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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江山美人

壹 暴风雨前的宁静

公元前484年这个多事之秋总算是过去了,历史翻开新的一页,来到公元前483年,这一年天下基本没有大的战事,很和谐,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这一年春天,草长莺飞的季节,范蠡带着西施郑旦来到吴国,轰动了整个姑苏城。

一片香风入姑苏,从此吴女无颜色。

夫差见了西施,还以为神仙下到凡间,不禁神魂俱醉,心里头那个开心哪:“范大夫,你们越国的美女果然名不虚传,我这宫里上上下下所有女子,跟她一比,全都变得惨不忍睹啦!”

伯嚭也流着口水说:“大王说得没错。我伯嚭见了妇人万千,从不曾见这样娉婷袅娜的。范大夫,你们都是好人,若像我伯嚭,留在本国自受用,怎肯送与别人。”

范蠡心如刀割,嘴上却道:“大王在上,寡君句践承蒙大王深恩,无以为报,这几个美人,又怎敢吝惜呢?”

夫差连连点头:“嗯,句践的忠心,寡人是知道的。伍子胥那个老儿,若是现在还活着,一定又要说些烦死人的怪话,好在寡人已经将他杀了,这没有人在耳旁聒噪,还真是爽啊!”

说着夫差走下王座,来到西施面前,托起她惊人的美丽脸庞,赞道:“真是天生尤物,我见犹怜。有你陪在寡人身旁,寡人就是没了霸业,也无半点遗憾。走吧,随我入宫,今晚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说着拉起西施就往里走,口中唱道:“我为人性格风骚,洞房中最怕寂寥,今娉婷到临,我一生欢乐,镇朝昏放她在怀抱,咿呀哟……”(明·梁晨鱼《浣纱记》)

范蠡跪在地上,想起西施今晚就要在夫差的怀抱之中强颜欢笑完璧不保,不由咬碎银牙,妒忌成狂。

一夜颠狂,夫差更爱西施。为了让自己这迟来的爱情更甜蜜,他命王孙雒在姑苏山,也就是今天誉为“浙江第一壮观”的灵岩山上,姑苏台不远(这一年,姑苏台恰好扩建完成)处,又建起一座美轮美奂规模宏大的大型离宫,名曰馆娃宫(娃:吴人对美女的称呼),宫内铜勾玉槛,饰以珠玉,楼阁玲珑,金碧辉煌,且因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故又名梧宫。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比较完备的早期园林,后来苏州人那么喜欢建园林,看来都是跟夫差这个老祖宗学的。

别看夫差像个大老粗,其实他挺浪漫的。西施喜欢跳舞,他就建了一个“响屧(古代鞋中的木底)廊”,即命人将馆娃宫的长廊下面全部凿空,再埋下数以百计的大缸,上铺木板,让西施穿木屐起舞,裙系小铃,跳起来,铃声和大缸清朗的回响声“铮铮嗒嗒”交织在一起,繁音促节,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仿佛这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梧桐夜雨,幽宫响屧,好不浪漫。夫差向我们证明了一个男人,沉浸在爱情之中时,能够爆发出何等惊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

吴国灭后,馆娃宫和响屧廊被越人的大火烧成一片灰烬,后来东晋时陆逊后裔司空陆玩,曾建宅于灵岩山馆娃宫旧址,后舍宅为寺,灵岩山遂为佛教胜地。现在这里面的好些景点还流传着西施的美丽传说,大家有空可以去旅游一下。

有个浣花池,据说是给西施泛舟采莲的;还有个玩月池,据说是给西施赏月用的。传说这两个池虽逢大旱,水也不会干涸。池中曾产过莼菜,夏季吃了可以去热,秋季吃了却又可以去寒。

有个吴王井,据说是西施照容理妆的。因为夫差经常站在旁边亲自给西施梳头,所以叫吴王井;宫内最高处还有个琴台,可饱览太湖风光,据说是西施操琴的地方。

灵岩山南又有个采香泾,据说是专为西施去香山采种香草之用,传说是依据吴王一箭所射的方向而开凿,又名“一箭河”。

就像大家结了婚以后总想盖个别墅买个小车一般,夫差自从迷上西施,也对土木工程燃起了浓厚的兴趣。姑苏台馆娃宫并不能满足他可怕的欲望,他又在姑苏城中人工挖出一个大湖,湖上布置锦帆,或者说游艇,经常和西施在上面开party,故名之为“锦帆泾”。又建了个鱼城养鱼,建了个鸭城养鸭,建了个鸡陂墟养鸡,建了个酒城造酒,还经常开个游艇跟西施一起到太湖里乘风破浪,避暑消夏——我们的夫差老小伙儿,还真是懂得享受生活呀!

唐《述异记》载:吴王夫差筑姑苏之台,三年乃成。周旋诘屈,横百五里。崇饰土木,殚耗人力。宫妓千人,台上别立春宵宫,为长夜之饮。造千石酒钟。又作天池,池中造青龙舟,舟中盛陈妓乐,日与西施为嬉。

可怜,一朵国色天香的鲜花插到了夫差这块老牛粪上,红颜薄命。每当看到历史上这些老牛吃嫩草的故事,我就忍不住要吐。

不过,夫差说自己有了西施连霸业都可以放弃,完全是哄人开心一时冲动之语。国家大事和男女私情,他还是分得清楚的。西施的作用,不过是多消耗些吴国的民力钱财,吴国的灭亡,可不能全算在她头上。对此,鲁迅先生有一段宏论:“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绝不会有这种的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唐·罗隐《西施》

所以,夫差在开心了一阵子后,又开始琢磨起自己的霸业了!

于是在这一年初夏,夫差在橐皋(吴邑,今安徽巢县西北柘皋镇)会见鲁哀公,并派太宰伯嚭要求“重温”过去的不平等盟约,其实不过是变相地勒索保护费罢了。

哀公不肯出血,遂派子贡去跟伯嚭交涉。

又是这个子贡!一言能退十万雄师的牛人。

伯嚭有点怵子贡,他惴惴地说:“重温盟约,是为了相结友好,共谋大业。这互惠互利的好事,端木大夫这回不会再有异议吧?”

子贡说:“如果两国都是讲信用的君子,那么盟约不重温也是热的,否则,即使重温也很快会凉掉。贵国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短短一句话,又让伯嚭无言以对。这便宜没占成,反而丢了霸主的面子,夫差郁闷。

鲁国的便宜没捞着,夫差又开始打卫国的主意,卫地处中原腹地,是晋国的屏障,搞定它就可以以此为跳板,与晋国争霸。

于是在这一年秋天,夫差又约卫君前来郧地会盟,试探卫国的反应。

卫国的君主是卫出公辄,当时只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而且还是个被奶奶卫灵公夫人南子扶上大位的傀儡国君,没啥主见,就算有主见也没办法自己做主。

参不参加这次国际会议呢?这是摆在小屁孩卫出公和卫国群臣面前的一个大难题,因为前一段卫国在晋国的压力下杀了一个吴国的来使“且姚”。这个当口吴国人叫卫君去开会,恐怕不怀好意。

一个叫子羽的大夫说:“主公千万别去,吴国人大大的坏,去了怕有危险!”

一个叫子木的大夫说:“还是去吧,吴国是条疯狗,咱们若是不去,若真的惹恼了它,被咬成狂犬病,岂不是死得更惨?”

经过一番辩论,卫国人最后还是决定让卫出公去参加这个鸿门宴,不过这一耽搁不得了,卫出公迟到了。

夫差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派兵将卫出公的宾馆围了起来,不放人。

关键时刻,又是子贡跳了出来主持正义。他虽然在鲁国当官,却是个正宗的卫国人,和卫出公还有点亲戚关系。卫君被辱,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坐视。

于是子贡带了五匹锦布,去找伯嚭斡旋。

伯嚭很郁闷,咋又是这个家伙,从前老是栽在此人手里,这回不管咋地,坚决不能放人,面子攸关。

子贡看了眼这个“老冤家”,先发制人:“卫君依约而来,贵国为何要留住他不放,这恐怕不是一个霸主该有的行为吧!”

伯嚭板着脸道:“不是我们不肯放人,只是卫君来晚了,小学生上课迟到都要罚站,何况是一国之君!”

子贡摇了摇头,说:“不对不对。你们只看卫君来晚了,也不想想他为什么来晚?那一定是卫国内部有人在反对他与贵国交好。即使如此,卫君最终还是来了,这说明他把你们当朋友。所以说,卫君是你们的朋友,而反对他来的人则是你们的仇人。你们现在不但不礼遇卫君,反而软禁他,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太宰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种蠢事吧!”

伯嚭赶快澄清:“当然,本大人当然是个聪明人。来人啊,放人!”

就这样,伯嚭又一次掉进了子贡挖的坑里,乖乖地放人。而卫出公这小孩也挺好玩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在吴国被扣留了几个月,幼小的心灵不但没有受伤,反而学了一口流利的吴国话回来,上朝跟大臣开会的时候,时不时地还冒出几句听不懂的江苏话出来,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有个叫子之的大夫见卫出公如此懵懂幼稚,没个国君的样子,当下断言道:“主公这么喜欢学鸟语,恐怕总有一天会死在夷人那里!”后来,卫国发生政变,卫出公流亡,最终果然死在了越国。

扯远了,咱们回过头来说夫差。夫差这个时候很郁闷:连强大的齐国都不是寡人的对手,为什么中原几个小国还是这么不听话呢?难道是寡人人品不行?

不,寡人的人品如此强大,他们不听话,绝对另有缘由。

而这个缘由,一定就是晋国,因为晋国是他们的老主子。

所以,寡人要想当上货真价实的霸主,一定得先把晋国搞定才行。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同样,这个时代只能有一个伟大的霸主,而这个霸主,只能是寡人——天命所归的吴王夫差,不管是越国、楚国、齐国,或者是现在的晋国,都将是寡人霸主宝座下的小石子儿,就算是周天子,也将如此,哼!

公元前482年,夫差又重新步入北进中原与诸国争霸的老路子,广征民工开挖了第二条运河,东起泗水南岸的湖陵(今山东鱼台县北),西到与黄河汊道济水相连的菏泽,这样吴国的军队便可以从淮水北溯泗水,再通过运河,循济水直达中原腹地。而因为运河水源来自菏泽,故称菏水。

由于泗、济两水相距并不远,所以这个工程很快就完工了。这一年的夏天,雄心勃勃的吴王夫差正式决定率大军沿邗沟、菏水北上,经过宋、鲁二国的地界,去参加在黄池(今河南封丘县南)举行的诸侯盟会,趁机抢班夺权,与晋定公争夺天下盟主之位。夏天谷物没有成熟,夫差却选择在缺粮的时候用兵,一大失策!

晋国是春秋老牌列强,在中原盟主这个位子上也坐了数百年了,实力非同小可。夫差不敢掉以轻心,遂倾全国精兵北上,只留下太子友、王子地、王孙弥庸、寿於姚等率不到一万吴军守卫国都姑苏。

这个荒谬而不顾后果的军事行动马上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可是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批评夫差的错误路线,伍子胥的死把大家的棱角全磨光了。

没人站出来,太子友只好自己出马了。老子再凶,也不至于凶到杀儿子吧!

但为了保险起见,太子友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进谏方式,通过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寓言,暗指夫差这只螳螂要小心句践这只黄雀。

这个故事其实并不新鲜,一百年前楚国名相孙叔敖早就跟楚庄王讲过了,当时楚庄王听了孙叔敖的劝谏,而没有在准备尚未充分的情况下攻打晋国。

可是夫差不是楚庄王,他没有楚庄王那么虚心,更没有楚庄王的雄才大略,没有接受太子友的劝谏,而是一意孤行,非要冒险去尝尝当中原霸主的滋味。

贪心不足蛇吞象。夫差那膨胀得有点可怕的野心与自负,是吴国迅速崛起而又迅速衰亡的根源。所谓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以骄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不管多么强大的国家,都无法经受起这么频繁的战争与扩张。强似从前的晋文楚庄都不敢如此,更何况是基础还不甚稳固的吴国。国虽大,好战必亡。其实,所有强大的帝国在走上军国主义道路后,都无法避免昙花一现的结局,秦帝国、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隋帝国、元帝国,莫不如是。

历史告诉我们,一个国家领导人,没有雄心壮志并不可怕,只有雄心却没有雄才,才是一件真正危险的事情。

贰 一场春梦

夫差率大军北上的消息传到越国,句践一蹦三尺高,马上召集群臣商量灭吴大计。

句践说:“老几位,夫差这小子老实了一年,终于坐不住要去跟晋国争霸主了。如今吴国的精兵大都已随夫差北上,国内空虚,此天赐良机,我们也该跟吴国正式摊牌了吧!”

文种说:“十年过去了,伍子胥死了,我们也兵精粮足、弓强马肥。越国不再是从前的越国,吴国也不再是从前的吴国;越国再也没有必要继续做吴国的附庸,我们也再不用做吴国人的奴才,打吧,我赞成!趁吴国国内空虚摆它一道!只是我们伐吴之前当在全民中搞个公投,一则可以体现民主,二则可以体现我们讨伐吴国的正义性——只有老百姓跟我们一条心,我军方可战无不胜。”

句践转过头又问范蠡:“范大夫,你怎么看?”

范蠡道:“我基本同意文种大夫的意见,打是一定要打的,但什么时候动手还要慎重考虑。现在吴国大军刚刚离开吴国边境不远,如得知我们乘虚偷袭,随时可能掉转头来增援。咱们不如等夫差到了黄池再出兵。”

句践点头道:“范大夫言之有理,那咱们就暂缓出兵,先搞个公投再说!”

春秋时代,国家体制刚刚形成,还保有大量的氏族残余,所以很多国家,尤其是小国在实施关系国家命运的重大决策之前往往都要召集国人投票表决,不过这个国人指的只是贵族和自由人,奴隶当然不包括在内,这一点我们要和现代民主严格区分开来。

据《吴越春秋》记载,越国这次“全民公投”进行得异常顺利。越国的老百姓们显然把句践的仇恨当成了整个越国的仇恨,苦苦哀求句践一定要去攻打吴国,他们说:“当年夫差使我们的大王在国际中蒙受耻辱,而长期被天下人耻笑。现在越国富得流油,大王却勤俭节约爱民如子,真是让我们太感动了。所以请允许我们为大王报仇雪耻。”

句践心花怒放,却还装模作样地推辞:“不行,当年我遭受侮辱,都是寡人一个人的错。像我这样一个有不良记录的国君,怎么敢劳累全国人民为我报仇呢?身为一个爱民如子的国君,寡人不能这么做。”

国人们又再次请求:“既然大王爱民如子,那么我们这些国人就都是大王的儿子。儿子为老爸报仇,天经地义,又有什么好质疑的呢?”

句践见戏演得差不多了,就开开心心地接受了国人的请求。

公元前482年6月的一个清晨,越王句践起了个大早,来到了山阴城西北面的“飞翼楼”,今天他要在这里举行誓师大会,鼓舞士气,大举攻吴。

十年了,十年的“阴谋”终于可以转为“阳攻”,十年的韬光养晦终于换来了晴空万里,句践心潮澎湃。

天气很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晓风轻轻地吹着,抚过每个战士激动的脸庞。

越军此时的士气很强,因为越王句践将山阴城外鸡山和豕山养的每一只鸡和猪以及独妇山上每一个寡妇都送给战士们作了慰劳品,真是太够意思了。

句践的心情也跟这天气一样好,他在想,夫差此时一定在黄池跟晋国争霸争得不可开交吧,他绝对不会想到,寡人现在就要在他背后狠狠地捅一刀,作为他即将荣任“中原霸主”的最好礼物。

句践的眼神缓缓划过城楼下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越军方阵,这都是他越国的子弟兵,也是他卧薪尝胆十年生聚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全部老底——习流(水军)二千人,教士(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四万人,君子(越王王族部队,相当于近卫军)六千人,诸御(负责辎重的后勤部队,也有人说是高级军官)一千人,共约五万精兵——大声地训话道:“现在,吴王夫差坐拥重甲步兵(春秋时重甲,指的是水犀牛皮甲)十三万,还嫌自己的兵不够多,四处抓壮丁,搞得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上天是不会庇佑他的。是,我们的军队人数比他们少,武器也不如他们先进,但正义在我们这边儿,天道在我们这边儿,我们一定能够胜利,所有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但是,我不希望你们逞匹夫之勇,而希望你们军纪严明,进则思赏,退则避刑,只要大家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块使,胜利就一定是属于我们的!战士们,用你们的鲜血,让敌人心惊胆战吧!”

城楼下传来越军山呼海啸般的战歌声:

大王起义兵,

壮士磨戈矛。

你我同仇恨,

仇恨似火烧。

吴人再强横,

我军如波涛。

扬起五湖水,

翻江怒海潮!!

此时此刻,句践百感交集,吴国的三年囚徒生涯在他眼前一幕一幕划过,那些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命运,将由自己主宰。

这时候,范蠡捧着一盂虎血走了上来:“启禀大王,衅鼓的时辰到了。这,可是猛虎的鲜血。”

句践接过虎血,大笑:“好,以虎血衅鼓,更加令人勇壮。”

群臣与所有士兵齐刷刷跪下。句践捧盂过顶,举了三举,祝告:

击鼓蓬蓬,外御强凶,

赫赫威武,六军之雄。

击鼓蓬蓬,且击且攻,

声威烈烈,歼彼元戎。

——曹禺《胆剑篇》

朗诵完毕,句践将虎血洒在鼓上,振臂高呼:“击鼓,发兵!”

老虎终于收起假笑,亮出满嘴寒光四射的獠牙,朝主人扑去。

公元前482年6月11日,越王句践对吴国发动了突然袭击,五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范蠡和曳庸率领,沿海岸上行至淮河,切断北上吴军的归路;一路由越军先锋畴无馀、讴阳率领,从吴国南境直逼吴都姑苏城。

螳螂身后的黄雀行动了。太子友闻报大慌,忙和部将王子地、王孙弥庸、寿於姚等人率军从胥门出城乘舟至泓水(今江苏苏州横山越来溪),观察敌情。

王孙弥庸一眼望见从前他父亲被姑蔑人(姑蔑,今浙江衢县龙游镇,越地;据专家考证,姑蔑族当为臣服于越国的一个部族,畴无馀可能就是此族一部族首领)俘杀后夺去的旗帜,大怒:“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去跟那些姑蔑人拼了!”果然是一段复仇的历史,连没多少台词的小配角都有一段辛酸的往事。

姑苏留守军总指挥太子友不同意:“敌众我寡,不可轻战。我们还是坚守城池,等父王率大军回来以后再报仇不迟。”

本来,太子友这个决策是吴国守军目前最正确的选择。姑苏城乃伍子胥当年苦心营建,城坚池固,在缺乏有效攻城武器的春秋时代,吴国守军守上一年半载没有问题,再等到夫差从黄池回来,内外夹击,吴越双方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惜王孙弥庸此时已被仇恨蒙住了双眼,不顾太子友的劝告,私自和好友王子地带了五千部曲贸然出击,于6月20日和越军先锋队在姑熊夷(今苏州市西南横山附近)展开了激战。

在吴国的铁蹄下忍辱负重了十二年之久的越国,终于在这一天反噬了。两国压抑了多年的敌视与仇恨,集体爆发。

第一战,吴国人的仇恨占了上风,王孙弥庸大败越军,畴无馀、讴阳两个先锋官均遭擒获,吴军大喜,上下笼罩在一片轻敌的可怕气氛之中。

原来越国人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也许不用等父王回来我就可以轻松搞定他们了,太子友想。

太子友错了,先锋畴无馀的姑蔑部队并不能代表越军的实力,他们只不过是句践临时拉来壮声势的杂牌部队而已。

第二天,越王句践亲率的中军主力逆江(即吴淞江)来到姑苏城外,太子友不再坚持从前坚守待援的保守战法,只派王子地守城,而亲自率一万吴军出击。

结果,太子友遇到了真正可怕的对手,一仗下来,全军覆没,他和他的两个副将王孙弥庸、寿於姚也被越国人擒杀了。

6月22日,越军在消灭吴国留守部队主力后,继续前进,直逼姑苏城下。姑苏守将王子地这时候兵力一千不到,不敢应战,一面当缩头乌龟,一面派人赶紧去向夫差告急。越王句践遂尽占姑苏外城,将太湖上的吴水军大小船只,连同夫差给西施造的特大游艇,一齐缴获,又派人一把大火将姑苏台馆娃宫烧成灰烬,火势冲天,数月不熄。

这冲天的大火,就是越王句践心中熊熊的复仇烈火,当年吴王夫差就是在这姑苏台上,对自己颐指气使、百般凌辱的;这个伤心地,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许一把火烧了它,能稍稍平息一点他内心的痛苦。

老虎的獠牙终于刺进了主人的肌肉,鲜血与流涎滴了满地。

两代吴王为了彰显自己功业而兴建的、凝结了无数吴国百姓智慧与生命的伟大建筑——姑苏台,就在句践那扭曲变态的仇恨心理下付之一炬了。它那短暂的一生,见证了吴国的崛起,也见证了吴国的衰亡。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了它在烈火之中哭泣。

姑苏台、阿房宫、圆明园。为什么,为什么,当胜利者踏上失败者的土地,往往都要将对方的宫殿楼台付之一炬呢?他不知道这是对人类文明的一种野蛮践踏吗?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伟大的建筑往往都毁灭在了兵燹与战火之中?为什么,为什么,人类那么多伟大的遗迹遗失在了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难道人性的根源,就是隐藏在文明外衣下的野蛮本质么?

悲剧啊悲剧,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了给人们看,这是历史的悲剧,也是人类的悲剧。

叁 争盟

在姑苏台馆娃宫被句践烧成一片灰烬的同时,吴王夫差还懵然不知自己的老窝被人端了。他迎着一片朝阳兴高采烈地来到黄池,广发英雄帖,举办天下武林大会。

黄池这个地方老有名了,周朝的传奇人物超级旅行家周穆王就曾经在这里开过party,还为其专门写了一首原创歌曲:“黄之池,其马喷沙,皇人威仪。黄之泽,其马喷玉,皇人受谷。”黄池之名,即源于此。

看来这是个产马的好地方。

黄池在这之前举办过两届诸侯盟会,盟主都是晋国人,一个是曾与楚庄王争霸天下的晋景公,一个是晋当前国君晋定公的爷爷晋昭公。

看来这是个开大会的好地方。

就因为如此,很多武侠小说家都把这里当成举办武林大会的最佳所在,比如说古龙先生的小说《名剑风流》。

如果你觉得武林盟主太逊,咱们还可以搬个皇帝出来,宋太祖赵匡胤就是在这里被“强逼”着黄袍加身当了皇帝的。

看来这是一个代表权力的好地方。

夫差就要在这个代表权力的好地方登上他权力的最高峰。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并没那么好打,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现任盟主晋定公。

晋定公派大夫董褐(《国语》称董褐,《左传》称司马寅,概同一人也,司马乃其官位)说:“晋国当诸侯伯主已经好多年了,这次大会还是应该由我们主盟。”

吴王夫差派大夫王孙雒说:“不对,在周王室中,我们吴国才是长房,应该由我们主盟。”晋国的祖先叔虞是周文王的小孙子,而吴国的祖先泰伯是周文王的大伯,辈分不知高出多少,故有此言。

晋国人还是不答应,双方相持不下,吵了十几天,都没结果。

屋漏偏遭连夜雨,夫差正在为争盟一事郁闷,更郁闷的事情从老家传了过来——王子地求援的使者送来密报,说越兵已入吴境,太子阵亡,姑苏台被焚,国都危在旦夕。

晴天霹雳!

完了,完了,伍子胥的预言要应验了,句践那小子当真心怀不轨,关键时刻捅了我们一刀。

“怎么办?”夫差看着群臣,眼光定格在伯嚭的身上。

伯嚭低头不语,面如土色。

王孙雒突地站了起来,大声道:“如今之计,当先杀了王子地派来的七个使者,封锁消息!”

夫差阴沉着脸,口中吐出五个字:“杀!现在就杀!”

几个亲军一拥而上,将这七个可怜的倒霉鬼当场杀死。

王孙雒忙命亲兵将尸体悄悄处理干净,这时夫差又补了一句:“此七人在此所言,敢泄露者杀无赦!”

群臣伏地,战栗无语。

夫差此时再不信任伯嚭,转身对王孙雒说道:“句践不讲信用,趁寡人不在就捣乱。王孙大夫你说,寡人是赶紧先回去,姑且让他们来当盟主,还是尽快解决这里的事儿?”

王孙雒道:“不能回去。我们要是就这么走了,诸侯们马上就会发现我们后方的危机,说不定还会和越国夹攻我们!”

“那我们留下来让晋国当盟主?”

“更加不可。晋国人当了盟主,我们的行程就要听命于他们。待久了夜长梦多,姑苏城必将不保!”

“那怎么办?”

“留下来争夺盟主之位!然后恃霸主之威立刻回师,反击越军。如此,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可是晋国人寸步不让,奈何?”

“事在危急,容不得片刻犹豫。请大王立刻下令全军厉兵秣马,连夜向晋国人挑战。晋国人嘴巴再硬,真刀真枪起来也怕死,咱们只要摆出拼命三郎的架势,不怕他们不乖乖就范。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夫差同意,于是在黄昏时发布命令,让士卒饱餐一顿。等到半夜,亲率三万名最精锐的吴国勇士,勒马衔枚,举着火把,连夜行军。三万吴军,每人右手持短剑,左手持犀牛皮大盾,结成庞大的步兵方阵,向前推进,景象极其壮观。

根据先秦史书《国语》的记载,吴国这支天下闻名的步兵方阵有着极其先进而规范的布阵方式,颇可以和同时期的雅典长矛步兵方阵和波斯弯刀步兵方阵相媲美。

三万步兵分为三个万人方阵,每个万人方阵共一百行,每行一百人。每行的排头有一名指挥官,名为“官师”,一手抱着用于指挥的金铎,另一手捧着所属士兵的名册。每十行再由一名下大夫率领,一手捧兵书,一手拿鼓槌,立在战车上负责击鼓指挥进攻。每万人方阵则由一将军率领,其配备和下大夫相同,只是旌旗样式规格更高一些。

再看武器装备,中军一万将士穿白色战袍,披白色盔甲,树白色旌旗,带着白色羽毛制作的箭,一望无际,如山野里遍布的白矛花,吴王夫差持钺中立;左军一万将士穿红色战袍,披红色盔甲,树红色旌旗,带着红色羽毛制作的箭,一望无际,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右军一万将士穿黑色战袍,披黑色盔甲,树黑色旌旗,带着黑色羽毛制作的箭,一望无际,如同乌云盖顶,黑压压一片,好不威风!

夫差这小子,还挺会摆酷的嘛!

这三万气势如虹的吴军在鸡鸣时分来到晋军营前,吴王夫差一声令下,三军金鼓齐鸣,士兵们开始发了疯的摇旗呐喊,声震四野,惊天动地。

晋国人还在梦中和周公下棋,听到巨响,还以为地震了,一个个穿着小裤衩就跑了出来,看到眼前旌旗飞舞如火如荼的情景,全吓傻了。

搞什么东东,吴国人在开摇滚演唱会吗?哎呀不是,他们要杀过来了,晋国上卿赵鞅(赵简子)赶紧命令全军关好大门,坚守营垒,当缩头乌龟。

过了好一会儿,看吴国人光喊不动,赵鞅才稍稍定下神来,派董褐去打探情况:“开会的时间不是定在中午吗?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兵来,不是要我们供应早饭吧!”

夫差亲自回答说:“周天子派使者到吴国说,眼下王室衰微,没诸侯进贡,日子过得紧巴巴,所以派寡人日夜兼程,来主持盟会,以团结诸侯,共同为天子解忧排难。可是晋君却违背了天子的命令,不讲长幼的礼节,欺压诸侯,破坏团结,致使盟会迟迟不能举行,而让寡人被天下人耻笑。所以寡人特地早早前来,在贵军军营外面听取你们的决定,从与不从,就在今日见个分晓吧!”

说完,夫差把自己的六个亲信侍卫叫进军帐,说:“董大夫是贵客,咱们可不能怠慢,寡人欲以你们的六颗头颅酬客,如何?”

侍卫首领少司马兹大声喊:“幸何如之!”说着六人齐齐亮剑,就在董褐的眼前刎颈自尽!

六颗热血喷涌的人头顷刻间滚落在董褐席前。

董褐被溅了满头满脸的鲜血,吓得落荒而逃——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吴国人,统统都是疯子,疯子!

董褐惊魂未定,回到晋营,将夫差的话如实汇报给晋定公,又跟赵鞅说:“贵族的脸色通常都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的,可是吴王虽嘴巴上强硬,还恐吓我,但脸色却灰不溜秋很难看,一副忧心忡忡的郁闷样子。或许越军已经攻入了吴国?更或许吴太子友已遭不测?俗话说狗急乱咬人,咱们还是不要惹这条疯狗为好,不就是一个盟主的虚名吗?让给他好了!”

在此之前,越国与晋国早通过使者有了默契,所以董褐才会有此猜测。

赵鞅道:“你说的是没错,只是就这么便宜了他,咱们晋国岂不是很没面子!”

董褐道:“当然不能就这么白白答应他,至少要让他去掉那可恶的‘王’号。吴国小小蛮族,凭什么称王。”

赵鞅点头,又派董褐去跟夫差交涉:“在姬姓诸侯中,确实贵国先祖的辈分最高,寡君可以做出让步,让您来当这个盟主。只是天子给贵国的正式爵位是‘伯’,可您却僭越礼制称了‘王’。你们吴国是王,那周王是什么?周室难道能有两个王吗?”

“贵主是要寡人放弃王号么?”

“正是,咱们双方各退一步。只要您肯放弃王号,而以吴公自称,我们晋国就答应让您先歃血,主持盟会,否则免谈!”

夫差理亏,只得答应晋国的条件,退兵进入幕帐与诸侯见面,放弃王号,称“公”,先歃血,晋定公称“侯”,排在第二,其他大小诸侯依序盟誓,总算是把事情给了结了。

之后,夫差又派大夫王孙苟向周天子报功,周天子称吴王夫差为伯父,说他德行伟大,并祝他健康长寿,算是正式承认其诸侯霸主地位。

吴王夫差总算是在形式上摆脱了南方蛮夷的身份,得偿所愿弄到了“武林盟主”的威名,收兵回国。

可是这个虚名又有什么用呢?为了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表面上看夫差当了霸主,风光无比,其实他的处境非常危险。此时此刻,越国正在吴国的国境内大肆抢掠粮食、财货、子民,把这些年贡献给吴国的东西连本带利收了回去,至此,吴国元气大伤,国力倒退了好几十年。更加糟糕的是,吴军远赴千里争霸,所有粮草辎重都要靠邗沟、菏水两条运河从吴国本土源源不断运来,而今这两条河道已均被越军封锁,十几万大军得不到后勤补给,吃什么,喝什么,都是大问题。

没有粮草支撑的军队,人数再多,装备再强,也不过是一堆狗屎,不堪一击。

夫差无奈,只得在回程路过鲁国时觍着脸皮向鲁国人讨要粮食。

鲁国人从前没少被吴国欺负,现在见吴国人有难,当然百般推托不肯给。好在吴国有一个叫申叔仪的大夫,和鲁国大夫公孙有山是旧相识,夫差便派他去公孙有山氏那里借粮,希望他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兄弟一把。

申叔仪见了公孙有山,深情地唱道:“佩玉蕊兮,余无所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意思是:佩玉垂下来啊,我没有地方系住;甜酒一杯啊,我和贫苦的老头斜视着流口水。

公孙有山很想帮好朋友,却又怕擅自借粮被上司责罚,便说:“细粮已经没了,粗粮还有一些。这样吧,今晚你偷偷登上首山,大声喊‘庚癸!’就会有人来给你送来粮食了。”

解释一下,庚者,西方也,主谷;癸者,北方也,主水。为怕别人发现,公孙有山就跟申叔仪约定以“庚癸”作为借粮的接头暗号。

丢人哪丢人,不可一世的吴国人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呢?这真是世界上最可怜最逊的霸主了。

吴国人总算是有了点粗粮填饱肚子,接着往南走。来到宋国,粮草又不够用了,吴王夫差说:“现在天下诸侯都在耻笑我这个霸主,如果我们不显显威风,诸侯们说不定会落井下石跟越国人一起对付我们。诸位,寡人现在想攻打宋国,杀他们的男人,抢他们的女人,以扬我霸主之威,如何?”

这个霸主还真够残忍的!其实夫差这么做有两点考虑:第一就是震慑诸侯,特别是齐国,以避免这些人趁吴国有难报以前的仇;第二就是去宋国抢些粮食和盘缠来,否则吴国这十几万大军没等回到老家就全得饿死了!

后者才是夫差最根本的目的。

可是伯嚭却担心老家的老婆孩子金银财宝,说:“打是一定要打的,只是咱们不能在那里久留,拖下去姑苏城可要守不住了!”

废话,你以为夫差不挂念心肝美人西施吗?

夫差当即点头,派王孙雒和勇获(吴国大夫,本为岭南越人)率步兵攻入宋境,在郊外大肆抢掠一番,又一把火烧了宋国国都北面的外城作为恫吓,然后才退兵,急急往吴国老家赶!

而此时的吴国,已经被越军蹂躏数月了,除姑苏外其他地方的财富、粮食都被越国人一掠而空——吴国人从前老是劫掠其他国家:楚国郢都、越国会稽,还有最近的宋国——可是如今,这个报应也降临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肆 放你一马

公元前482年冬,在国外流浪了近半年之久的吴国大军终于回来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残破的家乡,和越国五万大军。

十三万对五万,平均两个多打一个,按道理吴国人没必要怕越军的,可是这支十三万的大军一缺粮食二缺斗志,刚一交手就溃不成军。

夫差彻底傻眼了,满腔的雄心壮志化作乌有,他现在再也不稀罕什么霸主不霸主了,他现在什么都可以答应越国,只要能保住小命和国家即可。

他把伯嚭叫了来,沉着脸道:“当初文种来请行成,寡人就不想答应。都是你撺掇寡人,勉强应承了。今日只得也要去请行成,你须与我走一遭。若是不成,杀伍子胥的属镂剑还在,寡人就赐给你下去陪他!”

伯嚭垂头丧气地来到越营,先找到文种,求他先帮自己在越王面前说两句好话。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用三十年,十几年后,双方就掉了个儿了。

文种笑道:“当年我找你帮忙可是带了白璧二十双、黄金万两,还有八个越国美女的。如今太宰怎么能空手而来呢?太不够意思了吧!”

伯嚭赶紧道:“是是是,我赶紧回去拿!”

文种笑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贪财好色吗?算啦!我带你去见大王吧,成与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伯嚭连连称谢,跟着文种来到越军大帐,跪地膝行至越王面前,使劲叩头说:“先前我王得罪越王,如今已然知道错了,请越王高抬贵手,与我国讲和,双方重归于好。”

句践很想不答应,很想跟吴军决一死战,彻底报了会稽之仇,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吴军十三万大军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困兽之斗,胜败犹未可知,就算胜了,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划不来。算了,见好就收吧,吴国现在是一匹残马,病入膏肓没救了!不如过几年寡人再来收拾他,猫吃老鼠,多折磨它一下也好。

于是句践爽快地答应了吴国的求和,但事情并没那么简单,退兵可是有条件的,割地赔款自然少不了。夫差此时无心恋战,当下顾不了那么多,只得和越国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从此,吴国衰落了。

越王句践的选择是正确的,目前形势和当年吴国包围会稽不同:当时越国只有五千甲兵而吴国有十万,投降是唯一出路;而现在吴军虽败,但仍有十三万大军,自己只有五万,真打起来谁赢不好说,不如趁胜捞点好处走人。

老虎将主人咬了个遍体鳞伤,就退回了山林,因为它明白,自己的食量有限,吃多了会撑着。

不过越王句践不是夫差,他可不会那么天真地让敌人有喘息的机会——这就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教训,他又怎么可能让历史重演——但句践也深知长年累月的战争对刚刚崛起根基尚未稳固的越国没有好处,所以他想了个借刀杀人的妙招,让楚国人出头去对付吴国,一点一点消耗吴国的实力,直到自己可以一口吞掉吴国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而对于楚国来说,从前楚平王的尸体就是因为吴国人被羞辱的,楚昭王也是在和吴国的战争中死去的——他们与吴国的仇恨一点儿也不比越国人少——所以楚越双方很快结成了战略同盟,在此后的几年内,隔三差五地轮番袭击吴国,折腾夫差。

其实越国人多虑了,吴王夫差也不是句践,他没有忍辱负重的耐力,也没有卧薪尝胆的毅力,当所有称霸的梦想化作一摊泡影,夫差就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从前他没有雄才,总算还有点雄心,而现在他连那点可怜的雄心都没有了,他只想安安心心平平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据《左传》的记载,从黄池大会那年开始,戴着“霸主”虚衔的吴国竟没有再主动发起过一场战争,几乎都是别人来打它。

用现在的话讲,吴王夫差就是一个正宗的“草莓族”,好高骛远却没有抗压能力,一遇到挫折就无可挽回地堕落了。

事实上夫差就是想卧薪尝胆重振吴国也是不可能了,前一年越国假惺惺还给吴国的“良种”被证明是伪劣产品,而终于在公元前482年的秋收季节开始发挥“威力”,吴国接下来的几年内连续发生大规模的饥荒,国民逃散,经济衰退,吴国南部的钱塘江流域被越国鲸吞,吴国北部的江淮地区被楚国蚕食。事实证明,吴王夫差千辛万苦挖出来的两条运河没用几年,就全给别人做了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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