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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蜀汉的灭亡

第一节 从《仇国论》到亡国论

在蜀汉的最后一幕,姜维作了一番绝望的奋斗。

诸葛亮初得姜维之时,这位年轻的隽彦正值自己当年出山时的年龄。他在给留府长史张裔、参军蒋琬的信中写到:“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诸人不如也。其人,凉州上士也。”又曰:“姜伯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汉室,而才兼于人,毕教军事,当遣诣宫,觐见主上。”(1)在我们所能见到的诸葛亮对人的评价中,他对姜维的综合评价之高,超过其他任何人。“忠勤时事”,“既有胆义”,“心存汉室”,是赞赏其政治信念;“而才兼于人”,“甚敏于军事”,“深解兵意”,是欣赏其军事才能;“思虑精密”则尤合诸葛亮的治事风格。当诸葛亮写下这些赞语时,他对北伐事业的前景犹抱有乐观的期望,对姜维在这一前景中的作为也抱有很高的期许。

诸葛亮临终前,李福问谁可任大事者,诸葛亮答以蒋琬和费祎之后,便不再说话。他没有提到姜维。或许那时,诸葛亮无论是对北伐的前景还是对自己身后蜀政的演变,都不再那么乐观。蒋琬、费祎之后,蜀汉政治会如何演变,姜维能否主持蜀政,已难逆料。这取决于政治大势的变化,而无关乎信念和才能。

但姜维还是被当成主政接班人在培养。姜维于建兴六年(228年)归蜀,建兴九年(231年),在废李严而上尚书的公文中,姜维的头衔是“行护军征南将军当阳亭侯”,诸葛亮病逝时,姜维的头衔是中监军征西将军。延熙六年(243年),蜀汉国策调整之后,姜维迁镇西大将军,领凉州刺史。蒋琬病故后,延熙十年(247年),姜维“迁卫将军,与大将军费祎共录尚书事”。按照蒋琬的新方案,姜维数率偏军出陇西,但费祎常控制其兵力。

延熙十六年(253年)春,费祎遇刺身亡。姜维始得以放开手脚,施展才能。但姜维作为主政大臣的威信却一直没有建立起来。姜维于延熙十七年加督中外诸军事;延熙十九年春,以上年在洮西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经之功而迁大将军,但旋即以该年出军受挫而自贬为后将军,行大将军事;至景耀元年(258年)始复拜大将军。此时,黄皓已专擅蜀政,不数年而姜维以危不自安,出屯沓中。及至蜀亡,姜维并不曾开府,也未依诸葛亮、蒋琬、费祎惯例,以主政大臣兼领益州刺史。蜀亡前夕,黄皓诸人已在谋削姜维兵权。

延熙末年,南北之间的战事忽又频繁起来。时值曹魏三少帝时,中州政局变故频仍,给姜维出兵提供了契机。

魏嘉平元年(249年),曹魏发生高平陵事件。太傅司马懿发动政变,诛大将军曹爽及其同党,均夷三族;中州震动。魏右将军夏侯霸来降。那一年,为蜀延熙十二年,姜维率军出攻西平,不克而还。

魏嘉平三年(251年),王凌在寿春谋起兵反司马懿,谋泄自杀。楚王曹彪被赐死;曹魏宗室诸王被收送邺城禁锢;该年七月,司马懿病故,其子司马师继主魏政。嘉平四年(252年)冬十一月,司马师为树立威信,遣淮南诸军征吴,为诸葛恪破于东关。次年,为蜀延熙十六年,姜维呼应吴诸葛恪征魏,率军数万出陇西,围南安;粮尽而退。

魏嘉平六年(254年)二月,司马师诛中书令李丰、皇后父光禄大夫张缉、太常夏侯玄。三月,废皇后张氏;九月,废齐王曹芳,另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那一年,为蜀延熙十七年,姜维加督中外诸军事,率军复出陇西,迫降魏狄道长李简,进围陇西郡城襄武,破魏将徐质所部,拔河关、狄道、临洮三县之民而还。

魏正元二年(255年)正月,曹魏镇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文钦在淮南起兵反司马师。次月,毋丘俭兵败被杀,文钦奔吴。同月,司马师病卒。司马昭为大将军,录尚书事。那一年,为蜀延熙十八年,姜维与车骑将军夏侯霸等俱出狄道,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经于洮西。因有此功,次年,姜维就迁大将军;亦因此功,姜维更整勒戎马,与镇西大将军胡济期会上邽。胡济失期不至,姜维为邓艾破于段谷。

魏甘露二年(257年)五月,诸葛诞在淮南起兵反司马氏。司马昭挟魏帝南征。那一年,为蜀延熙二十年,姜维率军数万出骆谷,径至沈岭,与司马望、邓艾相持于关中。次年二月,诸葛诞兵败后,姜维退还成都。

费祎卒后,姜维不再受到节制,所以,自延熙十六年至二十年,姜维年年出兵,每次均为大举。当年,诸葛亮一直未曾等到的“天下有变”,如今,因曹魏政局的频繁变故而出现了。因此,在时隔二十多年后,在上邽,在关中,在当年诸葛亮北伐的疆场,蜀汉的旌旗最后一次飘过。

只是,此时的蜀军是否还清楚他们在为何而战?他们是否还如诸葛亮北伐时那样,根据旌旗上那个大书的“汉”字,来认识这场战争的意义?

姜维积极北伐,支持他的人似乎只有新近来降的曹魏宗室夏侯霸。另外就是长期镇抚南中的张嶷。张嶷任越嶲郡守达十五年,至延熙十七年还朝,拜荡寇将军。他在诸葛亮时代不曾获得杀敌疆场的机会,所以,姜维出兵狄道时,张嶷抱病慷慨请缨,却不幸在狄道城下阵亡。

诸葛亮时代遗留下来的宿将中,王平于延熙十一年卒,马忠于延熙十二年卒,邓芝“惟器异姜维”,亦于延熙十四年卒。军中宿将唯有张翼和廖化。《王平传》注引《华阳国志》载:“后张翼、廖化并为大将军,时人语曰:‘前有王、句,后有张、廖。’”张、廖二人在蜀汉末年并迁左右车骑大将军,故称并为大将军。但张翼和廖化二人均反对姜维北伐。

《蜀书·张翼传》载:

(延熙)十八年,与卫将军姜维俱还成都。维议复出军,惟翼廷争,以为国小民劳,不宜黩武。维不听,将翼等行,进翼位镇南大将军。维至狄道,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经,经众死于洮水者以万计。翼曰:“可止矣,不宜复进,进或毁此大功。”维大怒,曰:“为蛇添足。”维竟围经于狄道,城不能克。自翼建异论,维心与翼不善,然常牵率同行,翼亦不得已而往。

《汉晋春秋》载:

景耀五年,姜维率众出狄道,廖化曰:“‘兵不戢,必自焚’,伯约之谓也。智不出敌,而力少于寇,用之无厌,何以能立?诗云‘不自我先,不自我后’,今日之事也。”(2)

张翼和廖化均反对姜维北伐。军中宿将对北伐的态度如此,则属下将校和士卒对北伐的认识可想而知。张翼反对北伐的理由是,“国小民劳,不宜黩武”,廖化反对北伐的理由是,“智不出敌,而力少于寇”。二人反对北伐的理由,与谯周《仇国论》的论调如出一辙。

《仇国论》出台的背景,《谯周传》载:“于时军旅屡出,百姓彫瘁,周与尚书令陈祇论其利害,退而书之,谓之《仇国论》。”陈祇任尚书令是在延熙十四年吕乂卒后,可以推定此论之出是在延熙十四年之后;此间的“军旅屡出”,正是姜维从延熙十六年开始的年年北伐。所以,张翼、廖化反对北伐的理由与谯周《仇国论》的论调如出一辙,也就不足为奇。

《仇国论》的基本观点,主导了蜀汉末年的舆论,为日后谯周一言而决投降之策奠定了基础。此处稍费篇章,存录此文。

因余之国小,而肇建之国大,并争于世而为仇敌。因余之国有高贤卿者,问于伏愚子曰:“今国事未定,上下劳心,往古之事,能以弱胜强者,其术如何?”

伏愚子曰:“吾闻之,处大无患者恒多慢,处小有忧者恒思善;多慢则生乱,思善则生治,理之常也。故周文养民,以少取多,勾践恤众,以弱毙强,此其术也。”

贤卿曰:“曩者项强汉弱,相与战争,无日宁息,然项羽与汉约分鸿沟为界,各欲归息民;张良以为民志既定,则难动也,寻帅追羽,终毙项氏,岂必由文王之事乎?肇建之国方有疾疢,我因其隙,陷其边陲,觊增其疾而毙之也。”

伏愚子曰:“当殷周之际,王侯世尊,君臣久固,民习所专;深根者难拔,据固者难迁。当此之时,虽汉祖安能杖剑策马而取天下乎?当秦罢侯置守之后,民疲秦役,天下土崩,或岁改主,或月易公,鸟惊兽骇,莫知所从,于是豪强并争,虎裂狼分,疾搏者获多,迟后者见吞。今我与肇建皆传国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故可为文王,难为汉祖。夫民疲劳则骚扰之兆生,上慢下暴则瓦解之形起。谚曰:‘射幸数跌,不如审发。’是故智者不为小利移目,不为意似改步,时可而后动,数合而后举,故汤、武之师不再战而克,诚重民劳而度时审也。如遂极武黩征,土崩势生,不幸遇难,虽有智者将不能谋之矣。若乃奇变纵横,出入无间,冲波截辙,超谷越山,不由舟楫而济盟津者,我愚子也,实所不及。”

谯周在《仇国论》中将蜀汉称之为因余之国,意谓因袭两汉之余绪;将曹魏称之为肇建之国,意谓新兴的国家。文中虚构高贤卿这个人物,以代表主张北伐者,而自称伏愚子,与之辩论。

高贤卿所陈述的是自诸葛亮以来对于北伐的主要论点。秦汉之际,项羽强而刘邦弱,刘邦以弱胜强,开创大汉基业。这是诸葛亮的《正议》篇里、蜀汉的北伐诏中一再引证的历史经验。诸葛亮以此坚定对于北伐讨贼、复兴汉室事业的信念。“张良以为民志既定,则难动也”,所以,刘邦在鸿沟为界中分天下之后,旋又率军追击,消灭了项羽。这是诸葛亮主张及时北伐的一个重要考虑。“肇建之国方有疾疢,我因其隙,陷其边陲,觊增其疾而毙之也。”这是蒋琬对于北伐的认识。乘曹魏变乱频仍,蚕食其西陲,促其衰敝而灭之。蒋琬、费祎主政时,蜀汉只采取过有限的军事行动;到姜维之时,把它付诸实施。姜维屡出狄道、洮西,正是在执行蒋琬时定下的蚕食凉州的方略。延熙二十年那次大举北伐,更是由骆谷而出关中。姜维的北伐,已超越蒋琬、费祎对北伐的定性而直追诸葛亮的北伐主张。谯周让高贤卿讲出的这些理由,应该是当时仍主张北伐者的主要观点。

伏愚子对高贤卿的观点予以了驳斥。他论述的基点是对时势的审度。汉高祖杖剑策马而取天下的功业,只有在秦末四方鼎沸、群雄逐鹿的时势下才有可能,如今,蜀汉与曹魏均已“传国易世”,蜀汉已传至第二代,曹魏已传至第四代(三少帝均以魏明帝后嗣而立),时势并非秦末鼎沸之时,而更似战国诸侯并立的局面。“君臣久固,民习所专”,“深根者难拔,据固者难迁”,所以,不能指望像汉高祖刘邦那样,以小搏大,以弱胜强。立国之道,在于“养民”、“恤众”。若频频用兵,“极武黩征”,非但不能如愿,还恐将有变乱萌生,而导致土崩瓦解。

《仇国论》里所言“养民”、“恤众”,固然反映了蜀汉当时的社会期望,但对曹魏内部矛盾几乎视而不见。更重要的是,它从理论上否定了从诸葛亮到蒋琬、费祎以来关于北伐的整套论述,更将姜维的北伐称之为穷兵黩武。篇末还以“奇变纵横,出入无间,冲波截辙,超谷越山,不由舟楫而济盟津者”,指责主张北伐者简直违背常理。

因余与肇建相仇,高贤与伏愚对论。在谯周笔下,经由这番辩论,孰高孰伏,孰贤孰愚,已然分明。而且,反讽意味非常强烈。然则,因余与肇建,孰兴孰衰,任凭寻味。

张翼称“国小民劳,不宜黩武”,廖化称“智不出敌,而力少于寇,用之无厌”,观点几乎直接取自《仇国论》。《仇国论》是谯周“与尚书令陈祇论其利害”后,退而书写成文,可知陈祇对北伐的认识与谯周相同;以陈祇对后主的影响力,则后主对北伐的认识可想而知。

《谯周传》中写到,“后生好事者亦咨问所疑焉”。咨问的后生中,便有二十来岁的陈寿。《晋书·陈寿传》载,陈寿“少好学,师事同郡谯周”。陈寿师事谯周,观念上亦必受到谯周影响。日后,他著《蜀书》,在《蒋琬费祎姜维列传》中评论道:

(蒋琬、费祎)然犹未尽治小之宜、居静之理也。姜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老子有云:“治大国者犹烹小鲜。”况于区区蕞尔,而可屡扰乎哉?

陈寿评论他们三人的观点,本于谯周的《仇国论》。谯周认为治理小邦在于“养民”和“恤众”;陈寿则批评蒋琬、费祎治理蜀汉“未尽治小之宜、居静之理”;谯周指姜维为“极武黩征”,陈寿则指姜维为“玩众黩旅”。

蜀汉从陈祇那样的中枢大臣,到张翼、廖化那样的军中宿将,从谯周那样的通学硕儒,到陈寿那样的后生,对于北伐的认识,均持《仇国论》的基本观点。可知该论的主张,在延熙末年已成为蜀汉上下的一种普遍的认识。

北伐作为一种军事行动,在出兵时机、战守方略上容可商略;但对蜀汉来说,北伐还具有支撑蜀汉政权合法性的政治意义。北伐在于讨贼,唯其为贼,天下才仍是汉室的天下,蜀汉作为汉室的继承者,它的统治才具有合法性。而谯周的《仇国论》,从理论上否定了自诸葛亮以来蜀汉对于北伐的整套论述。当北伐的意义被消解,蜀汉政权合法性的支柱便被抽空。

除去谯周对北伐意义的消解,姜维北伐本身的意义也在迷失。诸葛亮北伐曹魏,乃是讨汉室之贼;唯其讨汉室之贼,北伐才具有支撑蜀汉政权合法性的意义。姜维北伐,契机为中州政局的变故。从高平陵事件开始,司马懿父子屡屡诛杀重臣、废帝乃至弑君,由此引发的淮南三叛则为反司马氏。这些变故均成为姜维北伐的契机。夏侯霸的来降,又似乎增加了北伐的一个动力。但中州发生这一系列变故,实为司马氏父子欲效曹氏父子故智,步其后尘,正谋攘夺曹魏政权,手段之酷烈有过于当年曹氏父子。中州政治的主题已是司马氏代魏;曹氏代汉,已成隔代往事。

姜维北伐,两次大举是为因应淮南起兵反司马氏。延熙十八年,姜维为因应毋丘俭、文钦在淮南起兵反司马师,与夏侯霸等俱出狄道。当姜维与夏侯霸——当年汉贼的子孙——并肩作战,蜀人该如何认识他们在为何而战?

若说北伐的意义仍是讨贼,那么,谁为该讨之贼?又为谁人之贼?北伐的旌旗究竟指向何人?在蜀人看来,姜维和夏侯霸这两个从曹魏来降的外来者,极力将巴蜀与中州政治牵连在一起。然则,司马氏攘夺曹氏,与汉室何干!与蜀人何干!当蜀人在为何而战的问题上渐渐迷失,谯周将姜维北伐指为穷兵黩武,即能成为普遍的共识。

蜀汉景耀元年(258年),姜维从关中回成都后,便不再出兵。魏甘露五年(蜀汉景耀三年,260年)五月,曹魏发生弑君之事,高贵乡公曹髦攻司马昭,被杀身亡。此事震动天下,姜维没有出兵。他已不再能如延熙十八年那样,压制张翼等人的意见,强行出兵。《仇国论》已成为蜀汉的主流舆论。

概言之,在内外两重意义上,北伐的意义均被消解。当北伐的意义被消解,巴蜀与汉室的关系也就悄悄消解。

《仇国论》中“养民”、“恤众”的观点,原也符合儒家以德取天下的观念。但谯周在《仇国论》背后的持论,则为从周舒、杜琼到他一脉相承的否定蜀汉政权合法性的天命解读。

早在刘备称帝前,周舒就将那个时代广为流传的“代汉者当途高”这一谶语解读为曹氏代汉,“乡党学者私传其语”(3)。杜琼则对时为后进通儒的谯周解释过何以作此解读,并以汉代官制中的“属曹”、“侍曹”诸称语暗示着天下归曹,佐证这个结论。这个结论否定了蜀汉政权的天命前提,也就否定了这个政权的合法性基础,当然也就否定了北伐的正当性。

在这套论述的传承中,杜琼是承上启下的人物。在刘备、诸葛亮之世,他基于自己的政治立场,“静默少言,阖门自守,不与世事”,实则对蜀汉政权、对诸葛亮北伐采取消极的态度。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诸葛亮病逝于北伐疆场之后,竟是杜琼奉命去汉中宣读后主嘉奖诸葛亮的诏书。当杜琼在诸葛亮的葬礼上如是宣读——

惟君体资文武,明睿笃诚,受遗托孤,匡辅朕躬,继绝兴微,志存靖乱,爰整六师,无岁不征,神武赫然,威镇八荒,将建殊功于季汉,参伊周之巨勋。如何不吊,事临垂克,遘疾陨丧!朕用伤悼,肝心若裂。夫崇德序功,纪行命谥,所以光昭将来,刊载不朽。……(4)

——不知道,他如何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流露出诏书中所表达的对逝者的敬意、对诸葛亮勉力北伐的肯定?抑或是在心底想:一段错误的历史终于成为过去?

诸葛亮去世后,杜琼又活了十六年,官位则从左中郎将升至大鸿胪、太常,位列九卿。杜琼于延熙十三年始卒。他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结论被证实。传承这套论述的人物则为谯周。谯周受杜琼启发,从刘备、刘禅父子的名字中琢磨出了刘氏祚尽、该禅让他姓的结论。他说:“先主讳备,其训具也,后主讳禅,其训授也,如言刘已具矣,当授予人也。”(5)刘备名字中的“备”字,可解释为“具”,即完、尽的意思;刘禅名字中的“禅”字,可解释为“授”,即授予、禅让的意思。刘备父子俩的名字连贯起来,等于是在说:刘氏的历数已到尽头,应该禅让给他姓了(6)。这位体貌素朴的老人,已在琢磨这个政权的未来。

景耀五年(262年),宫中大树无故自折,谯周在壁柱上写下:“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师事谯周的陈寿解释说:“言曹者,众也;魏者,大也。众而大,天下其当会也;具而授,如何复有立者乎?”(7)曹有众之意,魏有大之意。谯周那几句话意思是说,“众而大”的曹魏,终将统一天下,“具而授”的刘氏父子声称复兴汉室,如何可能?他在宫中的壁柱上公开写下这段话。这位体貌素朴的老人,已不避讳宣扬他窥见的天命。

在继《仇国论》成为蜀汉的主流舆论后,谯周对蜀汉国运的天命解读,也在蜀境悄悄传播。《襄阳记》载:

魏咸熙元年六月,镇西将军卫瓘至于成都,得璧玉印各一枚,文似“成信”字,魏人宣示百官,藏于相国府。充闻之,曰:“吾闻谯周之言,先帝讳备,其训具也,后主讳禅,其训授也,如言刘已具矣,当授予人也。今中抚军名炎,而汉年极于炎兴,瑞出成都,而藏之于相国府,此殆天意也。”是岁,拜充梓橦太守,明年十二月而晋武帝即尊位,炎兴于是乎征焉。(8)

援引谯周言论的是向朗的兄子、向宠的弟弟向充,蜀亡前曾任射声校尉、尚书。咸熙元年(264年)为蜀亡的第二年,向充在洛阳,参与了司马炎代魏的舆论造势。谯周被诏至洛阳,则是在晋泰始三年(267年)。可知向充闻谯周之言,不是在洛阳,而应该是在巴蜀,在蜀亡之前。显见谯周对蜀汉国运的天命解读,早就在蜀境内传播。

谯周的这个解读,是当年受杜琼“取类而言”的启发,“触类而长之”琢磨出来的。向充在谯周这个解读的基础上,再一次“触类而长之”。他将蜀汉的最后一个年号“炎兴”,解读为司马炎的兴起。

蜀汉国运的终结遂与中州政治的演变联系在了一起,成为对天意的最新解读。

在蜀汉灭亡的前一年,姜维最后一次出征。他轻军出侯和。再也没有人跟他并肩作战。他再一次失败。他再也不敢回成都。成都方面,黄皓等人正谋以阎宇取代姜维,剥夺姜维兵权。

维本羁旅托国,累年攻战,功绩不立,而宦官黄皓等弄权于内,右大将军阎宇与皓协比,而皓阴欲废维立宇。维亦疑之,故自危怯,不复还成都。(9)

阎宇为右大将军,万斯同的《汉将相大臣年表》系之于景耀五年(10)。《蜀书·霍峻传》注引《襄阳记》载:“时右大将军阎宇都督巴东。”阎宇以右大将军都督巴东,俨然已为姜维之副。二人权位,俨然已如当初李严之与诸葛亮。

诸葛瞻于景耀四年(261年)为行都护、卫将军,与辅国大将军南乡侯董厥并平尚书事。樊建以侍中守尚书令。当年,董允为侍中,曾加辅国将军,陈祇为侍中守尚书令,曾加镇军将军;这年,后主迁董厥为辅国大将军,宗预为镇军大将军(11)。诸葛亮主政,惜于名器;蒋琬、费祎主政,也还算慎用名器;蜀汉末年,军事上更形萎缩,却骤迁如此多的大将军,只能说是削弱大将军姜维在军中的地位。

景耀四、五年间,姜维在蜀汉决策层的地位其实已经大大地削弱。“自瞻、厥、建统事,姜维常征伐在外,宦人黄皓窃弄权柄,咸共将护,无能匡矫。”(12)诸葛瞻、董厥、樊建等人对黄皓弄权“无能匡矫”,对黄皓谋废姜维也只能随波逐流。八十多年后,孙盛还从蜀中长老那里听说此事。他在《异同记》中写到:

瞻、厥等以维好战无功,国内疲弊,宜表后主,召还为益州刺史,夺其兵权;蜀长老犹有瞻表以阎宇代维故事。(13)

诸葛瞻和董厥,一人为诸葛亮之子,一人为诸葛亮在世时叹为“良士”的丞相令史、主簿。二人也以姜维“好战无功,国内疲弊”而欲以阎宇取代姜维,表明二人是不是“无能匡矫”黄皓弄权,已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无能匡矫”谯周《仇国论》的论调,该论颠覆了诸葛亮的北伐主张。就算蜀汉不是马上面临灭亡,姜维地位的旁落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孤军奋战的姜维,在兵败之后只得屯田沓中。此时,蜀人陈寿眼里的姜维,已然感到“羁旅托国”。在这个名为大汉的国度,“心存汉室”的大将军姜维,竟然感到“羁旅托国”!在大汉的天下,何为羁旅?何为托国?

当年,姜维初归蜀汉,母亲遗落在魏。魏人让他母亲手书姜维,招其来归,姜维答以“良田百顷,不计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14)。母子均以药名为喻。母亲喻以当归,暗示他重归故国;姜维答以远志,那是他从诸葛亮那里秉承的复兴汉室的理想。他为这一理想奋斗了大半生。如今,他竟然感到“羁旅托国”。他的父亲曾为本郡的功曹,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便为大汉而战死沙场。北望陇上,母亲的坟茔墓木已拱了吧。桑梓在望,然而,何处是故国?他羁旅托国,又托于何国?

他心存汉室,汉室却已恍如故国;他身在大汉,却恍如羁旅托国。在这个国度,复兴汉室的理想已然消隐,复兴汉室的旗帜已然褪色。当复兴汉室的旗帜不再扬起,汉室就只能隐进历史。

在巴蜀的这个政权灭亡之前,它与汉室的关系已经消解殆尽。

第二节 蜀汉的败亡

宋人郭允蹈编《蜀鉴》,认为“姜维亡蜀”。郭氏此论是基于姜维调整汉中防守部署而发。《蜀书·姜维传》载:

初,先主留魏延镇汉中,皆实兵诸围以御外敌,敌若来攻,使不得入。及兴势之役,王平捍拒曹爽,皆承此制。维建议,以为错守诸围,虽合周易“重门”之义,然适可御敌,不获大利。不若使闻敌至,诸围皆敛兵积谷,退就汉、乐二城,使敌不得入平,且重关镇守以捍之。有事之日,令游军并进以伺其虚。敌攻关不克,野无散谷,千里悬粮,自然疲乏。引退之日,然后诸城并出,与游军并力搏之,此殄敌之术也。于是令督汉中胡济却住汉寿,监军王含守乐城,护军蒋斌守汉城,又于西安、建威、武卫、石门、武城、建昌、临远皆立围守。

这无疑是蜀汉国防部署上的又一次重大调整。在经历了蒋琬时代的战略收缩和延熙七年的那次汉中危机之后,姜维何以还会作此调整呢?

延熙六年(243年),蒋琬率大军还驻涪城,汉中守兵不满三万,次年而有曹爽伐蜀,汉中形势一度危急。此后,蜀汉稍作调整,增强汉中的防御。延熙八年(245年)十二月,“大将军费祎至汉中,行围守”(15),可知汉中的防御仍采取“皆实兵诸围以御外敌”。此制在延熙十六年费祎遇刺前应无变化。从延熙十六年至二十年,姜维年年出军,动辄数万。司马昭伐蜀前对蜀汉兵力的判断是,“计蜀战士九万,居守成都及备他境不下四万,然则余众不过五万”(16)。蜀亡时,士民簿上“带甲将士十万二千”(17)。考虑到《吕乂传》中所说的蜀军中“士伍亡命,更相重冒,奸巧非一”诸弊端,蜀军的实际兵力可能并没有士民簿上登记的那么多。诸葛亮卒后,蜀汉增永安之守,先有邓芝督江州,后有宗预督永安;景耀年间,则为阎宇都督巴东,罗宪守永安。蜀汉后期,南中时有骚动,故先有马忠,后有霍弋镇守南中。此即司马昭所谓“备他境”的兵力,连同成都的守军,不下四万。“余众不过五万”,即汉中、武都、阴平等郡与魏对峙前沿地带的守军,也是姜维北伐所能动用的军队。姜维放弃剑阁南撤后,钟会在给魏廷的上表中说到,“维等所统步骑四五万人”(18),这四五万人包括姜维从沓中撤回的军队和廖化、张翼等人的援军。看来,司马昭对蜀军兵力及其使用情况的判断与实际情况基本相符。

姜维出军,动辄数万,看来他将汉中方面能动用的军队基本上都抽调了。这意味着,在姜维主动进攻的这几年,汉中方面并不曾“实兵诸围”。延熙二十年(257年),姜维最后一次大举北伐,“复率数万人出骆谷”。次年,姜维率军从关中回到成都,对汉中的防御作了这番安排,等于是将早先从汉中诸围守抽调出的军队保留下来,未再部署回诸围守,而将其集中为机动兵力,即所谓“游军”。姜维此举,说是为防备魏军进攻而采取的“殄敌之术”,但考虑到过去十年的时间里,蜀军一直采取主动进攻,曹魏内部变故频仍,无遑出击,所以,姜维此举的重点应不在防备魏军进攻,而是将他能动用的有限的军队,集中成一支机动兵力,以便伺机再出。姜维认为原先的部署“适可御敌,不获大利”,可知他调整部署是旨在进取;“有事之日,令游军并进以伺其虚”,才是姜维调整部署的重点。

按姜维的部署,王含守乐城,蒋斌守汉城,作为汉中的主要支撑点;武都、阴平二郡则有西安、建威、武卫、石门、武城、建昌、临远诸围作为前沿警戒(19)。汉寿为费祎生前选定的驻地,位于剑门险要之外,西汉水边上(今嘉陵江)。邓艾在洮西之败后,论姜维必定再出时说到:“彼以船行,我以陆军,劳逸不同。”(20)可知蜀军出陇西,常常借助江河水道。从汉寿沿西汉水可趋汉中、武都;沿西汉水支流白水可趋阴平。汉寿前有阳平关,后有剑阁,即姜维所谓“重关镇守”。调整之后,汉中督胡济不驻汉中而驻汉寿,则汉寿应为调整后蜀军兵力的一个主要集结地。姜维既然是将诸围守兵集中为机动兵力,以便伺机再出,汉寿又方便于向几个方向出击,可以推知,姜维初作调整时集中起来的机动兵力——即所谓“游军”——应该集中在汉寿。

司马昭伐蜀时,蜀军的部署已然不是如此。蜀汉获悉魏军进攻后,派右车骑将军廖化率军赴沓中增援姜维,左车骑将军张翼、辅国大将军董厥等率军增援阳安关口,为汉中声援。廖化率军进至阴平,获悉魏将诸葛绪从建威进攻,为防后路被断,遂在阴平停住。“月余,维为邓艾所摧,还住阴平。”(21)姜维与廖化在阴平会合。汉中方面,“蜀令诸围皆不得战,退还汉、乐二城守。”王含守乐城,蒋斌守汉城,“兵各五千”(22)。汉、乐二城的守军兵力,不见于《蜀书》,而见于《魏书·钟会传》,当来自魏军受降后的资料。钟会留军围攻汉、乐二城,自率大军继续前进,攻阳安口,即阳平关。因蒋舒出城投降,魏军趁机攻破阳平关,遂“长驱而前”。此时,“翼、厥甫至汉寿”(23),也就是刚刚到达汉寿。姜维、廖化引兵东还,欲增援阳平关,正好与张翼、董厥的军队会合,听说关城已破,乃合军退保剑阁。

从战争的进程中,可以获知几个方面的信息。廖化与张翼、董厥率军增援两个方向,魏军已破阳平关,“翼、厥甫至汉寿”,可知此时蜀军主力收缩在剑门险要以内。汉中诸围退守汉、乐二城,也只不过“兵各五千”。延熙七年魏军攻蜀时,“汉中守兵不满三万”,尚且吃紧,此时,汉中的守军才大约一万。傅佥和蒋舒守阳平关,因蒋舒“开城出降”,魏将胡烈“乘虚袭城”,傅佥“格斗而死”,关城即被魏军攻破,看来阳平关的守军也比较有限。汉中督胡济原驻汉寿,此时可能已经病故。据裴松之补注胡济的资料,“亮卒,为中典军,统诸军,封成阳亭侯;迁中监军、前将军,督汉中,假节领兖州刺史,至右骠骑将军。”(24)胡济在任汉中督时兼领兖州刺史,而在景耀四年宗预拜镇军大将军时,也兼领兖州刺史。据此可推知原领兖州刺史的胡济可能已经亡故。万斯同《汉将相大臣年表》列胡济为右骠骑将军,也是止于景耀三年(25)。看来,曹魏伐蜀时,汉寿并无重兵镇御,否则增援阳平关,无待张翼、董厥发自剑门以内。卫将军诸葛瞻率军抵御邓艾,也是发自成都。此前,诸葛瞻与董厥并平尚书事。蜀亡前夕,除姜维屯沓中、霍弋守南中、阎宇和罗宪守巴东外,蜀汉诸统兵大将基本上都在成都,蜀军主力则收缩在剑门险要以内。

蜀军主力收缩在剑门险要以内,这并不是姜维的本意。姜维将诸围守的守军集中为机动兵力,原是想伺机再出,以规进取。延熙末年,中州每有变故,姜维必定出军。景耀元年,姜维作此调整,以便“有事之日,令游军并进以伺其虚”。但是,景耀三年(260年),曹魏发生弑君之事,高贵乡公曹髦被杀。此事震动天下,姜维却没有出军。看来,景耀初年,蜀政的迅速衰败已使姜维的意图落空。从诸围守中抽调而保留下来的“游军”既未用于北伐,也未部署回诸围守,而是收缩到了剑门以内。随着《仇国论》成为蜀汉的主流舆论,姜维的北伐主张已经得不到支持。景耀四、五年间,姜维的兵权其实已被削弱。黄皓想以阎宇取代姜维,诸葛瞻和董厥也以姜维“好战无功,国内疲弊”而欲将姜维召还为益州刺史,夺其兵权。景耀五年,姜维轻军出侯和,兵败后以“危怯”而不敢还成都。景耀六年(263年),姜维获悉钟会治兵关中,建议后主派张翼、廖化增戍阳安关口和阴平桥头,也因黄皓“谓敌终不自致”而让后主压下此事。如此攸关存亡的事,也能因黄皓一言而废,可见景耀元年“宦人黄皓始专政”一语,并非史官归恶之辞。

郭允蹈认为“姜维亡蜀”,主要针对姜维撤汉中诸围守,从而导致汉中门户大开。诚然,汉中的守备力量单薄,以至于蜀汉的北方门户轻易被撞开,这是蜀汉灭亡在军事上的主要原因。阳安关的失守最具决定性意义。汉中与蜀地的主要通道为西汉水河谷,阳安关扼险而守,控扼这条通道;武都、阴平与蜀地之间较为平易的通道为白水河谷。白水在剑阁外汇入西汉水。阳安关失守后,蜀军只得阻剑门而守,阴平孤悬于剑门之外,不得不弃。邓艾据阴平,这才得以从德阳亭经左担道趋绵竹,绕出剑阁之后。

但是,汉中守备力量单薄,却不能归咎姜维。诚然,抽调汉中诸围守的兵力始自姜维。姜维起初抽调这些军队是为了北伐,后来保留这些军队作为机动兵力则是为了伺机再出。为此,姜维从汉中诸围守抽调出的军队作为“游军”,应该会部署在靠近前沿的地带,而不会收缩在剑门关以内。

如果成都的诸执政认为姜维北伐劳民伤财,大可将蜀汉的国策调整回蒋琬、费祎时期的“保国治民,敬守社稷”。蒋、费二人主政时期,蜀汉虽然在战略上向内收缩,不再如诸葛亮主政时那样孜孜于北伐,但四境仍派宿将镇御,如王平、刘敏守汉中,邓芝守巴东,马忠守南中,另外,张翼为建威督,守武都郡,廖化为广武督,守阴平郡。蜀汉的诸执政反对姜维的军事冒险,大可改取守势,将姜维从诸围守抽调出的军队部署回诸围守中。景耀末年,姜维本人都危怯不安,屯田边地以避祸。姜维在钟会伐蜀前,建议增戍阳安关口和阴平桥头,都不被采纳。可知此时蜀汉的兵力如何部署,早已不是姜维所能决定。

蜀军主力收缩在剑门关内,这已不是战略收缩,而是政治的衰败而导致的国势的向内塌缩。从后主、黄皓到当轴诸执政,恃蜀境山川之险,“谓敌终不自至”,“不知祸之将及”而“自以为安”。

不过,对于蜀汉之亡,姜维仍不能辞其责。他身为大将军,却屯田沓中,远戍边地,致使蜀汉的防御战略严重失衡。曹魏在决策伐蜀的诏书中就说到,“蜀所恃赖,惟维而已,因其远离巢窟,用力为易”(26)。可知司马昭的伐蜀战略即针对着姜维远戍边地而造成的战略破绽。他屯田沓中,固然有政治的原因,但他既已侦知钟会治兵关中,纵然后主不增戍前沿要隘,他本人也应该迅速回军。此为姜维的战略失误之一。

司马昭遣邓艾趋沓中以绊姜维,遣诸葛绪趋武都以截其归路,钟会率大军穿越秦岭诸谷道至汉中后,迅速越阳平关而趋剑阁。姜维这时倒是表现出了杰出的战术才能,摆脱牵绊,迅速回军,退守剑阁。

不久,邓艾由阴平从景谷道入,破诸葛瞻于绵竹。此时姜维的反应仍让人觉得奇怪。姜维在获知邓艾破诸葛瞻于绵竹后,弃守剑阁,率军南撤。但他并不是从涪城、绵竹、雒城这条线向成都靠近,而是在其东侧沿着与这条线大致平行的路线南撤。当时姜维率领的仍是一支相当可观的军队,据钟会在给魏廷的表文中描述,“维等所统步骑四五万人,擐甲厉兵,塞川填谷,数百里中首尾相继,凭恃其众,方轨而西”(27)。这支军队守剑阁时,钟会十万大军不能克。八十多年后,孙盛随桓温入蜀,从蜀中故老那里听到了姜维在蜀亡前后的一些事。在此期间,他还见过常璩,以其稔熟于蜀中旧史,誉之为“蜀史”。常璩在《华阳国志》中写到:“姜维未知后主降,且谓固城;素与执政者不平,欲使知卫敌之难,而后逞志;乃由巴西出郪、五城。”(28)按常璩的意思,姜维是想让成都的诸执政感受一下压力,再解除危险,以便自己在蜀汉决策层重新取得主导地位。常璩的叙述是对姜维意图的推测,亲身经历了蜀汉败亡过程的陈寿则写到:“维等初闻瞻破,或闻后主欲固守成都,或闻欲东入吴,或闻欲南入建宁,于是引军由广汉、郪道以审虚实。”(29)邓艾破诸葛瞻于绵竹,绵竹阻在剑阁与成都之间,姜维与成都之间的联络遂被阻断,所以姜维并不知晓后主的决策为何。姜维大军南撤至郪——该地与剑阁之间跟成都与剑阁之间基本等距——才收到后主投降的敕令。可知从绵竹初败到后主投降这段时间里,姜维仍有机会作出反应。此时,姜维为何不以部分军队守剑阁、以部分军队迫邓艾之后?在他打探到的几种传闻中,无论后主采取哪种方案,他都应该将钟会大军阻挡在剑门之外。巴蜀在失去汉中的外围屏障之后,再弃剑门险要,任敌涌入巴蜀腹地,则无论哪种方案实施起来都要困难得多。弃守剑阁,为姜维的战略失误之二。弃剑门之险,任曹魏大军涌入平地,纵然后主愿意坚守成都,蜀汉也是大势已去。

“心存汉室”的大将军姜维,纵然有心救国,终于无力回天。至若史上传言的姜维欲杀钟会以图复国之谋,不见于陈寿的《三国志》,而见于孙盛的《晋阳秋》和常璩的《华阳国志》。二书甚至具体说到姜维给刘禅的密疏。倘若姜维真有此谋,也应该是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谋划。此事可能涉及的几个当事人,要么已内迁为官,要么已死于成都的兵乱——后主刘禅迁洛阳封安乐公,樊建和董厥亦内迁为官于洛阳,武将姜维和张翼已于乱中被杀,宗预和廖化于内迁途中病故——死者已矣,对于活着的人,此事攸关身家性命,因此不可能从他们嘴里说出。二书的叙述,应该是孙盛以及比他略早的常璩从蜀中长老那里听到的传闻。

从常璩到孙盛,都能从蜀中长老那里听到一些关于蜀汉历史的传闻,直到蜀亡约一个半世纪之后,毛修之仍在说“昔在蜀中,闻长老言”(30)。蜀中长老,应该没有可能从蜀汉一直活到南北朝的。这也可以说是蜀汉历史的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历代兴亡的一幕幕剧本里,洛阳的铜驼荆棘,金陵的王谢旧宅,吴宫的高台麋鹿,都是诗家吟咏兴亡的好题材。蜀汉的历史却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流传在蜀老的口耳相传里。仿佛,那段历史——其兴、其衰、其亡——是他们记忆里最堪咀嚼的一段往事。

不过,这一切都已无关紧要。成都的那班君臣们在讨论这个政权的未来时,根本不是基于军事形势。在成都,“群臣会议,计无所出。”有人提到奔东吴,有人提到奔南中,谯周力主投降。为促成后主下决心,谯周又上疏后主,除了重述在朝堂上分析的奔东吴与奔南中之不可行外,尤以邳肜之言暗示人心已不足恃,又以尧舜之事暗示“天命有授”。天命、人心皆去,后主惟有投降,还“可获爵土”。

谯周说“天命有授”,其实他从来都不相信刘备、刘禅父子获得过天命。蜀汉在经历了这些年的恃险偏安之后,人心已去,倒是实情。朝堂之上,群臣们关心的问题只是,“恐不受降,如之何?”(31)《谯周传》载:“蜀本谓敌不便至,不作城守调度,及闻邓艾已入阴平,百姓扰扰,皆迸山野,不可禁制。”(32)罗宪守永安,“寻闻成都败,城中扰动,江边长吏皆弃城走”(33)。百姓皆迸山野,长吏皆弃城走,可知亡国的前夕,蜀汉的民心士气均已瓦解。

五十年前,以刘璋之暗弱,雒城还坚守了一年多,及至刘璋投降,成都城中“吏民咸欲死战”。如今,成都的府库里,“米四十余万斛,金银各二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余物称此”。邓艾不过率万余人偷袭阴平,兵锋根本未及成都,刘禅的降表已迎送到了雒城。

刘禅的降表中写到:

限分江汉,遇值深远,阶缘蜀土,斗绝一隅,干运犯冒,渐苒历载,遂与京畿攸隔万里。每惟黄初中,文皇帝命虎牙将军鲜于辅,宣温密之诏,申三好之恩,开示门户,大义炳然;而否德暗弱,窃贪遗绪,俛仰累纪,未率大教。天威既震,人鬼归能之数,怖骇王师,神武所次,敢不革面,顺以从命!辄赦群帅投戈释甲,官府帑藏一无所毁。百姓布野,余粮栖畝,以俟后来之惠,全元元之命。伏惟大魏布德施化,宰辅伊周,含覆藏疾。谨遣私署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驸马都尉邓良奉赍印绶,请命告诚,敬输忠款,存亡赦赐,惟所裁之。舆榇在近,不复缕陈。

刘禅的降表回应了黄初年间魏文帝曹丕欲使举国称藩的大义,也回应了钟会的伐蜀檄文中对天命大势的论述。钟会的伐蜀檄文,从“汉祚衰微,率土分崩”,说到大魏“应天顺民,受命践阼”,这其实是曹丕代汉时由许芝等人阐发的那套论述。有意味的是,檄文还回顾了建安初年曹操与刘备合作的那段友好的时光。刘备在徐州困于吕布之手,“太祖拯而济之,与隆大好。”只是“中更违盟,弃同即异”(34),才造成现在的局面。刘禅的降表将那段历史解释为“窃贪遗绪”,所以“未率大教”。如今,曹魏“龚行天罚”,“天威既震”,所以,“敢不革面,顺以从命”。降表使用了曹魏的年号,而自称遣送降表的官员为“私署”,这等于是承认巴蜀的这个政权是伪政权。这份降表正式确认了这个政权的终结。

次年,刘禅率其子孙东迁洛阳,曹魏封他为安乐公。策命中写到:“乃者汉氏失统,六合震扰。我太祖承运龙兴,弘济八极,是用应天顺民,抚有区夏。于时乃考因群杰虎争,九服不静,乘间阻远,保据庸蜀,遂使西隅殊封,方外壅隔。自是以来,干戈不戢,元元之民,不得保安其性,几将五纪。”(35)策命从大魏的立场对汉末以来的历史作了阐释。三国时代的政治论述大都从汉末的皇纲解纽说起,以历史的论述来佐证天命的论述。只不过,曹丕代汉时,汉末的皇纲解纽只是佐证了“有汉数终”、“魏家受命”的天意;刘备则从中领悟出领导汉室再一次复兴的历史使命。而今,由刘禅亲口确认“大魏布德施化”,从刘备、诸葛亮到姜维致力于复兴汉室的那段历史,只不过是“窃贪遗绪”。策命嘉奖刘禅“应机豹变,履信思顺”,顺应天命,归降大魏,所以授以茅土,“永为魏藩辅”。

至此,历史的论述遂与天命的论述合而为一。巴蜀的归顺只不过是历史遗留问题的解决。

此时,逊位的汉献帝去世已经三十年了。他做了十四年的山阳公,卒于魏青龙二年(234年),而不是刘禅的乃考刘备编的那个传闻所说的建安二十五年。由于嗣子早逝,他的孙子刘康袭爵山阳公。新封的安乐公刘禅与袭爵的山阳公刘康,终于相会于魏廷。历史在四十三年前分出的那条线,绕了一圈后,又转回了原点。

越明年,司马炎代魏建晋。安乐公刘禅又与山阳公刘康一道列于晋廷,永为晋藩辅。

随刘禅投降而内迁的前蜀汉官员亦多受封。迎送降表的前蜀官员中,张飞的次子侍中张绍和光禄大夫谯周皆封列侯,邓芝之子驸马都尉邓良日后仕晋官拜广汉太守。尚书令樊建、秘书令郤正、殿中督张通亦并封列侯。向宠的弟弟向充因参与司马炎代魏的舆论造势,官拜梓橦太守。镇守巴东的霍弋和罗宪在投降后被委以本任。

叩头谢恩的人群中没有诸葛亮子孙的身影。诸葛瞻及其长子诸葛尚在绵竹阵亡。蜀人印象里的诸葛瞻,主政不能矫弊,统兵不能御敌。父子在绵竹城下陷阵而死的孤勇,不过是聊以殉先人之志。诸葛瞻的次子诸葛京和诸葛攀的儿子诸葛显被内迁到河东郡。随诸葛瞻战死的还有黄权的儿子黄崇、李恢的侄子李球和张飞的孙子张遵。赵云之子赵广已在沓中战死。另如张翼、蒋琬的两个儿子蒋斌和蒋显,则都跟姜维一起死于成都的兵乱之中。

刘禅的子孙亦多受封。但在叩头谢恩的人群中没有前北地王刘谌的身影。他在刘禅投降的那天自杀身亡。《汉晋春秋》载:

后主将从谯周之策,北地王谌怒曰:“若理穷力屈,祸败必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后主不纳,遂送玺绶。是日,谌哭于昭烈之庙,先杀妻子,而后自杀,左右无不为涕泣者。(36)

刘谌希望父子君臣同死社稷,但是,成都那班君臣的心里早已没有了汉室社稷。社稷不再,谁与同死?刘谌只有自己一死以殉社稷。

昭庙里的哭声,成了汉室最后的回响。


(1)永南为李邵,广汉“李氏三龙”之一。诸葛亮主政初年,辟为丞相西曹掾,兼领益州治中从事。早卒。季常为马良,刘备称帝后,拜为侍中。三十六岁时,死于武陵。杨戏给二人的赞词是,“季常良实”,“永南耽思”。

(2)《蜀书·宗预传》附《廖化传》注引《汉晋春秋》。据《蜀书·姜维传》及《蜀书·后主传》,景耀五年,姜维出兵侯和,而非狄道;《魏书·三少帝纪》及《邓艾传》也都是说破姜维于侯和。若为出狄道,则不在景耀五年,而在延熙十八年。习凿齿的叙述要么时间有误,要么出兵方向有误。

(3)《蜀书·周群传》。

(4)《蜀书·诸葛亮传》。

(5)《蜀书·杜琼传》。

(6)《蜀书·杜琼传》;另见刘备称帝一章。

(7)《蜀书·杜琼传》。

(8)《蜀书·向朗传》附《向宠传》注引《襄阳记》。

(9)《蜀书·姜维传》。

(10)《二十五史补编》第二册《汉将相大臣年表》,中华书局1955年2月第1版。

(11)宗预为镇军大将军,万斯同系之于景耀二年,但《蜀书·宗预传》叙述他迁镇军大将军时说到,“时都护诸葛瞻初统朝政”,可知此事应在景耀四年。

(12)《蜀书·诸葛亮传》附《董厥传》、《樊建传》。

(13)《蜀书·诸葛亮传》附《诸葛瞻传》注引孙盛《异同记》。

(14)《蜀书·姜维传》注引孙盛《杂记》。

(15)《蜀书·后主传》。

(16)《资治通鉴》卷七十八,魏纪十,景元三年。

(17)《蜀书·后主传》注引《蜀记》。

(18)《魏书·钟会传》。

(19)诸围位置,参见刘琳《华阳国志校注》卷七《刘后主志》,巴蜀书社1984年7月第1版,第587页。

(20)《魏书·邓艾传》。

(21)《蜀书·姜维传》。

(22)《魏书·钟会传》。

(23)《蜀书·姜维传》。

(24)《蜀书·董和传》,裴松之注。

(25)《二十五史补编》第二册《汉将相大臣年表》,中华书局1955年2月第1版。

(26)《魏书·三少帝纪》。

(27)《魏书·钟会传》。

(28)《华阳国志》卷七《刘后主志》,巴蜀书社1984年7月第1版。

(29)《蜀书·姜维传》。

(30)《魏书·毛修之传》。

(31)《蜀书·谯周传》。

(32)《蜀书·谯周传》。

(33)《蜀书·霍峻传》注引《襄阳记》。

(34)《魏书·钟会传》。

(35)《蜀书·后主传》。

(36)《蜀书·后主传》注引《汉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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