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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人们总是走遍世界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回到家却发现它就在家里。

——乔治·A·摩尔(George A Moore)

你要是不说点实在话,为什么要费心写这本书?

——萨尔曼·鲁西迪(Salman Rushdie)

我在多赛特一个封闭偏僻的小村子长大,我记得,在夜里我常透过卧室的窗户往外看,想象着如果有外星人造访地球会发生什么。他们对我们这颗蓝色星球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们这些所谓的高等动物?也许看到我们的贪婪和破坏正迅速消耗着地球的资源,这些外星人会觉得我们鼠目寸光、蠢笨无比。我当时还想过,如果人类以外星人的视角看我们这个世界,会不会有更深刻的认识。

我当时的胡思乱想,和现在的情形有点像。离开英国13年,重归故里,作为一个旅人,从另外一个角度审视我的家乡,有的东西还是那么熟悉:大家讲的冷笑话、休闲的酒吧,还有为我担惊受怕的家人们。也有很多东西变了,新闻里全是青少年伤人事件、间接税、政治言论以及追星等报道,跟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这个国家陷入了一种自恋式的沉醉之中,大家像得了强迫症似的痴迷于窥探别人的隐私。一个人平均每天要被这个国家迅速发展的监控摄像头监控网拍摄392次。

1994年之前,我和史蒂夫提到“气候变化”“全球变暖”这些词的时候没人关心,现在它们已经成了流行热词。一个出租车司机跟我说他做到了“无碳出行”,他的汽车零污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的车没有发动机?不可能,一看就是从汽车销售商那里听来的“出行零污染”这类的噱头。而且,这个地方已经被金钱淹没,那些银行家像猪一样,把长鼻子拱进食槽,榨取别人的劳动成果。宗教变得无足轻重,无胆无谋的政治家们倒是没变,还是无胆无谋,只要跟媒体搞好关系,卖弄一下虚假的真诚就能赢得民众的选票。

我在想:这世界还有真诚可言吗?

有价值的东西都消失了,徒留一片混沌予人窥视。旧时的印记被冲刷殆尽,道德的指针没了方向,西方文明从内部开始瓦解。我在日记中写道:这个社会需要新的原则,建立新的秩序。即将到来的动荡中,将会孕育出新的信仰18。一年后的2008年,全球经济陷入泥淖时,对我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最大的惊喜是,我发现我和一般人的共性如此之少。当我提到在海上多么盼望风平浪静时,人们会投来有趣的目光,然后迅速把话题转向《未知因素》最新一季的内容。

那时我就会问:“什么是《未知因素》?”

我既没看过《舞动奇迹》《与我共进大餐》,也没看过《我是大明星》《放我出去!》19,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遥远的国度跋涉,却从来没有如此迷茫过。我跟数百名伦敦上班族一起挤上了17点10分从帕丁顿开往雷丁的城铁,之后发生的事让我觉得自己跟这个社会之间的差距确实太大了。

检票员把我的票根递给我说:“这不是有效车票。”

“这是我15分钟之前刚买的。”我抗议道。

他像看着一个傻瓜一样看着我说:“这是收据,不是车票。”

我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上次买车票的时候还是售票员在卖票,现在全都换成了机器,自助服务不仅可以买到车票还能打出收据。看来我只取了一张收据,把车票落在那儿了。

我把情况解释了一遍,但是检票员依然无动于衷。我周围的乘客全都紧盯着手里的黑莓手机和晚报,英国人对别人的事从不关心。

我拿着那张收据说:“这张收据不是也能证明我在16点52分花了18.20英镑买了票吗?就是十几分钟之前的事。”

“这上面没显示车站,你想去哪儿都成。”检票员说。

“很明显,车开到哪儿我就去哪儿,从伦敦到雷丁。”

“没有车票,你怎么证明?”

这段荒谬的对话气得我血往上涌。我换了一个策略,我说:“那我问你,每天这个时候从帕丁顿到雷丁的车票多少钱?”

这个检票员查了一下挂在胸前的机器说:“18.20英镑。”

我觉得我们应该能沟通了。“没错!收据上显示的就是这个数字,我要去的地方也是这个票价,就算收据上没写站名,不也表示我要从伦敦去雷丁吗?”

我说得振振有词,对方就像聋子一样充耳不闻。“我要看到有效车票。”检票员只会说这几句话,“如果你不能提供有效车票,要缴纳票价双倍的罚款。”

被咸水鳄当猎物,被肇事逃逸的司机扔在路上等死,被当成间谍逮捕,中毒、疟疾、高原反应,这十多年来,我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却被这么个不讲理的呆子难住了。因为我的无心之失,要付双倍罚款,我实在是想不通,脾气有点刹不住了。

“是吗?我他妈不会付钱的。”我说道。

他们在斯劳站把我赶下了车,我以前在这附近做过擦窗户的工作,不怕迷路,我可是真正完成过环球旅行的人。列车开走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个女乘客的目光,她同情地冲我笑着,我突然开窍了。这不是一个“勇敢”“有毅力”“顽强”“冷静”的冒险家该干的事,我跨越子午线的时候,媒体用的就是那些词。在现代社会,全世界大部分人都能容忍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委屈,交通运输业的职员表现出的顽固和不公,很多人都见识过。这些朝九晚五、优雅自信的人,每周5天要乘17点10分的列车从伦敦回雷丁,他们要养家糊口。

我的故事卖出了6位数。我会和人一起合作写本书,我可以在真实记述和商业价值最大化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钱挣到一定的数目就够了,不用一直追求更进一步。

但是我的合作者写了几章之后,我发现录音采访都很仓促,大家并不是真的想写我的故事,这样写出的书就是垃圾,是圣诞季市场上常见的速成版商品——廉价、俗气、粗制滥造。出版商想按原来的套路,通过冒险故事挣钱:找卖点迎合媒体,封面做得引人注目,再取个夸张的书名。谁会在乎封面之后的内容?情节不重要,通过他人代笔,几周内迅速完成一本书,做营销的人才在电视上打打广告就行了。

高版税导致别的出版商把我拉进了黑名单,我的代理人说,只能自己出版。我只有两个选择:拿钱出卖尊严,或者骄傲地离开,自己写。

我心想,去他妈的,于是我撕毁了合同。

如果你走得足够远,就无须回头,处处天涯处处家。钱没了,我13年的生活没能换来真诚,我意志消沉,没法继续这样待下去了。把媒体方面的事务全都处理好之后,我离开了。

米娜柯西和我相约在加利福尼亚圣何塞见面,谢尔要去印度待一段时间,我们可以住在他那儿,因此住宿不用花钱。整理旅行故事的工作量相当大:44本手写日记,上千篇网络日记,好几百小时的音频和视频。圣诞节之后,我们开始深入研究各种存档资料,事情进展得特别不顺。我开始失眠,容易发脾气,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过度焦虑,心怦怦地跳。就像动画片里的人物跳下悬崖会悬在半空一样,我总觉得自己处于悬着的状态,腿在半空一直蹬,重力不起作用。我总想逃避,就连接电话都怕。米娜柯西习惯了孟买的那种活力,很难适应无聊的美国郊区生活。在硅谷,我们彼此依恋,就像两个迷失的灵魂不知该去向何方。

然后我开始出现幻觉。一天下午,我走在一条繁忙的街道上,突然发现自己蜷缩在人行道上,双腿被想象中的汽车碾过,我开始喝酒。米娜柯西和我有了争吵,她说我是个“莫名其妙、靠不住的家伙”。她说得一点儿没错。人的大脑真是神奇,能把压力压制这么长时间,旅行结束,大脑深处的那扇门打开,幻觉便出来了。

我开始变得暴力,米娜柯西收拾东西回印度去了。

几个月之后,我被诊断患上了“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综合征”。与此同时,我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酒喝得越来越多,脑袋都快炸了,挫败感一直让我倍受折磨。我用13年的时间探索生活的真谛,想要开阔视野、增长见识,让自己在这个嘈杂的世界中尽量做出正确的行为,结果却什么也没得到。关于未来,你到底是组成未来的一部分,还是阻碍未来的一部分呢?回归到现实中,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是最好的?你应该吃什么?你应该怎样旅行?你应该持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很多年来,牵动我的一直是这些问题。

我是第一个靠人力环游世界的人,那又怎样?我还是要两手空空回到文明社会,我废了那么大劲完成的壮举,却是完全无用的。这么多年来让我坚持的信念,不过是任性罢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中看不中用。所谓的言出必行,说起来冠冕堂皇,其实只是我逃避家庭责任的借口。我觉得,待在一个地方面对真实的生活更加困难,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做到。

精神崩溃的时候,就像坐上了一辆飞速冲向悬崖的汽车。我把笔记本电源线挂在天花板上,绕住了脖子,然后我就想:如果只是肺里的那口气在支撑着你的生命,为什么还要继续?

凳子太矮。我去厨房找了把椅子。

门铃响了。

快递员送来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我父亲的“军情报告”,总共有4834份,全是他用笔亲手写的,列出了公里数、天气情况以及我在外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这几秒钟就将命运的沉重车轮彻底推翻了,我跌坐在地板上开始哭,然后就睡着了。

在梦里,我跪在海滩上,海浪拍打着岸边,一阵大笑声把我惊醒。一个头上戴着白色鸡蛋花的小女孩,坐在露兜树的树荫下,她冲着我笑,笑得那样灿烂,像天使一样,那南太平洋海岛上的笑容,就像黑暗中闪着光的灯塔。在她后面,远处的海面上,一叶孤舟上下起伏,在广阔的太平洋上显得脆弱无比,这个小点也能在无垠的蓝色海洋中创造无限可能。

我一直在前进。我想要旅行,并且一直在旅行。旅行指引我找到了一直在找寻的答案,而那答案就在眼前。

我们的地球就是一艘在怒海中航行的小船,悬浮在茫茫宇宙中,让我们得以生存。

在“莫克沙号”上,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不管你是什么肤色,不管你是基督徒、穆斯林、泛灵论者、无神论者、自由主义者或是保守派,那些都只是部族时期残存下来的定义,是进化过程中的地理轨迹,仅此而已,重要的是我们的航行,是我们培养出的合作精神在维持生存之船永不沉没。

透过个体,我们能看到内在的情谊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宇宙间的万物都能释放电磁能,我们可以将之理解为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这种模式和象征推而广之,生活在这个拥挤的星球,应该努力探寻在这艘小船上如何生存。你可以选择适应一个封闭的系统,用批判的眼光自觉避免做出不应该做出的行为,也可以选择向自然投降,或者选择冒险,最终灭绝。

那个我曾经不畏艰辛想要回归的遥远国家,其实是驻扎在我内心的一个国度,我的脚在绕着世界走,我心里的这个国家也在成长变化:那里没有边界的概念,没有撒谎的政治家、贪婪的银行家、损人利己的神父和自私的伪君子,那是一个简单至极的世界,作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我应该尽量不要从独立个体的角度出发,而是更多地站在人类一分子的角度去思考。

我解开电源线,拿起电脑开始写作。感受世界最快的方法就是发自内心地去呼吸、去生活、去写作,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只要简单、真实地生活就够了。最单纯的写作,也是一个自我释放、自我疗愈的过程,能帮你祛除那个撕咬灵魂的魔鬼。我在旅行中受到了启发,陷入了爱情,我得到过金钱又将之抛诸脑后,我拿我的精神、我的生活去赌博,我曾坠入深渊,又重新爬了上来,值得吗?只有时间能给人答案。至少现在,我知道还有希望,只要有希望,就有力量继续前行。

另外,一段旅程,在把它讲出来之前,就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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