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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武伯英遵循要求,再没有主动见过沈兰,但是突发郝连秀暴露事件,却不得不见想办法应对。上午也考虑过,想办法找借口,直接去见伍云甫,通报紧急情况。随即否定,不但非常冒险,也违反了铁律。前天派罗子春去报丧,她应该清楚,自己有情况要汇报。原本还想将新出现的洪富娃,通过她上报,但沈兰并没来参加葬礼。已经过时,没有汇报的必要,现在唯一目的,只是想保护二人。一想到他们都是革命同志,武伯英心中不由得腾起一股希望,他们也许是假扮夫妻,自己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怕就怕党的秘密工作从来都是单线联络,沈兰不知郝连秀的秘密身份,郝连秀不知沈兰的秘密使命,那么就有可能是真夫妻。

蒋宝珍是最好的掩饰物,让见面显得不太突兀,但有无单独说话的机会,他估算不来,只能瞅空子。到了四中,郝连秀居然不在,据沈兰说下午没课,到咸阳的中学去兼职讲课,很晚才能回来。武伯英立刻联想起他的鼓动工作,也许去咸阳参加会议,郑重其事筹划些小儿科活动。想想他的鸠形鹄面极不舒服,对这个鹊巢鸠占的男人,尽管明确了是同志,总有坏印象。

武伯英给两个女-人做了介绍,没出现不愉快的场面,都很礼貌平静,客气地保持着距离。一个保持身份,一个不卑不亢,没有剑拔弩张。蒋宝珍把房子和摆设打量了一番,嘴里低声嘟囔了一下,都听清了是“简陋”。沈兰很尴尬,武伯英也尴尬,对蒋宝珍来说只不过随口中肯的评价。

告别之时沈兰送了出来,和武伯英落在了后边。蒋宝珍知道他们有体己话要说,心中不悦,越走越快,超出了一大截。

武伯英看看蒋宝珍背影,压低了嗓音:“郝连秀知道你是党员吗?”

$文$沈兰坚决摇头否认。

$人$“那你知道郝连秀是党员吗?”

$书$沈兰的惊讶不是装的:“不知道。”

$屋$武伯英宁愿她是装出来的:“你们赶紧离开西安,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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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他暴露了,我有最可靠的消息来源。”

沈兰蹙秀眉紧张思索了片刻。“我不走。”

“你光说我,难道你忘了组织纪律吗?”武伯英表情厉害,声音却焦急低沉,“一旦暴露,立即撤离,这是地下工作一号纪律。就算你没暴露,他已经暴露了,必会牵连你。你们只剩下撤了,万一出事,别怪我没提醒!”

“我就是不想走。”

见她态度坚决,武伯英折中道:“不走也行,你们转入八办,公开为党工作,就彻底安全了,组织另派人做我的联络人。”

“你安排了我,还想安排组织?别忘了在这根线上,我是你的领导。”

“我在线的最末端,最能真切号到脉搏。”武伯英焦急丧气,“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听了要是觉得担心多余,你就继续冒险。”

“什么事?”

“四中被抓的几个人,今晚就放了,然后就抓郝连秀。”

沈兰回味道:“今晚如果放人,我就让他走。”

“你也必须走,你把这件事告诉老花,看他怎么办。看他的安排,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再说我是不是在安排组织。”

沈兰咬咬嘴唇道:“老花脱离了和我的联系。”

“那你去找伍云甫。”

“我也没见过伍云甫,怎么向他汇报?”

“我不管怎么汇报,由你想办法。我不能再见伍云甫,别想着由我去打通这条断路。我有更重要的事,不能舍大顾小。你要没办法,就不要管了,和郝连秀远走高飞,组织自有办法。”

沈兰了解前夫,虽然知书达理,心胸却不怎么宽阔。“我倒要提醒你,你和蒋宝珍走得太近了,这是个危险信号。很多人都说你俩在谈恋爱,我原本不信,现在信了。招摇过市,生怕人不知道似的,满世界张扬。”

武伯英听话中略带醋意,心中窃喜。“我们不过是朋友,好朋友。”

“特别她是个异性朋友,还是个有特殊背景的异性朋友,太亲密就会有问题,你别忘了身份,更别忘了使命。”

走出四中门口天色渐黑,蒋宝珍先到了汽车边。武伯英和沈兰停下说话,她只好站等,隐隐能感觉到在争执。他们把话都说完了,这才走过来。武伯英绕过车子去开车门,沈兰凑近她歉意道:“来了一趟,连顿饭都没吃。”

“吃过了,真的,不作假,在浙江会馆吃的。”

“听说那里的鱼鲜很有名。”

“就是,我很喜欢吃海鲜,有机会我请你们去吃。今天吃了四样,荷包鱿鱼,清蒸带鱼,黄酒牡蛎,扣焖干贝。算不得海鲜,都是水发干货,真正的海鲜要去台州、温州吃,我都不要调料的,清煮了直接入口。”蒋宝珍贵为小姐,自然对高档享受在行。

沈兰心思在前夫身上。“他也吃了?”

蒋宝珍不明白她的表情为什么奇怪,看看武伯英的背影。“是呀,也吃了,还是他点的菜,全是我爱吃的。”

沈兰痛惜地轻声道:“他不能吃海鲜,有轻微痛风,吃海鲜关节要疼的,不过也不要紧,皮肤没反应。”

蒋宝珍用复杂的眼神看看武伯英,见他浑然不觉钻进汽车。他表达出的爱怜叫人心动,为了自己口舌之快,宁愿忍受关节之痛。沈兰的细腻叫人动心,原来夫妻之间就是这样,自己确实能从多方位替代,却有一点难以置换,那就是一起经历的往昔岁月。临上车时,沈兰主动伸出手来与她相握,加上一点力道,似乎把什么交到了她手中一样。

回去路上,蒋宝珍一直在想心事,不愿说话。武伯英主动开口,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你咋走得那么快?弄得我俩好像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故意给你俩留空,知道有话要说。”

“也没啥说的。”

“你真的有痛风?”

“好像也不是,就是吃海鲜难受,可能是遗传下来的。”

蒋宝珍更为这不落好感动:“是过敏,治不好。我能给你调理,不再犯。”

“真的?”

“你别不信,我是省立医专毕业。”

“那你怎么不从事医学?”

“我学医本来就不是要当医生,只不过学点感兴趣的东西,好有点真才实学。不像有些人,总在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里务虚,还在西北公学教书,误人子弟,勾引女生。”

武伯英知道她了解很多过去:“就是,家里人有小病小灾的,你都能看得了。”

“别人我可不管,就是将来要好好护理你,保持你的健康,天天给你按摩,慢慢把你的后遗症调理好。”

武伯英听言感动不已,她已将自己丈夫般看待,准备做如此体贴费力之事,何况还是个贵如公主的女-子。蒋宝珍语气不像玩笑:“可惜沈兰流产了,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我们就养起来。原本我还想过,要是我们结婚,你要我给你生孩子,我该怎么办。我打算一辈子不生孩子,但是你要孩子,我又不能不生。如果你们有个孩子,我就不用烦恼了。我不用生孩子,你也有了孩子,两全其美。”

武伯英想起夭折的女儿有些黯然:“女-人都喜欢自己亲生,为什么你不呢?”

蒋宝珍觉得脸上发烫,好在夜色已经降临,遮盖了透过粉脸的绯红。“蒋夫人美龄就不要孩子,我崇拜她,觉得是对的,生孩子养孩子,对女-人的生理和心理影响太大了。”

武伯英不太明白影响到底在哪里,只是觉得有道理,理解她那种对偶像的崇拜之情。自己崇拜周恩来,有时皱眉都觉得是他那对剑眉,有时抿嘴都觉得是他那张薄唇,有时微笑都觉得是他那种春风化雨,一照镜子,自己还是自己。

送完蒋宝珍,武伯英开车从蒋公馆出来,朝前开了一段,就到了自家门前。罗子春来开的大门,玲子住过来后,他被爱人拴着心思,早早就回了武家宅院。赵庸他们几个围在厨房,帮着玲子收拾清理,叽叽喳喳,笑闹不休,声音在院子里都听得见。

罗子春紧赶了两步,凑近耳朵说:“张向东在西安的行踪,我今天没敢着实打听,只是和他们说了说这个人,还没得到什么。”

武伯英偏头点了下道:“好,就这么办。”

雨停了一天半,天阴了一天半,二十一日凌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武伯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毫无疑问郝连秀已经暴露,他的工作性质容易暴露。也不能全怪他不小心,鼓动就是要发动觉悟低的人,而这些人被抓捕就容易后悔,容易交代。但沈兰不能暴露,自己更不能暴露,三人正是徐亦觉所言,虾米、小鱼和大鱼。太危险了,太重大了,不管组织如何安排,自己必须做出应急处理,不能造成更大损失。

吃过早饭,武伯英把几个属下叫到西厢房,关上门说话。安排他们开吉普车到四中去,由罗子春指挥,抓一个叫郝连秀的男教员。吩咐抓到后,投到军统的莲湖秘密监狱,已经给徐亦觉打过了招呼,先关后审。叮咛不要暴露身份,特别是罗子春负责开车,不进去抓人,在外面候着。其他人听令答应,只有罗子春知道郝连秀是谁,表情里有点迟疑。武伯英阐明了两点,一是郝连秀可能与案子有关,有必要冒充行营四科采取行动,不能暴露破反专署的身份;二是目前是遏共不是反共,防止万一郝连秀是共产党,行事必须要秘密,行动必须要迅速。

武伯英独自驾车到了新城黄楼,心里还存侥幸,但愿手下们扑空,郝连秀和沈兰已经连夜避走。如果不幸抓到,保护自己和沈兰就能容易些,最起码也能表明自己的反共态度。他觉得自己完全出于公心,确实和郝连秀相比,自己对党的事业重要千百倍,舍小求大是前提。他上楼后直接进了徐亦觉办公室,徐亦觉正在泡早茶,细心操作那套珍贵的茶具,都是康雍乾三代的传世器皿。

两三杯香茶下肚,四五句寒暄出口,武伯英话锋一转:“老徐,我已经派人去抓郝连秀了。”

“你说啥?”徐亦觉心一紧,瓷杯磕在瓷壶上,连忙查看壶身和杯底,见没有小磕也没有飞皮,才放下心来。

“抓郝连秀,关莲湖监狱,给你打个招呼。罗子春他们已经去了,估计这会子都到了,也许已经抓了。”

徐亦觉不能再事不关己,忙问:“你是不是架着军统的名?”

“是呀,我觉得以你的名义,程序上合理。”

“你这是公报私仇,还尿了我一尻子。”徐亦觉颇为不满,“老武,你这手,可不地道,也不高明。郝连秀这样的小虾米,西安城成百上千,抓了也定不下个什么罪。人家就算煽动民众,也是打着抗日旗号,光能给我落些骂名。”

“虱子多了不痒,也不在乎多这一个。你说得对,我就是公报私仇,找不见理由,这个忙你帮不?”

“帮不帮?你都把人抓了,就先撂在莲湖吧。”

“你去审他,按你的套路来,狠打一顿。”

“我不去。”徐亦觉笑了,“老武,你这人挺可怕的,记仇记得厉害。俗语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的庙是自己拆的,你打外来和尚干啥?”

武伯英不吭声,尽着他说。

徐亦觉又道:“都说结发夫妻好,这我也觉得。如今成了这样,马前泼了水,破镜难重圆,根本不可能了。就算你能把沈兰夺回来,又把侄小姐怎么办?干脆另搭台子另唱戏,人家改嫁郝连秀,你就再娶蒋宝珍,多好的事情!”

“不说这些废话,就说你去不去。”

“我太忙,事太多了。”

“你派丁一去做戏,咋那么积极,不说没时间?”

“这个你一定保密,我就只给你说过,没公开,就算没有。”徐亦觉轻拍了自己嘴巴一下,非常后悔,“我就说你爱记仇,你看这不是就来了。我给你说过,四中校长是我老师,我失信于人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把保金全都收了,收钱顾面子,两全其美。你这一弄,我落个贪得无厌的骂名。他要保释郝连秀,我连保金都不收,就放人。”

武伯英看着他的眼睛:“关两天,好好审一番。不管结果是啥,悉听尊便。”

接到蒋鼎文的电话召唤,武伯英上楼打报告推开门后,才知所为何事。八办处长伍云甫坐在沙发客位,表情阴郁,正在赌气。蒋鼎文基于国共合作大势,一直对他态度客气,冷冰冰的客气。伍云甫这次前来,探听追查进展,并提出八办要组织人马进行彻查。蒋鼎文立刻否定这个方案,态度很坚决,理由很充分,八办毕竟只是军队派驻单位,不能干涉地方管辖。再者真要追查,会给各界和百姓错觉,共产党在西安有了行政权、警察权、调查权,明显不妥。二人争执不下,蒋鼎文就说自己最近特别忙碌,没有过多关注此事,要叫武伯英来亲问一下。伍云甫答应了,愿意听听情况汇报,看武伯英是不是在明查暗拖,也算给蒋鼎文一个台阶。

伍云甫盯着进门的武伯英,眼神冰冷地看他坐在另一具沙发。武伯英也盯着他,毫不示弱,回应以同样的冰冷。伍云甫没管蒋鼎文,口气里充满奚落:“武大专员,你接手查案,已经整整两个星期了,却还在原地踏步,不觉得自己失职吗?”

武伯英不在乎:“不觉得。”

“那你查到了线索没有?”

“有很多。”

“是什么?”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连蒋主任,都没给汇报过,你更没有资格。”

伍云甫有些被激怒,话噎在喉咙,转头看蒋鼎文。蒋鼎文看看武伯英,冷笑点头:“他是蒋总裁在西安事变前就器重的人,总裁给了他直奏的权力。”

伍云甫加重嘲弄的程度:“既然是这么有才干的人,两个星期,却连一点进展都没有,还真是一件怪事。”

武伯英认真看看他:“再给我两个星期,就会有最后结果,我保证。”

伍云甫根本就不相信:“两个星期,让你逛大街、下馆子、看戏子吗?”

武伯英明白自己现在是焦点,一举一动自然在他们的视线范围。“那好吧,如果你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个结果。”

“什么结果?”

“军统的丁一,组织做的此事。”武伯英此话一出,引得二人都是一惊,旋即补充下文,“他带人抓了宣侠父,准备押到武汉去,押到半路上,在商州被他逃脱-了,从此再无下落,被你们藏了起来。”

伍云甫站了起来:“无耻!”

“那你要什么结果?”武伯英不愠不火,蒋鼎文级别高不好和他较量,自己职务相当不能示弱,于是阴阳怪气说,“要蒋主任这样的,要蒋总裁这样的,你们才会满意?”

伍云甫见他引火,隐忍下来,沉默逼视。不知这个秘密同志,到底在唱什么戏,感觉他的戏弄,有对自己造访蒋鼎文的不满。

蒋鼎文见两个人撑成骑虎之势,打圆场道:“伍处长,你不要太着急。武专员,你也该加快进度。我知道,这个案子太复杂,所以大家都要从长计议。就再给他两个星期时间,也不急于一时。我也一直在催他,武汉葛主任代表蒋总裁,也天天催。既然我们双方都选了他,还是要给他一点时间。好了,生气的话不讲了,坐下来好好谈,没有好的态度,就没有好的合作。”

伍云甫不愿坐下,抬步朝外走,根本不给面子。“什么是腐败,什么是官僚,就是你们!就是你们两个这样的,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国民党的官员,向来以有教养自居,两个官僚冷笑着,并不反驳眼中的泥腿子。伍云甫临出门时突然转过头来,又看看两人,不忌讳蒋鼎文的身份。“你们这些官僚,迟早有一天,会得到人民的审判!”

蒋鼎文很不高兴,冷笑问:“哪一天?”

武伯英下来,徐亦觉正等,见他沿楼道过来,迎上兴奋道:“老武,你那几个人不简单,手脚麻利,配合默契,咔哩嘛嚓。莲湖那边打电话给我汇报,郝连秀已经籴进来了,入了仓库。还在问抓他的是谁,我让给明说,这是军统监狱。”

郝连秀并未逃走,是他不愿还是沈兰不肯,或者托大不走,或者怀有侥幸。武伯英撇嘴一笑:“老徐,见谅,让你担沉。”

徐亦觉摆手不以为意:“你老武交办的事,我给办好了。先让打一顿,给你出口恶气。我都交代好了,你现在过去吧。想咋办都成,全担在我身上。”

“你不去?”

“我不去。”

武伯英笑着说:“今天是星期天,依例要去莲湖度假,你忘了?咱俩上次约定,这个礼拜天再去喝酒,你忘了?”

徐亦觉偏头想了一下,实在磨不过去。“好,走。”

到了莲湖监狱,赵庸他们将郝连秀投监后尚未离去,向武伯英报告情况,行动时罗子春没进去,先自行回了武家宅院。已经快到午饭时间,武伯英安排他们也回后宰门,却被徐亦觉热情留下吃饭。徐亦觉要先看郝连秀,武伯英不愿意,就都坐进了凉亭。徐亦觉吩咐备饭,因他有享受惯例,莲湖手下早都准备停当了,炒菜下锅,半个小时就把酒菜供到了凉亭石桌。

微风一来雨就小了,雨滴却变大了。星星点点落下,湖面微起皱褶,荷叶莲花都矜持地缓慢摇摆,婀娜多姿。雨越来越密,雨滴也越来越大,落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个涟漪,激起朵朵水花。雨滴敲打荷叶,远处的是沙沙声,中处的是乒乒声,近处的是砰砰声,和着击打水面的叮叮声,有奏有和恰似一首采莲曲。有些残酷,郝连秀正在不远处的监房受审,用刑和殴打。陷他于囹圄的人,在湖心亭围坐吃饭,饮酒作乐。

徐亦觉要捉筷子,不便比划手势,伸嘴干说:“我已经安排了,把郝连秀转到无线电审讯室,有无线电机器。你不闪面,坐在旁边的监舍,就能听到全部情况。看我让人怎么收拾他,给你打得吱哇乱叫。”

“那倒不必,我可以直接面对他,不忌讳这个。我让人抓他,也是因为他鼓动学生闹事,和别的无关。”武伯英笑着坦陈,转头问几个手下,“你们去抓郝连秀,身份没有暴露吧?”

赵庸几个连忙点头,表示绝对保密。

徐亦觉不信这大公无私境界:“屁,没暴露破反专署的身份,暴露的是我军统的身份。”

四个手下听他这样说,有些局促。

武伯英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接近下午两点,酒饭也吃到了最后,于是张手让他们离开。“今天礼拜天,你们也休息一下,罗子春回了后宰门,你们就到城里转转吧。”

四个手下弄不清楚,他所谓转悠是继续密查洪老五还是真正的闲逛,都迟疑着站起来,用眼神再次询问。

武伯英不忌讳,明言道:“不用暗访洪老五了,他也该到出场亮相的时候了,要不然,对得起谁呀。”

徐亦觉听言窃笑,轻骂道:“妈的,连我都对不起。”

罗子春站在西厢房下看雨,思索心事,未婚妻玲子在堂屋雨檐下做针线,怕打扰没有言语。突然前面传来敲门声,他才把眼睛收回来,看了一眼玲子,又转头看门。顺手拿起窗台下靠着的红油布伞,撑开来下了雨台,朝二门走去。

罗子春打开大门,并未见人,眼睛朝街上搜寻,看见斜对面的石狮子下,站着一个打黑油布伞的人影。他赶紧虚掩上门,朝那个人走去,那人见他动身,缓缓朝街西口走去,等他赶上来。

罗子春边走边左右顾盼,神情紧张,追上来人,并排走着问:“你怎么来了?这里不适宜谈话,我已经被他怀疑了。”

来人偏头看了他一眼,正是中统调查室主任刘天章。“不要紧,别怕。他和那几个人,正在徐亦觉的莲湖监狱。你怎么被怀疑了?”

罗子春边走边说:“最近几天,一直不带我活动,都是自己开车。他还逼问过我,问我王立死那天,是不是故意夜不归宿。主任,刺杀王立的事,你真没有参与吗?”

刘天章继续从容走着,肯定且真诚:“没有,我没有。我和宣侠父失踪无关,犯不着惹这个麻烦。要不是因为老林失踪,我连这件事看都不看。是洪老五搞的,受谁指使,我也还不清楚。”

“王立这个小伙子,除了脾气倔强,倒是个好青年。”

“洪老五他们,要杀的是武伯英,误杀了王立。”

“那天晚上把我灌醉,是不是你的安排,好给他们留时间?”

“绝对没有,洪老五要动手,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留时间?完全是巧合,别人灌醉你,也是因为你想喝酒,要不然咋会喝多。”

罗子春彻底相信,眼神有迷茫也有试探。“那我监视老处长,是不是一件大事?”

“当然是,而且是全中统的大事。徐老板亲自安排的,他不时还过问。你在为组织出大力,目前这件事,被徐老板归为甲类。”

“那如果他真是共产党呢?”

“那就糟透了,不但中统的历史不干净,而且有损目前的抗日事业。你应该记得李直,那时候你已经在调查处了。他给中统造成的损失,至今难以弥补。如果武伯英也是,我们不掩盖,不护短,这才是中统重新崛起的态度。”

“我目前觉得,他不是。”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后宰门街西口,刘天章转身又朝回走。罗子春迟疑了一下,也转身跟了上来。刘天章看看他,眼神带着关爱之意:“如果不是,也不好,将成为中统的最大对手。他目前通过追查宣案,想讨好老头子,从而领导特情界第三股势力。他是中统旧人,又是特务老手,将给我们造成很大压力。目前中统和军统,已经在力量上平衡,他和葛寿芝如果攒成了第三局,势必要分权、揽事、扩张。整个特情界被打破平衡,再起争端,只能让日本人得渔翁之利。”

“这一点,太深太高,我想不到。我只想问主任,我重新给老处长当司机,是他要,还是你送?”

“他不要,我舍不得给。我不给,他也要不去。我重新组建西安中统,把原来的人全部清除,重搭台子另唱戏。唯独留下了你,就是对你的信任和重视。”

罗子春确信无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见又快回到武家门前,刘天章放慢了脚步问:“他至今都没有说明,让你接近我的手下,到底要打听什么?”

“没有,一直没有。我想他认为,要秘密绑架宣侠父,必定要组织一帮人手。我估计他让我接近,也是为了探听口风,看中统的手下,是否在七月三十一日晚间,参与过什么行动。”

“我明白了,如果他问,你可以明确告诉他,没有。不是骗他,西安中统真的和宣案没有一毛钱关系,这是事实。但是我估计,他在此心之外,还有目的。他真没有问过你哪怕一句,暗中打探之事?”

又走回了武宅大门,罗子春停下脚步,不想把打听张向东的事情和盘托出,坚决答道:“没有。”

刘天章看了他一眼,信任点头:“好吧,我走了,希望你能继续放下个人感情,为国家和抗日出力。”

罗子春点头答应,看着他继续朝东走去。

武伯英和徐亦觉饮茶说话,一直到了后晌,雨下够后暂停,--湿--气很大。云层变得稀薄,透下了一点天光,反倒比正午时分还要明亮。一道彩虹挂在西天,虚无缥缈又真真切切,看得人头皮发麻。它是虚的,人就实了;它是实的,人就虚了;往来互换,虚虚实实,蔚为奇观。

徐亦觉安排准备晚饭,武伯英推辞。徐亦觉挽留不住,只好作罢。一下午武伯英都不提去审郝连秀之事,临走却提出要去看看。武伯英进了监听室,审问还在进行,无线电连着的小喇叭里,只传出审讯员的声音,不见郝连秀吭声。武伯英听了半个小时,问题无非是否共党密谍,组织机构情况,联系网络情况,危害国家情况。郝连秀都以沉默应对,武伯英听得都有些困了。徐亦觉也觉得索然无味,对监听室操控机器的手下努嘴示意。手下出去不久,喇叭里就传来了郝连秀的-呻-吟,这是挨打的生理反应。

武伯英很快就听厌了,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对徐亦觉说:“好好审,不招供,就证明有该说不能说的。”

徐亦觉点头问:“如果四中问我要人,我放不放?”

“不急着放,刚抓来,一要就放,岂不正说明胡乱抓人。关个三五天,他们使了钱,你再放人,才正常。”

“好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办。我给你帮了这个大忙,还希望你在查案过程中,如果有对我不利的事情,能帮着遮掩一下。”

“有吗?”

徐亦觉一愣,摆手道:“没有,就怕万一有。”

武伯英苦笑:“你是不是觉着,我在给所有人找麻烦?”

徐亦觉报以苦笑:“你也不是浑人,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可不是咋的!”

武伯英长叹一声:“我也没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把劲势用到强弩之末。”

徐亦觉摸不着他在说查案还是说婚姻。“都一样,箭杆不折,就只管朝前飞。”

武伯英路过监房,挨打声更大,突然拧身进了审讯室。莲湖监狱的审讯员和两个行刑者,对他不甚熟悉,见身后跟着徐科长,只感觉是个重要人物。郝连秀被固定在一块桑木大板上,牛皮索子拴牢四肢,脖子虽未被套紧,也动弹不得。行刑者见领导进来,合力把板子竖起来,郝连秀双脚悬空,倒比武伯英高了一头。他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更衬托出额头上血迹的猩红。血从头发里流出,到眉边已经凝结,如同红蜡烛的泪脂。武伯英没有说话,看了一大会儿,郝连秀回看,目中无人一般。武伯英觉得自己还是输了,输得非常彻底,他们互不知晓秘密身份,也就不可能是假扮夫妻。

徐亦觉多嘴:“你说实话,是不是共产党,是不是四中支书?我和你们校长是师生,只要你承认,一切都好说。我们抓你,因为怀疑你煽动民众,给日本人做事。你不承认是共产党,做这些事就是捣乱后方秩序,是汉--奸-行为。武专员是破反行家,你可以给他说,让他判断,你的行为和日本鬼子有没有关系。”

徐亦觉的话前矛后盾,逻辑混乱,实际理由自己也不清楚,只能理屈词穷乱说一番。郝连秀不为所动,武伯英也似乎没听见他说话,问道:“学生游行队伍中,打出反对独裁打倒总裁的横幅,是不是你主使?”

郝连秀见问话非常重要,牵扯实质罪名,不吭声继续死盯着武伯英。这个狗特务头子,伪君子,假善人,怪不得沈兰要离他而去,另觅生活。

武伯英冷笑一声:“政治独裁,好大的罪名,你们这些教书人,又懂得什么是政治,什么是统治。只有强者,才能统治,只有强者,才能独裁,只有独裁才能带领全国抗击日本。中国目前需要独裁,无独裁不能救中国,总裁这个地位,是全国各界包括共产党都完全支持的。你们这帮人,教书的不好好教书,读书的不好好读书,动不动就反对独裁,岂不知现在叫嚷这个口号,就是破坏抗日。在抗日非常时期,敢打出这个横幅的,就全部抓起来,带头的都该枪毙。你们却认为,可以混水摸鱼,可以法不责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徐科长在西安,就别抱这种侥幸妄想。”

徐亦觉见他明着夸赞,实际暗压责任,微笑不语,略带苦意。郝连秀被罪名骇住,又被理论蒙住,来不及细想根据,终于低下了头。

武伯英也低了头,半边嘴角翘着微笑,长叹一声走了出去。

徐亦觉追了出去,带上审讯室铁包木的厚门,知道他已经饶了郝连秀,追上反倒不摊本钱问:“我给你把他弄死算了?”

“你凭啥把人家弄死?”武伯英站住反问。

“你看我刚才那个说法咋样,按日本策反这个罪名处决?”

“这还真够爆炸性的。”武伯英被逗乐了,“郝连秀是汉--奸-,谁都知道是假相,真相从来不具备爆炸性。就像宣侠父被密裁,表象很具爆炸性,真相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武伯英言非所指答非所问,真正乱了的是徐亦觉。“我知道你现在很乱,先不说了。”

武伯英缓缓道:“你们审郝连秀,不说逮捕理由,也没有问话目的,就看他说啥。光这样打,不起作用,我给你过个方子。他是老师,最斯文干净,你给他换个监房,就是我以前住过的那种罐头盒子死囚牢。先用泔水根、屎尿水、哈油汤泼了,这天气不怕冷,把他扒光扔进去。站都站不住,让他躺一晚上,看明早说啥不。”

徐亦觉咧嘴泛恶心:“老武,你不愧是审讯专家。”

武伯英没有回应夸赞或奚落,眼含蒙眬问:“怎么能让沈兰知道,是你军统抓了郝连秀?”

“你想让她求你?”徐亦觉推测他,“很简单,我给四中校长打电话,要不了几分钟,沈兰就知道了。”

“我就担心沈兰,郝连秀是共产党,迟早有一天会害了她!”

徐亦觉听言感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男人要是不娶老婆就好了,少多少烦恼。”

武伯英发泄道:“英雄【:文。】难过美人【:人。】关,你是【:书。】狗熊怕过【:屋。】美人关。人家刘天章不娶老婆,是为了事业。你不娶老婆,也是为事业?”

徐亦觉吐了真言:“那你以为我不是?我把讨老婆这事,早和事业捆起来了。娶个大官他妹子,能少奋斗三辈子!”

“那我看宝珍小姐,倒是挺合适你。”

“你舍得啊?就算你舍得,我愿意,人家还不上眼呢,见了我像见到苍蝇一样。就算我是蝇子,也不能找个蝇拍呀?”

武伯英回到后宰门,天色已暗,罗子春来开的大门。几个军棍在部队上待得久了,连闲逛都不知去哪里,也都早早回了武家庭院。因为礼拜天,人手又多,玲子张罗包饺子。四男一女不知在厨房里说什么,又是一阵笑闹声。他走到西厢房门口咳嗽了一声,笑闹声戛然而止,只想提醒自己回来了,未承想打破了年轻人们的欢快。武伯英翘翘嘴角,钻进了西厢房,罗子春跟进来泡了壶茶,怯生生斟好一杯放在八仙桌上。自从被蹬了一脚后,他有些小心翼翼,不像先前那么随便。王立的死让老处长太过伤心,脾气更暴躁,不小心惹了怪罪,被取了性命都有可能,罗子春可见过他对付人的手段。

武伯英分别端了茶壶茶杯,走到棋桌边盯着棋局研究。罗子春见没有别的事情,刚想悄悄退出,武伯英却突然开口问话,他连忙停住脚步。

“今天刘天章,问没问你接触他手下的事情?”

“问了,我没说张向东的事。”

“这个能说。”

“好的,我下次一定说。”

武伯英从棋局上挪开眼睛,看着他:“骡子,我有个感觉。葛寿芝把张向东留了下来,暗中监视我查案的进展。还有个感觉,洪老五找我的时候,他也来了。洪老五为了息事才杀何金玉,不会再惹事杀王立,张向东却与王立有仇。这种人蛮横惯了,睚眦必报,指使洪老五杀了王立。”

罗子春听言咬牙切齿道:“如果是他害死王立,我把你打听的事告诉刘天章,张向东就必死无疑了。”

武伯英从裤兜里掏出耀瓷碗底,扔在棋盘里:“不用如果,这是我在王立倒地的地方寻见的。被人踩进了泥中,都没有发现。把我脚硌了一下,才抠了出来。王立临死掏出来,一定想给我留话。他一定想说明,认出了一个人,就是张向东。”

罗子春捏起碗底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武伯英抓起碗底装回:“但这样一来,就矛盾了。唯一的解释,我也想好了。宣案由中统发动,派张向东暗中操作,他雇洪老五办事,葛寿芝和刘天章都不知情。所以我让你打听,张向东是否在宣侠父失踪前,就来过西安。我通过中统局的老关系打听了,张向东最近一个月都不在局里,似乎在执行秘密任务。但是葛寿芝来西安,他却出现了,这就非常奇怪,有奇怪就有内幕。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军统一干人马,就都撇清了关系。我们查案的重点,又要重新转回到中统,中盘换路,棋更难走。”

“那有没有两统合作的可能?”

“不可能,也有可能,不好说。西安和别处不同,虽然两统也势如水火,但有蒋鼎文在上面调停,就有合作的可能。”武伯英放下茶壶茶杯,伸手动了一颗棋子,推敲下一步的走法,“好了,你去吧。”

武伯英再没打搅他们,他们也不敢来打搅。隔了半个多小时,饺子出锅,罗子春才过来叫饭。武伯英中午吃的酒菜还没消化,原本不打算吃,又不想扫大家的兴致,就到堂屋坐在饭桌前。几个男人在玲子指挥下包的饺子,实在有些丑陋,没想到他吃完几个,却夸赞卖相不好味道好。众人这才有些轻松,跟着计算各人吃了多少,武伯英报数十七,罗子春报数四十三,赵庸他们也报了数字。玲子没报吃了多少,却报了下锅出锅的总数,把六个男人的数字相加,她不但一个没吃还要吐出来二十几个,大家哄堂大笑。气氛又回到了其乐融融,一直小心翼翼的罗子春,表情才有了些自然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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