不是不想保留它,而是不能保留它。

留书的内容如下:

李大人:昨蒙赐谈通宵,飞春夙愿已足。今日不辞而别,敬乞鉴原为感。飞春以为,李大人与家父,均堪称当世英雄。所憾者,双雄志虽同而道不合,既知心却难携手也。家父事业未竟,后继必定有人。李大人忠心保国,是为中流砥柱。然皎者易污,刚者易折,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试问李大人,若是自身不保,则又如何保国?任重途艰,恭望珍重。伏维朗照,不尽缕衷。民女索飞春敬上。

这样的一封书信,若是落到朝廷手上,无疑就是一篇明目张胆的策反书,李纲哪敢留下这个把柄。不过信是烧了,但信里的话,却是一字不差地刻在了李纲的脑海中。时隔多年后,他仍然能够完整地将它背诵出来。

当夜,李纲独自坐在书房里,继而又漫步徘徊于庭院中,沉思了很久。

他不能不承认,索飞春说得有道理,“自身不保,何以保国”。由此,他不禁联想到张邦昌给他下的那句断语:“我料你如此为官,断难长久。”他当时对此嗤之以鼻,事后却苦笑着自忖,这话说得或许没错。因为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与新皇赵构之间,不仅从一开始便存在着裂痕,而且这裂痕正在逐步扩大。而消除这裂痕的唯一方法,只能是他主动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调整自己的处世态度,学会像黄潜善、汪伯彦那样畏畏缩缩地去揣摩着皇上的意思行事。无论皇上的决策是对是错,一律高举双手捧场拥护。

这是李纲根本做不到的事。可是不这么做,下场当会如何?

像大宋这样一个历史悠久根基雄厚的泱泱大国,如果不是先从内部垮掉,如果不是自己先造成了民心离散软弱可欺的败象,是没人能从外部将它击垮的。所以,从根本上看,与其说是金国颠覆了朝廷,不如说是朝廷首先自己了结了自己。这是李纲从反思靖康之难的教训中得到的一个痛切的体会。他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再度上演。可是现在,新朝建立没几天,前朝的旧病便又现端倪。丹墀之下,显见得又将是阿谀奉承者昌,耿介直言者亡;心怀叵测者昌,光明磊落者亡;苟且营私者昌,以天下兴亡为己任者亡。

贤者不得行道,不肖者得行无道,这是个什么道理!一个人想扎扎实实地为国家效点力,为什么就这么难?为什么就要落个自身不保?难道说这就是华夏忠良永恒的宿命吗?在如此状况下,谈何天下和谐四海归心,谈何众志成城固若金汤?似这样的一个朝廷,如何能使国家重新走向昌盛强大,又如何能做到江山永固长治久安?

李纲一向认为,类似索天雄谋求的那种举义行为,俱属徒劳之事,那既不是匡扶社稷的正道,也不可能轻易取得成功。即便是侥幸成功了,谁又能保证,由另一帮鱼龙混杂的人建立的新朝廷,就一定能胜似以往的旧朝廷?谁又能保证,那只不过是又一番周而复始的政治轮回呢?数千年以来的中华历史,不是已经一再地证明过这一点了吗?

但是面对冷峻的现实,他亦不能不满怀悲凉地扪心自问,他呕心沥血为国为民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不会同样落得徒劳无果吗?既然一切皆是枉然,那么他如此执着努力的意义,到头来竟又何在?

叛臣反贼不可做,尽忠报国难上难,那么天下英贤的出路何在,海晏河清之世何来?

蛩鸣声里,青石阶前,中夜难眠的李纲,面对着这个千古难题,唯有对月长吁。

路漫漫其修远兮,这个难题的破解,看来只好留于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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