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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借荆州的是与非

刘备刚刚得到益州,荆州就爆发一场危机。孙权派吕蒙率军两万占领了长沙、桂阳、零陵三郡。刘备闻讯,引兵五万从益州赶回公安,派关羽复争三郡。孙权又派鲁肃率万人进屯益阳,孙权本人进驻陆口,为诸军节度。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建安十九年底,孙权派诸葛瑾赴益州向刘备求取荆州的长沙、桂阳和零陵三郡。(1)《吴书·吴主传》载:

权以备已得益州,令诸葛瑾从求荆州诸郡。备不许,曰:“吾方图凉州,凉州定,乃尽以荆州与吴耳。”权曰:“此假而不反,乃欲以虚辞引岁也。”

《蜀书·先主传》记述刘备的回复稍有差异:“须得凉州,当以荆州相与。”刘备没有答应孙权的要求,于是,孙权单方面任命了三郡太守,企图接管三郡;但都被关羽驱逐。孙权大怒,这才派吕蒙督兵二万以取三郡。吕蒙时为庐江太守,此前主要在合肥方向与曹军作战。孙权不是让江东在荆州上游的军事统帅鲁肃从陆口就近去接管三郡,而是派吕蒙从下游统兵两万以取三郡,显示出孙权强烈的不满,所以决心单方面采取行动,不惜以军事手段解决荆州问题。

孙权在被拒绝后的愤懑中,正式表达出“借地”的说法。假者,借也。假而不反,意谓借而不还。但是,孙权从一开始想索要的就是长沙、桂阳和零陵三郡,这三郡却是刘备在赤壁之战后自己略定的。按理,南郡是孙权让给刘备的,孙权最有资格理直气壮地讨还的应该是南郡,而孙权打算单方面接管的诸郡却不包括南郡。在此后的谈判中,甚至都不曾提及当初让南郡一事。他所索要的地盘远比南郡要大。

至于孙权为什么求取的是这三郡,则可能跟他已占领交州有关。当时江南腹地开发有限,交州与扬州的联系主要通过东南沿海;若能将此三郡划归江东,则荆州与交州连成一片,孙权所控地域的形势会更完整。日后,步骘“将交州义士万人出长沙”,便取道荆州南三郡。

刘备虽然没有答应孙权的要求,但也没有表示断然拒绝并提出拒绝的理由。按江东的叙述,刘备许诺在取得凉州后会将整个荆州让给孙吴。《蜀书》记述的说法则含糊一些,似乎日后刘备即使将荆州或荆州的部分地域让给孙权,那也只是出于自愿,而非某种强制性的义务。

尽管剑拔弩张,但在对峙前沿,交涉仍在进行。在益阳,鲁肃与关羽进行了谈判。

肃因责数羽曰:“国家区区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军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既无奉还之意,但求三郡,又不从命。”语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肃厉声呵之,辞色甚切。羽操刀起谓曰:“此自国家事,是人何知!”目之使去。(2)

鲁肃提到“卿家军败远来”,意指刘备当年以兵败当阳时的境况,根本不可能指望得到荆州。在谈判现场,关羽座中有一人说:“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他是想强调刘备更受荆州士民的拥护。若是在其他情况下,“惟德所在”并不是站不住脚的道理,鲁肃却“厉声呵之,辞色甚切”,关羽也使眼色让那人离开谈判现场。这一细节显示出当时谈判辩论的焦点是围绕功劳,而不是德行。

韦昭的《吴书》对益阳的谈判现场有更细致的描述。

肃欲与羽会语,诸将疑恐有变,议不可往。肃曰:“今日之事,宜相开譬。刘备负国,是非未决,羽亦何敢重欲干命!”乃趋就羽。羽曰:“乌林之役,左将军身在行间,寝不脱介,戮力破魏,岂得徒劳,无一块壤,而足下来欲收地邪?”肃曰:“不然。始与豫州观于长坂,豫州之众不当一校,计穷虑极,志势摧弱,图欲远窜,望不及此。主上矜愍豫州之身,无有处所,不爱土地士人之力,使有所庇荫以济其患,而豫州私独饰情,愆德隳好。今已藉手于西州矣,又欲剪并荆州之土,斯盖凡夫所不忍行,而况整领人物之主乎!肃闻贪而弃义,必为祸阶。吾子属当重任,曾不能明道处分,以义辅时,而负恃弱众以图力争,师曲为老,将何获济?”羽无以答。(3)

韦昭的《吴书》乃孙吴国史,它对那场危机的叙述必须与孙权袭荆州后对该事件的政治定性保持一致,也就是与借荆州的说法保持一致。它反映出的是江东的立场和认识。江东认为,自己即使不是得到整个荆州,至少也应该得到较多一些的地盘,最主要的理由居然是强调江东为在荆州挫败曹操做出了最主要的贡献。就连关羽为刘备在乌林之役(赤壁之战)中的贡献所做的辩护,都被鲁肃驳斥得“无以答”。

按鲁肃的说法,“豫州(刘备)之众不当一校,计穷虑极,志势摧弱,图欲远窜”,那么,他对赤壁之战做出的贡献也就聊胜于无。虞溥的《江表传》还记述了一个江东流传的刘备欲远窜苍梧投吴巨的说法。(4)这无异于在说,赤壁之战后曹操退出荆州大部的局面,是江东单方面对曹操胜利的结果。这也就等于是在否定赤壁之战是联盟共同抗曹的一场战役。

顺便说一下,赤壁之战是江东单独对曹操赢得胜利的一场战役,这在后来的孙吴成了一种定论。陆逊将“破操乌林,败备西陵,擒羽荆州”(5)列为孙权的三大武功,陆机在《辨亡论》中更是将此役当成江东历史辉煌的一页盛赞不已。而在蜀汉方面,尽管其政权的合法性建立在讨曹灭贼的基础上,但在其重要政治文献中,对于赤壁之战这样一场让曹操遭受最大挫折的战役,提都不曾提及。

于是,我们看到,从起初的交涉,到后来的谈判,江东方面为讨要荆州,表达出一种很奇怪的逻辑:最直接的理由是“借地”的说法;而最主要的理由却是江东在赤壁之战中的贡献。二者含糊地交混在一起。

孙权要从“借地”入手,因为他确曾借地给刘备。因为有当初的“借地”,所以“讨还”也就成立;但是,仅仅讨回他借给刘备的土地,并不能令他满意。因为只有南郡是他借给刘备的,若只讨回南郡,孙权在荆州所占的地盘仍比刘备少,而且,在刘备已经占领益州的情况下,南郡夹在益州与荆州的江南四郡之间,并不是一种安全的态势。鲁肃的谈判辞令中,只说到“但求三郡”,而不曾提到南郡。

强调江东在赤壁之战中的功劳,则置换了“借”的内容。当初刘备占领江南四郡,并未征求孙权的意见,也无须征求孙权的意见,因为那些地盘原本不是孙权的。在京口,孙权也承认了刘备对荆州四郡的占领。强调江东在赤壁之战中的功劳,暗示整个荆州都应是江东的胜利果实,因而刘备在荆州占领的所有地盘都可以算是孙权借给他的。按这个逻辑讲下来,孙权求取荆州三郡而不只是南郡,才站得住脚。

在谈判中,江东否定赤壁之战是联盟共同抗曹的行动,表明联盟关系已恶化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那么,当孙刘双方为荆州地盘而发生矛盾时,为什么江东会不惜将矛盾上升到否定整个联盟关系的程度呢?

建安十三年,孙刘结成联盟以共同抗曹,在赤壁之战中挫败曹操,刘备得以收江南四郡,他得到了比孙权更多的地盘;建安十五年,双方巩固联盟以期更好地讨曹,孙权将南郡让给了他,刘备的地盘又增一郡。随后,刘备拒绝了孙权共同取蜀的提议,自己却以武力单独占领了益州。双方结成联盟抗曹时,孙权做出了较大的贡献;为巩固联盟以讨曹,孙权又做出了较大的让步。几年过去了,刘备确实从联盟关系中得到了巨大的收益,孙权却发现自己一无所获。在孙权对荆州地盘现状不满意的背后,实质上是对联盟关系的不满意。

联盟原本就只有部分的共同利益,只有阶段性的共同利益。联盟的共同利益是抗曹。但是,在抗曹的背后,孙刘的最终目标是不一致的。刘备的最终目标是复兴汉室——不管是汉献帝还是他本人代表的汉室;孙权的最终目标是成就江东新的帝业。江东新的帝业以“汉室不可复兴”为前提;只是由于“曹操不可卒除”这一现实,他与刘备才走到一起。所以,联盟的共同利益注定是阶段性的。

但是,在一定阶段内,抗曹这一共同利益却是确定的,并且是对刘备有利的。巩固后的联盟旨在讨曹灭贼。曹操之为贼,是为汉贼,那么,从讨曹灭贼的行动中所能衍生出来的政治主题只能是“匡辅汉室”。这意味着,联盟的政治主题——讨曹灭贼、匡辅汉室——更符合刘备而不是孙权的政治目标;这也意味着,在一定阶段内,是刘备而不是孙权的事业更能从联盟关系中受益;事实上,从建安十三年孙刘结盟到建安二十年危机爆发前,也确实是刘备而不是孙权从联盟中获取了更多的利益。这还意味着,联盟对刘备具有更积极的意义,而对孙权则只是权宜之计。

自孙刘结盟伊始,刘备所面临的基本情势就是:在各自最终目标不一致的前提下,孙刘双方只有阶段性的共同利益,这个共同利益就是抗曹、讨曹。联盟及其政治主题对刘备更为有利。基于这一基本情势,刘备比孙权更有需要去维持联盟,巩固联盟,以延长这个存在共同利益的阶段。

既要发展自身,又要维持联盟,刘备唯有在发展自己的过程中,比谁都更高举讨曹灭贼、匡辅汉室的旗帜,而不是背离它;为巩固联盟计,则应让孙权感到他也能从联盟中获益。上策是刘备自己积极讨曹,置曹操于被动,让孙权感到他能在讨曹的事业中谋得江东的发展——这原本是孙刘在京口巩固联盟时展望的前景。其次是当孙权要求分享利益时——譬如他派诸葛瑾求荆州诸郡——做适当的让步。

可是,他一方面以“不失信于天下”为辞拒绝了孙权共同取蜀的提议,另一方面自己却以并非光明正大的手段从同为汉朝宗室的刘璋手中夺占了益州。刘备袭刘璋而取益州,使得“匡辅汉室”的旗帜黯然失色,亦使联盟的政治主题黯然失色。至此,联盟间便只剩下利益得失的计算。在利益计算的思路中,联盟双方根本目标的不一致才凸显出来。所以孙权在要求得到更多荆州地盘时,不惜颠覆整个联盟关系。

在这次危机中,联盟关系走到近乎破裂的边缘。挑起军事紧张的是孙权,但刘备本人不能辞其咎。在江东集团,推动联盟也维护联盟最有力的人物莫过于鲁肃,但连鲁肃也指责“刘备负国”“贪而弃义”“愆德隳好”。蜀汉方面对于此次危机中的是非,不曾留下任何辩护的说辞。除《蜀书·先主传》中简要地记述此次危机的经过外,重要当事人关羽的本传中,甚至都不曾提及此事。这表明,在此次危机中,刘备确实不占有道义上的优势。

这次危机的解决也不是缘于他们辨清了矛盾中的是非,而是曹操的压力再次提醒孙刘:联盟阶段性的共同利益——合力抗曹的需要——其实仍然存在。建安二十年三月,曹操征汉中张鲁。刘备恐益州有失,遂做出让步,派人与孙权讲和。孙权接受了。双方约定以湘水为界,平分六郡:长沙、江夏和桂阳三郡属孙权,南郡、零陵和武陵三郡属刘备。

《蜀书·先主传》和《吴书·吴主传》都提到了这六郡,包括此次危机中并不曾涉及的江夏、武陵和南郡。显示双方就赤壁之战以来对荆州地盘的分割占领做了一次总体的确认。

荆州六郡,孙刘各占三郡,看上去比较公平。作为解决危机的一种妥协,孙权让出了他强占的三郡中的零陵郡;跟危机爆发前相比,则是刘备让出了长沙和桂阳二郡;若跟建安十五年荆州版图第一次调整之前相比,则是孙权将南郡让给了刘备,刘备将长沙和桂阳二郡让给了孙权,并确认了孙权对江夏郡的占领。

赵翼认为这样分割“最为平允”(6)。实际上,是否平允,这要取决于孙刘各自的认识。如果双方都是在抗曹、讨曹的联盟框架内去认识,则这样分割似乎平允;如果只从各自的利益去衡量,则他们未必真的认为这样分割是平允的。江东认为它在挫败曹操的战争中做出了最主要的贡献,因而即使不是得到整个荆州,至少也应该得到更多的地盘,而不只是平分荆州。若顺着这个思路,平分荆州并未平息孙权的不满,只是曹操的威胁依然很大,所以暂时压抑这种不满。

此次危机以这种方式解决,乃是一个相互妥协的结果。应该说,此时刘备面临的压力更大,孙权倒也没有乘人之危,他接受了刘备的求和,还派诸葛瑾使蜀,“更寻盟好”。

刘备引兵回益州,应付曹操征汉中这一新的情势;孙权则自陆口东返,在淮南方向对曹军发起牵制性进攻。七月,曹操军入阳平;八月,孙权进攻合肥。

孙权在刘备处境更被动的情况下没有乘人之危,还在东线发起牵制性进攻,以配合刘备应付汉中方向的危机。这表明,在曹操威胁依然存在的情况下,尽管双方不免会有利益上的矛盾,但只要联盟政策恰当,维持联盟仍然是可能的。

对于刘备来说,此次危机提供了一次检视联盟关系的机会。联盟形成以来,刘备的收益是什么?何以能有这样的收益?何以在建安十五年孙权会让南郡给他,而五年后却不惜以武力收取南三郡?假使此时联盟破裂,对刘备意味着什么?刘备应该认识到,江东挑起此次危机,表明孙权已在重新审视联盟关系。江东方面在此次危机中表露出来的对联盟关系的一些认识,值得刘备省思。

危机虽已解决,刘备是否总结过自己既往联盟政策的得失呢?


(1)《吴书·吴主传》记此事于建安十九年,《蜀书·先主传》记此事于建安二十年。按建安十九年五月孙权攻皖城,七月曹操南征,至十月始自合肥撤军。孙权求荆州诸郡当在曹操撤军之后。《吴书·诸葛瑾传》所言“建安二十年,权遣瑾使蜀通好刘备”,是指双方修复关系。孙权开始派诸葛瑾去求取的诸郡,即为后来孙权打算单方面接管的三郡,见《吴书·鲁肃传》。

(2)《吴书·周瑜鲁肃吕蒙传》。

(3)《吴书·鲁肃传》注引《吴书》。

(4)详见第三章第三节,《孙刘联合抗曹》。

(5)《吴书·陆逊传》。

(6)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七《借荆州之非》,中华书局1984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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