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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后甲板上

第三十六章 后甲板上

(埃哈伯上,众随后上)

烟斗事件之后不多久,一天早上,吃过早餐不多一会儿,埃哈伯照往日习惯,踏着房舱舷梯到了甲板上。大多数船长通常总在这时候走一走,正如乡绅们吃了早饭要在花园里走几圈一样。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他的坚定的鲸骨脚步声;他照老规矩走了几个来回。他踩的一块块的甲板早已对他的脚步十分熟悉,到处留下了他一个个凹下去的特殊脚印,像化石一般。你要是凝目注视一下他那个皱纹深陷的额头,那么你还会看到尤为奇怪的脚印——他的一个不眠不休、永远在踱步的思想的脚印。

不过,在刚才所说的那一天,这些脚印显得更深了,正如那一个早晨他的急躁不安的脚步留下了更深的痕迹一般。埃哈伯已经整个沉浸在他的思想中,以致他前后不差地或在主桅边或在罗盘柜边每拐一个弯儿,你就几乎可以看到这思想在他的脑海中也随着拐了个弯儿;他每走一步,这思想也在他的脑海中跨一步;这思想已经完全占有了他,以致它几乎成了外部每一动作的内心的模子。

“你注意到他没有,弗兰斯克?”斯德布悄声说,“他心里的鸡雏在啄破它的壳。它快出来啦。”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埃哈伯时而把自己关在房舱里,时而又在甲板上走,从脸上看,显得对自己的目的依然和以前一样执著。

到了一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在船舷边停了下来,一面把他的鲸骨腿插到镟孔里,一手抓住一根护桅索,命令斯塔勃克把大家召到船艄来。

“长官!”大副吃了一惊便叫了一声,他惊的是在船上,除了有万分紧急的事变外,绝少发出或简直从来不发出这样的命令。

“叫大家到船艄来,”埃哈伯又说了一遍,“在上面桅顶的,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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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船的人手都已到齐,大家面带奇怪的、不免有些提心吊胆的神色瞅着他,因为他的脸正有些像暴风雨快要来临时的天色;埃哈伯急速地瞥了船舷外一眼,又瞅了瞅水手们,然后从他站着的地点起步,又旁若无人地脚步沉重地在甲板上来回走起来。他低着脑袋,帽子半耷拉着,继续走,也不管水手中间在低声揣测些什么;终于斯德布小心压低了嗓门向弗兰斯克说,埃哈伯把他们叫来,必定是让他们来见识一下他走路的本事。然而过了没有多久,他猛地停下来,叫道:

“你们要见到了一头鲸鱼,你们怎么办?”

“招呼大家去逮它!”约莫有二十个人的怪声怪气的声音做出了这冲动性的反应。

“好!”埃哈伯叫道,他看到自己的突如其来的问题居然如此有吸引力地激起了他们由衷的兴奋,口气中不禁大为赞许。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伙计们?”

“放下小艇去追它!”

“那时候你们是个什么劲头,伙计们?”

“不是鲸死便是艇亡!”

大家每吼一声,老头儿的脸上高兴和赞许的表情便增添一分怪异和狂热。同时,水手们开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心中不由得纳闷:自己听了这种似乎无所指的问题怎么会变得这么兴奋。

可是埃哈伯在他那个镟孔里转了半圈,一手伸得高高地抓着护桅索,抓得紧紧的,几乎使足了劲,然后向他们说了一番话,大家听了更是摩拳擦掌,急不可待。这番话是:

“你们所有这些爬桅顶的人以前都听过我发出的有关一头白鲸的命令。你们听着!瞧见这枚一两重的西班牙金币没有?”说着,他把一枚锃亮的大金币对着太阳举起来,“伙计们,这是个西班牙金币,值十六块大洋。瞧见了没有?斯塔勃克先生,把那边那个大铁锤递给我。”

在大副去取锤子这段时间里,埃哈伯一言不发,只把金币在他外套的下摆上擦,像是要把它擦得更亮,同时不出字音地低低哼着什么曲子给自己听,发出的是一种压低了的含混的怪声,似乎这就是他体内生命力之轮的单调的嗡嗡声。

他从斯塔勃克手里接过锤子,一手高举着它,朝主桅走去,另一只手亮着金币,提高了嗓门叫道:“我的孩子们,你们中间有哪个给我打到一头白脑袋、皱额头、歪下巴的鲸鱼,有哪个给我打到这头白脑袋,右尾部有三个枪窟窿的鲸鱼——你们听好了,有哪个给我打到这一头鲸鱼,他就能得到这个一两的金币!”

“好啊!好啊!”水手们叫道,他们眼看着金币被钉到桅杆上,便挥舞雨帽,对此欢呼。

“听好,那是头白鲸,”埃哈伯扔下锤子,接着说,“一头白鲸。伙计们,你们要睁大眼睛找它,要留神看有没有白水;只要看见有个水泡泡,就高声叫喊。”

整整这段时间里,塔希特戈、达果和季奎格怀着比别人更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心在一旁看着,一听提到皱额头、歪下巴时不觉吃了一惊,好似每人都各自想到了某一件往事似的。

“埃哈伯船长,”塔希特戈说,“这头白鲸准是有些人叫它莫比·迪克的那头。”

“莫比·迪克?”埃哈伯叫道,“塔希,这么说,你是认得这白鲸的啰?”

“长官,它在沉下水去以前,是不是总要有点儿古怪地扇几下它的尾巴?”这个盖海德人有心地说。

“它喷起水来也怪,挺浓挺密,哪怕在抹香鲸里也是少见的,特快,对不对,埃哈伯船长?”达果说。

“它有一,二,双(三),——啊!它皮上还有好几支铁枪,船长,”季奎格断断续续地叫道,“全都拧——扭——曲,像他——他——”,他结结巴巴找不到他想说的词儿,他的一只手转呀转,像在打开一只瓶子的软木塞——“像他——他——”

“螺丝锥!”埃哈伯叫出来,“对,季奎格,刺在它身上的几支镖枪全被拧得七歪八扭;对,达果,它喷的水大得像一整捆麦子,白得像咱们南塔克特一年一度的盛大的剪羊毛季节后的一大堆羊毛;对,塔希特戈,它的尾巴一扇一扇活像被狂风撕破的三角帆。伙计们,一点儿不错!你们见到的正是莫比·迪克——莫比·迪克——莫比·迪克!”

“埃哈伯船长,”斯塔勃克说,他,斯德布和弗兰斯克始终用一种越来越惊讶的眼光望着他们的上司,但是最后似乎有了一个可以解释这种诧异心理的想法,“埃哈伯船长,我听说过莫比·迪克——不过咬掉你的腿的并不是莫比·迪克。”

“谁告诉你这个的?”埃哈伯叫道,接着他停了停,“对,斯塔勃克;对,我的全船伙计们;打断我的这根桅杆的是莫比·迪克;莫比·迪克害得我如今站在这里,一条腿只剩下一截断头。对,对,”他一声呜咽,可怕而又响亮,像是一只被打中了心脏的大角鹿发出的,“对,对!是那头该死的白鲸废了我,让我从此永远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装假腿的水手!”然后他双臂往外一甩,用无限怨毒的口气喊道,“对,对!我要追它到好望角,到霍恩角,到挪威的大漩涡,不追到地狱之火跟前我决不罢休。伙计们,这就是雇你们上船来要干的活儿!在东西两个大洋中追猎那头白鲸,在地球的四面八方追猎它,直到它喷出黑血来,直到它的尾巴摆平为止。伙计们,你们有什么说的,你们愿意从今以后一起动手干吗?我看你们都像是好样儿的。”

“对,对!”镖枪手和水手们喊道,他们走得离这个处于亢奋状态中的老头儿更近了,“睁大眼睛留神那白鲸,握紧镖枪对准莫比·迪克!”

“上帝祝福你们,”他说话已是一半呜咽,一半喊叫,“上帝祝福你们。管事!多拿些酒来。斯塔勃克先生,你拉长了脸干什么呀;你打不打算追捕那白鲸呀?你对白鲸有没有兴趣呀?”

“埃哈伯船长,我对它的歪下巴,对死神的血盆大口有兴趣,只要它跟我们要干的正事顺道就行。不过,话说回来,我上这儿是来捕鲸鱼的,不是来给我的指挥官报私仇的。埃哈伯船长,就算你能宰了它,你报了仇,这能出多少桶油?在咱们南塔克特市场上,这为你挣不了几个钱。”

“南塔克特市场!去它的!但是你走近些,斯塔勃克。你是想要一份低一点的拆账报酬呀。如果金钱成为衡量的标准,如果那些会计已经清点了地球这个他们的大账房(他们用一个接一个的一镑金币把地球围起来,每一金币等于四分之三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报了仇,会给这里带来极大的好处!”

“他在捶打自己的胸膛啦,”斯德布悄声说,“这是为什么呀?依我看,这听起来雷声大,其实雨点小。”

“向一头没有灵性的畜生报仇!”斯塔勃克叫道,“它伤了你不过是出于顶顶盲目的本能!这是疯狂!跟一头没有灵性的东西发火。埃哈伯船长,这怕是有伤天理吧。”

“你听好了——你是真要一份低一点的拆账报酬呀。凡是肉眼看得见的东西,伙计,都是跟硬纸板做的面具一样。但是就每一事件来说——每一个活生生的行动,每一个不容置疑的行为——就在那里,某种未知但仍可理喻的事物会从不可理喻的面具后面推出事物面貌的原型来。如果有人要戳穿,那就戳穿面具!除非冲破墙壁,否则囚犯如何才能到外面去?对我来说,白鲸就是那堵墙壁,一堵逼近我的墙壁。有时我也想,墙外什么也没有。不过这就够啦。它赶着我做苦工,把活儿拼命往我身上压。我看到它全身力大无穷,还有不可思议的歹毒心肠支撑着它。这不可思议的东西正是我憎恨的主要东西。白鲸是代理人也好,白鲸是主犯也好,我要把我的憎恨发泄在它身上。伙计,别跟我讲什么有伤天理;太阳要侮辱了我,我照样要揍它;因为太阳可以这样干,我也就可以那样干;自从世上存在着一种公道以来,嫉妒就主宰着所有的人和物。不过,伙计,连这种公道也不是我的主子。谁能管住我?真理没有个边。别这样看着我!傻瞅着我比恶狠狠地瞪着我还要难受。好吧,好吧,你满脸通红也好,脸色煞白也好,我发出的热已把你烧成熊熊怒火。然而,斯塔勃克,你听好,人在火头上说的话,过去了也就完了。世上有些人,他们的温情的话语乃是小小的侮辱。我无意激你发火。随它去吧。瞧!瞧那边有带茶色斑点的土耳其人的脸蛋——那是太阳所绘的活生生的吐着气息的图画。那些异教的豹——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礼拜的东西,它们活着、追求着,却对它们所感觉到的灼热的生活不作任何解释!那是水手们,伙计,水手们!在这头鲸的问题上,他们难道不是和埃哈伯一条心么?瞧斯德布!他在笑!再看那边的智利人!他一想到它就狂笑,表示轻蔑。要在那普世的风暴中屹立不倒,你一株未生根的幼树根本办不到。斯塔勃克,这是什么?好好琢磨琢磨吧。那不过是帮着对鲸尾投一枪罢了;对斯塔勃克来说,这不是了不得的功业。还能有什么别的呢?全南塔克特最好的镖枪手,当每一个桅前的水手都抓着块磨刀石时,他不用说是不会从这么不起眼的一次猎鲸中退缩的吧?唉!我看明白啦,你是给拘束住啦!大浪把你抬起来啦!说呀,说出来就行!——唉,唉!这么看来,你不说话等于你说了话。(旁白)从我张大了的鼻孔里喷出来的,他已经吸进肺里去啦。斯塔勃克已经是我的人啦;如今他已不能反对我了,除非他造反。”

“上帝保佑我吧!——保佑我们大家吧!”斯塔勃克低声喃喃道。

然而在他对大副受了蛊惑后的默认感到欢欣鼓舞时,埃哈伯却没有听到他的带有先兆性的对上帝的祈求,没有听到底舱里发出的压低了的笑声,没有听到风吹索具发出的预兆不祥的振动,也没有听到篷帆的中心一下子鼓起时扑打桅杆发出的空洞的噗噗声。斯塔勃克的垂下的眼睛又一次闪出生命的顽强的光芒;舱底下的笑声消失了;风还在吹,吹得帆鼓鼓的;船依旧起伏颠簸。啊,你们这些忠告和警告!既来了,你们又为什么不留下?不过你们的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预言,你们这些幽灵!然而虽说有外部预言的成分,更多的却是自我对往事的验证。因为外界对我们的压力并不大,是我们的存在的内心需求,它们仍在驱使我们去干。

“拿量杯来!拿量杯来!”埃哈伯叫道。

他拿到了倒得满满的酒杯,转向镖枪手们,命令他们拿上他们的武器。然后他让他们挨着绞盘,手执镖枪,在他面前列成一行,大、二、三副拿着长矛站在他一边,船上其余的水手围着他们站成一个圆圈;他站在那儿,用锐利的目光对他手下的水手一个个瞅过去。而迎着他的是一双双狂热的眼睛,就像草原狼群的血红的眼睛瞅着领头狼的眼睛,彼此对视之后,领头狼就带着大家沿着野牛走过的路往前冲去;天啊!哪知道这一下掉进了印第安人布下的陷阱里。

“喝了往下传!”他叫道,把那个装得沉甸甸的大肚子酒瓶递给身边最近的一个水手,“现在是光让水手们喝。转圈儿传下去,传!伙计们,小口吸——大口灌都行。这酒可跟魔鬼的蹄子一般凶。好,好,传得好。它叫你天旋地转,叫你醉眼蒙眬。干得好,快底朝天啦。这般来,那般走。把它递给我——这瓶空啦!伙计们,你们好似那无情岁月,那么充盈的生命给一口口地喝个精光。管事,来,再满上!

“留神听着,我的勇士们。我把你们召集到这绞盘周围;你们大、二、三副,拿了长矛站在我身边;你们镖枪手,拿着你们的兵器站在那儿;而你们,坚强的海员们,绕着我围成一圈,好让我来多少恢复我以前的打鱼的先人们的一个高贵的习俗。伙计们啊,你们还会看到这样子——嘿!管事,你回来啦?来得不利索的都不是好样儿的。递给我。好啊,这酒壶此刻又满啦。你该是圣·维杜舞这小鬼[1]吧——给我滚,你这打寒颤的东西!

“过来,你们大、二、三副!把你们的长矛在我面前交叉。干得好!让我来碰一碰这轴心。”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伸出胳膊握住了平伸的成辐射形的三根长矛的交叉点;在握着的同时,又突然神经质地拉扯它们;同时全神贯注地从斯塔勃克望到斯德布,又从斯德布望到弗兰斯克。那模样好像他有某种无名的内在的冲动,要把他自己富有吸引力的生命的蓄电池中积累起来的火一样的激情电击到他们身上。这三位副手在他的坚毅、始终不变、富有神秘意味的面容之前畏缩了。斯德布和弗兰斯克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到了旁边,斯塔勃克垂下了他的诚实的眼睛。

“这没有用!”埃哈伯叫道,“不过,也许,这样也好。因为一旦你们接受了这全力的电击,我自己的电源,也许就会从我身上泄光,说不定还会使你们倒毙。你们大概不愿意这样。放下长矛吧!现在你们三位副手,我派你们当我那边的三位异教亲人——三位最最尊贵的绅士和贵族,我的勇往直前的镖枪手——的执杯人。瞧不上这活儿?伟大的罗马教皇为乞丐们洗脚时,还不是把他的三重冕当大口水罐用?啊,我的可爱的大主教们!你们的降尊纡贵定会教你们勉为其难的。我不向你们下命令,你们自觉会这样做。你们镖枪手们,斩断你们的绳索,拔掉枪杆!”

三个镖枪手默默无言地服从命令站好,各人面前手拿着约莫三呎长、倒钩在上的铁矛头。

“别用那锋利的铁矛头戳我!斜过来,斜着拿!知道这高脚杯的脚吗?把枪头的插枪杆的接口朝上!好,好,现在你们执杯人朝前走。那几个镖枪头,拿好了!我斟酒的时候要举好!”他紧接着从一位副手旁慢慢地走到另一位跟前,将镖枪接口斟满了酒壶里的烈酒。

“现在你们站着,三个对三个。举起那凶险的圣餐杯!你们如今已参加了这个再也分不开的同盟,用那些杯子吧。喂,斯塔勃克!这盟已经结成啦!那表示许可的太阳正等着最后批准哩。喝吧,你们几个镖枪手!喝吧,发誓吧,你们这些站在捕鲸艇头的伙计们——杀死莫比·迪克!我们要不捕到莫比·迪克,宰了它,上帝便要猎捕我们大家!”那三只安着倒钩的长长的钢杯已经举起啦。在喊叫和诅咒白鲸声中,烈酒被嗤的一声同时喝尽。斯塔勃克脸色苍白,转过身去,打着冷颤。酒壶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灌满,在发狂似的水手中一个个地传递;埃哈伯用他空着的那只手挥舞致意,大家都散去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舱中。


[1] 圣·维杜舞是一种痉挛性的病症,病人消沉、易怒、感情极不稳定。埃哈伯的断腿根部常生剧痛,这损害了他的神经系统,因此常有神经质的发作,说话走路都有神经质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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