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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凶手归案

一周前。

午休时间,图书馆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显得漫长无比。

男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疾步走到一扇门前,他朝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其他人,望着门上的标志——心理咨询室,他深呼一口气,抬手敲门。

一下,两下,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在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男人冷汗沁出,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放松还是紧张。他摇了摇头,心想,那件事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又有谁会知道,自己何必那么紧张。

他回不来了。

地质勘探工程部队的档案早已经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没人会在意当年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已经决定了,在校庆之后便会离职,回家反省这些年的对与错,他想用余下的人生来为自己忏悔和赎罪。

门一直没有开。男人转身要走,斜对门的一扇门却忽然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你,你找梁教授?”

男人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指了指梁教授的办公室,却说不出话来。

女人走到男人面前:“梁教授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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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

“有事就要说出来,一直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女人漫不经心地说着。

男人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许久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我有的时候会感到害怕,或者说是恐惧。”

女人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很多人都会感到害怕,不过得具体看是什么情况。能不能告诉我,你具体在怕什么?”

男人紧闭着嘴,低声说:“它。”

女人显得有些疑惑不解:“他(她)?”见男人不说话,女人微微一笑,“你可以克服的,比如你可以想象一下最可能的危险情况,让它在你的脑海里不断出现,渐渐地,你就不会怕了。”

“不!我不要!”男人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半晌才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人,他眼神怨毒地问,“你到底是谁?”

女人并不害怕,轻笑着说:“三十二年都熬过来了,还会怕吗?”

男人疯了一样地跑回自己的办公室,紧闭着房门,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沁出,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着。他知道,它回来了。

C市刑警大队会议室。

死者共有两人,一号死者名为张卫国,男,五十二岁,未婚,某机械厂退休工人。案发前两天,他刚办完了退休手续。从现场的情况以及尸检报告来看,死者在案发当天被人用乙醚迷晕,随后被袭击颈部致死。初步推断,凶手并未与被害人有过搏斗;凶手作案手法残忍,疑似精神状态异常。

二号死者叫周桐,男,五十六岁,已婚,家住C大职工宿舍。案发当天死者正主持召开C大百年校庆。据死者妻子董青讲,案发前死者疑似患有焦虑症,时常一个人发呆、抓头、酗酒。校庆前,死者称将在校庆后辞去校长一职,原因不明。死者很可能是被凶手击破心理防线,自己跳下高楼,摔落致死。凶手在死者死后一周返回凶案现场,疑似清理证据或感受气氛。对C大附近学生及社会人士走访中,得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死者生前曾用麦粒喂食鸽子,并跟随鸽子一同跃出围栏,疑似精神状态异常。

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激烈讨论之后,依旧没有什么清晰的思路。散会后,王允正要走,赵局长叫住了他:“老王,你留一下。”

有些发福的赵局长端着茶杯,挥手示意王允坐下,迟疑了一下,问:“听说你让一个C大的学生帮助破案?”

“对,这个人是梁教授推荐的,据说是梁教授的得意门生,叫李赣,今年大三。”

“那你感觉呢?”

王允斟酌了一下:“这个人有点儿意思,对心理痕迹学颇有造诣。虽然现在还没有实质的进展,但是录像带就是在他的指引下才找到的,后面几天我会再跟进,争取早点儿破案。”

“不!”赵局长态度坚决地说,“不要让他再参与这个案子,不仅是这个案子,以后任何案子都不行!”

王允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忽然想到赵局长跟梁教授的关系,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王允刚走出会议室,电话就响了,是李赣打来的。

通过对一号、二号死者的现场痕迹和心理痕迹以及在一号现场找到的录像带进行分析,李赣已经对这两起案件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如果大多数连环杀人案都会在现场留下标记,那么这个凶手留下的标记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凶手留下的是精神轨迹。

很显然,在第一个死者的被杀现场,凶手有连续砍击地面的迹象,而死者处于深度昏迷之中,醒来后试图翻身逃走,但凶手并未立即追击,而是砍地面至少三次,由此推测凶手精神恍惚或有精神病的症状。

第二个被害者自身精神状况不佳。凶手极有可能是以此击破被害者的心理防线,使得被害者自己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一周后返回现场查看,疑似在清理现场痕迹,后经技术人员鉴定凶手并未清理指纹、鞋印以及现场的麦粒,那么她回现场只能是一个目的,欣赏自己的“杰作”。

李赣推测凶手应该或许就是那一男一女,一个精神异常,而另一个则是异常神经。

“去精神病院吧,”李赣跳上车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一定留下了一些抹不掉的痕迹。”

王允排查了C市大部分医院的精神科,病历是做不了假的。

C市一共有两家专业的精神病院,第一家医院很配合调查,可惜一无所获。对于李赣提出的“狂躁”和“试图逃离”两个关键词,第二家医院的院长给出了一个人的病历。

这个人叫吴离,男,五十二岁,身高170厘米,曾在一个月前来医院咨询并入院治疗。

入院后,吴离积极配合治疗,看起来狂躁症和精神状况正在逐步好转,可是有一次护士发现他在室外袭击一名路人,并导致路人脖颈多处有指痕划伤。几天后,他向医院申请要求出院,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好了。

医院对他进行精神检测,发现其狂躁症和精神状况都很糟糕。但吴离认为自己根本没有病了,于是他就逃出了医院。之后医院曾派人去找过他,发现他在医院登记的地址是假的。

据照顾他的护士讲,吴离人很瘦,平时不修边幅,病房里也乱七八糟的,不爱与人交往,总是一个人念叨着一些往事。

这条线索让王允和李赣兴奋不已。考虑到吴离这个名字可能也是假的,王允决定先排查全市名叫吴离的人,再排查病史,两相印证就不会出错。

两天后,一份调查结果摆在了王允的面前,全市名叫吴离的人一共有511个,其中有精神病史的只有两个,那两个人的照片放在调查结果的最后一页。

“就是他!”在户籍室里,李赣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眼睛里带着深深焦虑和绝望的人。

王允这次显得很谨慎,毕竟抓错人的话只能为自己再增加一个污点:“你确定?”

“错不了!你对比两张照片,只有他眼里带着焦虑和绝望,看来他的精神问题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晚上十点整。

这是一栋房龄在二十年以上的老楼。经调查,吴离就住在这栋楼的三楼,那是他名下的房产。此时三楼吴离家的位置,深蓝色的窗帘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隐约可见从窗帘中透出的白色灯光。

行动组一共六个人,王允简单地划分了攻击组和封锁组。攻击组负责破门制伏嫌疑人,封锁组负责封锁楼道和窗外,防止嫌疑人逃走。

为了确保行动成功,傍晚的时候王允曾和一名干警乔装打扮,对整个老楼的情况进行了勘查。这栋楼户型都是两居室,墙壁外围有坚固的排水管,并且很多人家并没有装防盗窗,附近道路四通八达,因此嫌疑人具备逃走的客观条件。这就要求攻击组必须在第一时间破门制伏嫌疑人,防止嫌疑人自杀或者逃走。

晚上十点十分。

攻击组开始敲门,但无回应,门上并无猫眼,屋内有轻微的脚步声,王允再次敲门说:“收燃气费的,家里有人吗?”

“谁啊?”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收燃气费的。”

“是吗?等等。”

门打开的一瞬间又立即关上了,吴离显然在那一瞬间看到了自己不想看见的情景。

王允一脚上前,木门应声倒下,攻击组一跃而起,冲进去,当场将吴离制伏。

吴离归案后,很痛快地承认了两起杀人案都是他所为。当问到是否有同伙的时候,吴离一口咬定完全是他一个人所为,全然不顾警方给出的资料。

鉴于嫌疑人可能有精神障碍,警方对其进行了精神鉴定,可结果显示吴离真的没有任何精神问题。由于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嫌疑人供认不讳,市局决定将吴离尽快移交检察院起诉。

王允在电话里告知了李赣案件的最新进展,而李赣则提出要和吴离面谈一次。王允有些犹豫,不过想到李赣有可能挖出另一个凶手,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次面谈的地点被安排在一个狭小的审讯室里。王允提出要在一边监听,但被李赣当面拒绝,他的理由是人越少,对方越是能放松警惕。

“这家伙住的是单人间,知道为什么吗?”

李赣摇头。

“他进去第一天就袭击其他犯人,拿手砍别人的脖子,懂了吧?”

几分钟后,吴离戴着手铐脚镣进入审讯室,随后被固定在审讯室的椅子上。王允将一沓资料摆在了李赣的面前,同时关掉了所有的录像设备;这事不能让局长知道,否则他剩下的一年时间将会一直在冷板凳上坐着了。

资料显示吴离二十岁以前生活轨迹正常,直到他二十岁那年加入了一支国家地质勘探工程部队,那之后的十年,资料为空白。三十一岁的时候,他进入机械厂工作,一直到上个月为止。李赣要探求的就是吴离消失的那十年间,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或许是揭开本案所有谜题的关键所在。

“你是吴离?你好,我是市局心理犯罪科的。”李赣为自己编造了一个身份。

对方低着头,没有反应。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请你抬起头。”

吴离缓缓地抬起头,他低垂着眉眼,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双空洞的眼睛,让李赣看不到之前推测的焦虑和狂躁,只有一片死寂。

对视几秒后,吴离再次低下头,盯着已经有些干裂的双手。

“我这次过来是因为你消失的那十年。”李赣避开凶杀案,避开了所有敏感的问题,直截了当地说。

吴离身子一震,但依旧不吭声。他将干裂的双手夹在双腿间,仿佛想掩盖住那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受过高等教育,又曾经在国家地质勘探队工作过,按理说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可是你在事业巅峰的时候消失了。我很好奇,这十年你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吴离依旧不吭声,双腿夹得更紧了。

“你应该清楚,我的话对于法院的判决将会起到一定的作用。”李赣慢慢地说,“如果你不想被判死刑的话,最好配合我一下,回答我的问题,填补那空白的十年。”

吴离依旧无动于衷,一分钟后他抬起头来,用晦暗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李赣,声音有些嘶哑,他缓缓地说:“判我死刑吧,我早该死了。”他惨然一笑,脸上的皱纹也越发深了,“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必再拿出来徒增伤痛?你不知道,我不想杀人的,我真的不想杀人的,是他们逼我的,逼我的。”

“为什么这么说?”

吴离不作声,呆呆地望着地面。

李赣掏出烟,起身递了一支过去,点燃。吴离左手拿着烟,猛吸了两口,缓缓抬起头,缭绕的烟雾使他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你别白费力气了,我只求速死,另外……谢谢你的烟。”

李赣皱着眉,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人只求速死,难道是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判处死刑,还是他想用他的死来掩盖那空白的十年?他这么拼命想保护的到底是什么?

李赣猛然想起那卷录像带来,根据王允的调查,吴离和张卫国都是那支地质勘探队中的一员。而三十二年后,吴离选择杀死自己曾经的同伴,他想掩饰的东西,一定是那卷录像带里的内容。

许久,李赣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以为你死了之后,录像带里的内容就没人知道了吗?”

吴离脸上的肌肉紧绷起来,显得异常不安:“录像带?什么录像带?”

“你不知道吗?就是记录你当年杀人的录像带!”

“你知道什么!”吴离猛地想从审讯椅上坐起来,连带着脚镣叮叮地响,最后他无奈地又坐了下去,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赣,“什么录像带,你在哪里找到的?”

“怎么,你愿意说了吗?”李赣见猜测有所成效,笑道。

“我没杀人!他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我这么做只是想赎罪,我不想杀人的,我……”吴离激动地诉说着凌乱的话,最后他趴在审讯椅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骗了你?你为什么要赎罪?是谁叫你杀人的?”李赣趁热打铁地追问。

吴离低着头哭了很久,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已经红肿得像是两个灯笼。

“没有谁,你们判我死罪吧,我是罪有应得。都是我的错,这么多年了,还是难逃宿命,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这样也好,三十二年了,我也算是解脱了。”

“你拼命想保护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李赣避开他的话问。

“没有什么女人!就我一个人,别再逼我了!别再逼我了!”这一次吴离的情绪显得格外激动,他的眼神有些慌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又带着些许的怒气。显然,他要保护的人就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可能是他的女儿,可能是他的情人,也可能是他的朋友,还可能也是当年勘探队的一员。

吴离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李赣在心里埋怨自己不应该轻易提起那个女人。

鉴于嫌疑人情绪过于激动,王允终止了这一次面谈。

走出审讯室的时候,李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关于审讯套话,他还是太年轻了,原本是想套出案件背后的人和故事,但是他的方法显然太过稚嫩,引起了嫌疑人强烈的抵触情绪。

这是一次失败的审讯。

一个小时后,C大校门外的一个小饭馆里,王允隔着桌子看着对面正低着头不停喝水的李赣。

“好了,没问出来就没问出来,你做得已经够好了。”王允递了一支烟过去。

李赣不想接,但是看到王允不容拒绝的表情,他还是接了过来。王允给他点上烟:“这就对了嘛。小子,其实我很佩服你的,要换作是我,估计也是一样,什么都问不出来。”

“我不该提那个女人。”李赣深吸了一口烟说。如果他不提那个女人,或者换一种方法再问,或许还有机会。而一旦提了那个女人,吴离就会被激怒,以后也绝不会再开口了。

“没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比我强。”

李赣的面色稍有缓和,他知道这是王允的客套话:“看看想吃点儿什么,随便你点,我请客。”

王允顿了顿,继续说:“能找到一个,你已经帮了大忙了。对了,你是怎么想到录像带里的内容跟杀人案有关的?还有凶手有精神病史,我可不相信只是凭着现场的几道印记,你就想到了这么多。”

李赣整理了一下情绪,说:“痕迹。一号死者和二号死者的死亡现场除了一些物理痕迹,还有很多的心理痕迹。比如吴离在用乙醚将张卫国迷晕之后,并没有立即杀他,而是将他搬到了屋子的中央。若换作一般的杀人犯,死者肯定会倒在门口,随后被凶手用杀死。而吴离将他搬运到了屋子中央,这体现了一种情感的存在。

“现场地上的刀痕能说明的问题就不是凶手犹豫了,而是凶手当时精神恍惚,也许他当时真的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做。张卫国会死掉,这让吴离分神了,他在想一些事,也许就是他消失的那十年里的事。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有问题,这也许是他去看精神科的原因,事实上他的精神并没有问题。以上这些都是他的心理痕迹。”

“那你们校长呢?”王允问。

“校长?”李赣愣了一下,“周校长跳楼的地方,心理痕迹并不明显,或者说那里的心理痕迹就是校长上楼到跳楼之间发生的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吴离跟那个女人和周校长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也并不能确定。或许,周校长,真的是自愿跳下去的。”

王允专心地听着,听到“自愿”二字时,眉头一皱。

星期一的下午。

这堂课是李教授的课。虽然是自己的父亲讲课,但是李赣并不打算给自己老爸面子,仍旧选了最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教室里虽然坐满了人,但由于是选修课,一大半的人都在睡觉。李教授并不急着点名,也不急着讲课,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水,吐掉茶叶……午后的第一节课,学生们睡觉的睡觉,醒着的也是魂飞天外,不过他显然并不介意,开始漫不经心地讲课,眼睛不时地望向教室的门口,似乎在等着谁的到来。

半个小时后,当李教授再次端起茶杯的时候,教室门口来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满面红光,身体有些发福,手里攥着一个信封。

李教授颔首,而后站到一旁。秃顶的中年男人拿着信封走了进来,用力敲了敲讲桌,整个教室一下子就沸腾起来,无论是走神的还是假寐的都打起精神坐直了身体。因为来人是韩中和,C大副校长。

韩副校长很满意这种效果,他站到讲台中央,将信封放到讲台上,面露喜色地说:“这里有一封来自警方的表扬信。”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下面两眼放光的学生,继续说,“周校长遇害之后,整个学校的秩序陷入瘫痪状态。相信大家都想警方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周校长在天之灵。”

“前段时间,C市发生了两起命案,凶手极为猖獗,作案手法残忍至极。公安机关苦于没有充分的线索,迟迟不能破案。”他话锋一转,“而我们在座的一位学生,将所学的知识灵活应用到实际案件的侦破中,理论结合实际,协助警方成功地破获了这两起杀人案……”

李赣瞪大了眼睛,周围的同学开始交头接耳,互相打量着对方。

“静一静!”韩副校长伸手做安抚状,“看了这封信,我很受触动。一个在校大学生能够运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坚持为人民服务,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同学学习。下面让我们掌声有请痕迹学专业的高才生李赣同学上来谈谈自己的感想。”

李赣身体僵硬地坐在凳子上,直到一边的同学推了他两下,他才回过神,笔直地站了起来。跟他坐在同一排的同学已经自动收起自己的腿脚,给他留出了空间。他只好硬着头皮从同学身边挤过,沿着过道慢慢地往讲台上走。

父亲赞许的目光让李赣觉得很难受。要是换作以前,他可能会高兴,甚至有一丝得意,这是他希望看到的,来自父亲的认可。可现在对李赣来说,这样的目光让他充满了愧疚感,他并没有找到真正的凶手,对吴离的审讯也以失败告终,他不想案件就这样结束,他不想放下心中的执念。

从座位到讲台的距离不足十米,李赣却走得异常艰难,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承认吴离是杀死周校长的凶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样说,又该说些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大家,面对自己的父亲。

“来,谈谈你的感想。”韩副校长满面红光地站到讲台边上,一把将缓慢前行的李赣拉上了讲台,顺势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拉地将他推到了讲台中央。

李赣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看着台下的同学,每个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有好奇,有羡慕,也有怀疑和不屑。足足站了一分钟后,李赣咂咂嘴说:“我其实……”

“说说破案过程吧。”韩副校长松开了自己的手。

“说吧,别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李教授在一旁提醒道。

李赣的脸有些发白,他牙齿紧咬着,浑身开始有些颤抖起来。韩副校长伸手拍了拍李赣的后背,示意他不要那么紧张,台下的同学则是静静地看着这个一言不发的男孩儿。

许久,李赣终于鼓足了勇气,伸手将讲台上的信封拿起,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内。

韩副校长显然被吓坏了。这封信足以成为C大校史的一部分,顷刻间却变成了碎片。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李赣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吴离不是杀害周校长的凶手!周校长是死于自杀!”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教室顿时炸开了锅。台下不少同学投来鄙夷的眼光,这让李赣有些难堪。韩副校长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大声喊道:“安静!安静!李赣同学一定是太紧张,说错话了,警方已经确认吴离是杀害周校长的凶手……”

李赣看了看父亲,随后面色复杂地走出了教室,留下沸腾的学生和面红耳赤的韩副校长。

李赣想过把这件事说出来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可一封表扬信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件事。从目前的推断来看,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是吴离杀害了周校长。在和吴离的对话中更加证实了他的这个猜想,吴离急着认罪,一心只求速死,这完全不符合一个正常杀人犯的心理。

吴离背后的那个女人或许才是本案的关键,但显然王允并不想继续追查下去,具体原因尚未可知。

死者周桐生前疑似患有焦虑症,这是一种神经症,以焦虑情绪体验为主要特征。可分为慢性焦虑(广泛性焦虑)和急性焦虑发作(惊恐障碍)两种形式,主要表现为:无明确客观对象的紧张担心、坐立不安。

经过询问周桐妻子,周桐是属于后者(急性焦虑),平时几乎跟正常人一样,而一旦发作时(有的有特定触发情境,如封闭空间等)会突然出现极度恐惧的心理,体验到濒死感或失控感。再联系周桐生前曾安静地喂鸽子,并和鸽子一同越过围栏的情景,显然那个时候的周桐是没有发病的。换句话说,周桐死前精神是正常的,死亡是他的自愿选择,只是这种形式让人难以接受。关键问题是那个女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周桐自愿跳下去?

这一切都在等待着解答。

离开教室后,李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拨通了王允的电话。

“喂?”

“是你把表扬信寄到学校来的?”

“原来是你啊,怎么,收到表扬信了?”

“你……”

“我怎么?”

“你是不是疯了?”李赣不想骂人,他忍着怒气问。

“我没疯啊,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对了,我们不是想用你来引出那个女人,就算是那个女人来报复你,我们也会……”

“砰!”李赣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李赣的拳头紧握。他已想到王允可能是想利用这封表扬信来引出吴离背后的那个女人,但对此他是默认的,至少没有抵触情绪。“报复”这个词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李赣很期待吴离背后的那个女人疯狂起来,即便下一个目标就是他自己。

313寝室门前。

悠长而空旷的走廊让李赣放松下来,他长出一口气,可一推门,他顿时又紧张起来——满满当当的一屋人都议论着李赣。门开的时候安静了两秒钟,随后大家就将他围了起来,问东问西,甚至有人问他拿没拿到奖金。

老二面色很复杂,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堪:“你回来了?”

李赣只觉得异常的烦躁,他奋力冲出人群,走到自己的铺上,冷冷地看着人群:“出去。”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上前拉扯李赣,李赣大喊一声:“都给我滚!”

众人吓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眼神一下子变得不满起来:“不就是破了个案子吗,有什么啊?”

“他心情不好,你们快走吧。”老二小声打着圆场。

一分钟后,寝室里只剩下老二跟李赣两个人了。老二摸出一包烟,递了一支过去,看了看李赣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说:“韩副校长也真是的,他不知道这样做会让你陷入险地吗?就这么上台去,岂不是让人来报复你吗?”

李赣接过烟,点燃,深吸了一大口,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走到床前,将枕头立起来,一头靠过去:“二哥,他不知道还有个女人,我担心的是……”他犹豫了一下,“算了,二哥,你出去打会儿球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老二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烟盒放在桌上,拎起地上的篮球就出了门。

李赣静静地望着天花板,眼神有些空洞,一动不动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手上夹着的烟烧到手指,他才恍然坐起来,将烟丢到地上,又重新将头靠在了枕头上。

修建多年的教职工宿舍看起来有些许的老旧,三楼一扇半开的窗户里不断闪过一个女孩子的身形。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水果刀,目送着眼前的两个男人笑眯眯地离开。

每次她都用自认为十分凌厉的速度冲上去,然后总在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下来,看着他们或惊恐或疑惑地走掉,最后让她对自己的软弱和行径嗤之以鼻。

杀人,这个最危险的事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演绎着。来自内心的不安和恐惧让她有些头晕眼花,不得不靠在沙发上大口地喘气。肆意流淌的血液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定格。她知道这些人跟父亲的死无关,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随着最后一点儿光亮消失在天际,屋子里的灯忽然亮了起来。这个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如今已经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是一些黄白的花朵和臂膀上那一圈漆黑的纱布。

沙发上的两个人都不说话,望着一张黑白的照片发呆。这照片还是去年夏天学校组织大学生参加社会实践的时候,她拉着父亲照的,父亲其实不喜欢照相的,可拗不过她,最终还是照了一张,没想到现在却成了遗像。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雨棚,发出一些刺耳的声音,她眼里打转的泪水也跟着落了下来。她望着远处的灯,一盏灯亮了,一盏灯灭了,是啊,人死如灯灭,不就是这样吗?

隔了半晌,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拿着水果刀,拼命地朝窗户外面刺去,就像是刺到了她想刺的人一样。她变得疯狂起来,连续刺了几刀之后,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趴在窗台上,任凭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模糊了泪水。

她内心的绝望不断地翻腾着,而这绝望又在她的身体里生出一丝勇气来,她猛地抬起头,顾不上湿透的头发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就冲出了家门,身后母亲的呼喊声渐渐地远了……

半个小时后,她蜷缩在体育馆的角落里,黑色T恤上立着两只小熊,像是在保护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女主人。她的眼睛望着外面的篮球场,看着一个男孩儿站在篮球场的罚球线上,他扬起手,篮球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准确地落入篮筐,篮球又在地上弹跳两次后被男孩儿接住。随后,他重新站回罚球线上,一遍一遍地重复同样的动作。

她使劲儿揉搓着眼睛,试图将那个男子看清,然后握紧了手里的水果刀,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低着头,盯着脚下已经被雨水淋湿的地面,他似乎已经疲惫不堪,嘴里喘着粗气,却又抬起头来,仍旧一遍遍地重复着投篮的动作。不过这些在她看来都不重要,只要他是自己想找的人,只要他愿意帮助自己,只要他还有那么一丝良知……

“站住!”她亮出水果刀,冲到男孩儿面前,竭力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说,“你肯不肯帮我?”

男孩儿被吓得一愣,他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漉漉的女孩儿。她的头发上不断有雨水滴落下来,被浸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整个人都似乎跟雨夜融为了一体。那瘦弱的肩膀微微有些抖动,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雨夜里充斥的寒冷。

“你……”他看看四周,似乎觉得她在跟别人说话,可偌大的体育馆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说什么?”男孩儿一心想着自己的烦心事。

“我问你肯不肯帮我!”女孩儿歇斯底里地吼道,见男孩儿并没有认真跟自己说话的意思,她趁势将水果刀横在了男孩儿的脖颈上,“我要你帮我!”

男孩儿并不害怕,也没有丝毫紧张,他只是轻轻地将手里抱着的篮球转动了两下,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骤然,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他忽然松手丢掉篮球,几乎在一瞬间就一把抓住了女孩儿的手,然后一拉,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半个月前,实在是令人很开心的笑话,可现在她笑不出来,任凭这个男孩儿压在自己的身上。好吧,她还能再倒霉一点儿吗?她用左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大哭起来,半个月来的委屈和难受,在此时都一起爆发了出来。

女孩儿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大哭着,混着雨水,显得异常狼狈。而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把水果刀,仿佛过了很久,等她啜泣得不再那么厉害的时候,那个男孩儿低声说:“扔了它吧,会划伤你自己的。”

半个小时后,她顺从地跟着男孩儿走进了C大外的一家小饭馆。

男孩儿点燃一支烟烟,深吸了一口,隔着袅袅的烟雾看着对面的女孩儿以及她肩膀上那一圈黑色的纱布。男孩儿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她是周桐校长的女儿——周月。

周月风卷残云似的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她抹抹自己的嘴,眼神从凶恶、委屈变得放松和满足。

“再来点儿?”

周月将注意力从餐桌上转移到男子的脸上,她随即抬起头,极力想让自己的眼神变得凶恶起来,可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装不像了,只能垂下头,盯着碗筷不说话。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男孩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

周月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两眼放光地盯着男孩儿,但她的眼神又慢慢地冷了下来,有些怨恨地说:“我要亲手杀了他。”

当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让他的内心多少有些震动。“杀谁?”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子在说吴离——那个承认杀死她父亲的人,可他仍然这样问了出来。

“李赣!你不知道我说的是谁吗?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周月有些恼了。

李赣皱着眉,重新拿起一支烟:“可是,为什么呢?”

周月扭过头去,长长的睫毛瞬间被泪水模糊。

“是想替你父亲报仇吗?”李赣将烟点燃。

周月转过头,泪水已经流过她的脸颊,滴在了餐桌上,她哽咽着说:“你……你都知道,干吗非要说出来?”

李赣沉默着,片刻,开口说:“你父亲是自杀的,不关吴离的事,报哪门子的仇?”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爸好好的,怎么会自杀呢?你……”周月噌地站起来,她紧握着拳头,眼眶已经因为愤怒有些泛红,喝道,“你怎么跟他们一样,不辨是非!”

说完这些,周月怒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去,手却被李赣拉住,动弹不得。她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赣,看似是挑衅和鄙夷,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委屈:“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给我点儿时间。”李赣拉着周月冰凉的手,同时感觉自己的另一只手拉着的是吴离,这两个人现在都成了他最大的麻烦。

一个是被害者的女儿,一个是嫌疑犯,哪里才是均衡点呢?

王允已经是第三次在课堂上将李赣叫走了。

这堂课是梁教授的心理痕迹学,李赣依旧坐在教室里的角落位置。讲台上一脸严肃的梁教授眼神里带着些许不悦,可李赣来不及考虑梁教授的感受,因为王允略带沉郁的目光让他心脏一阵紧缩。他知道,又发生了事情。

走廊里,李赣小声问王允:“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我来是想告诉你,吴离一审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王允顿了一下,“他没有提出上诉,不出意外的话,周五就执行死刑。”说完,他拉着李赣在隔壁的空教室里坐了下来。

“挺好,还劳驾您专程跑一趟来告诉我。”李赣将书本扔到桌上,没好气地说。

“还在生我的气啊?”王允毫不在意,“我承认表扬信的事我做得有些不地道,不过局里不能给你奖励,让学校表扬表扬你也好。”

李赣的白眼一翻,不打算搭理他了,不过想到吴离就要死了,周月也就不会再纠缠自己,他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说正事吧,吴离在被判处死刑的同时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我们调查了,他无儿无女,名下只有一套房产。我们把这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什么发现,所以……”

“所以想让我去看看?”李赣打断了王允的话。

王允笑笑,从兜里拿出一包烟来,有些尴尬地说:“对,就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我们刑警队搞痕迹鉴定的那小子请假回去结婚了……”

李赣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他庆幸的是王允没有完全放弃追捕吴离背后的那个女人,想笑的是自己一个大三的学生莫名被卷入这场凶杀案中,甚至还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

“为什么是明天?”

“今天不行,法院那帮人还在评估房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的。”

李赣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回教室的时候被王允按住了。

“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件大事!”王允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李赣,表情也严肃了许多,“是吴离给你的。”

李赣正要伸手去接,一听是吴离给自己的,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皱着眉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过来。

信封是最为普通的,没有写收信人,甚至没有封口,握在手里轻飘飘的,显然信的内容不长。

“我没看。”王允看信封没有封口,急忙为自己申辩,“他交到我手上,我就直接给你了。局长也不知道这事!”

李赣没有答话,也没有抬头看王允,他只盯着手里的信封,并不急着打开。

吴离,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王允见李赣不说话,自顾自地点了一支烟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李赣将薄薄的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信的内容很短:

我知道你并不是市局心理犯罪科的人,所以关于那消失的十年,我只能告诉你,十年的时间里,我只是隐姓埋名,四处逃避。你不用妄想知道我在逃避什么,也不用去查我的案底,因为结果会是一片空白,你不会查到任何资料,就让事情在这里终结吧,希望我的死可以平息一切。

午夜的天台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有的只是一些微风和一个静默的少年。天台上晾着的衣服五颜六色,随着微风轻摆。静默的少年望着远方,耳边似乎能听到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那个人被押解下警车,独自一人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几步路……

李赣左手拿着信封,右手拿着打火机将它点燃。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吴离可能有严重的精神障碍,或者是被人逼着做出杀人的举动来,可是这封信打破了他所有的推测。

吴离的认知能力和行为能力并没有任何的偏差,他甚至能够看穿李赣自以为完美的伪装——市局心理犯罪科的假身份。由此,精神障碍的分析瞬间崩塌。李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个不是精神障碍的人被自己认定为精神障碍,并成功抓获,这是多大的运气啊。

“运气”这样的字眼更加让李赣不能释怀。他不懂,为什么一个没有精神障碍的人会去精神病院,会故意伤人,然后又悄悄逃离医院,还留了错误的家庭住址。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如果是故意安排,又是谁在幕后操纵呢?是吴离自己还是那个女人?

吴离那双充满焦虑和绝望的眼睛毫无生气可言,他像是一个在迷宫里乱闯乱撞的怪物,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屈服,即使没有出路也不肯回头,即使有一线生机也不愿从迷宫里出来,他只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执念里,执拗地保护着背后的人,只是一心求死。

李赣看着地上一堆燃烧殆尽的纸灰想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他只是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随后将烟扔到了纸灰边上。纸灰被风吹起,旋转升空,消失在天台上。

凌晨六点,李赣被电话铃声吵醒,吴离已被执行死刑。

吴离的房子位于C市老城区,因为是很老的小区,这里没有物业,也没有保安,甚至周围没有任何的绿化。

王允绕过小区里的一个枯树桩,将车停了下来,看着后视镜里的李赣:“到了。”

李赣一路上昏昏沉沉的,他勉强睁开眼睛,望望四周,心里暗骂王允这个变态六点就将自己吵醒,七点不到就拉着自己往这里赶,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

吴离的房子位于三楼。短短的几十级台阶,李赣却足足走了五分钟。他观察着楼道上的各种涂鸦和裂缝,以及翘起的墙皮。吴离就是沿着这个楼道上上下下,朝九晚五,可是某一天他感觉自己精神状况不好了,就去了医院,在之后的某一天他失去自控伤了人,最后又逃出了医院……

“你快点儿,磨蹭什么呢?”王允催促道。

李赣没理会他,逐级而上,等上到三楼的时候,王允已经抽完一根烟,正来回踩着烟头。

“进去吧。”李赣低声说。

狭窄的房子,昏暗的客厅,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霉臭味,满地凌乱的鞋子、烟头以及扭曲变形的啤酒罐子。李赣将目光落到沙发上,那里铺着一块红色的毛毯,看上去还算整洁,却与屋内的凌乱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到沙发前,疑惑地盯着那块红毛毯,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用鼻子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起初李赣认为这可能是吴离叫“特殊服务”时,某个小姐遗落在这儿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现在是八月,气温最高可达35℃,有谁会用毛毯?

李赣将毛毯递给一边的王允,他又注意到破旧的沙发角落里还躺着一个人偶。

人偶的身体和脑袋用较细的麻绳连接着,而麻绳的中间已经被割得只剩下最后一丝粘连着。它原本应该是没有衣服的,可现在它的上半身涂满了黑色的颜料,像极了一件黑色的西服,而下半身赤裸着,只有一层明漆,与上半身显得格格不入。再往下,脚跟的位置被火烧过,连同周围的明漆都显得乌黑发亮。

“看什么呢?”王允放下手里的毛毯,“我感觉这毛毯可能是那个女人留下来的……”

王允看到人偶的一瞬间愣住了。

C大,八月的夜晚渗透出一丝丝的凉意,校园里零星点缀的灯光映在繁茂的树叶上给人一种别样的美感。

青烟一缕缕地升起,一个卖烧烤的小贩躲在烧烤摊后面,盯着手机,脸上不时露出一些笑容,脚尖点地,整个脚部以一种和谐的频率抖动着。

铃声骤然响起。几分钟后,成群结队的学生从自习室里涌出。小贩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拿着一根铁钎将炭火捅旺,等着学生们光顾。不到十分钟,整个烧烤摊前已经围满了人,小贩笑着接过装满各色食物的篮子,一边跟学生们打招呼,一边开始摆弄一旁立着的“烟囱”。

晚上十一点熄灯之前是313寝室最为热闹的时候,大家都穿着拖鞋,光着膀子,盯着电脑上花花绿绿的画面,不时地相互调侃。直到熄灯之后,大家才会端着脸盆,搭着毛巾准备到盥洗间洗漱。

此时,一个男孩儿皱着眉,拿着自己的毛巾仔细闻了闻,脸一下子就绿了:“靠,我的毛巾怎么有股猫屎味?”

另一个正清理着脸上痘印的男生笑了起来:“哈哈,今天下午给蛋蛋(一只猫)洗澡,好像用错了毛巾……”

“靠,狗儿威,你他妈的是猪吗?这都能用错?”男生一把将毛巾丢到洗脚盆里,骂道。

“耶,怎么跟老大说话呢?”李赣咽下一口泡面,话锋一转,“我的毛巾都不知道被他用了多少次了……”

狗儿威尴尬地笑笑:“老三,老五,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就完了?我今儿晚上咋洗脸呢?”

“那正好啊,老四不是正喝咖啡呢吗,你把毛巾在他杯子里涮涮,猫屎咖啡就有了。”狗儿威笑着说。

“狗儿威!”老五作势要揍他。狗儿威往门外一躲:“不能怪我啊,谁叫你的毛巾跟蛋蛋的毛巾这么像?”

“你去死吧,我的毛巾是浅蓝色,蛋蛋的毛巾是绿色,你色盲啊!”

“算了,算了,老五,你平时就不要脸,还洗什么脸啊?”李赣吃下最后一口泡面,戏谑地说。

寝室里哄然笑开。

老五跑到水龙头前,就着冷水抹了抹脸,牙也没刷,便匆匆回了寝室,趁狗儿威专心挤脸上痘印的时候,狠狠地在他裤裆里一抓,然后迅速跑回床上,等着晚上的“卧谈会”。

老四喝完咖啡,拎着毛巾出了寝室,在走廊里问李赣:“老二这是咋了,好几天了,还是一声不吭的。”

李赣吸吸鼻子:“周校长那事呗,你也别多问了。”

老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径直往盥洗间走去。

二十分钟后,狗儿威开着手机上的手电:“都回来了吧?老三关门去。”

“又是我?”

“少废话,谁叫你睡得离门近,快去。”

李赣极不情愿地跳下床,一脚将门反踢回来关上,又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床上。正准备躺下的时候,他看了看对面的床铺,空空的,没人。

“哎?老二怎么还没回来?”

“上厕所去了。”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老五低声说:“二哥还没走出来吗?”

“不知道,”老大想了想,“老二也够重情义的,换作别人,可能根本不会在意周校长的死活。”

“对啊,我就敬重二哥这一点。”老四翻了个身,“今年暑假没想到居然会在学校里过,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对了,老三,周校长真的是自杀吗?”老大的语气明显有些不信。

“不谈这件事。”李赣丢下这么一句话,又继续盯着手机。手机里朋友圈的第一条动态是来自周月的,那是一张自拍照,俊俏的脸庞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旁边放着那把水果刀,配的文字是:“如愿以偿。”

李赣看着看着,莫名地心里一动,在周月动态的下面评论道:“放下吧,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他盯着屏幕许久,周月都没有回复,只能叹口气,关了手机。

夜里两点,老二坐在李赣的床边,看着手机上自己与周校长的合影,再看看李赣,轻声说:“谢谢。”

“谢谢你替周校长报仇,我会记着你的好的。”

老二说完这些话,就删掉了手机上的合影,坐回自己的床上,靠着窗框,闭着眼睛,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与此同时,卖冰棍儿的小车旁,老人忽然惊醒过来,抹了一把胡子上的哈喇子,看看时间,竟然已经是后半夜了。

“唉,我真的是老了……”他顿了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身边卧着的小狗说,“你是不是也困了?走吧,咱们回去睡觉吧。”

小狗懒洋洋地站起身,望着老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一人,一狗,一盏黄灯,一辆小车带走了这条陋巷里的最后一点儿人气和光亮。

巷弄深处的旧楼一隅,身姿修长的女人看着老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她轻轻摇晃手里的红酒杯,而后低头看了看手中男孩儿的照片,嘴角掀起一抹冷笑,抿了口微温的红酒。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清冷月光洒满城市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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