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铭
序
我不是一个收藏家,也反感那些收者藏者:或迷醉得变态异化;或营营逐利,以聚钱财;或装饰门面,以显高雅。我的那些东西,纯系玩儿的。值钱的不一定就陈列在文博柜里,不值钱的也不一定胡掷乱扔。它们作用于我,完全是玩赏的。古人曰:玩物丧志。我也是常在检点我的堕落的,但我确实没有。且慢慢倒悟到一些道理:玩风筝的是得不到心身自由的一种宣泄吧,玩猫的是寂寞孤独的一种慰藉吧,玩花的是年老力衰而对性的一种崇拜补充吧。我在我的书房里塞满这些玩物,便旨在创造一个心绪愉快的环境,而让我少一点俗气,多一点艺术灵感。为什么不去写些重大题材的“严肃”的作品而为玩物志铭呢?这也或许是害怕来客翻动这些东西而表示反对的声明,也或许是为家人所写,因为家人总以房间杂乱而几次将这些东西扔进过垃圾箱,也或许是弄文的人的无聊了。
一、汉罐
这确实是个汉罐。陶质的,高二十七厘米,长颈胖肚。肚的上部有一圈图案,似麒麟又非麒麟,据说是龙的子孙的一种,但名字我还未查出。
七八年前的时候,一位女子与我关系尚好,她去关中乾县下乡,回来与我谈乡间生活,说,那里修“大寨田”挖了许多墓,墓里有无数的罐,农民将完整的带回做了尿盆,破坏的大片苫了院墙头,小片的就堆在茅房角供拉屎后揩屁眼儿(揩过屁眼儿的肮脏罐片,经雨淋后又复干净,再可揩用,以至长此以往,这罐片就老堆在茅房角)。当时,城里还没有重视地下文物风气,乡下更不知这瓦罐的好处,且关中黄土之下埋有十三个帝王墓陵,王公贵戚的坟丘更不计其数,随时老牛拉犁就会翻出一些古时的东西来。这种不稀也便不罕的现象,如同在海南一带,谁还觉得橘子香蕉是老年病人和幼儿才能享受的仙品呢?我那时也不知它的价值,只想象其本质本色的一定好玩,就说:“你再去,拣一个完整的给我抱回来。”她果然就抱回一个了。
罐子从此就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
有一位识货的人到我这里,要我给他写一幅字。我说我的字不好,只要肯要就写吧。他很高兴,说一定要裱的,要珍藏的,末了要走时,却叮咛我:“你得好好写文章啊,将来一定要当个大作家!”我说:“我是卖文换烟抽的,或许明日就搁笔了。”他严肃地说:“那怎么行?那我收藏你的字分文也不值了!”我好生气。就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往我书房一望,看见了这瓦罐,他眼光就直了,叫道:“哈,你有汉罐!哪儿弄到的?这可是值钱东西啊!要是地震,你什么家具也不要抢,抢这个罐什么都有了。有机会到香港去,你瞧着吧,房子、财产、靓女……”我把他推出门,心里说:我刚才给你写的那幅字权当上大街让小偷窃去了五角钱!
也从那次起,我知道了我的瓦罐是个汉货。汉代距今是古远的了,它确确实实是件文物啊。在深夜人静,一个人伏案写作,很熬煎了,就常常看着这罐,不知怎么,它就给我一种力的感悟,当有人送我一个景泰蓝也放在那儿,这种感悟就十分强烈。它简拙而大度,景泰蓝于它太小气,三彩马于它太华贵,以至后来到霍去病的墓前看了石雕,我是认识了什么是汉代,也认识到民族文学艺术的精华是汉而不是唐,也多少怀疑起今人强调“时代精神”,而时代精神并不是强调所致,恰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文化现象啊。也应该说,我的文章也是以这瓦罐而由阴柔纤巧渐变为古拙旷达了。
但遗憾的是,那位曾经与我关系友好的女子,因为别人的一篇特写的文章而与我反目起来。那特写里曾涉及过这个瓦罐,她断然否认了,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干了许多伤情的事,甚至要控告我到法庭。我一直在缄默,忍受这种人心变异的痛苦,也准备到了法庭上示出这瓦罐的证据。这却使我十分作难,人去物在,这瓦罐已与我有深厚感情啊,万一在法庭以它示证,那女子竟要物归原主该如何是好?故我打消了示证的念头,宁愿承受一切法律制裁了。
二、绥州拓片
“山环水匝古绥州,一片晴空碧树秋,□□□□□□落,寒炯淡月当悠悠,彳亍西塞拄节龙,半灯明处横远峰……五百年前乘鹤到,文屏依旧白云封。”
这是一面石刻,我看到的时候,是在绥德古城文化馆的展室里。前几年,碑子就已经破裂成三块,还一直在一座倒塌的庙宇泥土中埋着,偶尔农民拉土挖了出来,才发现是一面失落已久而多年搜寻的珍品。
碑文字迹了了,为明朝大书法家张三丰所写。张氏,世称仙人,一生放荡不羁,多留题咏于名山胜迹,曾漫游至绥州,路经天宁寺山门楼壁,一时书兴大发,便截此二句题于楼墙之西。据说当时无笔无墨,仙人随地拾起一片西瓜皮,信手写来。故笔锋没有毫墨圆润,但字态生动,意境深远,每字刚强洒脱,全句布局得当,今观之情随字出,笔笔令人赞绝。多少后人学者临摹,要不笔画滞涩,要不布局失例,虽有相似者,其势其韵相去甚远矣。
鸡年七月三十日,我去绥德,一见此碑,愈看愈醉,不可移步,便拓片而成,带回置于书房。然而深为遗憾的是第三句字迹失落,不曾拓出,哀叹长年失落没人修复,使这珍品不能复还原状了。
后,于书房揣玩,发觉碑文下文,有一片幽幽字迹,因极小模糊不清,一直未能细辨,经多日考究,方知是立碑论文。原来此碑竟还有一段来历。立碑记上写道:“天宁寺门楼建于乾隆十三年,于今不过二十余年,且寺近城郭,游人累累,不闻有见之者。癸未仲夏予尝登斯楼而观剧,亦未听之或睹也。丙戌北上后即客游吴楚六七载,其间尝一归省,犹无谈及者,辛卯春复自南而北与乡人同集燕台,酒阑夜话,始闻其略,余心奇之而来,未能目击为憾。昨岁潦倒归里,几急急忘之。今春友人招饮寺中,乃共登楼而快睹之,其诗词字法真仙笔也。但首章第三语已为漏痕侵蚀数字没……”
读完碑记,方知此碑奇而又奇,许多思绪,久之想之,多少不解,又多少意会,又多少不能言出。感激这断句精美,实为绥州写照,亏得张仙人以瓜皮留下,又感激立碑人将这诗词字法摹勒,而永留于世,却也惆怅这诗词若不被张仙人字书,何以得之?这字书若无立碑人摹勒,何以得之?这石碑若无文化馆人发掘,何以得之?
又后,绥德文化馆一友到我书房,他学识渊博,对考古颇有研究,我们又谈起这石碑拓片,我提疑问道:“张三丰是明人,立碑记上讲,此天宁寺楼建于乾隆,那字怎么会写在西墙?”
友人说:“要不怎么是仙迹呢?它得仙于在天,寄身于尘世,所以谁也不知此字写于何年何月。而立碑人所以购砾石勒于其上,是恐神物通灵,寻当破楼壁飞去,才摹而存之,以为山水之一助也。”
我说:“竟会破楼壁飞去?”
友人说:“可不就飞去了第三语!大凡杰人圣事,世上不可多得,稍不留意,或许就埋没,或许就糟蹋了,这如同你们作文的灵感一闪即逝啊!”
我说:“既要摹而存之,那第三语已为漏痕,何不拟而补之,岂不更好吗?”
友人说:“不然,西北东南天地且有缺陷,仙迹所遗得毋类是也。”
我觉得说得极是,深深感到自己浅薄了。遂在这拓片背面贴一纸条,上面书写了这一对话。末了又写道:世上万物,既然能存在,必有赖以存在之价值。河中石片,有的可雕香炉,置于案头香火缭绕,有的则做茅房垫石,供肮脏臭气熏蒸。各有用处,用处不同,但不分高下,其本质都是一样呢。虽璞中有玉不纯,但无璞则玉无所依。满月为月,缺月亦为月。如果因玉在璞中而弃则便不可得玉,缺月而否定是月,则每月只有一夜明朗。如此推论,人为万物之首,为何不是如此呢?
三、铜镜
乙丑岁末,我回了三天老家。第一夜同村人拥火炉闲谈,问起本家的一个远房侄子状况,旁边人说:“那小子发了,该他正走运的!”我说:“走什么运就发了?”回答说:“盖了三间房,够可以了吧!可偏偏挖房基时挖出一个银镜来,听说有三两半呢,这就值钱了。”我当时也很惊奇,说:“什么样,好玩吗?”那人说:“他不让外人看的,好多的银货贩子缠他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侄子的新屋找他。新屋是造在小河桥的西头,坐北朝南,其时太阳才出,屋前的土场上一片光亮。这地方原是我家的饲料地,我在家的时候在上边耕种过七年。从未记忆过那里有什么坟茔,也曾翻过好深的土层,怎么他就会挖出银镜呢?我站在那里,瞧见他们的门还关着,正待叫喊,隔壁的一位嫂子说:“你要找××吗?昨日夜里,小两口吵到鸡叫,怕是乏了,要睡到中午才开门吧!”我只好耸耸肩走开,想下午再去看镜。
下午去,这侄子却出门了。他媳妇倒热情,但说起银镜一事,却全然推说不知。我明白她是怕我索去银镜,而又是本家不好要钱。我声明说:“我来看一看,若觉得好玩,我掏钱买,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那媳妇就笑了,说:“是有这个东西,可××自个儿保存着。几个银匠和贩银货的来买,一两出三十三元的,我是不愿意卖的,得给孩子留个传家宝啊!”我笑了笑,也说:“那好吧,××回来了,就说我来过,让他到我家来一趟。”就走了。
直到晚上,××没有来。
第二天清早,我耐不住又去找他,他刚刚起来,正端了尿盆往门前的一丛葱根上浇,老远就说:“昨儿半夜我才回来,我才说要去看你的!”我说:“你怕是不愿意让我看那银镜吧?”他说:“哪里,今儿原本带银镜去镇上的,说是你要看的,我就不去了。”他告诉我,他准备去镇上,是和一个银匠约好的。“你回来得真及时,要不就脱手了!”接着就朝屋里喊:“把那东西拿出来,让大大看看!”媳妇过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我打趣说:“昨儿你不是说××自个保存着吗?”媳妇很窘,但立即笑着说:“大大要作践我了!”红布包打开,里边果然是一块银镜,茶碗口大的,面上微微突凸,背后有一系绳的小疙瘩,围着小疙瘩有一图案,八角形,有四角为蝙蝠状,有四角一为&,一为&,一为&,一为&,不知所云。而正反两面除了绿锈外,银光闪闪,抚之腻而如肤脂。我在古书上曾读过银镜一说,也知道古代战袍上的护心镜,遂大感兴趣,说:“卖给我吧,要什么价?”侄子很为难,先是不肯出售,后就说:“你真想要,你说呢?”我说银匠和贩银货的给多少,我比他们多十元怎样?侄子就同意了。
一手交钱,一手拿货,这银镜就装在我口袋里了。我问起是怎么发现的,他说他挖房基,一镢头下去,咣的一声,以为碰上石头上,再一挖,却挖出个罐子来。“罐子里有十五枚铜钱,还有这个银镜。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忙问:“那罐子呢?”他说:“乡政府一人说他养花没有盆,拿去养花了。”“铜钱呢?”“县文化馆一人买了去,一枚给了二角钱。”我连声叫苦,也暗暗庆幸这次回家回得是时候。
这银镜便挂在我书屋的东墙上。
一般来人,都喜欢观赏我的玩物的,初见这银镜都极感兴趣。很快外边说我得了一件宝贝,如何光可鉴人,如何价值连城。于是,我的张狂也就来了,一来客就指着夸显,又只能看不能动,然后大讲获得它的结果,竟说:这件文物若说是我买来的,不如说是它一直等待着我的。又以搞创作的虚构性描叙这镜如何辟邪,挂在墙上,犹如老家人的门框上嵌块玻璃一样,有半年未得病疾,夜里未做噩梦,文章也写得清丽了。
三个月后,一个文物鉴赏家突然到我家,说是欣赏欣赏那银镜的。正当我眉飞色舞讲述时,他大声说:“这是民国初年的铜镜!”我大惊,问何以见得?他说:“镜面生绿锈,这便是铜,只是镀以银色罢了,镜背面有螺旋纹,是机械加工痕迹。”我便用锥子狠戳银面,果然下面尽是黄色。
这镜当然还挂在书房墙上,但来了客我再不嚣张了。
四、古琵琶
我叫它是古琵琶,其实是一块朽榆木根。我这么称号着,已经使许多人信以为真。因为它太像一柄琵琶,即使还未能装上丝弦,便叩之它的任何一个部位,皆声响清脆,悠悠长韵。
丙寅年初,我去周游至仙游寺,其山曲水曲之地,曲到极致,便形成了一块四分之三临水的孤岛,岛上就是仙游寺。寺院已废,唯有一塔上大下小,岌岌可危。据史载,唐白居易写《长恨歌》就在此处。我去后,临风抚塔,万端感慨,就踽踽踏沙滩而行,遥想当年悲歌一曲的情景,不想就碰着这朽榆木根了,遂大叫:琵琶!后就在村子里将所买的一袋红薯扔掉,把这琵琶带回来了。
琵琶在我的书房里,一直是平放在桌子上的。我曾设计过为它装三道丝弦,是六颗钉子拉三条铁丝,但后来又否定了,什么也不装,我叫它是无弦琴。这一年,我有许多困扰的烦恼,活得实在累了,星期天就邀一些文友来以茶代酒,听琴赏乐。酒不醉乐醉,乐不醉人醉,一直默坐半晌,皆说:好酒,好乐。妻进来笑骂:皇帝新衣,自欺欺人!遂将无弦琴扔在地上。不想裂出一道缝来,竟从缝里掉下一块赭石,酷似心形。原是这琴把里嵌着一河石,我以前却未发现。自此这琴再也听不出什么韶乐来了,而石头则放在书架上,我起名为“心石”。
五、砚台
我有四个砚台,一是洮砚,两个“活眼”;一是五台砚,牛形的;一个是蓝田砚;一个是大理砚。来人皆把玩不已,稍识书法的,不免磨墨试用。这个时候,我是默默示出一块砖砚的。这砖砚十分粗糙,无雕刻,亦无匣盒,砚池也是用刀子随意挖凿的。可来人都不肯用它,以为丑陋。我将墨在每一个砚台里磨了,待到饭后大家再作书时,别的砚台墨汁凝固,唯砖砚依然如故,才刮目相看这砖砚了。我说:“以形取物,这便是人的错误。也正是如此,这砚台才久经辗转到我手里啊!”
十年前,一个朋友见我爱字,便送给我这个砚台。说是其姨家的。姨父在世时用过,姨父死后,家人就弃在屋角的杂货筐里了。又二年,我同这位朋友去他的姨家,扯起砚台,姨母说:那砖砚是姨父到李家村下乡,瞧见是用着垫菜罐底的就拿回来了。李家村住有我一位亲戚,少儿时常在那村里玩,也大致知道早年村中出了一个私塾先生。在我的记忆中,依稀想起他的模样,个头很高,很瘦,有一撮淡黄的胡子,每一个春节,村人要拿上香烟托他写对联,写中堂,家有老人临终时,就背了二斗苞谷的褡裢去请他写铭旌。由此揣测,这砖砚一定是他家的了。果然前三年夏天,这亲戚到我处来,我问起那私塾先生,亲戚说,人早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了,当时红卫兵抄家,抄走了好多砚台和书本,在他家门口当众砸毁和焚烧了。私塾先生无后人,死后房屋做了生产队公房,一些不值钱的幺小零碎也尽被村人拿光。想来,这砖砚肯定也是私塾先生的用物了,可能粗糙丑陋,未被红卫兵看中,故在砸砚焚书中免遭了大难。
今将砖砚细细察看,可见背面是一种布纹状,石下方有一深槽,其中刻有“官近张”的字样,“张”字只有一半,下边还有什么字,不可得知。查询了一些人,认为这可能是一页什么人的墓砖,而砖发现时已破裂,是用锯取开来的。这推断是否正确,事实是不是如此,我不敢妄下结论。既然这样,这砚是别人从墓中挖出制成送给私塾先生的呢,还是私塾先生自己挖掘所制?
无论如何,这砖砚现在是我极珍贵的玩物了,我以刀子在上面刻了“不眠斋”。
六、酒壶
得到这把酒壶时,同时还得了一个水烟袋、一个葫芦。水烟袋是白铜的,工艺极其精致,在我所见过的水烟袋里,属叹为观止之物。大前年父亲六十寿辰,我送给他老人家了。据父亲讲,那烟袋在村里甚为轰动,家里每日都有人吸用的。为了让村中老人都能享受一番“饭后一锅烟,活似做神仙”,每月家中要多买五斤兰州板烟丝的。葫芦是小到极点的一个玩意儿,上凸下凸,中间瘦细,上有一硬把儿,弯曲到了恰好。看上去,色黄中透白,如骨质,敲之叮叮作响。我从未将它启开,它始终给我的是一个神秘的“成语”:“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酒壶呢,几乎和葫芦一般大小,属宜兴壶一类。放它在案几上,有时瞧着,极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电影大导演,因为它那弯把儿的壶盖,确像一顶导演帽。有时瞧着,像是一位肥乎乎的小媳妇,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点着什么,因为很肥胖,本来一种很讨人嫌的恶媳妇的形象却使人产生一种十分滑稽的效果而可爱了。
我是一个嗜酒好厉害的人,家里有几套酒具。平日来人,我们是用大酒壶的,而独自一人时,我就在这小酒壶里盛了酒,一边写文章,一边端起酒壶抿一口,一个中午四个小时过去,一篇文章草成,那酒壶里的酒就喝四个小时。因为心思迷醉于文章上,也从未注意过这小小酒壶怎么能喝够四小时。后有一位久年不见的朋友来,我们用起这小酒壶,喝过半晌,朋友就疑惑地看起这酒壶来,说:“壶里怎么还有?”我当时也吃惊了。遂想起古戏上有美人盅,一喝酒就能见盅里美人舞蹈;有蝴蝶杯,一对饮四季有蝴蝶飞来,就笑着说:“喝吧,这是‘海壶’!”
于是,我家有“海壶”之说就传开来,但凡朋友来喝酒,一定嚷着用“海壶”盛酒,果然都喝得十分尽兴。但一旦说:“完了!”那酒真个也就没有了。这怕是天机不可泄漏吧。
一日,大人都上班了,小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冰柜里放有酸梅汤,她怕不够喝,就将酸梅汤倒在小酒壶里独饮。没想手未捉紧,酒壶倒在桌上,壶盖在面上旋了几下,掉在地上就一碎两块了。这酸梅汤,小女儿不但没有多喝,反倒少喝也没有喝上,而我以后盛酒,再也没有奇迹出现了。
这酒壶如今在几案,于我也是一个瓮的闷葫芦了。
七、壁画
我小学的六年,是在老家的一座古庙里度过的,我常常想到那里的一切。那时,教室里一切十分简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荒凉了。寺院的窗子原本是雕刻得十分讲究的木格窗,但窗格全断了,用芦苇秆儿扎着,糊着一层毛糙糙的麻纸,桌子是没有,每一排用土坯砌四个墩,上面架一个极宽极长的木板。寺房很高,没有天花板,我们做学生的上山挖了白土,涂刷了下面的一半,上面的一半刷不到,便全是画着奇奇怪怪的画,十分可怕。冬天里,学校的铃响得早,我们就在村里招喊每一家的同学,一边吹着一个小火盆,一边相厮着往学校去。除了一个书包,一个火盆,每人还要提一个小凳,因为学校里的凳子是自备的。我家那时人多,共有七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我就没有凳子可带,腋下便夹一个大劈柴,去了要在前后的土坯墩上横搭了坐的。推开教室门,没有灯,我们也不点灯,我们也不点火,就开始闭了眼睛背唱课文。不睁眼睛是我们害怕那屋墙上端露出的那些画;一哇声地背唱下去,是想在一种歌咏旋律中迷醉而忘却冬天的寒冷,也忘却那一份对墙上端画的恐惧。
这样的生活度过了六年,我的语文和算术的成绩非常好,但墙上端的画却使我的神经从此受到了刺激,后来一直十多年里,到任何寺庙里去,一见壁画就觉得头皮麻酥酥的。
小学毕业以后,我二十年里再没有去过那个学校,更没有去过那个教室。因为搞创作的缘故,我回老家搜集当地的民间传说,才知道小学所在的寺院古名为法性寺,是早年从村子前的丹江南岸搬移来的。丹江南岸的寺原名叫寄花寺,据说是王母娘娘经过这里,将头上的一枝插花寄存在这里而形成的。后来,丹江南移,危及寺院,方迁到北岸的高地。但为什么在南岸是寄花寺,迁北岸则成法性寺,县志上也对此莫能其解。这寺院搬迁于何时?据说和村中的老爷庙、二郎庙几乎同时。老爷庙、二郎庙属陕西省重点文物而保护的,查县志知是金人入侵时,朝廷割让大片土地,以此庙作为分界线建筑的。由此推论,这寺院也该是极远古的建筑了。
乙丑年八月,我再一次回到老家,路过小学校时,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小学校一切都拆除了,偌大的一片高地上,新房已经一院一院建起,唯独我当年上课的那个教室还立在那儿。我急忙跑进去,教室门窗已被挖掉,里边塞满了稻草,一进去,腿上就沾了十几个跳蚤,顿时肌起疙瘩,奇痒难受。我问旁边人:学校怎么能拆除?回答是:这学校太破烂了,已经在塬上新盖了一所,这地方就卖给了村民,差不多都拆旧建新了。再问:这个教室怎么还在?再回答:已经卖给一家人了,很快就要拆掉的。我立在那里,喟然良久,一边为家乡终于有了一所新学校而高兴,一边也为竟将寺院全然拆除而惋惜。不觉以留恋的心情细细看起这给我启蒙的教室。突然,我目光触到了墙上端的画,那三面墙皮已掉,唯在西墙最上边的一角竟还存有一幅画。看着那画,我不觉笑了,那曾经使我毛骨悚然的画并不是非人非鬼非兽的东西,而是一幅小儿领路于老人的素描画。我立即到近旁人家借了一个长梯,爬上去小心翼翼将这幅画揭下来了。
这画装在一个相框里,就悬挂在我的书房了。
细观此画笔墨颜色,可以说,并不像是宋时所作。那老头十分富态,小儿十分活泼,小儿遥指什么,眉眼斜竖,老头凝目而视,眉眼不分,整幅画十分简括,笔画了了,意境高古。有一画家来看了,说可能是民国初年的作品,我是不服气的,但又不懂鉴别,无力论争。故专此又于丙寅三月回老家一趟,去找证据。回去时,那房已经全然拆除,幸好有一截木料还未搬走,正是中梁,上边用墨写着“乾隆十二年复修”的字样。这收获使我颇为激动,这壁画虽不是宋时作品,清代作品也是够有意思了。
这幅壁画挂在书房,它使我常常回忆起童年,我更珍惜起今日我读书习文的环境,更奋发起今后著书立说的自强精神。达摩画壁十年修成正果,我也企望面对这幅画使我的事业成功。
八、老子讲经石
这是一块石头,但确实是老子在讲经,或许是他坐得太久了,才化作这一尊缩小了几十倍的石头。
丙寅年五月,我在镇安县米粮乡的一条小河滩上走,走着走着,一低头就看见他了。我站在他的身边,凝视了极久,然后在河水里洗净了手,将他捧起来,虔诚地带回我的书房。
说他缩小了几十倍,这我不敢亵渎他,他高七指,宽五指,呈三角形。这三角形实在太好,三角点正是他坐在那里微微翘起的石膝,他是盘脚在坐着讲经,左膝安妥在下,长衫臃肿,似有褶皱。他坐得这么生动,传神的更是上边的那个三角点了。那是他的头部,头顶圆而饱满,面部稍凹,有无数皱纹,出奇的皆是白色,这白色沿着三角的两边线而下是两绺白胡须,头部正下则白色愈浓,蔓延下去,于胸部吧,胸部略高些,又款款再下,竟分散成六撮七撮直垂底部。石头的别的部位便全是蓝色。这不是老子是谁呢?说是齐白石也可,但齐白石没有这般高古;说是泰戈尔也可,但泰戈尔没有这般飘逸,且我一看见他就心神虔诚庄重,这就只是老子!
这尊老子讲经石,已经使所有到我这里的文友惊奇不已,皆要拿最珍贵的东西交换。我是不肯的。也常想,现在文坛,大家都热起老子了,而别人不可得我得,是我发现了老子呢还是老子发现了我?三四年前,文坛上有一股“清除精神污染”风,因我读过几本老庄的书,便沸沸扬扬论我的不是。现在老庄红火,当年论我不是的先生也言之谈老庄了。这种怪人怪事怪风,人类有时是糊涂的,而老子既已做仙做神,神仙心中自会清楚。但是,老子使我得了老子讲经石,我也但愿我不至于是好龙式的叶公吧。
我遂将楼观台老子讲经处的一副对联记下,来做长久的解释:
(意为“玉炉烧炼延年药,正道行修益寿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