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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樱花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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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城的日与夜,其区别就在于窗外的雾是白色的还是灰色的。

我不用担心窗帘是否已经拉上了,因为即便没有拉上,也不可能有谁的眼睛能穿透这能见度连两米都不到的雾,从而看见房间中的我和程雪。

客厅的窗户是锁着的,在我试图打开窗子透透气的时候,老阮为我们送来了午饭。

“你最好还是别打开,”他将食物放下,钢铁手抓着一块抹布,擦了擦餐桌,“外面的霾有辐射。”

“霾?”

“那是灰尘,核弹炸起来的灰尘。”

“核爆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灰尘怎么会还飘浮在硅城?”

“古有盘古开天辟地,清者为天,浊者为地;今有程成炸天地,石头上天,尘霾遍地!”他有些打趣地说道,“核弹已经改变了硅城的气候,地气蒸腾,日夜不绝。你没觉得,硅城比其他城市都暖和吗?至少,我们这里,十多年都没有过冬天了。”

“地气?”

“核弹爆炸引发了大陆中心几座火山的爆发,而硅城所处的位置,地下岩浆活跃。地质专家说,就像有个大火炉在我们脚下烤着。所以地热明显,导致植物全都干死了,后来地热能与核爆之后的严冬酷寒一中和,反而让硅城成了一处非常适宜智人生活的天堂。”

我望着外面的苍茫,实在无法将这座城市与天堂联系起来。

程雪走了下来,看见老阮后,面带不悦。老阮就像故意要气她似的,我们吃饭的时候也不回避,还故意坐在了程雪对面。

他嘿嘿笑了两声,忽然向我道:“小伙子,昨天晚上,可逍遥快活吗?”

我脸上一红,却见程雪抬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然后便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饭。

“我什么也没做。”我回答老阮,实则是向程雪解释。

“是吗?”老阮满脸坏笑,“樱子,可是我们这里最可爱的慧人姑娘。”

“嗯……”

“还有个更快活的法子,你要不要顺便也体验体验?”

“谢了,不需要。”

老阮似乎只听见前半句,没听见后半句,他殷勤地从胸口的兜里拿出一个黄色药瓶,抖出来两枚黑白胶囊在钢铁手中,递给了我。“来一颗,快感十足!”

程雪忽然一拍桌子:“你够了!”

“小姑娘,我又没请你吃,你嫉妒什么?”

“你三番五次地要拉我哥下水,非要他变得像你们一样龌龊,你才乐意?”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就龌龊了?”

“嫖妓,嗑药,你们还有什么不龌龊?”程雪气得满脸通红。

老阮反而哈哈一笑,两颗分叉的焦黄门牙似乎都要蹦出来了:“你瞧瞧……”他指着程雪看着我,“女人就是没法理解咱爷们儿,要么我们樱花大陆怎么会生意这么好?”他将那胶囊拍在桌子上,“啥叫嗑药?这是政府许可贩卖的快乐胶囊,主要就是针对情绪抑郁的智人。你这小姑娘什么也不懂,你知道硅城的智人百姓普遍抑郁吗?他们失业,他们没有任何成就感,如果不嫖妓,不赌博,不找点乐子,那就只能自杀!政府仁慈,开放了这种可以促进多巴胺分泌的小药丸,吃一粒,能让你乐三天——五百H币才能买到一粒,你知道我掏出的这两粒,可是我一周的小费哪!你这小妞儿还不领情,我告诉你,你出去卖一次,也买不了我一颗药丸!”

我正色道:“老阮,请你别再向我妹妹说这种话。”

“哟,你家遗传信息里的自尊心还挺强啊!”老阮又是一笑,将那药丸又揣了回去,站起身,“行嘞,小伙子,我看你还是更喜欢女人一些,晚上我派个‘法国野马’来你房间奔腾奔腾。”

“你……”

老阮不容我解释,便哈哈笑着离开了。

“真是恶心!”程雪一把推开面前的餐盘,显然老阮已经令她失去了进食的欲望。

“寄人篱下,我们再等一两日,太阳花回来之后,我们便不用再忍受他了。”

“哥,如果太阳花来不了呢?或者……”她面色凝重,“她真的已经变节,带来了巡警,我们怎么办?”

“我想,花姐会比我们更谨慎。”

“三天已经过了两天!两天之后,无论太阳花来了与否,我们都离开硅城,好不好?”

“可我们能去哪里?”

“回祖国。”

“祖国?”

“祖国!”

我胸腔犹如燃起熊熊烈火:“祖国……到底在哪儿?”

她指了指天上:“祖国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不过我的定位仪坏了,等我修好之后,我们就逃离硅城,找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向祖国发出求救信号,就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期待。然而……颂玲怎么办?郭安他们怎么办?

“见过太阳花之后,你自己先回祖国,我还要去救颂玲和郭安他们!”

“哥!我知道你的想法,可你一个人的力量太小,蚍蜉撼树谈何容易?我们先回祖国,然后再从长计议!”

我叹了口气,从长计议,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晚上的时候,樱子又来到了我的房间,站在门口,却不走进来。

“过路人,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当然可以。”我还怕老阮真派个“野马”来我房间,现在樱子来了,我顿觉轻松。

她得到我允许才进门,并将门关上。她一步步地走近我,像昨天那样,爬上我的床,跪在我的被子上,连衣裙盖住了她的膝盖。我刚想挪开,发觉她今天有些不对劲。

她的发丝杂乱,脸上有些脏兮兮的水渍,下颌竟然还有两处明显的牙印,齿痕深入“皮肤”。

我没有动,“你刚才……”

“我刚服务了一位熟客。”

“你的……”我指着自己的下颌,“牙印是怎么回事?”

“那个客人每次都这样。”

“他给你咬的?”

她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没有厌恶,也没有伤感,平平淡淡的,似乎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会感觉疼吗?”

她摇了摇头:“不过我体内的传感器会向我发出警报,但我的职业是令客人满意,所以当我在身体受损与客人的满意度之间发生矛盾时,我会选择令客人满意。”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情,可我内心却生出同情。

“他……他这么不尊重你,你的传感器能感觉到吗?”

她歪了歪头:“什么是不尊重?”

“不尊重,就是让你做一些不愿意,或者伤害你的事。”

“我没有不愿意让他咬的想法。”

“可他伤害了你!”

她看着我的眼睛。“过路人,你现在的反应,我在妈妈的脸上也看到过——你们智人,将这叫作痛苦。”

“嗯……我为你感到痛苦,我更为那个伤害你的人,感到羞愧,羞愧也让我内心痛苦。”

“你们智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我和你们并没有实现数据共享,你和妈妈却会因我受到伤害而痛苦。”

“这种情绪,叫作——同情。”

她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整齐的麦须。“谢谢你,过路人,我得把你和妈妈的这种情绪体验储存起来,原来这就叫同情。”

待她睁开眼,接着说道:“不过,妈妈看到其他伤口,还有另外一种情绪反应,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也这样。”

“其他伤口是什么?”

她将肩膀一缩,左右手各自褪去双肩的肩带,两根肩带在光洁的皮肤上滑落,遮住她双乳的文胸也掉落下来。我脸上一红,随即心中便是一寒。

她那看似刚刚发育的乳房上,如今却是两个黑乎乎的洞口,洞口的边缘被撕扯开,像是被狼撕碎的鹿肉,洞口内部露出几块电子元器件。

“客人喜欢这样玩。”她淡淡地说。

我紧紧地攥了攥双拳。眼前仿佛看见那畜生趴在樱子身体上,面露狞笑地咬去了她的乳头,而樱子却丝毫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真是禽兽!”

樱子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好奇地看着。

“没错,过路人,你和妈妈的反应是接近的。”她淡淡地说道,“能为我解释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吗?”

我心中一阵难受。“樱子……”

“嗯?”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这是一种为同类犯罪所产生的羞耻,“我只是难过。”

“原来,这是难过,”她闭上了眼睛,将这种情感记忆储存,“可是,我之前曾经购买过难过的情绪体验,好像与你和妈妈的难过,又不一样。”

“难过也有很多种。”

“你们智人真是‘多愁善感’。”她忽然睁大眼睛,“过路人,妈妈难过的时候,都会抱抱我,你会吗?”

我看着她纯净的眼睛,那是一种难以让人拒绝的澄澈,她真的只是被人类设计出来的机器人吗?

我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我感觉到樱子压着我的身子爬过来,然后扑进了我的怀里。

“樱子,答应我——”

“什么?”

“学会拒绝。”

“拒绝?为什么?”

“拒绝所有不尊重你的行为——你告诉他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是你们智人祖先孔子的话,是对智人说的。”

“这本应是人类社会的行为规范,如果慧人也是人类,那这句话你们同样适用。”

“谢谢你,过路人。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个认可智人和慧人地位平等的智人,你若有个合法芯片,我就能将你介绍给其他慧人了。”

“谢谢你,樱子。”

我鼻子一酸,这只是我自己感觉到的单纯善良,还是她本身就单纯善良?我已经难以分辨。但她刚才的话,让我无法相信,我抱着的是一堆由非生命材料组成的机器。

“过路人,我肩膀上的传感器,刚刚感知到了你的泪水。妈妈为我修复伤口的时候,也会流眼泪。”她停顿了几秒,又说,“过路人,你的人格,一定非常值钱,和妈妈的一样值钱。”

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如鲠在喉。当罪恶在她身上疯狂发泄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人心是多么丑恶。

咣当一声,门板被人推开了,程雪站在门口,脸上流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恐,“哥,你怎么……”

我赶紧推开樱子:“我没有。”

樱子裸着上半身,裙子挂在小腹之下,她跪在我的面前,看看我,又看看程雪。

程雪愤愤地道:“你没有,那是因为我推门及时!”她迈着大步走到床前,指着樱子向我厉声道,“她在勾引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有些无奈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把我拥抱樱子的原因大致向她说明。

“可你们昨天已经……”程雪满脸通红,转身跑了出去,“你太让我失望了!”

“妹妹!”

我听见脚步匆匆上楼的声音,之后,便是大力关门的声音。

樱子无辜地看着我:“她为什么生气?”

“她误会了我们,伤心了。”

“为什么?”

“她认为我和你睡觉。”

樱子将吊带裙重新穿好。“你们智人之间的信任协议真是太脆弱了,兄妹也是如此。如果你们的沟通也能摆脱语言和文字,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失望、生气与愤怒,”她歪了歪头,“但这些情绪,又可以换H币。”

我心下不安。“樱子,我上去和她解释一下。”

樱子点了点头,看着我走出了房间。

程雪没有锁门,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站在窗口看着外面苍茫的雾霾。我轻轻将门关上,来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她头动都没动,但鼻息急促,显然还在气愤之中。

我首先打破沉默。“相信我,哥哥没有做任何你认为的龌龊事情。”

她将头转过去,留个后脑勺给我。

“我向父亲发誓,我没有玷污他的血脉。”我举起手臂,看着程雪微微颤抖的脸颊,“父亲是我心中不可侵犯的神圣,我不允许别人诬蔑他,更不会自己抹黑他。”

“哥!”程雪的肩膀颤抖着,“你在我心中,也是如此。”

我从后面抱住她。“相信我,我没有让你失望。”

她转过身,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相信你,但我心里还是难过,一想到那个机器人……”她别过头去,“是它玷污了你!”

“樱子只是一个Ai,根本没有你我这种情绪,更何谈‘玷污’呢,其实,如果真的把慧人看作一种生命的话,她内心是非常纯净的。”

“哥……”她急了,“Ai不过是为了取悦人类才被设计成这样的,它们都是——演员,都在表演!你怎么还真的相信它了,你就不怕它把你出卖?要知道,这里可是硅城。”

我拍拍她的肩膀:“好,你不用多心,我没有暴露太多的信息。”

她忽然抱住我的腰。“你让我怎么才能不担心!哥,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见到你,现在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真怕你受到伤害,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心中感动,也将她紧紧地搂住:“怎么会,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虽然你没在我身边,但是我经常会想象着你陪着我一起长大,永远在我身边。我原来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你送了我一台摩托机车,而我驾着你送我的摩托,横跨了亚欧大陆……”

我心中愧疚,只能将她紧紧地抱住,“我以后一定要努力补偿对你的亏欠。”

“不……我只要你永远平平安安……”

忽然听到客厅里砰的一声,像是楼下一扇门被人踹开了。我和程雪立刻警觉,她翻身到床上拿起背包背在身上,又从包里掏出两把手枪,一把递给我,一把拿在自己手里。

“哥,巡警!”

我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侧耳倾听。

一双皮鞋踩在地板上,身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樱子。

又听呼啦一声,像是什么被推倒在地板上。

一个男人的声音吼道:“他妈的,怎么是你这个婊子!谁放你进来的!”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

“你凭什么打我女儿!”花姐的声音从门洞处传来。

“女儿?呸!”

花姐道:“老阮,你先带着樱子离开这里!”

金属脚踩着地板的声音急促地跑进客厅,然后便和那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一起消失在矮门之外。

却听那男人道:“不许管她叫樱子!”

“我的女儿,我爱叫什么,便叫什么!”

“你……”男人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说吧,”花姐声音冰冷,“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你们智人管理局也没放假,怎么会闲得来我这樱花大陆?说完了赶紧滚。”

花姐故意说出“智人管理局”明显是在提醒我和程雪切不可轻举妄动。

安静了起码有一分钟,那男人才道:“一艘夸父农场起义了。”

花姐漫不经心地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不关心它为什么起义?”

“没什么兴趣,”轮椅的声音向门洞移去,“你若只是要聊夸父农场,我可没那闲工夫。全硅城哪个智人来了我都陪,陪聊、陪玩,就连陪睡也未尝不可,可就是不陪你。”

“你!”他怒道,“站住!”

轮椅的声音停在洞口。“你是在讽刺我没长腿吗?”

那男人情绪急切。“我时间有限,没空跟你闹——那艘夸父农场被一支队伍劫持了!一支不属于夸父农场的队伍,一支……游击队!”

程雪也凑了过来,和我对视一眼,他说的显然是N33的事情,既然他在智人管理局工作,知道这些本是寻常,可他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花姐呢?

轮椅的声音又回到客厅中心。“游击队?哪里的游击队?”她似乎提起了兴趣。

“来源未知。夸父农场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处,而且游击队的人我们没有抓到活口,他们只留下了几具尸体。”

“你们不是可以记忆扫描吗,死人又怕什么?”

“对方似乎预料到我们会这么做,已经通过了某种我们不具备的技术,抹去了这些死人的记忆,我们根本无法找到他们来自何处。”

“失望?”花姐冷冷地道。

“不,这是一件幸事……”

花姐没说话,颓然长叹一声。

那男人道:“至少说明……它还在。”

花姐冷冷道:“又有什么用!”

“这……这难道不是你一直的梦想吗?”

“算了,算了。梦想?你以为,我还是我?”

“为什么?你就是你!”

“女儿死后,我多活一天都是赚的,甭跟我提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了。”

“但是,希望来了!”

“那是你的希望!”

“是我们的希望!”

“呵呵——”花姐的嗓子里似乎结了霜,“大河原树,请你不要再说‘我们’这个词。”

我心中一惊,难怪这声音这么耳熟,下面的男人是大河原树!

花姐继续道:“从你迈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此生和你恩断义绝。”

大河原树脚下的木地板咯吱一声,他踱步至门洞,忽然停了下来,“大脑记忆上传法案的通过已经不可避免,联合政府在这半年之内,必然会推行!”

说完这句话,他的脚步声响起,直至彻底消失。十几秒后,花姐的轮椅也跟了出去。

我将大河原树与我的几次接触告诉了程雪。

程雪不禁疑惑:“为什么他一个智人管理局的高级官员,却认为我们解放者小队给了他希望?”

“我估计,他可能是一个联合政府的反对者,你们的出现,增加了他的信心。”

程雪沉吟半晌。“又是梦想,又是希望的,这两个人……真是无法理解。哥,我们去问问花姐!”

“再等等,现在出去过于危险,花姐若想立刻解释的话,她肯定就留下来了,既然没有留下来,自然就是因为现在还不是谈话的时机。”

2

直到睡醒一觉,花姐也没派人来找我们。第二日,等老阮来送午饭的时候,他才向我们解释,原来花姐摊上麻烦了。

“嘿……”他那张丑脸上失去了往日调笑程雪的光彩,“都怪我,都怪我!”

程雪没有在此时落井下石地骂他两句,我不禁暗夸她懂事。于是我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们这里的‘催情发射器’被银队长他们给拆了!”

我一听“催情发射器”就不是个好词,本不想追问,谁料他却热心地给我们解释:“这也是我给花姐出的主意,因为我们的竞争对手先用的。这种催情发射器可以操控智人男性大脑里的芯片,刺激脑波,具体原理我也不懂,反正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操控过往男人的性欲。嘿嘿,用了这个发射器,我们的樱花大陆,本季度生意比上一季度增长了50%哪。”

程雪骂道:“歪脑筋!还说自己不龌龊。”

“小妞儿,别总整天都装得冰清玉洁似的——你以为你这招很特殊?‘冰清玉洁’这种服务,我们樱花大陆早就开发了,不稀奇!”

“闭嘴!”

老阮哈哈一笑,又将话题扯回到了“催情发射器”上。“小伙子,你可知道,我们店的催情发射器其实是改造过的,功率不仅更强,而且更为隐蔽,你知道我是从哪儿得到的灵感吗?”

我不想知道。

“那可要追忆到我的青葱岁月了,”他眯起小眼睛兀自开始回忆,金属手臂托着下巴,嘴角的大黑痣就像为银色的小拇指镶了一颗黑宝石,“那时候,战争还没爆发,我还在老家那边种地。”

“种地又有什么好讲的?”

“你别急啊小妞儿,我种地自然没什么可讲的,但我们几百公里外,一个村子的怪事,可就值得一讲了。”

“什么怪事?”

“他们种罂粟!”

程雪哼了一声:“故弄玄虚。”

“哎?你别总插嘴嘛——诡异处自然不是他们种罂粟,而是他们种了罂粟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停下来,小眼睛扫着我和程雪,“稀奇不稀奇!”

没人附和他,他自己又说道:“他们那几个村子,一到晚上,全村人就跟中了邪似的,全翻山越岭地到附近一家农场去种罂粟,种完了,继续回来睡觉。第二天,谁也不知道——稀奇不稀奇!”

程雪翻了个白眼:“哥,他拿咱俩寻开心呢,不就编了个集体梦游的故事吗?”

“哎,姑娘,你还别不信,我知道你们不信,但事实上它就是发生了,谁也不知道那家农场用了什么妖术操控着那群人,但据说是一种高科技——因为那家农场的幕后老板,是个欧洲大财阀,在那些世界著名的战争中,他都卖过军火。”

“可这件事启发了你什么?”

“这件事给我的启发就是:最高级的营销,就是让你的客人,浑然不觉地掏钱,理所当然地嫖妓,而且成为参与犯罪的一分子——”他看了一眼程雪,“嘿,我们的催情发射器,就是依照我这种想法改造的,不仅大大招徕客人,提升了客人们的满意度,而且还在客人大脑芯片上动了手脚,让每个人的脑波都能影响周围的人,这也算是一种脑波推广策略,厉害吧!”

见我和程雪谁也没有反应,老阮才催促道:“快点吃吧,说的就是你,小伙子,花姐请你过去一趟!”他特意强调,“一个人!”

程雪道:“为什么只有我哥?”

老阮嘿嘿一笑:“因为某些人的教养不够,满嘴龌龊肮脏,我担心影响美丽的花姐近来不美丽的心情,当然就被我建议取消了。”

老阮将我领至楼顶的一个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个透明的玻璃花房,五六十平方米的空间,郁郁葱葱,种满了绿色植物,温暖且潮湿。玻璃房外,是苍茫的白色,整座花房就像是建在了云中。

面前的架子上,有几颗“葱头”被半泡在水中,葱头下方,已经长出了白色的嫩须——这恐怕是我唯一熟悉的植物。但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葱头,毕竟这种东西出现在夸父农场的餐厅比较正常,但若生长于此处,那我便要怀疑这间花房,是不是花姐的菜园子了。

张颂玲一定会喜欢这里,我望着玻璃墙以及一排排木架子上的一盆盆绿色植物,却叫不出名字,但她一定能如数家珍一般,将这一盆盆的陌生花草介绍给我,讲出我不知道的故事。

“那是风信子。”

花姐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后,她的轮椅灵巧地绕过了我,与我并排“站”在那几棵风信子前面。

“西风之神泽非罗斯与太阳神阿波罗都爱慕一位俊美的少年,然而,这位少年只与阿波罗要好。泽非罗斯嫉妒阿波罗,故意杀死了少年,风信子,便是那少年的血所幻化。”花姐的轮椅转了个方向,缓缓向前移动,“希腊神话总是会将花与人,联系在一起。”

我放下风信子,跟在花姐的轮椅之后。

她从一张矮桌上,拿起一个水壶,驾着轮椅移动到一丛葱白与早春的麦苗混合而成的植物面前,给这盆植物喷上清水。“这是水仙,也是一位俊美的少年所化,那孩子有多美,我是想象不出来。总之,他的美都让自己着迷了,所以整天坐在水边顾影自怜,终于溺水身亡,化成了水仙。”

她指着轮椅下方一片青蒿似的植物道:“金莲花在希腊神话里,原是一名猎人,他被维纳斯所仰慕,可是被天神眷顾的代价却无比巨大,这猎人还没和情敌走上角斗场,就被一头野猪轻而易举地结束了生命。”她轻叹一口气,“维纳斯一定很伤心吧!所以,我将玫瑰种在了金莲花的旁边——玫瑰的花瓣里,藏着维纳斯的魂灵。”

花姐将每一种花的来历向我娓娓道来,我听得如痴如醉。

她的轮椅最终停在了一面玻璃墙之下,玻璃墙外就是楼顶的边缘,如果没有眼前的迷雾,这里或许能够看到硅城的街景。

她俯瞰着脚下的苍茫,喃喃自语似的说道:“然而它们,都不会再开花了。”

花姐的背上是一件墨绿色披肩,她的后背翕动,就像是雨打的滴水莲叶,飒飒潺潺。

我也为之叹息。

“流水落花春去也,不是吗?”她望着眼前的灰白,幽幽地说了一声。

我心中仿佛照进了一束光。

“你就是太阳花?”

“你倒是不笨,不愧是程成的儿子。”

“你知道了?”

“看你第一眼便猜到了这种可能性,随后在智人管理局的数据里,我又印证了自己的推断。”

“所以,你编个理由,将我们稳住,只是想调查我们?”

花姐笑了一声:“调查?哪儿那么简单。”

“那么……”

“我想杀了你。”她透过玻璃映着的影子与我对视,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脸庞。

“杀我?”我不太相信,“可你有很多次机会将我移交给智人管理局,但是你并没有。”

“那岂不太便宜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你!”花姐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是她的双手却紧紧地抓住轮椅两侧,努力地克制着颤抖,“我不恨你,程复,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冤仇,但遗憾的是,你的父亲叫程成——而他,夺走了我女儿的性命。”

“是因为战争?”

“因为五朵金花!那可真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呀,”她冷笑着,“我哪儿管得了什么百花千花,我只知道,我的女儿死于五朵金花的辐射!杀一人者为罪犯,杀百万人者为英雄。程成是个罪犯也罢,是个英雄也罢,这都跟我无关——但他害死了我女儿,便不可饶恕!”

回想到她昨日与大河原树所说的,“女儿死后她多活一天都是赚的”等话语,我忽然想到,这十几年来,她每天都带着仇恨,一个人等着天黑,那该是怎样的痛苦与寂寞。

“十分抱歉,如果父亲活着,一定会亲自向你道歉……”我歉然道,“历史已经无法逆转,如果我的死,能够抚平你内心的痛,那我便死了也可以。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我是夸父农场N33的船长,我想救回我的同胞,救回我的爱人——另外,我还要尽我所能的,解放天上所有夸父农场的同胞,带他们找到祖国——如果你能让我完成这些任务,到时候我便让你杀了,也死得其所。”

“呵,祖国……别做梦了,那根本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她存在,我妹妹就是从祖国来的!”

“别做梦了,程复!”她声音凄凉,“如果你等了十五年,也没等到她的消息,她就算活着,也是死了!”

“你……”

“从我接收到潜伏的命令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十五年了,没有任何人和我联系,没有任何音信,没有任何战争,也没有任何反抗,如果祖国还存在,她为什么没有将我们这些人解放出来?为什么?因为,她根本就是个谎言!是像大河原树一样的,一群痴心未死的人,编造出来的谎言。”

狂风骤雨之后,她淡然一笑:“罢了,还有什么事,能比杀了你更重要呢?”忽然,我腰部一紧,却见身体已经被一根伪装成绿色藤蔓的锁链缠住了。她这才驾着轮椅原地转身,右手在轮椅手柄上摸索,手柄下方,出现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兴许,你的血液,也能化出什么花儿来!”

不等我争辩,她的食指,便向着手柄上的一个黑色按钮按去。

砰的一声,我用力向右避去,身后的一个花盆应声而碎,我感觉到左侧腰眼一阵灼烧之痛,与此同时,玻璃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声“花姐”,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是老阮,他声音惊惶,显然,他吓得不轻。

“花姐!”他却没有给我求情,“樱子,樱子出事了!”

花姐和老阮离开了花房,留下我一个人,像是铃兰一样半吊在空中。

滴血的铃兰。

幸亏我躲得及时,子弹擦着我左侧胯骨上方的软组织而过,只割开了一道伤口。

血液沿着裤筒汩汩而流,最终汇聚在我的鞋尖,染红了脚下的地板。

我俯身看着那摊血面积越来越大,我的身体也越来越麻。血液爬向了猎人与维纳斯,然而,它终究没长出什么新鲜的花。

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让花姐失望了,我并不是一位俊美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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