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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武伯英吃完晚饭,如约带着板胡去了革命公园,坐在纪念亭内拉了近一个时辰。每曲完了稍微歇息,搜寻曲目,也不知蒋宝珍有否在听。公园内散步的人,开始还聚过来听曲,后来觉得没意思,就都走开了。随着夜幕逐渐降临,散步人都回了居所,剩下几个纳凉人,远远坐在树荫和湖边,拿蒲扇赶蚊子说话。

有个独自散步的女-人,不远不近,似听非听,坐在亭外木排椅上。武伯英注意到了,边拉琴弓边看她,暮色渐浓只能看清轮廓,看不清眉目。他带着对蒋宝珍的歉意,刻意拉够两个小时,左手边压琴弦定音,边用手表掌握时间。到了两个小时之期,他一曲终了停下来,又看看那女-人,还保持着来时的坐姿不曾动过。他歇了歇,将板胡纳入琴盒,整理归置,扣上盖子。

那女-人轻轻走过来,在亭子栏杆上坐下,缓缓问:“怎么不拉了?”

武伯英惊了一跳,手忙脚乱,把琴盒从石桌上碰了下去,“笃”一声摔在石砖地上。他连忙转头看那女-人,暮色中赫然就是前妻沈兰,瞠目结舌愣在石凳上,最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天天想她,突然见她,却连嘴唇都张不开,只拿心思猛地扑过去,一下子抱-住。沈兰轮廓胖了不少,却没有走样,保留着自然天成的清纯气息。在他心中沈兰一直是个女学生,算算时日,从西北公学师生相恋到如今已经九年。要说好日子不少,痛苦日子更多。最初两年,因为师生关系羁绊,不敢挑明爱慕,虽有朦胧却备受折磨。接着两年,跨越了世俗偏见相恋,却不敢在公开场合承认和表现,虽有窃喜却更滞涩。接着三年,虽然如愿完婚,却因为二弟的惨死和父亲的暴毙,一心只想报仇,亲爱之情全被仇恨之心置换。这两年不必说,天各一方,生死剧变,何来幸福可言。

沈兰冷冰冰地一动不动,看着脸色数变的前夫。二人对视,目光如骨胶遇见生漆,难割难分,几乎用了一刻钟时间。

沈兰先开口,语气生分:“云雾同志,你好。”

“你好。”武伯英下意识回话,也生分了。

武伯英听出了冰冷,不知如何消融,只好定定看她。沈兰没再多言,从大襟的内口袋摸出一枚铜板,摁在栏杆凳面上。武伯英也用动作回答,从衬衣内口袋里摸出那枚接头铜板,扣在她的铜板旁。沈兰捏起两枚铜板,凑在一起重叠合定,举过头顶对着尚有光亮的天空,看了片刻放回。

沈兰口气依然冰冷:“我是深谷,你的新联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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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对两个代号不悦:“我,你还不认识?”

沈兰又认真看了他一眼:“我认识,你是武伯英。却不认识,你是云雾。更不认识,你是陆浩。”

沈兰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武伯英的心沉了一下。组织终于答应了请求,却又附加了意思。他除了分别两年来的百感交集,突然萌发出新感觉,组织用沈兰做联络,比谁都要隐秘安全,但也有钳制的意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夫妻间的生分不是一时能化解的。他换了个口气,尽量想消除时间产生的距离:“你从哪里来的?”

“你打听了很久吧?”沈兰尽量不看他,怕强硬不下去,“汉中。”

出乎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武伯英点头:“真够快的,前天上午,老花还说不可能,今天晚上就见到你了。”

“是很快,昨天早上接到回西安的通知。连夜坐汽车,今天上午到西安。说明你的重要,这都是伟大的六号,在驱赶着我。”

“你此前参加过行动没有,任何行动?”

“没有,从来没有。这是我入党以来,唯一的遗憾。应该感谢你,陆浩同志,云雾同志,给了我这个机会。”

武伯英故意对嘲讽充耳不闻:“是我申请的。”

沈兰含着别样幽怨:“没想到你为党做事,已经两年了。”

武伯英知道幽怨所在:“纪律的原因,斗争的需要,他们没告诉你。”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党的整个事业,是个大圈子。秘密工作,是里面最隐蔽的小圈子。就算党内高级同志,与此无关也不能知晓。”

“这我都知道,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不信任我?”

武伯英听出幽怨之外的幽怨:“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为了你的安全。你如今走进了秘密圈子,知道也不迟。一切都明白了,也不用我说了。”

“可是迟了,你知道吗?”沈兰眼睛里噙着泪花,盯着桌子,“对于读书人来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对于放羊人来说,有羊已经死了。我现在是安全了,是明白了,可是太迟了,迟得一塌糊涂。”

武伯英想安慰她,伸手过去拍拍肩膀。谁知沈兰像被烫到了,激灵着躲避。他见生分成这样,尴尬中收回手掌,既心痛又错愕,错不怪自己,却都在自己。

武伯英沉吟了一下,找到了新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革命公园?”

沈兰冷笑一声:“不是我知道,而是有人通知。你的一举一动,组织都掌握。有人说你在革命公园,是接头的好机会,我就来了。”

武伯英有些吃惊,暗中观察自己的眼睛到底在哪里,却不能肯定。来公园路上那么多行人,路过八办时那么多闲人,公园内那么多散步人,还有那么多纳凉人,都有可能。“很高兴,你能接替老花,给我当联络人。”

“我不是接替,而是单另。你现在太重要了,他又领导着不少人。他的系统如果出现问题,就有可能牵扯到你。组织权衡利弊之后,认为我更合适给你当联络人。单属联络人,此外不参与其他行动,这是对你的保护。”

“你下面联络我,上面联络谁?”

“五号。”

武伯英知道五号就是伍豪周恩来,神情略有激动。此时公园东北角,有几个纳凉的人回家,路过亭子看了几眼。二人只好暂不说话,直到那几个人出了公园西门,还继续沉默,似乎找不到交流的话题。武伯英低下头来,回味着过往的点点滴滴,又想起各种不幸遭遇,不由黯然。

沈兰又打开话局:“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我们已经解除了婚约?”

武伯英幽幽答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事变之后,我是脱身了。可是却中毒了,等病好了,却找不到你了。好事多磨,一切大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沈兰嗤之以鼻:“文艺化,和电影里一个口气,重新开始,怎么开始?”

武伯英听了这话,知道沈兰虽还是沈兰,性情却变了。以为这样说话能安慰她,她会对以相应的台词,事与愿违,反倒遭她取笑。“我们复婚。”

沈兰苦笑:“我都三十了,你还想让我再做一次新娘?”

“那又怎么了?破镜重圆,从来都是天下美事。”

沈兰加重苦笑:“你以为现在的我,还在意一个名分。名分对于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有过名分,还不是被当做傻子。你给的名分,那么重要?”

武伯英惭愧地苦笑:“那时节我鬼迷心窍,一心扑在报仇上。现在我明白了,什么对于我重要。你,还有孩子。我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想着孩子,能父母双全。咱们的孩子,是娃子还是女-子?”

武伯英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沈兰眨了下眼:“女-子。”

“那一定像你,像你一样漂亮。”

“我以为我怪罪你,你也会怪罪我,谁想你没有怪我一句。”沈兰把眼睛全闭了起来,似乎在回忆女儿的容貌,还有这两年的艰难时日。“我把婆没有照顾好,虽说她寿终正寝老死的,谁又能说她活不到一百。这是我最大的惭愧,还有一个最大的痛苦,就是因为女儿。当时为啥我只身外出,把你婆留在我们沈家,是因为怕她受不了打击。之前陕北倒春寒,结了冰溜子,我在崖畔边滑了一下,把孩子小月了。她是个女-子,五官头发都长好了,要说也活了几个小时。我被村里人送到团里卫生所将养,婆不知道,我就让人骗她,说我到区上开会去了。我在卫生所住了三天,还是害怕她受不了,她对这娃的心太重了,我就用包袱棉絮裹上粮食,做了个假肚子。但是月子越来越近,我再也装不下去了,还是心疼她,就把她带回我娘家,然后我就去了汉中。谁承想,她也跟着重孙女去了,是我间接害了她,但不这样,就会直接害了她。过去一年多了,我经常做梦,还能梦见女儿青紫的小肉身,和婆那双不甘心的眼睛。”

沈兰的悲声,听得武伯英瞠目结舌,刚才说的迟了还真是太迟了,夫妻间最后的纽带已经断裂。原想着孩子可以用作缝线,把生生撕开的夫妻,缭几针,联一下,织补之后就算不能如初,也可经住拉拽。如今两片布不仅糟啮成了毛边,脱-了织线,连唯一的希望也断了,再手巧的绣娘织女,也没了办法收拾。对于未曾谋面的女儿,对于去世的祖母,更是极端惭愧。懊悔和痛心,夹杂在一起,几近让人晕倒。

沈兰对噩耗适应了一年多,比前夫更能自拔,长叹一声。“刚才我还不想打击你,但是听你还有破镜重圆的想法,那不妨再说透一点。婆的死和你有莫大的关系,我离婚不离家,她跟我走了,还是为了那个孩子。但你毕竟是她唯一的孙子,怎不伤心,正因为你,她疯癫了。你把她的心疼烂了,我怕她受不了重孙女再没了的打击,才去的汉中。好,不再说那些了,你说不能到陕北和我相聚,全是因为公事。我如今与你见面,也是全为了公事。如果不然,我是不会再见你的,见你确实太痛苦。既然公事这么重要,那我就以公事为重,以联络人的身份,转达上级的要求。”

武伯英还沉浸在痛苦之中,听不进去。

“关于你查出来的新线索,组织同意你的路子,希望继续下去。事情可能不是蒋鼎文做的,但是挤压他,也许就能牵出幕后黑手。”

武伯英的热望,被孩子夭折打击之后,又被前妻新增的干练打击。“你住哪里?”

“你最好不要知道。”

“我想知道。”

“你无权知道。”沈兰又有些激动,“我当时以为,你铁了心要给中统卖命。你们武家,从辛亥以来,给国民党做过很多事,却一直是亏本生意。你得了机会,当了调查处长,要把亏欠全赚回来,不然不罢手。我俩因此,就分属了不同的道路,所以我的心也就死了。你见过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国民党特务头子,是夫妻吗,没听说过吧?你见过一个人死僵了,然后一味汤药下去,又活了吗?没听说过吧?今天知道你是陆浩,你是云雾,倒也能算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但你不在我心尚存一丝希望时把它给我,如今给我,等于在灵前烧钞票,和烧纸钱有什么分别?”

武伯英更加激动:“这不是你的本心,这只是你的借口。”

沈兰更加坚决:“我的本心是什么?那就是,你根本就不是武伯英,你是武仲明。”

武伯英又听到这个说法,狠狠拍了下木柱子,激动变成气愤:“我是,我是,我是武伯英,武伯英!”

沈兰咬着嘴唇不愿再争辩,越发激怒了武伯英,跳了起来还想继续争论,却被她的一个动作定住了。沈兰轻轻指了指公园西门,然后看看他。武伯英举着的手凝固在空中,眼睛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

“有狗。”沈兰轻声道,“那个人,我来时就在那里。现在还在,无事可做又不离开。这次见面到此为止,该分手了。你还是从西门离开,我再坐会儿从南门走。”

武伯英远看公园西口,电灯下果然有个人影。他因动情而疏忽,被提醒后立刻做出了犀利判断。“躲不了,现在情况,必须一起走出公园,做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妻。”

沈兰明白了深意,目光中带着欣赏之色,见面后第一次露出温婉。“好吧,你是正确的。”

武伯英心底更加寒冷,前妻欣赏的目光,不是在看出色的丈夫,而是在看干练的同志。他从栏杆凳子上抠起一块铜板揣进裤兜,提起板胡箱子,先走出亭子。沈兰捏起剩下那枚铜板,重新收进大襟口袋,起身走近前夫,自然而然挽住他闲着的胳膊。武伯英偏头过来,表情亲昵却说着正事:“你是上线,如果我有事汇报,怎么找你?”

沈兰非常默契,动作亲昵言语却无情:“在我找你之前,先憋在心里。”

十四日早饭,煎熬了一夜的武伯英,又恢复了常态,让罗子春和王立才放下心来。昨晚他铁青着脸回到家中,心情糟透了,把两个小的弄得都不敢多说话。他回西厢房呆坐了片刻,坐着不舒服,就靠着罗汉床腿蹲了下来。勾着头想会面的情景,两只手轮流揉-搓头发,想哭却实在哭不出来。半梦半醒度过了整个夜晚,其间宣侠父来找过自己,就是那张照片的样子。他走进西厢房,默默坐在棋桌旁,看着自己。武伯英感觉两年前的癔症,又有所回头。当时二弟武仲明的魂灵,就经常前来拜访,甚至到了一身两角的地步。读那些共产著作还有个好处,让他坚定了唯物思维,知道魔由心生,一切幻象都是自己的唯心。所以现在对这些幻象,已经不再恐惧,而是随其来去。原先所学儒家,也按着史上的进程,把自己推到了心学的地步。敏感的神经,更容易遭受异怪干涉,太过关注的东西总要以魔幻的方式,来侵扰大脑。好在重见了沈兰,放下了疑惑和担忧,她没有再入梦来。

武伯英快吃完时,停下碗筷对罗子春说:“今天礼拜,上半天班。上午你不去侦缉大队了,也让师应山喘口气。取三千块钱,两千给刘天章送去,就说我感谢他的照顾。剩下一千趁着放假,请中统调查室的弟兄们吃个饭,刘天章把人管得太严。项目你定,也可以买东西,反正把一千花完,多结人心,也显示下你人挪活的好处。”

罗子春给二人当过司机,都熟悉亲近,自然希望他们继续友好,点头答应。“老处长,那两千,还是你去一趟好。那一千的事,我就办了,绝对办好。”

武伯英突然不高兴:“他没给我提钱的事,我提钱不好。是你说的他给我垫钱,自然该你去还这个人情。”

罗子春明白如此安排一定有原因,不再建议。武伯英沿着后宰门街朝东走,在北新街十字拐弯,一直走到新城大院北后门。一路上都在留心有无跟踪监视,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感觉有些奇怪。他是跟踪专家,也是反跟踪专家,自信确实无人盯梢。昨夜革命公园西门那人确实在监视自己,和沈兰走了几步就不见了,一直走到北新街十字,再没见有人跟踪。沈兰坚辞了他的相送要求,一起走到武家院门口,非要前夫进门关上门扇,才肯离开。武伯英无奈,只好按照安排执行,她的小心翼翼是对的,自己不送比送更安全。若非老夫妻身份掩护,出现被监视迹象,武伯英会采取别的办法,而不是迎着跟踪人过去。但是今早,突然出现的跟踪又突然消失,说明幕后一定是个高手。他在北门口站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是刘天章,后来又觉得是徐亦觉。若再发现跟踪,最好假装没有觉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才能迷惑对方。

武伯英上楼,正碰见徐亦觉出来。打完招呼,徐亦觉很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两遍。武伯英不知为什么,看着他。徐亦觉开玩笑:“怎么回事,几天没见,你就瘦了一圈。本来就是瘦人,今天更是干瘦。干瘦干瘦,上树不溜,割开没血,杀了没肉。”

武伯英目含冷漠的感激,耳听冷漠的关心。“身-子不舒服。”

徐亦觉目露关切:“中暑,肯定是中暑。为了个不相干的宣侠父,倒把自己弄病了。”

武伯英没有回应这个说法,略带歉意道:“蒋公馆门口那个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把罗子春美美收拾了一顿,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碎事,我就没往心里去。”徐亦觉心中舒坦了不少,“罗子春这几天没来,就是为了躲我?我还说小伙来了,主动跟他谈谈,心里不要有啥。”

武伯英走到办公室门前,掏出钥匙:“你这当哥的可算当到家了,不用,不惯他的毛病。这几天,在忙他订婚的事。”

徐亦觉跟过来说:“走,我请你去避暑。去个好地方,好好凉快凉快。喝点好茶,去去暑气,补补中气。”

“还有半天班呢,你敢乱跑,蒋主任不在?”

“在呢,不怕。本来这半天班,就是蒋主任加的。抗日救国,无偿劳动。刚开始半年,大家都遵守。这一年,该歇就歇。就来应个卯,他也不着实管了,被我们同化了。”

武伯英微微点头:“去哪里?”

徐亦觉不怀好意,却没坏心:“一说你就知道,莲湖。反正你上午也没啥事,就当散心,去看看莲花。今年是个闰七月,节气迟,晚荷开得正好。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你是读书人,肯定喜欢这个调调。”

武伯英知道莲湖,原是马志贤军特处的秘密监狱,如今被徐亦觉的军统局西北区陕西站西安科继承了下来。当年自己进调查处前,曾经被齐北在那里关过一段时间。他沉吟了一会儿,用指头敲击着楼道栏杆,食指和中指就像人腿迈步。“行,走,去看看,故地重游。”

徐亦觉带点尴尬笑起来:“没这意思,我知道你在那里住过,却真没这意思。我绝对没这意思,完全是巧合,真是巧合得很!”

莲湖监狱还是老样子,徐亦觉所言不虚,东边池子的晚荷,正是盛开的时候,粉红和绛红的花朵,在水中摇曳。粉色和绛红荷花是中外杂交品种,本就迟开,加上闰七月开得更迟。武伯英看见荷花就拔不开眼,鼻子也很受用,淤泥的味道是正臭而非邪臭,夹着淡淡花香,挺好嗅闻。自己虽不看风落泪,但也见花伤神,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堪比自身。二人在湖心亭坐了半上午,闲谈了一些新闻和风月,大部分时间无语,享受闲暇和舒适。

徐亦觉突然开了个话题:“听说新进展,把宣案落在烂腿老五头上了?”

武伯英皱眉看他,思虑谁透露了消息,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是杭毅和师应山泄密,也无法责怪。他已把徐亦觉纳入嫌疑人范围,如果宣案是洪富娃所为,他应是指使者。主动提起嫌疑变得更大,场面就有些玄妙,查案的和犯案的坐在一起赏花吹风。

徐亦觉不管那么多,坦荡荡道:“如果真是洪老五,那就和政治无关,地痞无赖绑架抢劫,把我们就都洗清了。”

武伯英看着他忧郁道:“我也希望如此,给双方都好交代。有没有政治背景,还不能轻易下结论。宣侠父就是你的话,割开没血,杀了没肉。洪老五放着富商不弄,偏偏捅了这个马蜂窝,本身就包含了政治。也许正是洪老五的身份,有利于避开追查,所以幕后主使选他实施,要到抓住之后,才能定论。”

徐亦觉抚额一笑,侧目看看水面,咬咬嘴唇。“算我多嘴,反给自己惹嫌疑,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老武,我要提醒你,不管是否有关政治,洪老五都是个十足的流氓。流氓之所以为流氓,就是有流氓手段,他能对宣侠父下狠手,就能对你下狠手。”

武伯英感觉是威胁,但不看做威胁,反倒假意感激。“谢谢你,老徐。也好,正找他。我不是宣侠父,倒不怕。”

武伯英说完转头去看湖面,表示对话题不感兴趣。徐亦觉看着他的侧面,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亭子。此时起了微风,荷叶荷花都是细茎,顶上兜风,反应强烈。莲叶翩翩起舞,时卷时舒,荷花不堪折腾,时仰时合,少许花瓣已经坠落,浮在水面上随涟漪而旋,随波浪而动。湖堤上的杨柳,更是感戴风的恩惠,随风舞动枝条,如轻舒水袖,又如挥舞发辫。几只水鸟在湖面上四处游荡,姿态灵动,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何种鸟儿。

徐亦觉返回时,身后跟着两个手下,提着食盒沿青石浮桥过来,走进湖心亭在石桌上备菜布蔬。徐亦觉谦让他就座,武伯英才把目光收回,带着谢意在石凳上坐下。两个小特务布完酒菜汤水,就被徐亦觉差走了。“老武,尽情享用,这都是我私人厨师的拿手菜。”

武伯英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三盏五杯下肚,除了吃菜喝酒,也没说什么。武伯英爱这景色,徐亦觉似乎更甚,不停看着湖景,时而入迷。“老武,我是真喜欢这里。”

“我也喜欢,原来齐北和马志贤,经常在这里吃饭。”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好地方现在属于咱俩了。”

“是呀,忙里偷闲,能有这块地方,最惬意。”

“我在进四科之前,在这里当了三年监狱长,有跟别人不一样的感情。”

“这我还没听说过,这样算来,我关在这里的时候,你就在这里?”

“是呀,今天咱们,就不提过去的不愉快了。”

二人又碰了杯酒,又是长时间无话,各自想着心中积压的事情。

“老武,你是文人,可知道这莲湖的来历?我听人说,雍正王时年羹尧节制四省,对西北用兵,府第就建在这里。据说他起了反心,要在这里称帝,西边是宫殿,把这莲湖准备当御花园。”

“古时讲反心,无非制了龙袍皇冠,刻了玉玺官印,造了大殿大钟,都是这么一说,雍正想收拾他,何患无辞。”

“唉,就是的,树大招风。你看蒋主任,如今就是,多少人想整他。他哪有咱们这种闲情逸致,整天连觉都睡不安稳。除了共产党,光那些党内派、派内党,多少人和他过不去。我和他接触多,最知道他,别看名声汹汹,实际是个宽厚长者。也就是总裁一如既往信任,所以他才能和年羹尧一样,独霸一方,大旗未倒。就像雍正一样,能收拾他的人,也就是蒋总裁。”

武伯英听明白了意思,还在绕着弯子劝谏。“就是,如果蒋主任倒了,西安城江河泛滥,恐怕鱼虾都能成精。”

“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但是给我的感觉,就没打算要在西安长干下去。是不是葛寿芝给你许诺,要把你调上去工作,只让你干个一锤子买卖?你从上任来,就在和蒋主任作对。如果你信葛寿芝,就继续与主任为难,且看将来他能否兑现承诺。”

武伯英缓慢点头,徐亦觉见他明白了深意,于是停住言语,话到点破最为妙好。二人又碰杯喝酒,武伯英把酒杯搁在唇边,将喝未喝时道:“听你的话,蒋主任不希望我查出凶手?”

徐亦觉刚要一饮而尽,听言停住酒杯:“没有,主任也希望,你能把凶手逮住,给他个清白。”

武伯英笑着喝了酒:“还不是,你是身边人,揣摩出来的就是真正意思。我之前给师应山说过,此举意在洗脱主任,今天也给你明讲了。你离主任亲近,只有你才能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实际都是不谋而合。”

“好,再见主任时,这个话我一定说到明处。”徐亦觉说完喝酒,感觉和他谈话总是捉襟见肘,放酒杯换了话题,“老武,我这个地方好吧?只要我在西安,就不放手。当个别院,累了烦了,就来坐坐。我安排了私人厨子,吃吃喝喝,有时候也能缓解焦虑。你别看我是个俗人,但是心向雅致,对这些风呀景呀的,还是喜欢。”

“你不是俗人,从喝茶我就发现你挺雅。”

“取笑了,雅人是你。我只是想雅,学得不像。如果你不去中央,军统陕西站长必然是你的,当了长官后,还请给我保留这块地方,我就满足了。当然,你想拿去也成,只要允许我常来,我也就满足了。”

“哪能啊,我要能当陕西站长,你必然已是西北区长,我夺顶头上司的美地,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二人碰杯同笑,都似乎充满希望。谈话看似融洽,实则每个话题都进行不下去,浅浅一说就停止不前。话不投机,没有交情,言语总是滞滞涩涩。两个小特务过来收了杯盏盘碟,拿来泥炉铁壶、沙瓯瓷杯,烧水泡茶。

茶喝到半下午,刚好与酒中和,酒劲散了,茶不凛胃。武伯英主动告辞,不再打扰,徐亦觉倒不忌讳,明言要去蒋公馆。武伯英挑挑眉毛,带着询问却先有了答案,意即问他是否去汇报当说客的效果。徐亦觉压压眉毛,无声回答了无声,正是如此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武伯英早上坐他的轿车来,也只好坐他的轿车走,刚好顺路。徐亦觉驾车,先把他放在后宰门的宅院门口,武伯英下车站在自家门口,隔着车窗表示谢意。

“还满意吗,今天吃的喝的?”徐亦觉带着自负问,物资匮乏、物力艰难时期,今天高档次款待,一定让他难以忘怀。

“好得很。”武伯英抱拳感谢,“我现在就想,啥时候还能去。”

“这简单,每个礼拜天,咱俩就在莲湖玩乐。好好休息也是为了好好工作,下个礼拜我提前安排。”

武伯英感激拱手:“好,那我就不用担心了,今天把嘴吃馋了,把眼看花了,今后可咋办呀。”

徐亦觉哈哈大笑了两声,动情地点点头。“老武,给你交个实底,你真不该和蒋主任这样。我不管你目的是啥,想通过查案弄啥,如果换做我,就算宣案是蒋主任主使的,他对我这么好的话,我也会包庇他。何况并不是他主使的,你看他像主使,那是因为不管谁主使,宣案发生在西安,对他都极其不利,当然不想这个案子能查清。不然落实了他的失职,共产党将会趁机做文章,政敌再加把力,他就要受大影响。共产党已经很为难他了,你不应该再和他为难,咱们弟兄应该拧成一股绳,帮主任渡过这个难关。”

武伯英讪笑答:“我都说了,卖力查案,正是为帮他。”

徐亦觉竭力理解这个谬论,保持笑容看着他的眼睛。

武伯英又道:“你不理解我的苦心,我能给你明说,蒋主任不理解我的苦心,我却不能明说。毕竟我不是你,只能靠他自己去体察我的深意,如果不理解,我只能委屈冤枉。你少时去见他,可以把我对你明讲的话,明讲给他。我正是不信蒋主任主使此事,所以才发力查案,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认真。过程中可能会伤害主任,但最后的收益,却是任何人都帮他做不到的。我的做法,将彻底打破共产党的诘难,而且还不给共产党留诋毁的把柄。”

徐亦觉的干笑越来越大,似乎已经融会贯通。“好,我一会子,就把这个点破。”

武伯英非常轻松愉悦。“还有一件事托你,到了蒋府,顺道见见侄小姐。问她一下,我昨晚拉的曲子,听见了没有。”

徐亦觉觉得肉麻笑得非常暧昧,想不到已经这个年龄的武伯英,还有这么青涩的浪漫。“哈哈,你雅兴真多!说真的你要当了区长,让我当站长,我不服气,这是真心话。但和侄小姐联姻,你要当区长,让我当站长,那都是恩赐,这是实话。只要你抓住侄小姐,保安司令都不在话下,你当了司令,再把区长让给我,咱俩一茬接一茬,哈哈。”

武伯英不以为意:“这是你的安排,还是蒋主任的承诺?”

“哈哈,我胡说呢,就是这样一想。好,到了蒋公馆,我先去见侄小姐,决不会把你的好事误了。”

徐亦觉开车进了蒋府,管家在二门知客,每周唯一的休息时间,登门私拜的人络绎不绝。管家原在军中跟随蒋鼎文当副官,来西安后卸掉军职当管家。他在军界政坛浸染已久,对人对事都能分清轻重缓急,先掂量分度。徐亦觉是蒋鼎文的得力手下之一,来往蒋府频繁,自和管家熟稔,私交深厚。

徐亦觉停好汽车,管家跟过来提醒道:“主任正和刘天章谈事。”

徐亦觉明白和刘天章作为竞争对手,面合心不合,自然瞒不过管家。“哦,那我就等会子,不打扰他们。”

管家笑笑:“先不通报,你去后花园转转,等他走了我通知你。”

徐亦觉没有特意肯定:“那倒不用,我们没有这么生分,刚好我找侄小姐有事,先去说会子话。”

管家伸手请他自便,又回到了无形的岗位。徐亦觉官职虽小,却在行营担当最厉害的角色,除了蒋主任所有人都要让三分。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对谁都不甚客气,包括管家、侄小姐这样特殊身份的人,也从不低声下气。他对武伯英那么逢迎,已算是特例,蒋鼎文能对武伯英那样另眼看待,也是特例。

蒋宝珍一直拿徐亦觉当狗东西,自然不客气,听完捎来的听琴之问,就有些不耐烦。“不好听,谁稀罕。”

徐亦觉知她正话反说:“他现在是你叔父的宝贝,你不稀罕也别扔,还是尽量善待,这样好一点。他如今干系重大,秤砣虽小压千斤,牵扯的可是你叔父的运程。说白了,也牵扯着我的运程,同时也牵扯着你的。如果不悠着,万一打碎了,别的不说,你还是你,但这公馆,恐怕就不能再住了。”

蒋宝珍明白他不客气的话意,更加不客气。“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要看书了。”

徐亦觉习惯了她的不客气,咧嘴一笑就起身出去了。走到回廊上,他才把怒火发了出来,大声咳了一口痰,使劲吐到鱼池里。跨过栏杆站在池边,看鱼儿争抢痰液,心中愤恨。有朝一日达到高位,这些轻看自己侮辱自己的人,都杀头才舒服。

蒋鼎文书房内,刘天章正拧着眉毛说话。“我还是轻看了他,高估了自己,请主任批评。今早他让罗子春拿来两千元现金,这手儿暗含三个意思,感谢我以前的照顾,劝阻我现在的为难,表明将来的绝交。举动看似普通平常,却也透着精明,叫我不要插手。这两千块钱一送,就像两只手,把我的两只手都攥住了。”

蒋鼎文看看他:“我想他攥你的手,攥不住。”

刘天章得到了上司肯定,试探道:“主任,卑职斗胆一问,宣案真的和您一点没有关系吗,或者说,直到现在您都不知道内情吗?”

蒋鼎文苦脸肯定道:“当然和我无关,我也是替人擦-屁-股,还不知道擦的是谁的-屁-股。你别以为这是多管闲事,也在管我的事,宣侠父在我手下失踪,只要查清,不管是谁操作,我都要负责。共产党对我恨之入骨,巴不得立刻赶出西安,届时肯定会闹得我下不来台,只好下台。形势不允许,小伤口发炎也能要命,我的意思就是把这事继续糊涂下去,越混乱越好,共产党发不了力,总裁也可以借口不管。”

刘天章有些惭愧:“卑职不是怀疑主任,而是我那姓林的组长,家属天天来闹我,似乎已经知道丈夫殉职之事。我现在还硬着头皮说他在武汉出差,最后终究要见底,得给个交代。而且手下一些人,知道林组长是和宣侠父一起失踪的,也需要一个交代。况且他和我交情深厚,忠心耿耿,我给自己也要一个交代。”

蒋鼎文拧眉思考,知他邀宠的隐意。“我越来越觉得,你比徐亦觉高明。放心吧,此事过后,我自然会提升你。同时还要加强你的组织,起码恢复处级编制,单位和个人一起升格。至于林家女-人,就把武伯英给你的两千块钱先给她,那实际是我的钱。”

刘天章点头遵命,心中自言自语,那实际是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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