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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心情似乎很不好,有一阵子他远远地走在我前头,现在坐在树下休息,看也不看我一眼,所以我知道有问题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他的表情很冷淡,脸也涨红了。我知道他已经筋疲力尽,于是就静静地坐着,听风吹过松树林的声音。
我知道最后他仍然会站起来继续向上爬,但是他自己不知道,所以害怕不能再继续爬了。我记得斐德洛写过有关这些山的事,所以就告诉克里斯。
"许多年以前,你妈妈和我在离这儿不远的湖边露营,旁边有一个沼泽。"他没有抬起眼来看我,但是他在听。
"大约在天亮的时候,我们听到落石的声音,以为是山中的动物。除此之外,通常是不会有这种声音的。然后我听到有东西掉进沼泽里,这时候我们都醒过来了,我从睡袋里慢慢地爬出来,从夹克里拿出手枪,蹲在一棵树旁。"这个时候,克里斯忘记了自己的问题。
"这时又传来一块落石的声音,我以为有人骑马经过此地,但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啊!声音又来了。接着是轰隆轰隆的声音。这不是骑马。轰隆的声音愈来愈大,在晨曦的微光中,我看到一只身形非常大的鹿,它的角有一个人那样宽,长得又高壮,可说是山上仅次于灰熊的危险动物。也有人认为它才是最可怕的。"克里斯睁大了眼睛。
"又是一阵响声,我扣上了扳机,心想这把38.8手枪可能对付不了这只鹿。但是它没有看到我,然后又是一声巨响。我们不能挡住它的路,但是你妈妈的睡袋正好在它要经过的路上。然后又是一声响,它已经跳到十码之遥,于是我站起来瞄准目标,它又向前跳了好一阵子,然后停下来,离我们只有三码,然后看着我……我用准星瞄准它的两眼之间……我们都一动也不动。"我的手伸到背包里,拿出一些奶酪来。
克里斯问我:"然后呢?""让我先切点奶酪。"我拿出小刀,把奶酪用纸包起来,以免手沾到,然后切下一片来给他。
克里斯接过去又问,"然后呢?"我一直到他吃了第一口,才又继续说下去,"那只公鹿大约看了我五秒钟,然后看了看你妈妈,然后又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我手中的枪,就微笑着慢慢走开了。"克里斯说,"哦!"他有点失望。
"通常它们碰到这样的状况都会攻击,但是它觉得这么好的早上,又碰到我们,为什么要惹麻烦呢?这就是它为什么会笑。""它们会笑吗?""不会,但是看起来好像在笑。"我放下奶酪,然后说:"后来我们爬山的时候,要找圆的石头当踏板,我正要踏一块棕色的大岩石,突然之间,它跳了起来,跑到树林里去了,原来就是刚才的那只公鹿,我想它对我们一定很没办法。"我帮克里斯站起来,说:"你走得太快了,现在山路已经很陡峭,我们必须慢慢地走。如果你走得太快就会喘气,喘气太严重就会头昏,精神也会变得很差,然后你就会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再爬下去了。所以,还是慢慢地走一阵子。"他说:"那么我跟在你后面。""好啊!"我们离开原先沿着走的小溪,顺着峡谷旁边坡度最小的路走。
爬山必须尽可能地少费力,不要存有任何妄想,而要以自身的状况决定速度。如果你已经觉得很不耐烦,那就加快速度,如果有点气喘就慢下来,要在这两者之间保持平衡。当你的思想不再集中在眼前的行动上,每爬一步不是为了爬上山顶,你会发现,这里有一片锯齿状的叶子;这块岩石有点松动;从这里山顶上的雪不太容易看见,即使愈来愈接近山顶。这些都是你应该注意的事。
如果你只是为了爬到山顶,这种目标是很肤浅的,维持山的活力是靠这些周遭的环境,而不单单只是山顶而已。
但是当然,没有山顶,就不会有山的周围,是山顶界定了周围。于是我们又继续向上爬……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所以不必急躁……只要一步接着一步慢慢地爬,偶尔来一段肖陶扩点缀……精神活动远比看电视有趣多了。大部分人只看电视,这真是很丢脸的事。他们可能认为听到的一点也不重要,但是情形完全不是这样。
斐德洛的记载中有很大一段,写一次他要班上的学生写一篇《思想和陈述中的良质》。学生们的情绪逐渐不安起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像他过去一样,对这个问题又懊恼又愤怒。
他们说:"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良质是什么呢?应该是你来告诉我们。"然后他告诉他们,他也不知道,而且很想知道答案。他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希望有人能够找到答案。
他这样说就更加点燃了大家愤怒的情绪,教室里掀起了一阵骚动,有一位老师甚至探头进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斐德洛说:"没事,我们正好在某一个问题上有一点冲突,一时情况很难恢复正常。"有一些学生对这种现象还很好奇,而吵闹声逐渐平息下来了。
有一位学生说:"我坐着想了一整晚。"有一位坐在窗户旁边的女孩子说:"我要哭了,我快要疯了。"第三位同学说:"你应该事先提醒我们。""我应该怎样提醒你们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们会有怎样的反应。"有一位十分不解的学生看着他,终于有一点明白--他真的不是在玩弄他们,他真的是想知道答案。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然后有一个人问:"你的想法呢?"他回答:"我不知道。""但是你究竟怎么想呢?"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我知道有所谓的良质存在,但是一旦你想要去界定它,情况就会变得很混乱,因而无法做到这一点。"大家都十分同意。
"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我不知道。
我想或许我能够从你们的报告中得到一点概念,我真的不知道。"这一次轮到同学们沉默了。
在当天接下来的其他课堂上,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但是每一班都多少有一些学生会自动地做出一些善意的回应。
过了几天,他自己想出一个定义,于是把它写在黑板上让学生抄下来,定义是这样的:"良质是一种思想和陈述的特质,我们不能经由思考的方式了解它,因为要给它定义是一种僵硬而正式的思考过程,良质是无法被界定的。"这个定义其实就是拒绝给它定义,并没有引起学生的评论,因为这些学生没有受过正式的训练,不知道他写下来的句子其实是完全不合理的。如果你不能为某件事下定义,你就没有办法用理性的方法研究它的存在。于是你也无法告诉别人它究竟是什么。因而事实上在无法界定和愚蠢之间就没有差别了。当我说我无法界定良质,我其实就是说,我在研究良质这件事上很愚蠢。
幸而学生们不知道这一点,如果当时他们对这一点有意见,他很可能就无法回答他们了。然而在黑板上的定义下面,他又写着:"但是即使良质无法界定,你仍然知道它是什么。"这个时候又引起学生一阵骚动。
"哦!我们不知道。""你们知道的。""哦!我们不知道。""你们知道的!"他已经准备了一些资料要拿给他们看。
于是他选出学生的两篇文章做例子。第一篇写得十分凌乱,有一些很有趣的想法,然而却无法构成完整的文章。
第二篇写得非常好,但是他刻意隐瞒自己为什么写得这么好。斐德洛把两篇都读给大家听,然后要大家举手表决,谁认为第一篇比较好,有两个人举手;他又问有多少人认为第二篇比较好,有二十八位同学举手。
他说:"你们有二十八位同学举手认为第二篇比较好,这种价值判断就是我所谓的良质。所以你们知道良质是什么。"大家沉默了许久,在重新思考他的话。为了更进一步地强调他的看法,他在班上读四名学生的报告,然后要每一位学生按着他们的标准把优劣写在纸上,他自己也写下来。然后在黑板上统计出全班的意见,同时把他的评价也写上去,两者之间十分接近。一开始班上对这种练习很感兴趣,但是过一阵子就觉得很没意思了。他所谓的良质非常明显,他们早已经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没有兴趣再继续听下去。现在他们的问题变成:"好吧!既然我们知道良质是什么,我们怎么样得到它呢?"现在必须研究修辞学了,而他们也不再反对其中种种的规条。这些规条不是目的,只是一些写作技巧,以制造某些效果。他把良质的各个层面列出来,比如说:统一、生动、权威、简洁、敏锐、清晰、强调、流畅、悬疑、出色、准确、比例适当、有深度等等。由于这些抽象名词都很难定义,所以他就利用刚才的比较手法介绍给学生们。比如说文章的统一,也就是故事如何前后连贯,可以借着撰写大纲改进自己的技巧。而要提高文章的权威性,则可以增加注释,因为注释能够提供更多权威性的参考。
在大一的课程里面都会提到的大纲和注释,但现在却被作为提高良质的方法。
如果学生交来的报告中列出的注释毫不起眼或是大纲松散,就表示他只是敷衍了事,没有达到报告应有的良质,所以毫无价值可言。
然而要回答学生的问题,"我怎样才能得到良质?"这几乎使他想要辞职。
他认为:"这和你要如何得到它完全无关。它就是这样好的东西。"有一位不满意的学生在课堂上问:"但是我们要怎样才知道什么是好呢?"就在他问出口之前,他明白已经有答案了。别的学生经常告诉他:"你已经看到了。"如果他说:"我没有。"他们就会说:"你看到了,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学生已经完全可以自己评断良质了--就是这样,他教会了他们写作。
现在,斐德洛被学校的体制所逼,不得不说出他想得到什么,但他认为这样强迫学生接受他的看法,会摧毁了他们的创造力。完全顺从他看法的学生注定要丧失创造力,或者写不出自己认为真正够水准的文章。
于是他修正一项基本规则,就是任何要教授的内容必须先界定,他已经找到一条出路。一篇优秀的作品不需要任何规则,不需要任何理论,然而他指向了某种东西,非常真实,他们无法否认它的存在。因为取消分数所造成的真空突然之间被良质的正面效应所充满,两者完全结合在了一起。学生十分惊奇地到他办公室来告诉他:"我过去真的很恨英语,现在我在上面所花的时间比其他的都要多。"并不是只有一两位学生来告诉他,而是许多学生都有同样的反应。
这个良质的观念非常棒,它发挥作用了。
最后大家终于明白,凡是有创意的人都有那个神秘而属于个人的内在目标。
我转过身来看看克里斯在做什么,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疲惫。
我问他:"你觉得怎么样了?"他说:"还好。"但是他的口气有些冲。
"我们可以随时停下来扎营。"我说。
他瞪了我一眼,我也不再想说什么了。一会儿他在我旁边慢慢努力地向上爬,于是我们又继续前行。
斐德洛之所以能够将良质的观念拓展到目前这个地步,是因为他刻意专注于班上同学的反应而忽视其他的一切。
克伦威尔曾经说:"一个没有目标的人才能爬到最高。"这话颇为适合这种状况。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知道的只是这么做有效。
然而就在他已经知道这种做法是非理性的之后,他在想为什么它很有效。
为什么所有理性的方法都一无可取的时候,这种非理性的方法反而有效呢?他有一种直觉,很快就找到了结论,他偶然发现的道理非比寻常。至于这个道理究竟有多么深奥,他并不晓得。
这是我前面曾经提过的结晶的开始,别人这时都很惊讶为什么他对良质这么感兴趣。他们只看到这个词和它的一般定义,他们并没有看到他过去研究所费的心血。
如果有人问,"什么是良质呢?"这只不过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如果由他来问,因为他有过去的经验,这个问题就会像向四面八方散开来的波浪,并不是呈金字塔的结构,而像一个同心圆,在中间激起波纹的是良质。当这些思想的波浪向四面八方散开的时候,我确信他衷心期望这些波浪能够到达某些思想的彼岸,这样他就能与这些思想结构连接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有任何彼岸存在,那么一直到最终,他也未能到达彼岸。对他来说,只有不断向四面八方结晶的波浪。我现在就是要追寻这些结晶的波浪,也就是他研究良质的第二个层面。
克里斯在我前面爬,从他的动作看得出来,他已经十分疲倦了,而且火气也大,又不时踢到东西,或让树枝刮到身\_体却不拨开。
看到他这样我很难过,这要归咎于我们出发前,他曾经参加了两个礼拜的青年会夏令营。他给我讲过他们的野外活动,借着游泳、结绳……来训练他们的男子汉气概,他曾经提过十几种,但是我都忘了。
因为有一定的目标,所以夏令营里的同学在参与这些活动的时候,都非常合作而且非常热忱,但是这种动机却会有不良的结果。任何想要以己为荣的目标,结局都非常悲惨。现在我们就开始付出代价了。如果你想通过爬上山顶来证明你有多么伟大,你几乎不可能成功。
即使你做到了,那也是一种很虚幻的胜利。为了维持这种成功的形象,你必须在其他方面一再地证明自己,而内心则常常恐惧别人可能会发现这种形象是虚幻的,所以这么做是错的。
斐德洛曾经从印度写过一封信,提到和一位圣者以及他的信徒去爬喜马拉雅山,它是恒河的源头,也是印度教三大神明之一--湿--婆(Shiva,为印度教三大神明之一,象征毁灭之后的再生。另外两大神明为大梵天〈Brahma〉及毗--湿--奴〈Vishnu〉--译者注)的住所。
他一直都没有爬到山顶,到了第三天他就放弃了,因为他已经筋疲力尽,于是大家留下他继续往前行。他知道自己仍然有些体力,但这些体力不够。他也有动力,但是也不够。他并不认为自己很孤傲,但是他想通过这一趟朝圣来拓展自己的生活经验,以进一步地了解自己。他把山和朝圣当作自己的目标,把自己视为不变的实体,而不是这趟朝圣或是高山,因而还没有准备好。他想其他的朝圣者之所以能够到达山顶,是因为充分领受到山的神圣,以至于每一步都是一种奉献的表示,是对这种神圣的心悦诚服。山神圣的一面融入了他们的心灵,因而使他们的耐力远远超过了体力所能负荷的。
对没有辨识力的人来说,自我的爬山和无私的爬山看上去可能都一样,都是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呼吸的速度也一样;疲累的时候都会停下来;休息够了又会继续向前行。但是事实上两者多么不同啊!自我的爬山者就像一支失调的乐器,他的步伐不是太快就是太慢,他也可能失去欣赏树梢上的美丽阳光的机会。在他步履蹒跚的时候却不休息,仍然继续前进。有的时候,刚刚才观察过前面的情况,他又会再看一遍。所以他对周围环境的反应不是太快就是太慢。
他谈论的话题永远是别的事和别的地方。他的人虽然在这里,但是他的心却不在这里。因为他拒绝活在此时此地,他想要赶快爬到山顶,但是一旦爬上去之后仍然不快乐,因为山顶立刻就变成"此地"。他追寻的,他想要的都已经围绕在他的四周,但是他并不要这一切,因为这些就在他旁边。于是在体力和精神上,他所跨出的每一步都很吃力,因为他总认为自己的目标在远方。
克里斯现在似乎就有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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