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舌男
一、说车
小时在乡下什么都不怕的,怕狼——炎天晌候有狼就坐在麦田埂上嚎,嚎如哭妇,诱吃过好多人——以至于夏夜在场畔睡凉席,胖的嫩的孩子全被大人们围着。过去了三十年,狼却没有了,这简直是个奇怪的现象!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我碰着了从乡下进城来的一个小儿要求着他的爷爷去动物园(爷爷脸上有一道难看的疤,一看就曾是狼挖脸),小儿说:我要看狼!爷爷说:看狼去,几十年我也没见过了,怪……
有狼的时候,人有危机,人不寂寞,突然间发觉没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
一老一少肯定没有修炼过气功,若是开发了天眼,就会发现,狼其实仍是存在,而且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了城里。街面上一辆接一辆呼啸往来的汽车,不是全附着了狼的灵魂,每天都有人被“吃”掉的吗?试想想,如果说现在芸芸众生中的许多人穿上了各类皮革的衣服,这许多人是牛羊猪鸡托生上世,那么更有人在拥有了公配的或自购的汽车,这便为随着牛羊猪鸡而来的狼了。可是,有多少人知道我们在城市里生活着是与狼共舞,倒很多很多的人还一心热羡着奋斗着有一辆供享的汽车来显示自己的价值!
这是一种可哀的事,也是上帝冥冥之中安排着生态平衡。狼始终在威胁着人。现代城市越来越发展,狼的灵魂不仅附在了汽车上,而且人本身就存在着几分狼气。
我告诉那老少爷孙不必去动物园的,动物园的狼已经不是狼了。小儿问我为什么。这傻孩子,他还不懂城市,孩子你见过城市的猫吗,不逮老鼠的猫还算是猫吗?
二、说铃
晓平告诉我:凡是城里人,没有不配有一辆自行车的,每一辆自行车没有不装有一颗铃的。对,这铃就是每个人的声。铃都在街上响,响着说:让路,让路!都要求让路,结果都在路上拥挤。人人都想有自己的声,声混浮起来,无字无节,成了噪音。
经常有人把铃就丢了。丢了铃就丢了声。
似乎丢铃的人很多。
冷静一想,我的铃突然不见了,我怎么能没有声呢?我于是在停车处摘下你的铃装在我的车上,你的铃不见了,你又摘下他的铃,摘来摘去,又摘去摘来,其实整个城里只是丢失了一颗铃。
或许,最初丢失的那颗铃是一个孩子干的,孩子偶然好奇,摘下来在里面和尿泥玩,玩毕了,一扬手扔到城河壕的污水里去了。
三、说你
我哪里还是我?虽然没有移植过别人的心肺脾肾,甚至也没有换皮美容,却吃过了多少猪肉、牛肉、羊肉、鸡肉,吃啥补啥,我常常怀疑胳膊上的那片肉是猪的了,脚上的那张皮是鸡的了。尤其患过了多年的病,曾经输过血,喝过成十个胎盘制成的糊状饮品,我就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是合众体,从太阳光下走过,总恍惚着影子也是重叠了。每天晚上,梦是特别地多,境界中人都无序,忽而将至,忽而即逝,情节繁复,转换自如,醒来就发怔,我所有的灵魂一起在做梦了?周围的人开始在议论我,说我变了,性格越来越怪异,行为已无法捉摸,原本某件事我完全可以干得了的,可我干不了,怎样努力也干不了,而某件事大家都认为我干不了的,我却轻而易举地干了!谨慎时,树影子落在地上,我都要跳过去,以为那是个坑;狂放了,肆无忌惮,得意忘形。突然见谁都怕,婴儿当道也退避三舍,突然明明知道手里拿着鸡蛋,却和石头去碰,家里人也唠叨了,在外有说有笑,一进门怎么就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这怪我吗,我还是我吗?我不是了我,我还说什么,能说得清吗?我连我也无法把握,人是一呼一吸而生存的,怎么吃饭说话时不感觉我还在呼吸?我一天天长高了,什么时候长的?夜里躺在床上,是哪一时哪一刻在睡着了?坐在那里,其实在走着,因为地球在动。太阳出来了,昨天的太阳绝不是今天的太阳。练什么气功,谁不就在大气层里?土是黄的,为什么长出的辣子是红、菠菜是绿?思维一会升到天上,一会又坠到深渊,想念无数的人,却没有具体的眉眼,如对着坍废的墙根,看腐蚀斑驳的痕迹,出现了各种景象各色人等。常常口里叼着烟斗到处寻找烟斗,正朗诵“给我一个杠杆吧,我会撬起地球”,而走到自家门口,拿了钥匙去开锁,才懊丧在偌大的世界里能拨动的仅仅是自己家锁的一个小孔。我不得不让我变,而且继续会变下去,更多的人不认识我了,我自己也难以认识我,苦恼的是名字依旧。我悔我吃过各种草的种子,如麦如稻如谷,吃过猪牛羊鸡,甚至蛇、蝎、龟和螃蟹,恨我患什么病呀,输他人的血,喝他人的胎盘,如果我是纯粹的我,我忠诚若狗,温媚如猫,愿意受人的正常的幸福和烦恼,可现在,我人非人,兽非兽,物非物!我的眼里溢满了委屈和哀伤的泪水,我只有这样活下去了。所以,我说,谁也不要理我,让我的乌合之众的灵魂去放逐吧,如果要认识我,等过三十年、四十年,某一日我死了,或许火化,高高的炼尸炉的烟囱里会冒出各种颜色的烟来,有一股清正之气,那才是我;或许土埋,坟墓上会长出许多花来,有一株散发幽香的,那才是我。而现在,我不是了真我,怨恨就怨恨吧,责怪就责怪吧,怨恨和责怪的是猪,是牛,是羊,是鸡。还有,悄悄地说吧,我输过的血保不准正是你卖出的血,喝过的胎盘饮品保不准也正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