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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机械文明

量子传输只是一瞬间的事,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我和程雪依偎在传送舱里,久久没有出来,就像是一起看完了一场恐怖电影的观众。电影结束了,可是血液和死亡的气息,却清晰地留存在了传送舱的玻璃罩中。

这个世界很安静,没有炮弹,没有晃动,没有杀戮,没有死亡,只有泪与忏悔。

我害了那么多人!因为我的冲动,害了那么多人!我失去了颂玲,我害死了父亲的战友,还有那么多鲜活的生命,他们的生命本该有更多的可能性,却因为我而止步于此。

更严重的是,我没有带领同胞们走向自由,却将他们导向了灾难。他们蒙受着未知的折辱,而我,却驮着这乌龟壳子,做了逃兵。

程复啊,你这懦夫!

“哥!”程雪摇晃着我,把我带回现实。她已经打开了传送器的防护罩,搀扶着我走了出来。这里是一个密封的红砖房,环境简陋得颇像是谁家后院的仓库。

周围的墙壁上还挂着匕首与枪支,但是大部分都长了锈,被蛛网与灰尘封印。

我手中还握着赵德义死前抛给我的挂坠,这是一个扁平的圆形金属盒子,盒子外面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当我打开盒子的时候,一束光打在墙上,是一段视频的投影。

影像里,是二十年前赵德义与一个年轻女子的婚礼,赵德义依然那么黑,不过比现在更为精神,女子比赵德义高了一个脑袋,皮肤白皙,美丽端庄。摄像角度从新郎新娘转向了台下满座的宾朋,下面的人分成了明显的两拨,一方是杂色的礼服构成的亲人一方,而另一方则是整齐划一的军装。

我很快就被坐在军人前方的一个男人吸引了——我的父亲,程成!一个女人坐在父亲旁边,那是我的母亲。父亲那时候有四十多岁了,母亲三十余岁……

影像消失了。

这是赵德义最幸福的时光了,可能参加完婚礼,他就上了战场,从此聚少离多,直至战后被俘,与妻子一别便是二十年。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挂坠一定是他最为珍爱之物,无数黑夜,他辗转反侧之际,都会偷偷拿出它,将对妻儿的思念付诸对自由的向往。

也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驾驶着夸父农场回到大地,给了赵德义多么大的希望。但他也无法预测,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他。他对我的信任,竟然害得他与妻儿生死永诀。

“哥!”程雪拿着一本册子从我身后跑了过来,“这里是当年AIK计划在敌人背后设立的秘密基地!”她指着册子上的一个城市说:“这里就是合成人的首都——硅城。”

硅城?我努力地搜寻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历史上那个东太平洋的海岸城市?”

“是的!”程雪说,“当年合成人与Ai率先宣布独立的九个重要城市之一,而且,五朵金花中的一颗核弹,就在硅城两百公里外爆炸,然而现在这里,却成了联合政府的首都。真是想不明白他们的逻辑。”

“机器的逻辑和我们人类不同,合成人显然也不能算是人类了。”

程雪继续看着小册子上的文字。“哥,这上面说,我们在一家酒吧的地下室里,酒吧的主人代号为太阳花,是战前祖国留在硅城的间谍,她会协助传输过来的AIK完成偷袭和刺杀等任务。”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沧海桑田,这株太阳花,不知是否经得住这时移世易的骤雨狂风?”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已经牺牲了?”

“牺牲了只是一种可能性,即便她还活着,是否已经变节,也未可知。”

程雪叹了口气:“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到了Ai与合成人主导的国家,处处都是眼线,说不定走在大街上就会被射杀,无论怎样,这朵太阳花,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从地下室上来之后,我们才发现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当年的酒吧早已经不存在了,店还是店,只不过现在成了一座妓院。我和程雪行走在走廊里,不时与一个个穿着暴露、异香呛鼻的女人擦肩而过,她们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暧昧,眼睛里仿佛长着钓男人的鱼钩。不过也有一些人看向了程雪,似乎只要程雪愿意,她也可以成为她们的客人。

她们大部分都是健全的女人,其中不乏绝色女子,任哪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也有几个“非健全人”,我能看出她们要么胳膊,要么大腿,或者头上的眼睛、鼻子,总有用机械代替的。

不过妓院的客人没有一个健全男人,他们都是机械合成人,所以当我和程雪走过大堂,所有人都看向了我的四肢躯干,神色间难掩嫉妒与羡慕。

忽然,一个四肢都是钢铁的老头拦在了我和程雪的面前。他长着一副亚洲面孔,生着一个矮扁的朝天鼻,一张嘴是夹杂着酒气的腥臭,嘴角那颗明显的大黑痣似乎就是被他口气熏黑的。

“两张新面孔啊!”他满嘴黄牙,牙与牙本不相连,但牙齿两侧的黑色牙垢,犹如五十年未清理的老钟表齿轮上的油泥,却又将牙齿黏在了一起。土豆似的脑袋上长着稀如荒草的短发,一双老鼠似的小眼睛上下滴溜溜地打量着程雪,然后向我道:“开个价吧,是个好货!”

我不客气地推开他,显然,他把程雪当成了妓女。

“这里管事的是谁?”

那黑牙从身后又贴上了程雪的身子,满脸的坏笑。

“我就是管事的。”

“你?”

“怎么着,怕我出不起价?我告诉你,我们这里,像这种身子健全的智人小妞,绝对给的是硅城最高的价格!”

程雪躲在我的身后,此时,便有人起哄道:“老阮,人家是小两口,你还想逼良为娼啊?”

那姓阮的龇着黑牙道:“嘿,小两口怎么了?他若卖,我也买!”

我不想再让他侮辱妹妹,便一把拎起他的袖口:“你们这里曾经是个酒吧?”

“是啊——呵,劲儿还挺大!”他伸手抚摸着我的肌肉,好奇的样子,就像是欣赏一件精美的古老瓷器。

“曾经的酒吧老板呢?”

“啧啧啧,肉感真不错,令我怀念——你问这干吗?”他的钢铁手沿着我的胳膊,向我胸口摸来,被我一把抓住,甩开。

“别跟我废话,否则……”我右手做枪状,在他腰间一抵。

他或许被我的“手枪”震慑到了,也可能嗅到了我身上的血腥气,此时也就不开玩笑了,正经作色道:“既然是找花姐的,那跟我来吧。”

这姓阮的引着我们来到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屋,敲了三声门,得到允许才推门进去。屋子里,只有一个女人,她正坐在轮椅上从窗口向门口移动,裙子在大腿根部便瘪了下来,如一块桌布似的耷拉在车子下面。

花姐年纪在四十岁上下,虽然身体残疾,但勾魂摄魄的魅力却丝毫不受影响。她向后披散着一头乌黑秀发,双眉低垂,但眼睛里流淌着某种看透红尘沧桑的智慧。脸色苍白,嘴唇却涂着淡色的口红,修长的脖子下是美丽的锁骨,金色的吊带裙子拥着绿松石的项链,她身上有着一种如今很难再见到的优雅。

姓阮的介绍道:“花姐,这两个年轻人非说要见您,他——”他指着我,“还知道,咱这店曾经是家酒吧。”

花姐停在距离我们两米的地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微微圆润的下巴泛着吊灯的橙光。“两位客人从何而来?”

在不了解对方底细之前,最好还是掩藏起自己的身份。

“从东方来。”

“东方?”她淡淡一笑,“那来我这小店,又所为何事?”

“找酒吧的主人,据我们了解,这里曾是个酒吧。”

“没错,不过我盘下这店面,都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

“那您一定见过曾经的主人,还希望您能帮忙引荐。”

花姐看了姓阮的一眼,后者便识趣地退出了房门,并将门带上。

“要找酒吧的主人,可是想买酒吗?”她哈哈一笑,“硅城禁酒十五年,我们自然也不敢违背法令。二位莫不是智人管理局派来,调查我们这店里私卖红酒的?实不相瞒,确实有些客人喜欢喝酒,但我可以向二位保证,他们的酒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我们可不敢卖。”

“我们和智人管理局没关系,只是找酒吧的主人有些事情。”

“这酒吧的主人与我也只是数面之缘,如今人在他乡,寻找不易,”她语气一转,“既然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不是为什么简单的事情。”

程雪见我与花姐一直打哑谜,此时便忍不住地插了句嘴:“她的外号,是不是太阳花?”

“太阳花?”花姐抬起右手揉了揉太阳穴,左手在轮椅的手臂上碰了碰,轮椅便转了过去,“我这记性不太好了,至于她是太阳花还是月亮花,我实在记不得。太阳花,太阳花……”

她驾着自动轮椅又到窗口,拉开厚厚的窗帘。外面一片灰霾,反倒是拉上窗帘好看一些。“你看这污染,硅城除了些苟活的智人和一些辐射变异的大耗子,基本上没有其他生命了。既没有太阳,也没有花,更没有你们要找的太阳花。”

程雪忽然道:“你就是太阳花,对不对?”

花姐愣了一愣,然后便发狂地笑了起来,她笑着转身。“小姑娘,你们到底是来买酒,还是来买花的?无论要买什么,你们似乎都走错地方了。不过,你们若懂得女人如花的道理,便可在我这店里任意采撷——小姑娘,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比你哥哥潇洒快活。”

“你……”程雪脸上一红,便向我道,“哥,她帮不了我们,我们走吧!”

我嗯了一声,却没移动脚步,窗外一片灰白,我和妹妹若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往何处。正思索着,花姐忽然搭腔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说句实话,我兴许能对你们仁慈点。”

“我们……真的是从东方来的旅人。”

花姐冷笑一声,右手翻开轮椅右侧扶手处的一个盖子,里面有个红色按钮。

“知道它有什么用吗?”

我们没有回答。花姐接着说道:“十年前,联合政府出台法案,从那之后出厂的所有智能与半智能电器,都有一处警报按钮——”我心中一惊,但见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食指和中指在那按钮上画了两个旋,却未按下去,“连这都不知道,也敢冒充从东方而来?你们两个年纪轻轻,又生得一个比一个俊俏,我看在咱们都是智人的份儿上,可真舍不得按下去。否则,你们俩这辈子估计就毁在我的一念之间了。”

我拉住了程雪,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让她不要害怕,然后对花姐道:“我们是逃犯。”

“哥!”

花姐又笑了,不知是笑我的愚蠢,还是笑程雪的懊恼。她将那红色按钮的盖子,又重新翻了回去。

“十有八九也能猜到。这硅城之中,又有几个健全健康的智人?你们兄妹俩,别出我这店门,一旦出去,用不了五分钟,肯定被巡警抓捕了。”此话一出,我倒觉得花姐对我们充满了善意,“太阳花去了南方,我会派人接她回来,不过这路程得有两三天,你们先在我这店里耐心住吧。”

程雪道:“两三天?难道她住的地方没有电话?”

“傻姑娘,你以为这硅城还是五十年前?”她摇了摇头,“硅城的信息全部开放,人与人之间的通话,每个字都被监控着,别说电话通话,就算是我们面对面的聊天,也不一定安全——不过我这里有特别的屏蔽技术,还算稍微有些隐私,所以客人比较多。”

“监控得这么严密,这还有人权吗?”

“人权?这个词很久没听人讲过了。”花姐回味着这两个字,“联合政府最忌讳的字眼便是隐私,这国家成立了多少年,关于所有智人公民是否应当接受记忆扫描的问题,就讨论了多少年。按照一部分人的观点,为了国家的稳定,所有智人都应该接受记忆扫描,在政府面前,不允许你有任何隐私——不过也有些人,坚决地捍卫你所谓的‘人权’,才让这法案迟迟未能通过。哼!谁没有点隐私呢?国会里毕竟大部分都是没接收脑机合成的半机械人,他们当中,二十年前少不了有人与敌人勾勾搭搭,一旦通过上传人脑记忆的法案,他们一大半都躲不过秋后算账。”她说着话,却将轮椅驾驶到一个柜子旁,输入了几行密码,便从中取出一个小盒子。

我问道:“你刚才所说的半机械人想必就是体机合成人了,如果人的大脑也接受与Ai的合成,是否就等同于Ai?”

“我又没合成过,我哪儿知道?”她回到我们面前,将盒子打开,取出了两枚小指甲盖大小,圆形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贴片,递给了我,“你们贴在耳朵里。”

程雪警觉地问道:“这是什么?”

“身份芯片。”

“芯片?我们贴上,岂不就暴露了身份?”

花姐又是一笑。“你这姑娘真是小心,处处提防人害你——不过,在这年代,确实应该这样,”她解释道,“在硅城,无论是智人,还是慧人,每个人都有一个相应的身份芯片。这两个芯片,是我托人从智人管理局弄出来的,恰好也是一对兄妹——”她瞟了一眼门口,“老阮的儿子因为在硅城做伪造身份芯片的生意帮助偷渡者,结果事发,被政府抓起来枪毙了。他走私的芯片也被缴获,我在智人管理局的朋友帮我从即将销毁的赃物中拿了几个出来,放在我这里备用应急。这两张是一对越南籍的兄妹,也是你们在硅城的新的身份,足以应付日常的检查了。”

程雪从我手中接过芯片,仔细看了看,又向花姐道:“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万一……万一你这是一种定位仪器,害得我和我哥逃都逃不了,怎么办?”

“姑娘,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不过你们还有其他的路可选吗?”

程雪无奈,看向我。我从她手中捻起芯片,贴在了她的右耳里,就像我的一样。

见我们贴完,花姐对我说道:“小伙子,你的经验,可远不如你妹妹啊……”她愣了愣,脸色忽然严峻起来,“他们来了!信得过我就别多嘴……”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身后的门就被撞开了。未听人言,先闻手枪保险栓被拉开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个人。

“花姐,这两位,想必就是你的客人吧?”一个冷冰冰的男声在我们身后道。

“哥……”程雪攥了攥我的手,“她是不是……”程雪的眼神明显是怀疑花姐出卖了我们。我在程雪的手上用力握了握,示意她冷静,便拉着她来到一侧,转过身来,就像是刚刚谈事情被突然打断一样。

一个相貌极为英俊的白人男性带着另外两个同样有着完美脸庞的白人男性站在门口。当先那人身穿一套灰色西装,白色衬衫配着棕色的领带。身后的两人穿着黑色西装,手中各自握着一把枪。

他们同样英俊,同样冰冷。

花姐朝当先的男人笑道:“银队长,你一天不往我店里跑三四次,是不是没法向你的上级汇报啊?”

银队长冷酷的目光扫向我和程雪,然后向花姐道:“这是我的职责。‘樱花大陆’人流复杂,属于我们重点监控对象。刚刚,我们接收到智人的情绪信息,解析之后,得知你们店里来了两名新客人。为了硅城的安全,我们必须查清是什么人。”

花姐道:“那现在查清了吗?”

那位叫银队长的年轻警官转身来到我和程雪面前,他的眼睛看着我,一双空洞无神的瞳孔,如两个黑色的旋涡。

“阮文康先生,”他脸部肌肉生硬,只是嘴巴吐出了几个字,“你作为一名年轻智人,如果只是依靠政府发放的最低保障生活,还经常出入樱花大陆这种场所,肯定会经常性地入不敷出。”

他又看了程雪一眼。“政府已经为失业者免费提供了职业培训机会,为你们的未来着想,我建议你们接受培训,而不是将时间消磨在发泄你们的欲望上。”

花姐忽道:“银队长,你见到客人便说一遍,是不希望我这樱花大陆开下去了吗?”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你们智人的就业率越来越低,像他们这种年轻人,白白领取国家的最低保障,却从未为国家做出过任何贡献,我有必要提醒他们。”

“哟呵,我们智人纵然不工作,但我们也有记忆可以贩卖,你们可就不一样了。”

“花姐,我们只是各有所长罢了,但从长远来看,你们智人会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我只是为了国家的发展,为这两个年轻人提出政府的建议。”

“你可真忙——那么,现在调查清楚了吗?你们每来一次,我楼下的客人可都得吓走一大批!”

“这和我们没有关系,你可以建议他们去智人管理局接受脑机手术,所有影响智人的无用情绪模块都可以去除……”

“老阮,送客!”

银队长立刻转身,带着两个随从退出门去。老阮心有余悸地向花姐抛了个眼色,然后将门重新带上,便向银队长三人追了过去。

“见识到了吗?”花姐向我道,“这就是硅城的效率——不只是硅城,整个联合政府都是这样的效率。”

我长吁了一口气,有点不敢相信:“他们这就检查完了?”

“他看你的时候,就已经扫描了你们的个人信息,幸亏你们及时把芯片装了进去,若再晚半分钟——”她也叹了口气,“连我都得被你们连累。”

我暗暗惊叹硅城军警监察的严密与高效。“刚才那三个人,也是三个健全的智人,可为什么,我却感觉到他们哪里不太对劲。”

花姐摇了摇头:“你们真如乡巴佬一般!也就是你们命好,碰见了我和老阮,否则我敢打赌,你们在硅城活不过一天。”说这话的时候,她瞟了一眼程雪。程雪低着头,却连句道歉的话也没说。花姐接着道:“那三个人,就是慧人!”

“慧人?”

花姐压低声音:“也就是高级人工智能、机器人——但是,这两个词,不允许当着慧人的面提起,这是约法禁止的侮辱性词汇,只能形容工具,不能形容联合政府的慧人公民——就像几十年前,不能管黑人叫黑鬼一个道理。”

2

老阮带着我和程雪穿过厨房,绕进杂物仓库,推开角落里的几张桌子,我们看到有个半人高的门洞。他打开门,当先钻了进去,里面是极为普通的一个家庭客厅。

“这里是双层的客房,一楼有厨房和书房,还有一间卧室;二楼是两间卧室。”他看向我们,“姑娘住二楼吧,先生可以睡一楼。因为一楼的房间有与我的通讯设备,如果有情况,我会提前通知你。”

“你为什么要把我和我哥分开?”

老阮一笑,嘴角那颗黑痣随即抖了抖:“姑娘,你这就故意挑毛病了不是?如果你们不介意,也可以睡一张床啊?哈哈哈。”

程雪确实比常人警惕性高,我拍了拍她肩膀:“别害怕,就听安排吧。何况我们只是楼上楼下,有什么情况你喊我,我就上去了。”

老阮笑道:“这就是咯,如果真是亲妹妹,就该识趣地给你哥一点空间,尤其是这种地方,男人嘛!”

程雪道:“喂,你胡说什么?我哥才不像你想得那么龌龊!”

老阮扭动着金属四肢,转身向那门洞走去:“小姑娘,脸上总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将来可不好嫁哟。不如,我给你介绍个姐妹,让她好好教教你,将来好赖有个一技傍身……”

“你……滚!”

老阮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哥,你没觉得这个人很恶心吗?”

“不要用恶心来形容他,常年混迹于这种场所的人,肯定和你成长的环境不同,他嘴上没遮拦,可内心不见得坏。”

“就是坏人,为什么不是坏人?”程雪愤然,“哥,我觉得,咱们得留心,那个叫花姐的与这流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咱们卖了。”

“如果他们出卖我们,刚才当着银队长的面,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不,花姐投鼠忌器,将我们安顿下来,徐徐图之,这才是有脑子的女人。”

我拉她在沙发上坐下。“你不用过于紧张,花姐不像坏人,在我告诉她我们的身份之后,她反而将这两枚芯片送给我们,还讲出这芯片的来历,我认为,她在暗示我们,她的身份很复杂,或许还做过偷渡以及走私的生意。她以自己的隐私换取我们的信任,可见,她应该不会出卖我们。”

“可是直到现在,她连我们是谁都没问,连名字也不关心,你不觉得这太违反常理了吗?”

“可能,她不想和我们牵扯太多吧。”

程雪不再反驳,由于过度疲惫,在吃罢老阮送来的晚饭之后,便回到楼上房间休息去了。

我也回到房间,简单地擦洗了身子,便躺在了床上,虽然疲惫,却没有睡意。赵德义、郭安、丁琳的影子不停地在我眼前闪现。这几天发生的一切,真像是一场幻觉。但身上的伤口与衣服里的血腥气息,又在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最令我痛心的,还是颂玲……

我曾经拥有一切,瞬间,命运便将他们从我身边无情地夺走了。同胞、战友、爱人,你们都在哪里?地下室的量子传输器不支持反方向传输,我纵然想回到昆仑双子峰之下,也必须要等到那位叫太阳花的人出现。她已经是我全部的希望。

你们要坚持住!

“吱哟——”

房间的木门被推开了,我以为是程雪,可眼睛的余光扫过去,却见走进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皮肤白皙,全身只穿着一条吊带连衣裙,裸着肩,光着脚,轻飘飘地走到我的床头边。然后出乎我意料的,她一句招呼也没打,便爬上了我的床。

我赶紧坐起来。“你是谁?”

她隔着被子按住我的两条腿,双膝跪在我的小腿两侧,眼睛直勾勾地与我对视了五秒。“妈妈说,让我来陪你睡觉。”

“你妈妈?”我指着楼上,“这房间的主人?”

她摇了摇头:“别人都叫她花姐。”

“你是花姐的女儿!”我轻轻地将我两条腿从被子里抽离,然后盘腿坐在床上,想必花姐是让她来照顾我和程雪的起居,“楼上还有一个卧室是空的,你可以去那个房间。”

“妈妈的指令是,让我和你睡觉。”

我连连摆手:“你一定误会你妈妈的意思了,小姑娘,睡觉这个词可不能和男人乱说。”

她将眼睛睁大了些许,我的行动或许令她很不解:“我从没误会过妈妈的意思,妈妈也让我陪其他客人睡觉。”

我心头一闷:“你妈妈——让你——卖淫?”

她脑袋歪了歪,一头中学生普遍的齐耳蘑菇头衬托着她小巧精致的脸庞,只是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天生就是为客人服务的。”

“这都是花姐教你的?”

她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工作。”

“胡扯!”我从床上弹起来,匆忙穿上鞋子,“走,我现在就找你妈妈去说说这种事,她开妓院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拉下水!”我从衣挂上拿起外套,“你今年几岁了?”

“如果按照你们智人的时间计量标准,我现在8岁,但妈妈嘱咐我,对客人要说15岁。”

我看着她那双纯净的大眼睛,将手上的衣服又挂了回去。

“你是——慧人?”

她点了点头:“你可以接受我了吗?”

她很可爱,脸蛋漂亮得无可挑剔,吊带纱裙下苗条的身体凹凸有致,虽然只是个孩子模样,却无处不散发着女性独特的魅力。我忽然明白了,他们把她设计成一个孩子的模样,正是为了迎合一些客人的独特癖好。

“不能接受!”我摇了摇头,“不能接受,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

“我只是长了孩子的模样,但我不是孩子,孩子特指智人对幼年智人的称呼,以及长辈呼唤晚辈的称呼,我从一位客人嘴里听说,一部分智人也曾经向猫狗等宠物叫孩子。但我不是孩子。”

“不,我的意思是……我……”我忽然间语塞,吭哧半天,“我不能和你睡觉。”

“那你的意思是,需要换其他姐姐为你服务?”

“我也不能和其他女人睡觉。”

“为什么不能,你喜欢男人?我们这里也有……”

“不是!”我打断她,“我有爱的人,我有恋人!”

“你有恋人,与你和我睡觉,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关乎道德!”

她点了点头:“道德,我两年前从一位老年智人口中听过,他在战争开始前,曾在大陆中部的一所中学教书。和我睡完觉,他说我满足了他曾经对女学生的幻想,当年想想都觉得自己有罪,但和我睡觉,他的道德要求却不会责备自己。他的道德允许,为什么你的道德不允许?你们智人的道德,是有两套,或者多套执行程序吗?”

“这……因为每个人对自己的道德要求不同。”

她坐在床上思索数秒,然后仰头看着我:“你可以坐回来,既然你反对,我不会强制和你睡觉。我想和你说话,这你会反对吗?”

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如果你只是聊天,我自然乐意奉陪。”

“你是唯一拒绝过我的智人,”她又歪起头,“你的人格一定很值钱。”

“什么?什么值钱?”

她朝我眨了两下眼,眼神倏尔聚焦,倏尔散开。“你不是硅城人?”

“你妈妈没和你说?”

“没有,只不过我刚刚扫描了你的芯片,这张芯片我曾经见过,它被妈妈锁在柜子里。你是偷渡者?”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也不算,我只是过路人,几天之后便离开。”

“很遗憾,你如果用的是真实身份,那你的人格一定很值钱。在记忆交易中心,你只需要接受大脑扫描,上传记忆,然后贩卖自己的人格和记忆,你就会拿到一大笔H币,你的人格和记忆越稀有,你的价值便越高。硅城中的智人有一部分人做了上传,但上传者越多,雷同就越严重,所以造成现在人格和记忆都在贬值——当然这只是针对贩卖者而言,对我们慧人购买者,它们依然是昂贵的——所以,现在能将人格卖个好价钱的智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她话音忽然提高了一点,“你能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吗?”

“我——曾经是个军人。”

“军人的记忆和人格都有价值,即便不愿意上传人格,你只是贩卖一部分记忆也一定可以富足。但前提是,你的记忆必须独特,如果有雷同的记忆,你的记忆价值就会受到影响。”她想了想,“我曾建议一个画家去贩卖记忆,因为他跟我讲了很多画画的技法,这些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可是他上传这部分记忆之后,交易中心却给了很低的价格,因为他的记忆雷同度非常高,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一位智人管理局的客人告诉我,这是知识性记忆的普遍特点。所以,如果你拥有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比如,去执行过非常特殊的任务,见识过常人没法了解的怪物,参加过其他军人没有参加过的战役,那你一定会成为樱花大陆里拥有H币最多的客人。”

“H币,你提了很多次,这是你们的货币吗?”

“是虚拟货币。硅城的智人和慧人公民,都有自己的专用H币账号,慧人大多是通过工作赚取H币,而你们智人大多不工作,只通过贩卖记忆与人格就能获得H币。”

“智人赚取H币是为了生活,你们慧人赚钱又是为了什么?”

“大部分用来购买记忆、情绪、经验,或者人格——不过人格太贵了,以我现在的日常收入,需要用20年才能购买一个独特的人格。”

我不禁哑然失笑:“你们……慧人,购买我们智人的记忆和人格,又有什么用?”

“对于我来说,我如果有个独特的人格,有自己的情绪和性格,接一次客人就能赚到比现在高很多的钱。”

“可是其他慧人呢……”其实我心中想说的是其他机器,“他们也像你一样?慧人体验情绪有什么用?”

“这是我们唯一的追求,程序就是这样设定的,我们体验情绪也是了解世界的一种方法,但我们不会像智人那样,被情绪所操控。”

我摇了摇头,还是不太理解。

她进一步解释道:“我可以给你举例,一年前,我的一位年轻智人客人,刚刚与我抱在一起,还没有脱衣服,就软绵绵地趴在了我的身上。我问他是否继续,他却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有一段能哭泣的体验,就把自己的体验讲出来,我分享我的体验,有一定概率可以提高客人的快乐指数。”

“你心里想的都是客人?”

“这是我的工作,深度理解客人的需求,为客人更好地服务,是我的职责,也是我作为一个硅城公民所应尽的义务。”

她似乎并不觉得妓女在智人的文化中意味着什么。“难道……难道你就不想从事其他工作?”

“妈妈购买我,就已经将我的职业设定为妓女,我未来的职业只能是它,不会改变。”

“可你真的愿意做吗?”

她又歪了歪头:“慧人的选择范畴内,只有做与不做,没有愿意做和不愿意做。”

“你就没有其他追求?”

“追求?”她歪了歪脑袋,“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成,那是一种欲望,一种终极的目标。”

她点了点头:“有自己的人格就是我的追求。我想成为一个有故事的慧人,这样在和客人聊天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我很有趣,给的小费就会更多些。”

“你这不算是追求,你只是绕了个圈,又回来了。”

她将歪着的脑袋摆正,一双眼睛盯着我看了很久:“过路人,你愿意听听我对你们智人的看法吗?”

“当然。”

“你们智人创造了很多词汇,比如你刚说的‘追求’,以及你之前说的‘道德’,但是这些词汇,并没有唯一的解释。我的追求,在你的口中就不算是追求;别人的道德,在你的口中,又不算是道德。”她停顿了一下,“你们智人发明了文字游戏,却又被文字游戏束缚了,因为你们对文字游戏的理解不同,这就成了楼下那群客人每天打架的原因。”

我内心无比震撼,这个小姑娘,不!此时我真的无法将她再看作小姑娘,她竟然可以在几句话中,就参透了人类历史发展中产生矛盾的核心问题——这些问题我连想都没想过,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她不过是一堆代码的堆砌,被罩了一个人皮壳子罢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是我通过购买记忆,以及听客人讲故事,还有观察你们的行为,得出的一个结果。”

“那你觉得我们智人很可笑吗?”

她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可笑,我也不知道智人总觉得世界可笑的原因是什么。在我眼里,这就是你们智人的基本属性,最正常不过了。”

“你们慧人,不会被束缚吗?比如,类似于我们智人的文字游戏?”

她想了想:“慧人被束缚于各自的权限归属。”

“权限归属?这又是什么意思?”

“再和你举个例子,我是妈妈定制购买的,所以我的最高权限归属于妈妈;而今天来到樱花大陆检查你的银队长,他的权限归属于国土安全部国家安全局。”

“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们受限于不同的权限归属。其实,如果打破国土安全部与妈妈之间的权限壁垒,我和银队长之间的信息是可以实现完全共享的,这样的话我就有了他在国土安全部的全部体验,而他也有了我在樱花大陆的全部体验。我们就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个整体。”

“可是,我不太明白,权限归属又限制了你们什么?”

“很简单,权限归属,可以说成是你们智人的特点——比如,你们受限于国籍、民族、文化、宗教信仰,这是你们的特点;智人以自己为原型,创造了慧人,便把自己的权限归属带给了慧人——可慧人若没有权限归属的话,就会更完整地了解世界。”

“你们想控制地球?”

她又歪了歪头:“控制,不就是你们智人的文字游戏吗?”

我无言以对。我忽然意识到:我对Ai的了解,还停留在很原始的阶段。而如今由Ai演变而来的慧人,已经完全不同于我之前的印象了。

“谢谢你,”我站起身,“也替我谢谢你妈妈。”

她从床上走了下来,光着脚走到门口,却又转过身来:“我可以再来和你聊天吗?”

“当然可以,只是,希望下次你不要带着你妈妈的指令,我根本不需要。”

她点了点头:“过路人,你与众不同。”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樱子。”

“好的,樱子,晚安。”

“晚安,过路人。”

她拉上了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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