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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江西困境与“大悔大悟”

1.九江大败后差点儿自杀

咸丰四年(1854)九月上旬,曾国藩奉咸丰皇帝的命令,率师直向江西重镇九江推进。

曾国藩此举一方面是迫于皇帝的严旨,另一方面,应该说,在两湖的一系列辉煌胜利,也让曾国藩有些过于自信,认为如果乘势东下,也不是没有扩大战果的可能。

九江位于长江与鄱阳湖之交,是长江中游的重要城市,战略位置非常关键。在曾国藩的战略布局中,是继武汉后的第二个重要战略节点。

太平天国失去武汉后,再也不敢大意,派名将秦日纲在九江以上严密布防。九江上游,有田家镇、半壁山在大江两岸对峙,乃自古“水战必争之地”。太平军在此地集结了四万重兵。除了在半壁山层层筑垒之外,太平军还在长江江面上横拦了铁索六道,一端连接田家镇,一端连接半壁山,并且在铁索下面按一定距离排列了数十只小船,上面安放枪炮,用以保护铁索。防御不可谓不严密。

观察形势之后,因为半壁山敌人相对较弱,曾国藩决定先攻半壁山,后取田家镇。

曾国藩先派大将罗泽南、李续宾从马岭坳强攻半壁山。太平军在半壁山屯兵两万,而罗泽南、李续宾部仅两千六百余人,但这两千多人皆是湘军最精锐的部分,猛悍超群,以寡击众,毫不怯阵,向半壁山发起坚决进攻。半壁山与马岭坳之间湖汊纵横,只有左右两条土堤可通行人马。这种地势,太平军人数虽多,发挥不了作用。罗泽南“自带敢死之士数十人,匹马冲出,奋力堵杀。贼众退归堤北”。太平军以前屡次失利,对湘军已经畏之如虎,因此稍一接触,就开始溃逃。湘军分路包抄,紧追不舍,“抢入舟中,杀毙近千人,江水尽赤;覆舟溺毙者亦不下千人,浮尸蔽江”(1)。此役太平军损失惨重,太平军主将林绍璋等多名将领战死,而湘军阵亡者不过十三人,成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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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指挥水师

水师面对的困难也不比陆军小,他们的任务是攻破太平军的六道拦江铁索。彭玉麟、杨载福商量之后,将水师分为四队,第一队专门负责破坏太平军拦江铁索;第二队负责在破坏铁索时压制对方炮火;第三队准备在铁索断后冲向下游,放火烧掉太平军战船;第四队负责守护后方辎重船只,防止太平军的突然袭击。

布置就绪后,彭玉麟、杨载福亲自出马作战。十三日,湘军水师首先发炮击沉太平军列于铁索下的数十条护索小船,然后开船到铁索之下,用巨锅盛油脂置于船上,将铁索烧熔砍断。

拦江铁索既断,湘军船队顺流而下,拿下田家镇。太平军水营盛时,虽号称有船万余艘,但是多为虏获的民船,“船只大小不一,未经训练,其实不能接仗”(2)。相比之下湘军水师的战船和大炮则十分精良。湘军在武穴截断太平军船队的归路,然后再溯江而上,沿途攻“剿”放火,使太平军船只顿时化为火海。总计烧毁太平军水师船四千余艘,缴获五百余艘。经此一战,太平军九江以上的船只荡然无存,水师基本瓦解了,失去对长江九江以上的控制力。曾国藩不无得意地说:“长江之险,我已扼其上游,金陵贼巢所需米石、油、煤等物,来路半已断绝。逆船有减无增,东南大局似有转机。”(3)

半壁山田家镇战役是湘军前期军事战争胜利的最高点。接下来眼看就可以攻下九江,把长江中游全部收入囊中。镇压太平天国,似乎已经胜利在望。

湘军占领田家镇后,顺流而下,直取九江。

湘军虽然节节胜利,由于长驱直进,其实兵力已疲。但曾国藩在屡次大胜之后,也不免扬扬得意。他派陆军围攻重镇九江城,派水师攻打九江对岸的湖口,认为这次也能如以前那样,迅速取胜。

但是这次太平军的准备远比以前要充分。田家镇战败的消息传到天京,杨秀清大惊,立刻派名将石达开、罗大纲赶赴西线指挥。太平军西征军自湘潭战败后,弃岳州,失武汉,节节退却,直至九江、湖口,形势十分不利。但另一方面,由于湘军的进攻,太平军被迫缩短了战线,集中了兵力,加强了指挥,消除了战线过长、兵力分散的弱点。太平军全力据守九江、湖口两城,准备与湘军决一死战。

负责守九江城的太平军将领叫林启容,他治军严谨,“深沟固垒”,城外梅家洲等地营垒也非常坚固,湘军在这里头一次见识到了太平军的厉害,“环攻十余日,贼坚闭不出”。湘军将领罗泽南一筹莫展,也不得不对太平军的防守之密表示佩服,他说:“九江城如斗大,梅家洲尤一小垒耳。而贼坚壁以老我师,静若无人,夜无更柝号火。我军一至城下,则旗举炮发,环城数千堞旗帜皆立如林。启容之善守,贼中一将才也!”(4)

在坚守九江的同时,太平军又琢磨着如何战胜湘军水师。

太平军研究认为,湘军之攻取战胜,在很大程度上依仗水上优势,欲战胜湘军,必先破其水师。湘军水师分为大船和小船两部分,大船笨重,小船灵活,二者互相配合,取长补短,才取得了水战的胜利。若能将其分开,他们必然自顾不暇,失去战斗力。同时,太平军大部分船只被毁,所余少数水军难以与湘军水师争锋,欲破强敌,亦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于是他们就在这方面大动脑筋,制定了一个奇策。

湖口的太平军先用少数小船不断袭扰湘军水师,使其日夜不得安宁。太平军天天“用小船百余号,或二三只一联,或五只一联,堆积柴草,实以硝药,灌以膏药,分十余起纵火下放,炮船随之;两岸出队千余人,呼声鼎沸,兼放火箭、火球”(5),对湘军水师实施火攻。虽然由于湘军防备甚严,未能取得多大战果,但是不能不“彻夜戒严,不敢安枕”(6)。湘军屡胜之后,已生骄气;屡被袭扰而又求战不得,又生躁气;骄而且躁,遂令太平军有可乘之隙。

湖口之所以得名,是由于它地处长江与鄱阳湖的唯一交汇口。一边是宽阔的长江,另一边则是广袤的鄱阳湖。两水之间,是一个狭窄的交汇口,只有小船轻舟能够通过。十二月十二日,太平军利用湘军水师急于求战的心理,再次用小船袭扰的方式,把湘军惹得火起。水师营官萧捷三等贸然率舢板等轻舟一百二十余只,载兵两千,冲入湖内,企图肃清鄱阳湖内不断跑出来袭扰的太平军战船,太平军抓住机会,塞断湖口水卡,修筑工事,安装大炮,将这一百二十多条船死死地封锁在湖内。

从此湘军水师被肢解为外江和内湖两部分,百余“轻捷之船”,两千“精健之卒”,陷于鄱阳湖内;外江水师只剩下运转不灵的大船,“多笨重船只,运棹不灵,如鸟去翼,如虫去足”,丧失了作战能力,陷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战争的主动权也就随之转移到太平军手中。(7)

太平军从容地对湘军水师发动了更大规模袭击。一天晚上,一片漆黑,咫尺莫辨,太平军分别从九江与小池口抬出小船三十艘放入江内,携带各种火器,钻入湘军大船船队放火。湘军水师顿时大乱,纷纷逃窜,船只损失无数。曾国藩坐上舢板督阵,不许船只退却,也毫无作用。其情形如同靖港之再现。

更严重的是,曾国藩自己的座船也被太平军攻占俘获,曾国藩管驾官、监印官全部死亡,船上存放着他带兵历年以来的重要文件以及书信日记,至此“文案全失”。连皇帝赏赐他的白玉四喜扳指、白玉巴图鲁翎管、玉靶小刀、火镰等东西,都成了太平军的战利品。连曾国藩自己也差点成了太平军的俘虏,他在太平军逼近的关键时刻投水自杀,幸被救起。

曾国藩遥望江内船只纷纷溃逃,念及自己花费数年心血惨淡经营起来的水师竟遭如此下场,羞愤难当,遂欲效仿春秋时晋国大将先轸的榜样,策马赴敌而死。慌得罗泽南、刘蓉等人紧紧抓住马缰,好一番拉扯劝解方始罢休。

屋漏偏逢连阴雨,不久,留在九江的杨载福水师又遭到风灾袭击,四十条船被完全毁掉,剩下七十多条也破烂不堪,不能使用。这样,湖北武穴以下江面再没有湘军船只,重新成为太平军水师的天下。

太平军取得湖口之战的胜利,打破了曾国藩夺取九江、“克服安庆、直捣金陵”的梦想,更让曾国藩陷入漫长的困境。

2.曾国藩与胡林翼

太平军在湖口袭击湘军水师成功之后,重新控制了长江航道,便分三路上行,发动战略性反攻。咸丰五年(1855)二月十七日太平军三克武昌,湖北的大片地区又一次落入太平天国手中。曾国藩一年多的战果得而复失。

这时,曾国藩更加确信上年八月攻占武汉后,不待后方巩固、经济恢复即迅速东下是错误的,并在奏折中旧话重提,对咸丰的决策提出婉转的批评。他说,细思臣等办理错误之处盖有两端:一是武汉克复当留重兵驻守,并留战船数千号以为后路声援,稳扎稳打;二是九江未破不应进攻湖口,以致兵力分散,两处受阻。(8)

然而咸丰皇帝不同意这一看法,他认为湘军湖口之败仅仅是因为水师舢板冲入内湖所致,即曾国藩指挥上的疏忽与无能造成的。至于要在武汉留兵驻守,他说那本来没有必要。他说:“所称办理错误之处,如水师冲入内湖,以致声势隔绝,诚不免锐进贪功。至武汉收复未留后路声援一节,则其势本有不及,水陆两军全数追剿,犹恐兵力单弱,若彼时即分剿武汉,兵数愈少,刻下更不知如何棘手。曾国藩等既定直捣金陵之计,即着迅速设法攻克九江,合军东下,毋得再存顾虑。”(9)仍命令曾国藩迅速攻克九江,然后合军东下,直捣金陵。这种瞎指挥无异梦呓。

湖口之败后,湘军元气大伤。曾国藩只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陆师之上,指挥塔齐布、罗泽南两部继续围攻九江,希望能早日攻陷城池。但是九江防守没有丝毫破绽,“负固死守。其坚悍凶顽,实出意计之外”(10)。湘军昼夜苦攻,士卒死伤惨重,而战事仍毫无进展。咸丰五年七月,曾国藩帐下得力大将塔齐布因为九江久攻不下,“日对坚城,徒增焦灼”(11),吐血而亡,年仅三十五岁。曾国藩顿失依恃,抚尸大哭。

被困在内湖的湘军水师为了冲回长江,也不断进攻湖口水卡。由于进攻过急,在塔齐布死后第三天,内湖水师统领萧捷三在湖口中炮阵亡。至此曾国藩手下能征之将,可用之兵,只剩下罗泽南一部。

恰在此时,太平军又大举进入江西,曾国藩的形势非常困难。

就在这个时候,胡林翼又给曾国藩来信,要求把罗泽南派到湖北,帮助他收复武汉。

“曾胡”后世并称,两个人的事业紧密交织在一起。在这里我们不妨荡开一笔,追溯一下两人的关系。

曾国藩比胡林翼大一岁,他们都是湖南人,而且同属长沙府,是货真价实的老乡,曾国藩刚到北京之时,胡林翼也正在翰林院,两人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应该说渊源颇深。

然而我们翻遍曾国藩任京官时期的日记,关于与胡林翼交往的记载只有寥寥数条,可见在北京期间,两个人的关系非常疏淡。

这看起来有点儿奇怪,其实也很好理解,因为曾胡二人出身、门第、性格、作风大不相同。

我们提起胡林翼,马上能想到的也许就是他年轻时候轻裘肥马、放荡不羁的故事。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是探花出身,岳父则是两江总督陶澍,家庭条件非常优渥。胡林翼很长时间内都以风流闻名,“常恣意声伎”,出入色情场所。人们甚至给胡林翼起了个外号,叫作“附驴”。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外号,一是比拟“驸马”,二是借“潘驴邓小闲”之典。

而曾国藩则出身普通农家,与胡林翼门第悬殊,生活水平和生活方式大不相同。到京不久,曾国藩就发誓要做“道学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天天记检身日记。因此胡林翼在曾国藩眼中,是一个骄奢淫逸的公子哥儿。而曾国藩在胡林翼眼中,则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土包子。

除此之外,两个人性格也大不相同。胡林翼是少年天才(12),自幼非常伶俐乖巧,成年后一表人才,“状貌英伟”(郭嵩焘语),“精悍之气,见于眉宇”。而曾国藩天资平平,内向儒缓。两个人的性格也并不投合(13)。因此两个人共同在京的一年多,相互敬而远之,只有一些礼节性的交往。

不过咸丰四年(1854)之后,两个人却在抵抗太平军的征途中成为非常默契的战友。

道光二十一年(1841)八月,胡林翼因科场案受牵连,在官场上遇到挫折,不久父亲去世,他扶棺南返,回家守制。乡居期间,胡林翼开始反省自己早年的放浪形骸的生涯。究心理学,“专意道德”。胡林翼后来回忆说:“自辛丑见背于父,而痛念我父,克去利心。……其勉力自修者,谨守礼法,追思先人教训,一言不妄发,一步不妄行。”(14)为人处事风格发生巨大变化。

再度出山之后,胡林翼出任贵州安顺知府。安顺位于贵州中西部,山水崎岖,交通不便,最大问题是土匪横行。胡林翼“躬往缉捕,短衣芒履,出入嵁岩,几忘寝食”。(15)穿着短衣草鞋,爬高山,入深谷,亲自率人去抓捕土匪。谁能想得到,这个在大山老林里艰苦跋涉的短衣芒鞋的汉子,几年前还是一个轻裘宝马纵酒狂歌的纨绔子弟。他剿匪的成绩非常突出,以至于咸丰皇帝也曾经问胡林翼“官声何以如此之好”(16)

咸丰二年(1852)底,太平军纵横两湖,在家乡为母亲守孝的曾国藩墨绖出山,创办湘军。咸丰三年(1853)底,胡林翼带领所募练勇六百人,离开奋斗了八年的贵州,奔赴烽火处处的两湖。正在训练湘军准备出师的曾国藩派人给胡林翼送来了大批军用物资和两千两白银,同时又上奏朝廷,推荐胡林翼之才可以大用。“密疏论荐,谓其才胜臣十倍。”(17)在奏折中曾国藩称胡林翼“胆识绝人,威望夙著”,“屡著战功”,是“才大心细,为军中万不可少之员”。(18)这种雪中送炭,倾心推举,令胡林翼感激不已。

两人在京城一别,再见面已经是十三年后的咸丰四年(1854)四月的妙高峰下。此时曾国藩正在进行长沙整军。胡林翼发现,早年那个拘谨的曾国藩,此时已经成了湘军大帅,性格在原来的沉稳踏实之外,又加入了干练、坚毅、自信。而曾国藩则看到,中年胡林翼,气质面貌和青年时代也已经完全不同。经数年边远地区政务历练,胡林翼原来举止中的睥睨一切、浮动挥霍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待人一秉大公,推诚相与,无粉饰周旋”(19)。其沉毅之气、经世之识与曾国藩至此一拍即合。天下滔滔之际,两个人更明确地意识到,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携手并肩,齐心合力,才能挽回天命人心。(20)

不久曾国藩大军围攻九江,奏调胡林翼前来帮忙,从此胡林翼成为曾国藩的直接部下。在进攻九江的几次战役中,胡林翼与曾国藩其他部下配合良好,屡立战功。他在这里还结识了湘军名将罗泽南。究心理学的胡林翼与罗泽南一拍即合,对他钦佩不已。胡林翼情商极高,善居人下,虽然他功名官位高于罗泽南,却主动拜罗泽南为老师,“执弟子礼甚恭”,在军中成天与罗泽南讲道学。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却与他建立起极深的情谊。

在九江城下,湘军遭遇挫折。太平军军势由此复盛,挥兵湖北,武汉再度告急。在曾国藩的大力提携下,胡林翼已经获得湖北按察使的头衔,因此自请回援武汉。虽然江西局势非常紧张,但是曾国藩还是本着“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之旨,慷慨地放胡林翼西上,以助他成就功名。胡林翼手中嫡系不过是六百贵州勇,曾国藩为了保证他回援成功,从紧张战事中,拨出石清吉部与王国才部数千精兵交给胡林翼,让他凑成了一支六千人的队伍。这六千精兵,成了胡林翼起家的重要资本。

就在胡林翼竭尽全力在战场上指挥战士厮杀的时候,咸丰五年(1855)三月,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原湖北巡抚陶恩培因为城破自杀,朝廷任命胡林翼当了湖北巡抚,成了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

去年八月,咸丰让曾国藩署理此职,但是仅仅九天之后,就收回了成命。没想到现在,这个重要职务却给了资历甚浅的胡林翼。自咸丰四年(1854)二月至咸丰五年(1855)三月,一年时间,胡林翼由知府而道员而按察使而布政使而巡抚,连升五级。可见此人的能力过人,也可见咸丰对他的信任远过于曾国藩。

曾国藩练成湘军以来,这支生猛的汉人队伍一直是咸丰心头的隐忧。他“以国藩一人兼统水陆军,心忧之”(21)。而胡林翼的实力此时远逊于曾国藩,没有尾大不掉之忧。胡林翼的能力,屡经曾国藩等保奏,早已经简在帝心。咸丰如此破格提拔,相信胡林翼一定会感恩戴德。(22)

这就是咸丰的用人术。

曾国藩对此当然感觉很意外。自己梦想多年而不得的职位,部下胡林翼却如此轻松得到了。胡林翼成了湖北巡抚后,胡曾二人虽然名义上是平级,但是曾国藩是以在籍身份带兵,胡林翼则获得一省实权,曾国藩的地位已经处于胡林翼之下了。

曾国藩心头也许会在第一时间掠过一丝嫉妒,但是这丝嫉妒一扫即去,留下来更多的是高兴。因为胡林翼毕竟是湘系人马,由他来出镇湖北,湖北就可能成为湘军的战略大后方,实现了曾国藩在长江中游为湘军建立根据地的计划,有利于整个战局。

胡林翼受命之时当然受宠若惊。然而此时湖北还在太平军手中,这个巡抚一时还是空头。只有尽快拿下武汉,他才能在湖北立足。

因此胡林翼才想到了要向曾国藩请求援兵,并且最好是湘军最有名的战将罗泽南。

此时的曾国藩正泥兵九江城下,进退不得。胡林翼请求罗泽南赴援,确实给曾国藩出了个难题。不放罗泽南,武汉确实一时难以拿下来;放走罗泽南,曾国藩自身安危难保。

但是一番犹豫之后,曾国藩还是派出了罗泽南。因为从当时天下大局看,武汉确实更为重要,自己的安危则为次之。曾国藩不但同意派出罗泽南军,而且从塔齐布军中抽调彭三元部、普承尧部,编入罗军,以增强其实力。由此可见,曾国藩在关键时刻之顾全大局的胸怀实为普通人之所不及。

罗泽南一走,曾国藩在江西显然就安危难卜了。因此听到这一安排,曾国藩的手下纷纷反对,连曾国藩的好朋友刘蓉都坐不住了。

“幕府刘公蓉谏曰:公所赖以转战者塔、罗两军,今塔将军亡,诸将可恃者独罗公,又令远行,脱有急,谁堪使者?”

曾国藩回答说:

吾极知其然,计东南大局宜如是。今俱困于此无益,此军幸克武昌,天下大势可为,吾虽困犹荣也。(23)

罗泽南开赴武汉,使得湘军的重心从江西转到湖北,曾国藩不但在政治上处于湘军集团的第二位,军事上也处于第二号人物了。从此他坐困江西,一筹莫展,惊险万状。而胡林翼得此精兵,局面一下子大为改观。虽然罗泽南不久战死,但是这支精锐部队却归了胡林翼。其后胡林翼能夺武汉、取九江、谋安徽,屡建大功,都是得益于他掌握了湘军最精锐的罗泽南部。曾国藩关键时刻的自我牺牲,是曾胡一生交往中的一个关键点。

把最得力干将派出的曾国藩不久就尝到了恶果。太平天国攻下武昌后,石达开带兵回到江西,在江西展开强大攻势。此时,湘军水师已经失去战斗力,曾国藩身边又没有得力将领。从咸丰五年(1855)十月起,石达开连下上高、瑞州、新喻(今新余)、峡江、临江、袁州、安府等城,控制了江西十三府中的八府五十四州县。曾国藩的部队困守在南昌和南康两府的狭小地区,文报不通,联系中断,连送家书都不得不用隐语蜡丸,化装潜行;即使如此,送信人还是往往被太平军识破,被捕杀者达百人以上。

曾国藩当时时刻面临被杀的危险,如果石达开再加上最后一把劲,曾国藩可能就在江西殉国了。后来王闿运在写《湘军志》时,连夜阅读当时的文件,蒙眬之中好似见到曾国藩当年的窘迫之态。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夜览涤公奏,其在江西时,实悲苦,令人泣下。……‘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船之上驶,则绕屋彷徨’。《出师表》无此沉痛。”(24)曾国藩也讲他在江西之时,“久困彭蠡之内,盖几几不能自克。”(25)由此可见曾国藩当年的处境是何等狼狈!

曾国藩在江西陷入困境,与家中不通信息,生死不明。曾家人非常焦急。曾氏兄弟五人,曾国藩居长,下面有四个弟弟,大弟曾国潢,二弟曾国华,三弟曾国荃,四弟曾国葆。在四弟国葆被曾国藩裁撤回家后,曾国藩曾命令几个弟弟居家读书,不要再参与军事。但是此时情况紧急,一贯有主见的曾国华敢为人先,“间关”赴湖北找胡林翼想办法去援救大哥。胡林翼对曾国藩胞弟的到来非常重视,尽管武汉现在正是胶着之际,回援江西会让湖北兵力单薄,但胡林翼还是慷慨拨出四千军队,交给曾国华统领,开赴江西。这四千人“均系久经战阵,骁果精卒”(26)。咸丰六年(1856)三四月间,曾国华率领这些湘军将士,先后攻陷咸宁、蒲圻、崇阳、通城、新昌、上高等地,打通了江西与两湖的通道。

就在曾国华从军后数月,另一个弟弟曾国荃也弃文从武,率兵前往江西救援。咸丰六年(1856)十月,曾国荃广招罗泽南、李续宜旧部及新募之兵,共计三千人,会合湘军老将周凤山部,进军江西吉安。此军名字就定为“吉字营”。

兄弟们的到来,让曾国藩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援助。同时,正当南昌指日可下,曾国藩“呼救无从”“魂梦屡惊”之际,洪秀全、杨秀清等从西征战场大量抽调太平军回救天京,参加攻破江南大营的战斗。此后,江西太平军基本上停止了进攻,困处南昌的曾国藩终于绝路逢生,解除了生命危险。

3.被皇帝拿掉兵权

这一时期,曾国藩不仅陷入军事上的危局,政治上也陷入重重泥沼之中。

问题在于曾国藩没有实权。虽然屡获大胜,湘军与清王朝体制上的矛盾仍然没有理顺,曾国藩的处境仍然十分艰难。这种艰难在江西表现得最为充分。

湘军出省作战实行的是“就地筹饷”,江西省官僚系统负有供饷之责。其时江西巡抚是陈启迈,其人气度狭隘,寸权必争。在他眼里,曾国藩不过是一个办团练起家的在籍官员而已,地位等同绅士,湘军不过是民团,跑到江西来,是他的额外负担。他认为,湘军要在江西吃自己的军饷,就必须对自己唯命是从。因此他对曾国藩指手画脚,呼来喝去。他所下命令又朝令夕改,令人左右为难。对这样一个毫不知兵的巡抚,曾国藩实在无法敷衍,只好拒不从命。这下子惹火了陈启迈,对曾国藩“多方掣肘,动以不肯给饷为词”(27)

曾国藩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于咸丰五年(1855)六月十二日,以陈启迈“劣迹较多,恐误大局”,上奏参劾。陈启迈所作所为确实让人无法为之辩解,咸丰皇帝阅之大怒,立刻将陈启迈革职查办。(28)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重复了曾国藩湖南的经历,这次参劾不但没有使其他江西官员束手,反而让他们变本加厉。接替陈启迈任江西巡抚的文俊行事一如陈氏,江西官员在他的率领下团结起来处处给曾国藩下绊子、设障碍。曾国藩为了筹集军饷,就要在江西抽厘,也就是收取商业税,这样就不能不聘用江西绅士来办理厘局。这在江西地方官员看来无疑是侵越他们权力的事,因而就来个针锋相对,寸权必争。曾国藩要在哪儿办厘局,江西也在哪儿办厘局。曾国藩要用某个绅士,地方官就扣住不给,甚至对亲近曾国藩的绅士进行打击报复。早在陈启迈当政时,有个名叫彭寿颐的江西举人,甚得曾国藩的赏识,欲招入幕府使用。陈启迈收到曾国藩的咨文后,不仅不允调用,反而因事将彭寿颐投入狱中,严刑拷讯。久而久之,江西司、道、府、县官员皆希上旨与曾国藩互为水火,甚至有人故意起而刁难谩骂攻击曾国藩,以取悦自己的上司,甚至曾国藩的兵勇也经常被人痛骂毒打,遭受侮辱。

湘军在江西的军饷得不到保证,部下长期陷于饥困。为了吃到一口军粮,甚至有湘军部将冒险而死。湘军毕金科部长期乏饷,士有饥色,地方官员告诉毕金科,如能攻占景德镇,便立刻为他发饷。毕金科一向莽撞,今又穷困已极,便决意一试。太平军在景德镇坚固设防,布有重兵。毕金科率一千饥疲之卒贸然来攻,结果全军覆没,毕金科也丧命其地。曾国藩得知后又痛惜又气愤。咸丰九年(1859)六月湘军终于攻陷景德镇后,曾国藩在毕金科丧命之处立下一块石碑,亲为撰写碑文,其中有“内畏娼嫉,外逼强寇,进退靡依,忍尤丛诟”(29)等语。这不只是表达对毕金科的痛挽,也是为抒发自己心中多年的块垒。

曾国藩在江西数年之间步步荆棘,处处碰壁。他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回忆说:“江西数载,人人以为诟病。”(30)又形容当时的苦况说:“士饥将困,窘若拘囚;群疑众侮,积泪涨江,以求夺此一关而不可得,何其苦也!”(31)他无时不想挂冠而去,“国藩昔在江西、湖南,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32)。但时势之危与圣人之教又不容许,只好百般隐忍,甘受煎熬,常年寸心如焚。“虹贯荆卿之心,而见者以为淫氛而薄之;碧化苌弘之血,而览者以为顽石而弃之。古今同慨,我岂伊殊?屈累之所以一沉,而万世不复返顾者,良有以也。”(33)委屈痛苦,溢于笔端。他甚至这样对好友刘蓉说:“所至龃龉,百不遂志。今计日且死矣,君他日志墓,如不为我一鸣此屈,泉下不瞑目也。”(34)种种不平之鸣,证明这是他一生中精神最痛苦的时期之一。

正在曾国藩痛苦万分之时,咸丰七年(1857)二月十一日,曾国藩忽然接到父亲曾麟书于二月四日去世的讣告。这个噩耗此刻倒成了摆脱困境的天赐良机。他立刻上疏要求回家守孝,并且不等皇帝的回复,把军队抛在江西,径自回到了湖南老家。作为领兵大臣,不待批准即离开军营,本来是要获罪的。只是由于湖南巡抚骆秉章、湖北巡抚胡林翼反复为他说情,咸丰皇帝才免于追究,并且给假三个月,让他在家治丧。

咸丰七年五月,曾国藩假期将满,他不想再过客位虚悬的日子,遂奏请在家守三年之制。皇帝当然不会批准他在家守孝三年,在回复中催他立刻回到军中。曾国藩于是向咸丰皇帝摊牌,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折,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压抑已久的愁苦愤懑都说了出来,期望皇帝会体谅他的苦衷,授予他职权。

他在这封叫《沥陈办事艰难仍恳终制折》的著名奏折中将官场的潜规则说得很清楚。

他说,带兵打仗,必须依靠地方官员的支持。“至于筹饷之事,如地丁、漕折、劝捐、抽厘,何一不经州县之手?”但地方官员只认他们权力体系内的运转规则,只听能掌握他们升迁权力者的话。他名义上为“部长”级官员,而“文武僚属大率视臣为客,视本管上司为主。宾主既已歧视,呼应断难灵通”。他“身非地方大吏,州县未必奉行,百姓亦终难可信”,所以“或臣抽厘之处,而州县故为阻挠;或臣营已捐之户,而州县另行逼勒。欲听之,则深虑事势之窒碍;欲惩之,则恐与大吏相龃龉”。(35)

他虽有保举权,但由于所保人员非国家正规军出身,“徒有保举之名,永无履任之实”。许多战功卓著的部下,“虽保举至二三品,而充哨长者,仍领哨长额饷。充队目者,仍领队目额饷。一日告假,即时开除,终不得照绿营廉俸之例,长远支领”。(36)

他直言不讳地说:“臣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位,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37)如果皇帝不给他督抚之权,他就只能“在籍终制”,就是说不复出山。

曾国藩以为他已经把委屈和困难说得够充分了,皇帝没有任何理由不给他这个卖命的走狗以必要的支持。没想到,逞妇人之智的咸丰皇帝和曾国藩较上了劲。

咸丰在奏折上批了这样一段话:

江西军务渐有起色,即楚南(湖南)亦就肃清,汝可暂守礼庐。(38)

批准他在家守制三年,实际上解除了他的兵权。

这当头一棒差点把曾国藩打昏。他万没料到,苦战数年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咸丰皇帝为什么如此果断地罢了曾国藩的军权呢?

因为他另有了依靠。

前面我们说过,咸丰皇帝一直认为,镇压太平天国的关键是拿下南京,因此指挥八旗和绿营,在南京建立了江南江北两座大营。

这两座大营既是咸丰皇帝“舍弃枝叶、直指根本”的战略思维的产物,也是“清廷中满洲贵族集团对抗以曾国藩为首的新兴汉族地主军事集团—湘军集团的产物”(39)

曾国藩的湘军崛起之后,虽然在长江中游屡立战功,但是在咸丰眼中,始终只是为协助正规军队镇压太平军而兴办的、临时征召的汉族“民兵”,一直不过是“外人”,顶多算是偏房生的孩子。

江南江北大营才是咸丰皇帝眼中的嫡系,是大清江山的支柱,也是国家正规军的脸面。由汉人建立的“私家武装”立下拯救王朝之全功,以后国家正规军的威信何在?皇帝的如意算盘是让曾国藩游击野战,歼灭太平军的有生力量,最后仍由盘踞在南京脚下的正规军将领收功。

因此虽然江南江北两座大营作战并不给力,但对这两个亲生子,咸丰皇帝还是一直非常偏爱。湘军坚忍能战,但是咸丰皇帝却不积极给湘军供饷。江南江北两座大营,皇帝却委以专人负责,划定若干省份专门供应。胡林翼愤愤不平地说:“即如江西之援军,及涤帅旧留江西之部曲,在今日总算强兵,然百日无饷矣。若吴若皖之兵,以十万余计,未必如此之厄,亦可慨矣。”

然而烂泥扶不上墙。两座大营建立后,表现非常差劲。两座大营分峙南北,花了上千万两的银子,不但不能迅速拿下南京,也阻挡不了太平军北伐和西征的步伐。不仅如此,它们后来又被证明不能保卫自身,咸丰六年(1856)初,太平军为了消除清军对南京的威胁,大举进攻,二月击溃江北大营,五月击溃江南大营,让咸丰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亲生子实在指望不上,所以咸丰皇帝对曾国藩不得不一再优容,虽然不给曾国藩实权,但是却能参谁准谁。湘军坐困江西,军事上一直没有起色,但与对满洲亲贵和武将们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要杀要剐不同,咸丰对曾国藩一直还算客气,没有辱骂讽刺。

然而不久之后,形势有了变化。

首先是天京事变,使太平天国实力大衰。

太平天国的最高领袖虽然是洪秀全,但是洪氏以教主自居,深居简出,并不管理具体事务。军政大权,掌握在东王杨秀清手里。攻破江南大营后不久,杨秀清野心膨胀,自称“天父下凡”,召天王洪秀全到东王府“逼封万岁”,意图谋取最高权力,引发天京内讧。洪秀全诛灭东王杨秀清,逼走翼王石达开,太平天国内部人心涣散,军事形势开始逆转。

与此同时,江南大营的军务也有了起色。

江南大营被攻破后,1856年10月,清政府授江南提督和春为钦差大臣,重新建立江南大营。

和春是一个比较有头脑的人,他走马上任之后,向皇帝推荐长于理财的浙江巡抚何桂清为两江总督。何桂清不负所望,理财有方,当上总督后每月拨解大营的军饷多达四五十万两。在源源不断的饷银支持之下,和春大肆扩充军队,使所部兵力由向荣时期的不足万人,迅速增加到八万余人。同时在上海购买了大量洋枪洋炮,使武器装备大为改善。

江南大营战斗力因此明显增强。和春抓住太平天国内讧导致力量衰弱的大好时机,积极进攻,不久成功收复镇江,在南京城外“扎大小营盘一百三十余里”,把南京“困如铁桶一般”。和春得意扬扬地宣称,此“实属数年来未有之气象”(40)

这样一来,南京脚下的江南大营和长江中游的湘军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就形成了针锋相对的竞争关系。双方都试图凸显自己在天下大局中的重要性。江南大营统领和春、两江总督何桂清非常敌视湘军集团,恨不得湘军早日覆灭,以便自己收获镇压太平天国的全功。特别是何桂清,不断通过各种方式攻击曾国藩。

何桂清是道光十五年(1835)的进士,此人干练敏捷,官运颇为亨通,年仅三十八岁,就当上了浙江巡抚。何桂清官场上如此得意,除了能力突出外,更重要的是,他和曾国藩的政敌彭蕴章是同年好友,又很得祁寯藻的赏识。他由浙江巡抚升两江总督的过程中,和春一个人说话并不管用,彭蕴章起到了更为关键的作用。此时彭蕴章在军机大臣中的地位非常重要,他“以咸丰初年入政府,后遂为首相,力荐何桂清兼资文武,必能保障江南”(41)。史载:

适阙两江总督,上语军机大臣:“此官以筹饷为命脉,勃能胜任者?”大学士彭蕴章奏称:“何桂清在浙江,饷徽州全军数万人,未尝阙乏。”上韪其言,授两江总督。彭故与何同年进士,何颇谨事之。(42)

在彭蕴章和和春的联手运作下,咸丰七年(1857)夏,何桂清被擢升为两江总督。

何桂清基于朋党习气,对曾国藩从不亲近。他在做浙江巡抚时,虽然供给江南大营军饷非常及时,对曾国藩的湘军,却从无援助。咸丰五年(1855),曾国藩因为实在太困难,专门派郭嵩焘去向何桂清求助,“曾节相事机不顺,坐窘豫章,遣太史郭筠仙(即郭嵩焘)商饷于何桂清”(43)。何桂清惜金如玉,分文不借,和曾国藩结下了梁子。(44)“然浙江故无事于湘军,湘帅、浙抚每不相能”(45)

不但不借,何桂清还与彭蕴章等人书函往返不绝,不停地向彭和其他京中好友汇报对曾国藩不利的消息。何桂清经常在信中抱怨曾国藩无能,江西制敌不力,以致祸及浙江:“浙江为邻封所害”。特别是咸丰六年(1856)二月湘军连败之后,何桂清汇报说:“江右误于涤生之胆小,竟是坐观,一筹莫展。中丞又不敢独任仔肩,各路俱是客兵自办,惟围攻抚州系西省之事,并无悍贼,数月不开一大仗。九月中旬不过数百贼出来,全军已皆逃矣。”(46)从这些书札看,何桂清十分轻视曾国藩。他向彭蕴章等人密报军情,直接影响到朝廷对曾国藩及湘军的看法。何桂清有时还直接向咸丰打小报告,攻击湘军。

1856年10月,抚州太平军出兵攻击抚州城外湘军李元度大营,抚州大营湘军溃散。曾国藩汇报这个事稍晚了些。一个月后,曾国藩才上奏《抚州老营被贼扑陷折》,向咸丰汇报了这次失败。

结果,曾国藩接到咸丰的“上谕”说,他早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上谕说:

曾国藩、文俊自八月三十日奏报瑞州、建昌胜仗之后,已及月余,未见续报。昨据廉兆纶奏,有探闻抚州官军失利之语,与本日何桂清奏报相同,亦未见曾国藩等入奏。

曾国藩不知道,原来邻省浙江巡抚何桂清早已抢先将抚州湘军溃败的情况密报清政府,所以咸丰才如此生气申饬曾国藩不及时报告兵败。

咸丰接着在上谕中语气严厉地指责曾国藩在江西没有作为,天京内讧,各路太平军多回转金陵。占据江西各地的太平军,并非嫡系,他却没能收复什么城池。

前闻贼匪多回至金陵,而江西失陷各郡,尚无一处克复。所有占据城池之贼,闻皆石逆党与,诱胁土匪,为之拒守。即广东新附匪徒,亦皆系石逆所纠集,与金陵逆党,尚未归并。(47)

这些显然也都是何桂清密报的。咸丰要求曾国藩乘太平军内乱时,赶紧收复江西。还语含讽刺地说:

若徒事迁延,劳师糜饷,日久无功,朕即不遽加该侍郎等以贻误之罪,该侍郎等何颜对江西士民耶?(48)

皇帝这样露骨地讽刺,曾国藩在江西时期还是头一次收到。这显然是彭蕴章、何桂清等人联手排挤的结果。在咸丰看来,能积极配合满洲军队的何桂清无疑比曾国藩驯服得多也可信得多。

在中央,以彭蕴章、祁寯藻为首,在地方,以和春和何桂清为首,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反湘军集团,影响着咸丰的决策。正是在何桂清不断打小报告的作用下,咸丰皇帝越来越轻视曾国藩,也越来越把宝押在江南大营之上,“人人皆以为大功可企足待,文宗益倚重江南军”(49)。恰在这时,曾国藩向咸丰伸手要官。

于是咸丰七年(1857)六月十九日,咸丰令曾国藩“着照所请,在籍守制”。后来虽有兵科给事中李鹤年、湖北巡抚胡林翼多次奏请起用曾国藩,均被咸丰拒绝。看来咸丰是坚决要弃掉曾国藩这颗无用的棋子了。

4.蛰伏两年,完成“脱胎换骨”

曾国藩被解除兵权,他的那些宿敌,也就是长沙城中的湖南官员们闻听此讯,一个个喜形于色。从传统伦理上来说,不论曾国藩是何居心,如此要挟皇帝要官都有违臣道。以前曾国藩以唯我独忠之态,居高临下,睥睨众人。而这次他们可抓住了把柄,举城跳着脚大骂曾国藩是假道学、假忠义。蛰居荷叶塘的曾国藩有口难辩,遂“得不寐之疾”,患了“怔悸之症”,卧病在床。他在给郭昆焘的信中亦称:“以兴举太大,号召过多。公事私事,不乏未竟之绪;生者死者,犹多愧负之言。用是触绪生感,不能自克;亦由心血积亏,不能养肝。本末均失其宜,遂成怔悸之象。”(50)

更让曾国藩痛苦的是,建立不世功勋的千载难逢之良机眼睁睁地从自己眼前溜走了。此际正当太平军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而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回了家。他的许多部下,都因军功飞黄腾达。比如以知府投身于他的胡林翼早当上了湖北巡抚,以千总这样的低级军官身份加入湘军的杨载福也已经升为二品提督,而他仍然是一个在籍侍郎,职位没有任何升迁。在他离开军队的这段日子,湘军攻陷九江,杨载福、李续宾皆赏穿黄马褂,官文、胡林翼皆加升太子太保,一时荣耀无比。只有他这个湘军创始人冷冷清清地待在家里,受人嘲骂。曾国藩虽被视为理学名臣,但功名心一向极炽,失去这个永载史册的千载良机,他怎么能不懊悔莫及!

原本自诩硬汉的他这回有点挺不住了,举动大异常态,整日生闷气,“心殊忧郁”,动不动就骂人。他数着江西的一帮文武骂,骂够了就找几个弟弟的碴儿吆喝,一年当中和曾国荃、曾国华、曾国葆都发生过口角。弟弟们走了后,他又开始骂几个弟媳妇。语言粗俗,蛮不讲理,理学家的风度荡然无存。

被酷热击中的荷叶镇,夜半仍然如同火炉。彻夜不眠的曾国藩时而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而在室内外踱来踱去。几年来的种种经历不断缠绕在他心头,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说自己在家中“回思往事,处处感怀”(51),“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52),“近日天气炎热,余心绪尤劣,愧恨交集。每中夜起立,有怀吾弟,不得相见一为倾吐”(53)

他判断太平天国一年内会荡平,到时候论功行赏,独没有他的份儿,会是多么难堪。所以这一段时间的家书里,他经常流露出一种悔意。比如他说:

善始者不必善终,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誉望一损,远近滋疑。弟目下名望正隆,务宜力持不懈,有始有卒。……愿吾弟兢兢业业,日慎一日,到底不懈,则不特为兄补救前非,亦可为吾父增光于泉壤矣。……此次军务,如杨、彭、二李、次青辈皆系磨炼出来,即润翁、罗翁亦大有长进,几于一日千里,独余素有微抱,此次殊乏长进。(54)

在极端痛苦中,他拿起了朋友向他推荐的老庄著作。几千年前的圣人之言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启示,让他恍然见到了另一片天地。他像一个闭关的和尚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把自己起兵以来的种种情形在大脑中一遍遍地过。渐渐地,曾国藩静下心来了。

曾国藩反思到,自己在官场上一再碰壁,碰得鼻青脸肿,不光是皇帝小心眼,大臣多私心,自己的个性、脾气、气质、风格上的诸多缺陷,也是重要原因。回想自己以前为人处世,总是怀着强烈的道德优越感,自以为居心正大,人浊我清,因此高己卑人,锋芒毕露,说话太冲,办事太直,当然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他翻阅旧日信稿,发现了当日武昌告急时,他请求骆秉章发兵援救的一封信。写这封信时,他觉得字字有理有据,今天读来,却发现字字如锥如芒。信中称湖南湖北“唇齿利害之间,此不待智者而知也”(55),不仅没有一点儿商量的口气,而且还略带嘲讽之意。为了防止骆秉章干预他募练水师,他又在信中早早地表明态度:“其水路筹备一端,则听侍(曾自称)在此兴办,老前辈不必分虑及之。断不可又派员别为措置。”(56)仍是一副舍我其谁、比谁都高明的架势。

怪不得当日骆秉章批评他刚愎自用。骆秉章回信的原话是说他:“行事犹是独行己见,不能择善而从,故进言者安于缄默,引身而退。”(57)说他做事听不进别人意见,所以也就没人愿意给他出主意。当时听了这话,他不以为然,今天想来,才发现确实说到了自己的痛处。他在给弟弟的信中承认说:“余生平在家在外,行事尚不十分悖谬,惟说些利害话,至今悔憾无极!”(58)

曾国藩回忆起在湖南时朋友们对他的批评:“近日友朋致书规我,多疑我近于妒功嫉能,忮薄险狠者之所为,遂使我愤恨无已……仆之不能推诚与人,盖有岁年。”(59)

朋友们不能理解他,难道都是因为不明大义,身处局外?他自己就没有任何责任?“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这句圣人之言,他虽然耳熟能详,实际上没有真正做到过。

他又想起弟弟对自己的批评:“曾记咸丰七年冬,余咎骆文、文、耆待我之薄,温甫则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难堪。’”(60)

温甫是三弟曾国华。亲兄弟比别人说话更直接。确实,面对官场同僚,他确实常以圣贤自命,而以小人目人,面色如铁,话语如刀。

不光是对同僚,就是对自己的亲兄弟,他也成天一副“唯我正确”“你们都不争气”的神气,处处批评教训,弄得当年国荃、国华到北京投奔他,结果都待不了多久就返乡了。设身处地,推己及人,那些自尊心受挫的同僚当然也会以冷面冷心甚至排斥辱骂来对待他。

曾国藩在家中致信各位好友,请大家给他多提意见,帮自己总结经验教训。咸丰七年(1857)底,曾国藩的朋友,曾经给他做过幕友的罗汝怀寄来了一封长信。信中说:

唁慰之书俱付阙如者,良以阁下此次遭变,与寻常之以忧归者有殊,既不敢轻易措辞,亦不欲徒为世俗周旋之语,故遂已焉。继闻阁下以外人督过博谘众论以求一是。……今者天恩高厚,许遂私情,贼势衰微,不相敦逼,愿偿志遂,何幸如之,乃复追寻怨怼,苦索瘢疣,不用雅驯之辞,惟抒愤懑之气,见与人书。亦何弗游心广大之域,而欲与担夫争道悍妇诟室邪?是殆德性问学之中或有窒阂之未辟,渣滓之未融已?

也就是说,你丁忧回家后,我没给你写吊唁信,是因为你这次回家,不仅是因为奔丧,还有更重大的原因。我不愿意写那些世俗客套的话,所以就没写信。继而我听说你正在请大家给你提意见提建议,所以才写这封信。如今皇帝天恩高厚,让你在家守孝,太平军势力也衰微下去,本来是何等幸事。结果你内心如此不平静,给朋友的信中,用词非常不雅驯,找这个毛病找那个毛病,满纸都是愤懑不平。这就如同两个挑担的担夫在道路中对峙,谁也不给对方让路,或者像悍妇在家里骂人一样,都是你德行学问还不够纯粹,没有进入化境的原因。

接下来他又说:

士气葸苶,百年不振,诚可痛矣。然欲矫之而一切屏弃不用,则亦安能?……若以一人者孤行其意,众咻而一傅,势固不行,万介而一通,又谁适从也?……今试有人焉,伏阙上万言书,谓悉除从来之法,而尽诛天下之吏,然后天下可得而治……其意既奇而古,其词复典而文,将世之庸庸者闻而骇走,而圣人者独从而取之乎?

是的,现在世风日下,士风不振,官风不正,诚可痛惜。然而你想放着这些体制内的力量一切不用,赤手空拳成事,这可能吗?你一个人逆众人而独行,则一傅众咻(指一人施教时,众人在旁喧扰,形容由于环境的干扰,难以取得成绩),难以有成。比如今天有一个人上书皇上,说如果把所有的律法都废除,把所有的官员都杀了,天下才能大治,你说这能行吗?会有人听从吗?

蒙之从阁下于南康军也……独识阁下为奇士,所见四方之士无出其右。何者?天下惟平实坚朴之人可以干事,军务尤然,阁下无大僚尊贵之习,行履部伍,亲操细事,庶几大禹之栉沐风雨手胼足胝,故能船炮坚利,壁垒峻固,即粪厕亦有方隅,所谓道在屎溺,此非高谈渺论不知而作者所能望见也。乃复温乎其容,抑然自下,慕好贤之雅,循周谘之节……阁下本奇而复好奇,斯不免太奇之病矣。夫救乏古无奇策,况在今日饷糈之匮,然生财之道未尝无良法,尤贵有美意。……其折拨捐抽之法,要在使民无怨,且使官无怨,财源无窒塞之患。使民无怨,阁下所知而以为美谈者也,使官无怨,则阁下所不知而以为臆说者也。惟其然也,故折漕自我,拨漕自我,捐赀、抽税皆欲自我,而不复有人之见存焉。虽军务者阁下之专司,而民者疆吏之职守,各持其是,易地皆然。阁下军政必自己操,大权未尝旁落,而欲兼掌一方土地人民之事,然则圣人之设官分职官事无摄者非乎。(61)

承蒙您的赏识,让我在江西时能进入您的幕府。我之所以愿意为您服务,是因为我认为你是天下奇士,没有人能和你相比。为什么这样说呢?天下只有平实朴素坚定的人能成事,特别是军务。你虽然品级很高,但是没有官僚习气,做什么事都是亲自动手,如同大禹治水那样不畏难苦,所以才能练成湘军。成语说道在屎溺,这对湘军来说居然不是比喻而是实指,也就是说湘军行军时所修的厕所,也有明确的尺寸标准。这是那些只会高谈阔论的人无法想象的。你同时又能做到谦虚谨慎、和蔼可亲,经常向别人请教,愿意让别人给你提意见。这些都是你的优点。

但问题是,你有些太特立独行了。今天最严重的问题是筹集军饷。筹集军饷,一方面要靠百姓,另一方面要靠官员。要靠百姓,让百姓不怨恨你,这个你是知道的。要靠官员,要让官员不怨恨你,这个你就不够注意了。所以关于筹饷,抽漕银你想要自己来,抽税你想要自己来,募捐你想要自己来,总之是想踢开官员体系,根本不管地方官的存在。你的本职是军事,民政是归地方官系统,你想把一切大权都由自己操持,这本身是违反体制,行不通的。

罗汝怀这个人名气虽然不大,这封信写得倒真是直率而有见识。李鼎芳说:“罗汝怀之书,将国藩苛求及垄断权力之病,一泄无遗。”

曾国藩阅读好友来信,反复回忆既往,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自身的致命弱点:太自傲、太急切、一味蛮干、一味刚强。

曾国藩终于认识到,行事过于方刚者,表面上似乎是强者,实际上却是弱者。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强者,是表面上看起来柔弱退让之人。所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所谓“大柔非柔,至刚无刚”。中国社会的潜规则是不可能一下子被扫荡的。那些他以前所看不起的虚伪、麻木、圆滑、机诈,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必需手段。只有必要时和光同尘,圆滑柔软,才能顺利通过一个个困难的隘口。只有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才能调动各方面的力量,达到胜利的彼岸。

咸丰七年(1857)下半年,曾国藩写下这样一句自箴:

丈夫当死中图生,祸中求福;

古人有困而修德,穷而著书。(62)

被解除兵权,当然是人生大祸。然而祸是福之基,在灾祸中不能自暴自弃,应该置之死地而后生。

咸丰八年(1858)四月,曾国藩又写下了这样的自箴:

矫激近名,扬人之恶,有始无终,怠慢简脱;

平易近人,乐道人善,慎终如始,修节庄敬。(63)

指出自己为人处世的四大缺点:偏激,好名,也就是过于重视获得好名声;喜欢公开批评谈论别人的过恶;做事有始无终;待人接物过于怠慢。

那么怎么做呢?也是四条:做事平心静气,更多地考虑他人的心理,站在他人角度立场想问题;更多地揄扬他人,表扬他人的长处;做事有始有终,越到后来越慎重;接人待物要更诚更敬。

曾国藩在这里把家居的两年称为“大悔大悟”之年,经过一年多的乡居,曾国藩的思维方式发生了重大转变。后来他回忆自己的这一变化说:“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前迥不相同。”(64)

人算不如天算。曾国藩本以为平定太平天国之战与自己没有关系了,但是机会又来了。曾国藩居乡期间,心灰意懒。湖北巡抚胡林翼却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为曾国藩创造再次出山的机会。

胡林翼是一个懂得感恩之人,他不能忘记,当初自己从贵州回到两湖时,手中不过是六百贵州勇。他离开九江战局赴湖北作战时,手下的兵将都是曾国藩送给他的。他后来攻克武汉,靠的也主要是曾国藩所派的罗泽南部。胡林翼对此一直感恩戴德,发迹后仍然念念不忘,他在给曾国藩的信中说自己的“皮匠小店”“昔年本钱出于老板”。(65)

胡林翼政治能力极强,天京内讧后,胡林翼抓住机会,收复了湖北全境。不久,他就把全省治理得井井有条。当时湖南岁入不过二百五六十万两银子,而湖北在胡林翼的治理下,岁入四百万两。曾国藩在江西带兵,饷源极其紧张,只有胡林翼竭尽全力,把协济曾军作为自己的义务“馈军源源不绝”。湖北由此成了湘军的血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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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林翼(1812-1861),晚清中兴名臣之一,湘军重要首领

曾国藩被咸丰皇帝解除兵权,在家守孝,丧失了对军队的直接指挥权。原在他手下的不少重要将领,陆续改隶胡林翼。胡林翼就临时接替了曾国藩湘军领袖的地位,成了维系湘系势力的核心。正是因为他的苦心调护,才让湘系势力没有四分五裂。所以李续宾当时说,“时事大艰”,他与杨载福、彭玉麟等人“共事一方,水陆士卒幸皆连成一心,和衷共济,赖润公(指胡)维持其间”(66)。曾国藩因此也放下心来,感激万分。他说:“江、楚、皖、豫诸将帅,惟润帅能调和一气,联合一家。”“万一有它,四省大局,实虞其散。”(67)

曾国藩向皇帝伸手要官不成,湖南官员们纷纷讥笑批评曾国藩,胡林翼的反应却完全不同,他完全理解曾国藩的苦衷,并且一再为曾国藩鸣冤。他在书信中屡屡叹曰:“此老有武侯之勋名,而尚未得位;有丙吉之阴德,而尚未即报。”(68)“频年作客,仰食于人,金石孤忠,可敬可念。”(69)

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曾国藩的知音。曾国藩在家期间,胡林翼多次想办法让咸丰重新起用曾国藩。早在咸丰七年(1857)秋,他就曾上奏咸丰,借口浙江形势危急,请他起用曾国藩,“以一事权”。结果咸丰强硬拒绝。

天京内讧之后,石达开率二十万大军从南京出走,咸丰八年(1858)初进入浙江。浙江是清朝重要财赋基地,也是军队饷银的重要来源地。胡林翼于是抓住这个机会,说自己现在正欲用兵安徽,无力兼顾浙江,奏请由曾国藩带兵去救援浙江。他特别指出,萧启江、张运兰、王开化等部湘军,“多系侍郎臣曾国藩及罗泽南旧部”,非曾国藩统带,别人难以有效指挥。

天京内讧之后,咸丰皇帝非常兴奋,精神为之一振。史载他为此特意去瀛台涵元殿拈香,还下令各地官员“乘此机会,次第削平”。然而后来太平天国却没有如咸丰预想的那样迅速崩溃,江南大营虽然军事上屡有进展,却不能取得关键性胜利。看来平定太平天国还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咸丰帝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只好同意了胡林翼的请求,令曾国藩办理浙江军务。

命令发出,咸丰皇帝非常担心曾国藩心里生气,赌气不出。

当初曾国藩被夺了兵权,非常痛苦,内心也对咸丰充满愤怒。皇帝说允许他在家守孝,但一旦军情紧急,“仍当即赴军营”。曾国藩的复奏却称“自问本非有为之才,所处又非得为之地”,不能再出。且说“此后不轻具折奏事,前在江西尚有一二经手未完事件,拟即函致江西抚臣耆龄请其代奏”(70),大有与皇帝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之势。

所以咸丰在上谕结尾说道:“该侍郎前此墨绖从戎,不辞劳瘁,朕所深悉。现当浙省军务吃紧之时,谅能仰体朕意,毋负委任。何日启程?并着迅速奏闻,以慰廑念。”(71)

那意思是,你出不出来,给个痛快话,别像以前那样,总是推脱,让我老等。

咸丰哪里知道,曾国藩在家里,日思夜想,就等着出山的一声召唤。大喜过望的曾国藩不再提任何条件,立刻出山。

这次出山,曾国藩的朋友们惊讶地发现,曾国藩变了,变得他们几乎不认识了。

第一,他变得和气、谦虚、周到了。

以前他做事直来直去,不太讲求虚文俗套。现在则和那些庸官俗吏一样注意礼仪排场。他在给曾国荃的信中说,与人相处,不能过于拙直:“余生平不讲文饰,到处行不动,近来大悟前非。”(72)在官场生存,必须习惯官场上虚与委蛇的那一套:“与官员及绅士交际,则心虽有等差而外之仪文不可不稍隆,余之所以不获于官场者,此也。”(73)

他在启程前首先给各军将领、各地大吏每人致信一封,以非常谦恭的语气,乞惠“指针”。

到了长沙后,首先拜遍大小衙门,连小小的长沙县衙他也亲自造访。

原来对那些无用的官样文章,他不理不睬,现在则每信必复。他对老朋友检讨说,以前“接人应事,恒多怠慢,公牍私书,或未酬答。坐是与时乖舛,动多龃龉”。因此“此次再赴军中,消除事求可、功求成之宿见,虚与委蛇,绝去町畦。无不复之缄咨,无不批之禀牍,小物克勤,酬应少周,借以稍息浮言”。(74)

此前,他对人总是持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现在,他努力包容那些丑陋的官场生存者,设身处地地体谅他们的难处,交往时极尽拉拢抚慰之能事,必要时“啖之以厚利”。

以前曾国藩是斑马群中的野马,自然引起斑马们的群起攻击。现在他也涂上了斑纹,以便让斑马们误认为自己是他们的同类。然而这番变化太过迅速,甚至引起好友们的误解。郭嵩焘说:“曾司马再出,颇务委曲周全。龙翰臣方伯寓书少鹤,言司马再至江西,人人惬望,而渠独以为忧。忧其毁方瓦合,而任事之气不如前此之坚也。”(75)胡林翼则说他“渐趋圆熟之风,无复刚方之气”(76)。曾国藩自己也承认:“寸心之沉毅愤发……尚不如前次之坚。至于应酬周到,有信必复。公牍必于本日办毕,则远胜于前次。”(77)

然而这一做法在官场上却如鱼得水,“再至江西,人人惬望”(78),从此他用人备饷比以前大为顺利。他自己也满意地说:“吾往年在外,与官场中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此次改弦易辙,稍觉相安。”(79)

第二,他对皇帝,不再那么直言不讳,而是学会了打太极拳。曾氏早年奏折,“戆直激切,不讲究方式方法”,那道《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曾惹得皇帝大怒,差点儿引来杀身之祸。练兵之初,曾国藩不光对同僚不假辞色,甚至对皇帝说话也句句如钢似铁。皇帝给他下过多次指示,都被他以不合实际为由直接顶了回去。

这些奏折,在皇帝头脑中强化了曾国藩勇于犯上、桀骜不驯、难以驾驭的印象。这也是皇帝对他不能信任、不敢给他大权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再次出山之后,他奏事风格大变。皇帝命他再出之旨六月初三日奉到,初七日他就启程上路了。所上《恭报启程日期折》,平实沉稳,非常谦逊。无丝毫讨价还价之意,他说:

臣才质凡陋,频年饱历忧虞,待罪行间,过多功寡。伏蒙皇上鸿慈,曲加矜宥,惟有殚竭愚忱,慎勉襄事,以求稍纾宵旰忧勤。(80)

这实际上也是一个检讨。咸丰皇帝一看,非常满意,批复:“汝此次奉命即行,足证关心大局,忠勇可尚。俟抵营后,迅将如何布置进剿机宜,由驿驰奏可也。”(81)

这道奏折颇得皇帝欢心,说:“汝此次奉命即行,足征关心大局,忠勇可尚。”对曾国藩的印象有了初步好转。

第三,他不再慎于保举,而是“同流合污”了。

晚清军队,“滥举”之风很盛。每有小胜,领兵大员都会拼命保举自己的属下,不管出没出力,上没上战场,都会均沾好处。曾国藩领兵之初,因痛恨此风,从不滥举。咸丰四年(1854),他带兵攻下武汉,“仅保三百人”,受奖人数仅占出征队伍的百分之三。相比之下,胡林翼攻占武汉一次即保奏“三千多人”,受奖人数竟达到百分之二三十。消息传开,不少人认为投曾不如投胡,许多曾国藩挽留不住的人员主动投奔胡林翼门下。

曾国藩原“以忠诚为天下倡”,以为仅凭忠义相激,就可以让部下出生入死。但阅历既久,才发现真正的抱道之士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多。他认识到“不妄保举,不乱用钱”,则“人心不附”。只有诱之以“名”,笼之以“利”,才能网罗天下英才。因此复出之后,曾国藩“揣摩风会,一变前志”,大力保举,将朝廷名器当作自己的私恩。在升任两江总督后不久,他写信给曾国荃说:

周俊大兄……昨来家中,以久试不进,欲投营博一功名……渠若果至吉营,望弟即日填功牌送之,兼送以来往途费。如有机可假,或恰逢克复之日,则望保以从九县丞之类……以全余多年旧好。余昔在军营不妄保举,不乱用钱,是以人心不附,至今以为诟病。近日揣摩风会,一变前志。上次有孙、韩、王之托,此次又有周君之托,盖亦情之不得已者。(82)

他要弟弟移花接木,给从未上战场的周氏送上一顶九品乌纱。这表明,在官场混迹多年的曾国藩不再是愤世嫉俗的愤怒青年,而已成为善于“揣摩风会”的油滑官僚。他已把当年痛斥的“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看作正常现象,并身体力行了。到后来,他不但自己勇于保举,甚至鼓励部下不要有太多顾虑而放手保举:“鄙人前衔奏补实缺,最足新耳目而鼓士气,不可畏干部诘而预自缩手也。”(83)

就这样,曾国藩完成了自己的“中年变法”。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八年夏间再出视师,痛改前此客气用事之弊,以一勤字自勖。”李鼎芳说则:“国藩(对罗汝怀的信)能虚怀而接受之,其咸丰八年(1858)以后之立身行事宜乎受其影响。……待人接物,前后势若两人矣。”(84)


(1)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302页。

(2) 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3,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41页。

(3)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328页。

(4) 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2,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95页。

(5)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381页。

(6)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383页。

(7)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394页。

(8) 参考朱东安:《曾国藩传》,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03页。

(9) 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86年,第17页。

(10)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383页。

(11)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497页。

(12) 据说胡林翼两岁时,祖父右执书而左抱之,他“视书目不转睛,隐隐有识之之状”;五岁时,祖父“示以堂楹联语,室壁图画,辄能记诵不忘”。

(13) 曾国藩自己说过,有些人是天才,处事果断:“敏,有得之天事者,才艺赡给,裁决如流,此不数数觏也。”胡林翼正是这样的人。曾国藩则是另一个极端:“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

(14) 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7页。

(15) 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1页。

(16) 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6页。

(17) 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0页。

(18)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217页。

(19) 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22页。

(20) 胡林翼与曾国藩一见后,又被湖南巡抚派去湘西剿匪,后又赴湖北搜“剿”太平军残部,积功升为湖北按察使。两湖地区虽然战事倥偬,但有了曾国藩、左宗棠、张亮基等人的照顾协调,胡林翼的生存环境比在贵州要好很多。

(21) 王闿运、郭振墉等:《湘军志 湘军志评议 续湘军志》,岳麓书社,1983年,第23页。

(22)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文庆所起的作用。文庆就是前文提到的胡林翼做乡试副主考时那个因为自己的问题连累了胡林翼的主考。此时他已经成了咸丰面前的红人,自然会为胡林翼说话。

(23) 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岳麓书社,1989年,第6页。

(24) 王闿运、郭振墉、朱德裳、王定安:《湘军史料四种》,岳麓书社,2008年,第183页。

(25) 《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57页。

(26) 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1,岳麓书社,2008年,第112页。

(27)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482页。

(28) 《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485页。

(29) 《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60页。

(30) 赵列文:《能静居日记》2,岳麓书社,2013年,第1083页。

(31) 《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56页。

(32) 《曾国藩全集·书信》7,岳麓书社,2011年,第296页。

(33) 《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466页。

(34) 《刘蓉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33页。

(35) 《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22页。

(36) 《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21页。

(37) 《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23页。

(38) 《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25页。

(39) 赵亦彭:《前后江南大营比较论》,河北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论文。

(40) 《和春奏》,《方略》卷190,第34~36页。转引自茅家琦主编:《太平天国通史》中册,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83页。

(41) 薛福成著,丁凤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53页。

(42) 熊月之主编:《稀见上海史志资料丛书》1,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318页。

(43) 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6,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90页。

(44) 有史料说曾国藩素来专横跋扈,向浙江乞饷,先责备浙省挥金如土,何桂清、王有龄气恼之余,分文未给。“王壮愍(王有龄)为杭守,以全善之区而丝毫未允,实因来函有‘平昔挥金如土’一语芥蒂其间。”从人之常情判断,有求于人却先盛气批评,显然不可信。

(45) 王闿运、郭振墉等:《湘军志 湘军志评议 续湘军志》,岳麓书社,1983年,第88页。

(46) 苏州博物馆等编:《何桂清等书札》,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9页。

(47) 《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158页。

(48) 《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158~159页。

(49) 王定安著,朱纯点校:《湘军记》,岳麓书社,1983年,第112页。

(50) 《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590页。

(51)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35页。

(52)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45页。

(53)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51页。

(54)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40页。

(55) 《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256页。

(56) 同上。

(57) 《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437页。

(58)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401页。

(59) 《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466页。

(60) 《曾国藩全集·家书》2,岳麓书社,2011年,第24页。

(61) 罗汝怀撰,赵振兴校点:《罗汝怀集》,岳麓书社,2013年,第312页。

(62) 《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29页。

(63) 《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29页。

(64) 《曾国藩全集·家书》2,岳麓书社,2011年,第476页。

(65) 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496页。

(66) 《近代中国史料丛刊573·李忠武公(续宾)遗书》,文海出版社,第167页。

(67) 《曾国藩全集·书信》3,岳麓书社,2011年,第464页。

(68) 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325页。

(69) 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459页。

(70) 《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25~226页。

(71) 《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30页。

(72)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26~327页。

(73)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28页。

(74) 《曾国藩全集·书信》2,岳麓书社,2011年,第225页。

(75) 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8,岳麓书社,2012年,第150页。

(76) 《曾国藩全集·书信》3,岳麓书社,2011年,第579页。

(77)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427页。

(78) 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8,岳麓书社,2012年,第150页。

(79)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400页。

(80) 《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31页。

(81) 同上。

(82) 《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48页。

(83) 《曾国藩全集·书信》4,岳麓书社,2011年,第122页。

(84) 萧一山:《曾国藩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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