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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宣和三年的春节刚过,负有与皇上面议招安大计重任的宋江一行,就顶风冒雪登上了赴京旅途。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动身,一则是因为此时天下城乡都在过年,各州府县镇包括京城汴梁的防范盘查都比较松弛,宋江一行在外活动遇到麻烦的可能性较小一些。二则也是只争朝夕的意思。接受招安的方针大略既然是几经周折终于确定,那就是越早谈成越好,省得夜长梦多。另外,梁山泊也无有过年期间概不议事的官府律例,不按常规出牌,是绿林的一贯作风。

宋江此行,除了带着肩负特殊使命的关键人物燕青,还带了戴宗、李逵以及两个贴身随从。

本来宋江是只要戴宗和两个随从跟着自己和燕青赴京即可。戴宗是专搞外线情报工作的,散布在各城镇的联络点他都熟悉,到了汴京后的衣食住行一应杂务有他来安排就足够了。但李逵得知宋江要轻装简从进京,便坚决要求随行护卫。

卢俊义、吴用顾虑李逵生性鲁莽怕他在外惹事,都不同意他去。宋江原也不要他跟去,却架不住他的反复请求。宋江就考虑到,李逵虽然鲁莽,但有他的长处,那就是对自己的一片忠心。

在梁山泊众头领中,若论对宋江的耿耿忠心,李逵应为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以一介野夫而能与许多曾为朝廷命官身份的头领比肩而坐,并驾齐驱,全仗宋江的一力提携。李逵这个人颇能知恩图报,单凭宋江对其不计尊卑平等相待这一点,他便甘为宋江赴汤蹈火。更兼李逵勇力过人、一身是胆,倘若发生点什么意外,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宋江的安危确实大不一样。所以最终宋江答应了李逵的请求。

宋江与李逵约法三章,在外一不得酗酒,二不得单独外出,三不得管闲事。李逵自然是满口应承。吴用深知李逵的承诺恰似放屁一般,事到临头都会丢到九霄云外去,但见宋江已允了带李逵同去,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暗暗叮嘱戴宗,务必将李逵约束住。

扮作商贾的宋江一行于元宵节前夕的一个下午到达汴京,住进泰和旅店。旅店的管事已先期接到由山寨情报系统传过来的秘密指令,为宋江一行备好了适宜的住宿房间。

在巨桶热汤中洗去一路风尘,略作休息,用过店里为他们准备的虽不奢华却颇为精致的接风晚餐,已接近戌时光景。

燕青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当晚便出门去李师师处探访。宋江与其他人就在店里歇息等候。

李逵闻听外面过年的气氛热闹得紧,心想既然此刻无事,何不去街上走走,看看京城的花灯彩炮,却不强似闷在这鸟店里坐禅。因见宋江、戴宗一脸心事,毫无外出观光之意,他又不敢造次开口,只好自回房间,百无聊赖地躺下去。其实他也走得乏了,身\_体挨-上-床铺,不大会儿工夫便鼾声如雷。倒是宋江和戴宗,惦着燕青此去的成败,仰在枕上听着外面街市上的喧闹声,直至深夜尚难入眠。

这上元节前夕的汴京之夜,端的是花团锦簇,盛况非凡。

原来在宋初时,规定元宵节放灯只有三天,即正月十五及其前后各一天。至太祖乾德五年,以当今朝廷无事,五谷丰登,宜纵士民行乐为由,下诏增放灯火两日。太平兴国六年,太宗正式定下上元节五夜灯制。到了宋徽宗年间,北宋的奢靡之风登峰造极,汴京元宵灯会的规模便发展得更大。每年从腊月初一起,就开始了所谓的预赏元宵,一直折腾到正月十五,再掀起举市观灯狂欢的最后高潮。

在此期间,汴京城里的各个主要活动场所悉起山棚,张乐陈灯。宣德楼前更是布置得彩灯万盏,金碧交辉。还有那些伶人乐班,夜夜在露台上演剧作戏。是以这些日子,每到天一擦黑,街上便热闹起来,无论尊卑富贫,俱各走出家门,在这龙灯凤烛、笙歌弦乐中尽兴游乐,直至更深夜阑方休。时人晁冲之有《传言玉女》词描摹上元灯节情形曰:

一夜东风,吹散柳梢残雪,御楼烟暖,正鳌山对结。箫鼓向晚,凤辇初归宫阙。千门灯火,九街风月。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笑匀妆面,把朱帘半揭,娇波向人,手捻玉梅低说。相逢常是,上元时节。

诸如此类诗词当时甚多,比如:“宣德楼前雪未融,贺正人见彩山红。九衢照影纷纷月,万井吹香细细风。”“忆得当年全盛时,人情物态自熙熙。家家帘幕人归晚,处处楼台月上迟。”皆为记叙北宋上元盛况之作。本书难以尽述,窥其一斑可也。

且说燕青离了泰和旅店,无意观赏这良辰美景,一心只系在如何完成那桩重要而尴尬的使命上。他避开熙熙攘攘的大道,只拣着偏僻便捷的小巷行走,仗着路途熟悉,很快便来到了镇安坊附近。

正门是进不得的。由正门进去,必会被李姥姥阻住,容不得他去见李师师。燕青便转到了坊院的那扇后门处。

上一次燕青跟随蕙儿从这里出入过,情况已经熟悉。燕青推了推那扇小门,门在里面插着。燕青不耐烦去拨弄那门闩,看看两旁无有人踪,便纵身上墙翻进了院子。

镇安坊里面此刻比较清静,市民们大都观灯去了,到这里来的客人不多。坊里的护院杂役丫鬟,亦有不少乘机告假玩耍去了。所以燕青潜入院子里后,一个人影也没碰上。

后院的路径燕青亦比较熟悉,他顺着花荫幽径行到师师房前,正要由窗棂处窥视里面的状况,却听得门帘响动,走出一个人来。

燕青看那身形,辨出是蕙儿,便悄悄地跟过去,轻唤了她一声。

蕙儿忽听有人在暗里叫她,吓了一跳,手上端着的那只煲汤的瓦罐差点掉在地下。燕青忙道,蕙儿姑娘别怕,我是燕青燕小乙。蕙儿定睛一看,惊喜地道,哎哟,可吓死我了,你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燕青道,从后墙进来的,特来拜访师师姐姐,怕被那李姥姥挡了,只好出此下策。蕙儿道,真是难为你这一片苦心。但让李姥姥知道了,却有说不尽的麻烦。燕青道,我知道。我只小坐片刻,与师师姐姐说点事情便走。蕙儿叹道,燕公子,你与我师师姐,根本是有缘无分的,还有什么话好说。燕青道,此话休提,我此番不是为个人的事情而来,实是另有要事,要与师师姐姐商量。

蕙儿见他一脸郑重,料其乃无事不登三宝殿,遂对燕青道,恰好师师姐正独自在房里,你随我来吧。

本来这几日师师也想出去观灯游玩,却闻张迪遣人传话,说皇上可能随时要来,让师师在坊里候着,师师便未敢擅自外出。等了两夜,赵佶没来,师师颇觉乏闷。这时她正在研究一款棋谱打发时光,听见蕙儿在房外似与人细语了几句又折回来了,就漫不经心地问道,蕙儿,你在同谁说话呢?

蕙儿进了房间,诡谲地对师师一挤眼睛道,是一位不速之客。

说话间,燕青已随之挑帘而入,向着师师揖道,燕小乙不约而至,冒昧打扰,望请师师姐姐鉴谅。

李师师万没想到是燕青猝然出现在面前,惊讶地半张着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蕙儿机灵地说,你们说你们的话,我在外面望着。就将瓦罐放在一旁,退了出去。

李师师缓缓站起身来,低问道,李姥姥怎么会让你过来的?燕青道,我是从后墙偷偷翻进来的。正道走不通,只好走邪道,没有办法。

师师淡淡地苦笑一下,端详着燕青道,又是半年多没见面了吧,你比上次来时瘦了。燕青道,姐姐也是瘦了些。师师道,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我以为你不会再来看我了。燕青道,姐姐说哪里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许姐姐忘了小乙,小乙断不会忘了姐姐。

师师垂睫默然有顷,方觉这么与燕青相对立着不妥,遂让燕青坐了,斟了一盏茶送到他面前,自己与燕青隔案而坐,轻启朱唇道,你上次就那样走了,闪得我心里好难受。我分明看出来,你是有话要对我说的。你当时想对我说什么话,现在能说给我听听吗?

燕青叹道,那些话,如今说来都是无用的话了,还说它做什么。师师道,不管有用无用,我只是想听听。你若藏着不说,今后也不用再来了。

燕青停了停道,好吧,小乙实话实说,不瞒姐姐。上次我来时,已随我家主公卢俊义投了梁山泊义军。我家主公得知我思念姐姐甚炽,愿出重金与我赎了姐姐。当时小乙即是专程来与姐姐商谈此事。

师师听了,心里顿时激起了一股汹涌的浪潮,脱口怨道,既是你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说出来?燕青道,当时皇上与姐姐那情状,小乙是亲眼得见。小乙岂可因一己之情思而误了姐姐的锦绣前程?便是姐姐不嫌弃小乙,小乙亦不能不为姐姐着想也。

师师怅然无语。片刻,长叹一声道,是我李师师有负于小乙兄弟也。

燕青忙安慰师师道,姐姐不必作如此想。今后小乙与姐姐以姐弟处之,亦足感欣慰矣。将来小乙仰仗姐姐帮衬之处,怕是少不得的呢。师师道,姐姐倒是真想为兄弟你做点什么,借以还报这番厚意深情。但我不过是个教坊女流,恐对小乙兄弟是百无一用的。

燕青接住师师这个话头,正色地道,姐姐此言差矣。今夜小乙到此,正是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欲郑重拜托姐姐。

师师闻言,有点诧异地看看燕青道,是吗?有何要紧事你不妨讲来,但凡我李师师能办到的,一定尽心为你办了便是。

燕青再向师师拱手一揖道,如此小乙先替梁山泊的众弟兄们向姐姐致谢。遂将欲通过师师与皇上取得联系,举行秘密谈判,商定招安大计之事,对李师师尽述一遍。

李师师乍听此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从燕青细细的言谈中,渐次明了了这件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后,一种颇具有些崇高意味的责任感和义务感,就逐渐地由她的心头升起来。这是一桩关乎梁山泊义军也是关乎朝廷社稷的大事,若能通过自己的手促成招安,免除苍生涂炭、黎民血火之灾,于国于民皆利莫大焉。更何况,此事是燕青奉命承办,事情的成败与燕青的前途大有关联,自己更是义不容辞,断无推托之理。

因此,师师稍作沉吟,即明确地表示,梁山好汉的义举,我李师师早有耳闻。其起事造反,盖因贪官污吏所逼,实乃出于无奈也。今其既有归顺朝廷之意,乃是强国安民的好事。唯民安方可国泰,这个道理我李师师省得,愿意为此尽绵薄之力。皇上近日就要过来,我一定劝说皇上尽快地安排与山寨的头领会晤,早日落实招安大计。

燕青见师师答应得爽快,非常高兴,起身再拜道,姐姐身居绣闱而心系天下,深明大义,小乙不胜钦佩、感激。小乙即去禀报我山寨宋江总头领,静候姐姐的佳音。

师师见燕青有就走之意,不禁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却是急的什么,难道公事说完,我这里你便坐不得了?你与我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吗?燕青尴尬地一笑道,非也非也,小乙在姐姐这里,便是连坐上七天七夜也坐不够。只怕时辰久了,与姐姐有所不便。师师道,再稍坐片刻也无妨嘛。你和你家卢大员外怎的好端端便上了梁山,我还想听你说说呢。

燕青道,说起这事,亦是情势所迫,哪个好端端的想去造反。遂又在椅子上坐下,正要将他与卢俊义上山的来龙去脉讲与师师听,却闻脚步声急促,门帘一掀,蕙儿匆忙走进道,姐姐,快,皇上来了,燕公子他又出不去了。

燕青与师师一听,虽不免一愣,但因有了上次匿于内室梁上的经验,并不太紧张。师师看着燕青,带些歉意地道,恁地是这般巧,偏生你来皇上也来。小乙兄弟少不得要再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燕青思忖着,说道,小乙做做梁上君子,倒是方便得很。不过既与皇上不期而遇了,小乙何妨就此见见皇上。姐姐意下如何?

李师师立即明白了,燕青欲趁此机会,亲自察探一下皇上的态度。

她很是佩服燕青的这种胆魄。以师师对赵佶性格的了解,她感到燕青这样与赵佶坦诚相见虽嫌突兀,但或许对梁山泊与皇上的沟通更有益处。这时候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权衡,李师师本亦是个有胆有识、敢作敢当的女-子,她略一考虑就果断地首肯了燕青的主张。与燕青紧急商议了几句之后,师师与蕙儿便赶紧出门去迎驾。

徽宗赵佶一行人这时已行至廊前。看到师师、蕙儿迎出,赵佶让张迪和随行侍卫止步。张迪和侍卫对赵佶到此后的护卫工作已经谙熟,便各自向既定的守候位置待着去了。

师师带着蕙儿来到赵佶面前。因赵佶常来常往,早下旨免了她们那烦琐的跪拜礼节。蕙儿随师师向皇上行了万福,先自告退去准备茶果。赵佶便执了师师的纤手,边向房中走着边说道,朕本想昨夜便来看你,又被宫里一些琐事缠住。你是不是等得急了?不曾埋怨朕吧?

师师款款笑道,皇上于日理万机之中还惦记着贱妾,贱妾已是感激不尽,岂敢再有抱怨呢?赵佶道,这么说,朕来与不来,师师姑娘都是无所谓的了?师师娇嗔道,皇上净会抓人家的话柄,人家根本不是那个意思。赵佶就乐得哈哈大笑。

一路说笑着,挑帘迈进房门,却见有一条浓眉俊目、英姿勃勃的年轻汉子,器宇轩昂,迎门而立。

赵佶大感意外地一怔。正待发问,那年轻汉子已向他纳首施礼道,草民燕青,不期在此遭遇圣驾,乞恕冒犯龙威之罪。

赵佶莫名其妙地打量一下燕青,回头问师师,这个燕青是何人?如何在你房中?

师师忙按照与燕青商议好的说法,笑盈盈地对赵佶解释道,贱妾还没得空给皇上说呢,这燕青又唤作燕小乙,是贱妾的一个表弟。他趁过年的工夫进京来看我,顺便托贱妾办点事。正巧就赶上皇上来了,却不是有意冒犯圣驾。

赵佶与李师师已交往经年,对师师的家境身世不说了若指掌,也是基本清楚的。以前从未听师师提起过燕青,现在蓦地冒出来这么一个表弟,他心里不能不掠过一丝疑惑。不过这疑惑也只是一闪而过。或许这燕青是师师的远房亲戚,因平日里来往稀疏而未曾被师师提及,也是有的。所以赵佶也没往更多处想,大度地摆了一下手道,既是师师姑娘的亲属,朕恕你无罪。

燕青从容地向赵佶躬身拜谢。

师师侍奉着赵佶在铺着鹅绒靠垫的紫檀木椅子上坐了。蕙儿端了香茗鲜果进来,借着摆放茶水果盘之机观察了一下房间里的气氛,不知下面将会发生什么事,又不便多作逗留,只得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退了出去。

师师手执紫砂壶为赵佶斟着茶,正琢磨该如何向赵佶说明燕青的来意,那一旁赵佶却先开口了。赵佶觉得这房间里多了一个燕青,甚是不便。但碍着师师的面子,又不好即刻将其支走,便不得不没话找话地先与燕青寒暄个三五句,令其知趣退离以后,自己再与师师好生缠-绵。

于是赵佶一面接过师师递过去的茶盅,一面随便地向燕青问道,你说你是唤作燕青燕小乙是不是?你是何方人氏呢?燕青道,回皇上话,小乙自是大名府人氏。赵佶嗯了一声道,大名府离汴京不算太远,你也不时常来看看你的表姐?燕青不由得与师师的目光一碰,又迅速避开,向赵佶回答道,平素多有些不便处,也就疏于往来了。

赵佶笑道,那么显见得你此次来京,是有事必得求你表姐不可的了。你来京所求何事呢?燕青又与师师交换了一下目光,稍稍一顿,断然直言道,小乙是欲托师师姐带一句话给皇上。赵佶微笑着呵了一声道,你要带话给朕?现在朕即在此,你有何话,直接奏来可也。

燕青遂向赵佶庄重地再揖一礼,朗声道,多谢皇上开恩。小乙要带给皇上的话是,山东梁山泊义军总头领宋江,为商讨接受朝廷招安大计,望请觐见皇上面议。

此言一出,房间里顿时变得静可闻针。

本来赵佶思忖,燕青之所求者,若非银两帮衬,就是想谋个官职。这都不是什么难事,能满足他就适当地满足了他得了,图个师师高兴就行。他万没料到,燕青张口吐出的,竟是这般石破天惊之语。

一时间,赵佶狐疑地盯住了燕青,师师则紧张地盯住了赵佶。片刻之后,赵佶喑哑而严厉地对燕青喝问一声,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燕青坦然地向赵佶抱拳回答,实不相瞒皇上,燕青乃是梁山泊步军头领之一也。

赵佶陡吃一惊,本能地站起身来就要呼喊侍卫。燕青未等赵佶呐喊出声,抢上一步逼至赵佶面前,软中带硬地道,请皇上少安毋躁,容燕青把话说完。若是惊动外人进来发生误会,恐对皇上龙体安全不利。

师师亦疾趋前劝道,皇上莫急,小乙并无恶意,不妨听他说完再作道理。

赵佶多次听说过梁山好汉如何如何厉害,他对眼前这个燕青虽不了解,但从燕青周身透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和威风上,看得出此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自己带来的那些宫廷侍卫未必是他的对手。况且燕青近在咫尺,若要动手,顷刻便可将自己擒于股掌之中,侍卫就是赶过来,又奈其何呢?

审时度势,赵佶知道现在任性不得。但心里的一团火却窝得他实在难受,他便转向师师斥道,这厮是梁山泊强人,你为何不告诉朕?师师慌忙跪倒,口称贱妾知罪。

燕青正色地对赵佶道,皇上容禀,此事却怪不得我师师表姐。小乙投奔梁山泊之事姐姐一向不知。方才小乙正要对姐姐诉说遭受小人陷害,被迫落草梁山的原委,皇上就来了。所以一切来龙去脉、情节缘由,其实皆尚未及告诉姐姐。皇上若要怪罪,罪责只在燕青身上。

赵佶见状,觉得不便当着燕青深诘师师,将局面弄僵,乃做出一副宽容姿态,让李师师平身。师师谢恩起身,就势劝慰赵佶,皇上请坐下吧,有话慢慢说来。

赵佶就坡下驴地坐回去,故作威严地对燕青道,朝廷早有招安旨意下达,尔等既欲接受招安,自与当地州府接洽便是。燕青道,方才小乙向皇上禀奏得很明白,关于招安事宜,我们总头领宋江请求与皇上面议。

赵佶听着燕青语气和缓而内里强硬的话,心里很不受用,皱了皱眉头道,朝政事务自有各部大臣各司其职,尔等有何事需要协商,可以去找相应的衙门,不必直接来找朕。燕青道,若是如此,这招安之事,恐就做不成了。赵佶不悦地哼道,怎的便做不成?

燕青平心静气地徐徐言道,此中的道理,皇上一听便知。梁山泊聚众起义者,多为朝廷上下的权臣--奸-宦、污吏贪官贪赃枉法、处事不公、横行霸道所逼。那些官吏与我梁山弟兄结怨甚重,纵然我等有化干戈为玉帛之心,他们亦断不会有容我等归顺之意。如果招安之事与他们去洽谈,其间不知会生出多少枝节,弄出多少手脚,到头来终是很难谈得拢。而且我梁山弟兄对他们的任何承诺,也都是信不过的。如此去谈,招安大计显见得必将成为泡影。招安不成,固然对我梁山泊不利,对大宋王朝宁有利乎?目下我梁山弟兄所衷心信赖者唯有皇上,以为唯得皇上之圣谕,方能扫平一切明障暗礁,而令大事顺利成就。是以,我山寨的总头领宋公明哥哥才不避艰险,亲赴汴京求见。我燕小乙才不揣冒昧,来找师师表姐牵线搭桥。其间之诚意苍天可鉴,此中之苦心望皇上明察。突兀冒犯之处,亦唯乞皇上谅赦也。

燕青一气呵成的这一席话,堪称言简意赅、情理并重,说得赵佶不禁暗自点头。尤其是听燕青说到梁山弟兄所衷心信赖者唯有皇上时,心里大为受用,而且还颇有些自豪和感动,那脸色便明显地缓和下来。

由于知道眼前这个英武的梁山泊头领不会对自己构成人身威胁,皇帝的威仪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赵佶的身上。师师敏锐地察觉出了赵佶的情绪变化,知其已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对燕青的敌对戒备心理,就趁机帮助燕青进言道,贱妾斗胆插一句嘴,不知皇上允准否?

赵佶道,此处无有外人,你但说无妨。

师师道,贱妾尝闻,民心乃君临天下之根本。今梁山泊万众一心皆仰系于皇上一身,其至诚之情实可珍贵也。倘得皇上圣谕亲慰,料其必感皇恩浩荡而立志弃旧图新。若天下绿林望风而追效,则四海之内俱可无忧矣。贱妾见识浅陋,不知言之当否,请皇上慎思而明断之。

燕青听师师补充的这几句话,虽然简短,却十分得体有力,不禁悄悄向师师送去了感激的一瞥。

赵佶坐在那里端着一副漠然的架子,其实心里已经被燕青和师师说动。招安梁山泊的大略既定,他是希望早一点做成,以便腾出手来去进行北伐大业的。现在梁山泊的总头领宋江亲自带人来京会谈,其意属归降的态度不言自明,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至于其提出的必得先与皇上面议的要求,看似有些过分,实则可以理解。

赵佶清楚蔡京、童贯派系对招安梁山泊义军的坚决反对态度,由此而不难想象他们与梁山泊诸头领的种种过节和宿怨,不难想象他们会制造种种麻烦阻挠招安,也就不难想象梁山泊义军对他们的高度戒备心理。这个矛盾不解决,招安大计确实很难谈成。

梁山泊将解决这个矛盾的希望寄托在了他徽宗皇帝身上,这是颇令赵佶欣慰的。赵佶由此而明显地感受到了作为万民主宰,才能享有的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严。是的,这个矛盾是应当由他来解决。他应当通过这件事显示出自己的不可忽视、不可动摇的绝对权威,让所有的臣属都看到,朝政大计必须依朕的意愿而定,而不可能由某一个权臣的意愿而定。

由自己亲自解决此事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如燕青和李师师都着重提到的,可以使梁山泊上下直接地感恩于皇上,效忠于皇上。

这一点很重要。梁山泊人马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驾驭得好,可以使其起到平衡朝中的政治势力的作用。赵佶虽然倚重于蔡京、童贯、高俅等人,却并非没有对他们气焰过甚危及皇权的警惕性,他时常也在官职任免等方面搞一点平衡措施,但是效果不大。如有梁山泊这一拨人马在手,就多少能够加重一点平衡砝码。各派系的政治力量均衡了,相互间的制约性便加大了,各派系欲巩固发展自身的势力,就不得不仰仗皇上的支持,皇权的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乎便凸显出来了──这就是历来君王的驭臣术。亦被各级官员活学活用之为驭下术也。

在这样的心理活动基础上,赵佶已是在心中暗许了亲自接见宋江,然而却不当场表态。大凡所谓的大人物处理事情,都是这个德行。明明是当时可以拍板的事,一般也不爽快地吐口,而是端着个盛气凌人、高深莫测的臭架子,模棱两可、面无表情、语气深沉地说,这件事嘛,我们尚须研究一下再定。让人产生一种不得要领的惶然之感,以显示此事多么难办,我可是在帮你的大忙,事成之后你不能不对我感激涕零、感恩如山也。

皇帝不是一般的大人物,这个架子是必须端一端的。

赵佶装模作样地沉吟一刻,慢条斯理地对燕青道,你的要求朕已然听明白了。是否有必要与你山寨总头领宋江面议,朕还要斟酌。你可暂回寓所,让你们那宋总头领听候朕的旨意可也。

燕青知道,立逼赵佶当时就应承也不现实。只要赵佶没有回绝面议的要求,便已有八九分的把握,何况还有师师在侧吹风,估计事成无虞。他向师师看了一眼,师师回了一个让他放心的目光。于是燕青便向赵佶叩谢道,谢皇上宽赦草民惊扰之罪,小民即去回禀我山寨宋总头领,在寓所恭候皇上圣谕。言毕,燕青起身向师师揖道,有扰表姐,那么小乙便告退了。

师师陪燕青走出房间,唤了蕙儿送燕青从后门离开镇安坊。在院中当值的宫廷侍卫见蕙儿带了一个陌生男子从师师的房间里出来,甚感奇怪。由于事涉皇上的隐私,他们不敢多嘴询问,只能各自在肚子里猜测嘀咕一番。

燕青赶回泰和旅店,立即将此行镇安坊的情形向尚未成眠的宋江戴宗做了汇报。宋江感到事成有望,心头的悬石落地,很高兴地夸赞燕青机智勇敢、机敏灵活,善于随机应变,果然不负众望。这时已过午夜,大家都乏得不行,三个人就分头睡去。宋江和戴宗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燕青虽也困乏得紧,一时却睡不着,麻麻乱乱地觉得有许多事情在脑子里纠缠着,却又理不出个头绪。一闭上眼睛,便看见忽而师师忽而赵佶地在面前晃来晃去。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挨了将近两个时辰,直至临近酉时,方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回头再说李师师。一俟送走燕青,她便向赵佶跪地叩首道,贱妾让皇上受惊了,贱妾罪该万死。皇上欲如何治罪,贱妾俱无怨言也。

赵佶对李师师串通燕青向自己搞突然袭击的做法很是恼火,原打算狠狠地训斥她几句,见师师先自认错请罪,倒不好意思再声色俱厉了。他冲师师挥挥手道,你且起来说话吧。今夜之事,虽是令朕颇感意外,却亦十分有趣,想来颇堪咀嚼回味也。说着,赵佶复坐于椅上,招呼师师至近前道,不过嘛,朕要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如实回答,不得稍有欺瞒。实话实说,朕赦你无罪;若有半句谎言,数罪并罚。

师师敛容低首道,皇上请问吧,贱妾断不敢有一字欺君。

赵佶狡黠地看着师师,拖着长腔问道,头一个问题,你与那个燕青燕小乙,果真是表姐弟关系吗?

这个问题是在李师师意料之中的。似燕青这样一个风流俊俏的青年男子出现在师师的身边,不引起赵佶的疑心和醋意,那才是奇哉怪哉。师师知道,什么所谓的表姐弟之说,赵佶根本没有相信。自己不实说,日后赵佶也会去调查,是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的事情。听赵佶问出来,她便索性坦然地答道,我与燕青虽以表姐弟相称,实乃干姐弟也。

赵佶问,这干姐弟关系又是从何而来?师师据实答道,乃是燕青初次慕名造访之时,因双方互有好感而结为姐弟的。赵佶听了很不受用,哼了一声又问,如此说来,你与那燕青必是常有来往了?师师道,非也,说起来皇上或许不信,连同今夜这一次在内,燕青统共只来镇安坊见过贱妾三次。

赵佶道,这恐怕不太可能吧,你要说实话。师师直视着赵佶的眼睛道,我若对皇上说谎,不日即遭雷劈。赵佶忙止住她道,你说是实话就罢了,何苦发这等不吉之誓。只是朕观你与那燕青的关系似非寻常,寥寥三次之交,何致竟如此耶?

师师微叹道,人与人之关系远近,不全然在于交往多寡。意气相投者,远在天涯可为密友;志趣相左者,朝夕相伴亦如陌路矣。赵佶道,照你这么说,你与那燕青乃为意气相投之密友了?你与他密到了何种程度呢?师师道,皇上欲问的是,师师与其有无男女私情吗?师师可以坦言之,师师与燕青仅止姐弟关系。赵佶道,但你们毕竟不是真正姐弟,既然两情相悦,何故自设樊篱?

师师朗声答道,因为有了皇上!若非皇上于贱妾与燕青初识不久即驾幸镇安坊,师师此刻情形如何,殊难逆料。赵佶盯住师师逼问,此话怎讲?

师师道,皇上恕贱妾沥胆直言。在贱妾未遇皇上之前,燕青诚为师师平生所遇中最为钟情的一个男子。彼时只消他一句话,师师竟或义无反顾地随其而去,也未可知。但自从贱妾有幸得遇皇上,情形便大有不同了。

赵佶眯起眼睛看着师师道,你的意思是说,朕与那燕青相比,胜之多矣?师师道,世上何人堪与皇上比肩?赵佶道,你指什么?朕的权势吗?师师一哂道,皇上视师师是独慕权势之人乎?

赵佶微微点了点头。他对李师师这话还是比较相信的。师师亲近他,确非趋炎附势,实因兴趣相投。

此刻赵佶的心情有点复杂。方才燕青与师师的眉来眼去,他多半窥在眼里;师师称她与燕青仅有三面之交,仅为姐弟关系,他也基本相信。但这并不等于师师对燕青不存有另外一种感情。实际上,在师师的话语里已直言不讳地坦白了这一点。平心而论,赵佶对这个英武干练的年轻人印象不坏,但牵涉在李师师心目中的位置问题,赵佶就感到不大舒服了。

除了年岁稍长了点以外,无论权力、财富、学识、文采、容貌、风度,哪一样朕不是四海之内独拔头筹,怎的她李师师心里还留有燕青的一席之地呢?赵佶不由暗嗟,欲独占一个女-子的芳心,使之心无旁骛,何其难乎哉。

不过,无论怎么说,在这场魅力角逐中自己还是胜过了燕青那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这是足堪欣慰的。想到这一点,赵佶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他饮一口茶润润嗓子,接着道,朕但愿你说的是心里话。现在朕问你第二个问题,燕青是梁山泊中人,你以前真的不知吗?他今夜来此,是否事先早有沟通?

师师道,回禀皇上,燕青在梁山泊落草之事,贱妾此前确实一无所知。方才贱妾正问他落草缘由,他只说得一句是遭小人陷害,皇上便到了。他托贱妾联络觐见皇上之事,亦是刚刚道出,并无预谋。贱妾对今夜发生的事亦感十分突然。

赵佶道,可是朕瞧你与那燕青一唱一和,却端的是默契得很。你们事先既无沟通,为何你便如此配合帮助与他?师师道,皇上以为师师在独为燕青帮忙吗?实则贱妾主要是在帮皇上呢。赵佶不禁扑哧一笑道,你这张巧嘴倒会狡辩,怎的便主要是在帮朕?

师师郑重其事地道,招安梁山泊军马不是朝廷已然确定下来的方针大略吗?皇上数次说过对此事念之甚切,贱妾都是记在了心里的。按说军国大事非贱妾可插言处,然皇上之忧即贱妾之忧,故不敢掉以轻心,稍加忘怀。今梁山头领宋江主动进京求见皇上,可见其归顺心意之诚。当此之际,招安成与不成,皆在皇上一念中也。贱妾恐皇上拘泥于常规常法,给宋江一个闭门羹,令其众心寒齿冷,异志丛生,另作他图,导致皇上运筹帷幄之宏图大策付诸东流,方不揣冒昧斗胆进言。若皇上认为贱妾不该多嘴,那么今后凡涉朝政之事,贱妾一概缄口不语就是了。

赵佶最爱看师师的娇嗔状,听了师师故作赌气的话,他不由莞尔道,你看你这脾气,真是让朕宠得越发地大了,朕何曾说过封住你的嘴不要你说话了。其实你说的这个意思,与朕的考虑大致是不差的。宋江欲与朕面议,应当说是属于非分之求,朕若拒之并无不当。但此事关乎社稷大局,朕亦可破例处之。礼贤下士也是君王的美德之一嘛。好吧,这件事过了上元节就办吧。不过事情须做得机密,免得朝中又有人聒噪,生出许多的麻烦。俟朕定下日期,宋江那里,就由你通过燕青联络便了。

师师听了忙作礼道,皇上英明。贱妾一定不负皇上重托。

赵佶点点头,对师师道,朕还有一个问题。假如方才朕与燕青言语不和冲突起来,燕青意欲不轨,你会如何行事?师师道,那种情况贱妾以为是不会出现的。燕青是个极知进退的人,绝对不会造次于皇上。赵佶道,朕说的是假如。师师很干脆地道,假如真的出现了那种情况,贱妾会拼将一死捍卫皇上。

赵佶道,你捍卫了我,便是将对方置于死地了。师师道,那亦在所不惜。赵佶道,你真会那么做?师师道,会的。赵佶严肃地问,为什么?

李师师凛然回答,因为你是皇上,皇上的安危即是我大宋朝的安危。因此在贱妾心目中,皇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哪一天,果真需要贱妾为皇上去赴汤蹈火,贱妾绝无二话。

赵佶肃然动容,起身轻执住师师的玉手感叹道,朕遍观宫中粉黛,其深明大义者,无出师师姑娘之右也。

师师忙道,皇上如此褒奖,贱妾实不敢当。只要皇上宽赦贱妾惊驾之罪,贱妾就感激不尽了。赵佶豁然笑道,你今夜处事并无不妥,何罪之有,又何须赦之呢?

师师知赵佶心中已块垒全消,遂秋波一荡向赵佶撒娇道,皇上既如此体谅贱妾,何不早些个儿说,没的让贱妾提心吊胆,身上的冷汗还不曾干呢。

赵佶见师师弄出那娇娜状,身-子早酥了半边,当下心猿蹿动,意马奔腾,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抚摸道,朕看看你出了多少汗。这一点汗不足道也,朕要与你淋漓尽致地再出一通大汗。边说边迫不及待地拥着师师走向里面的绣闱芳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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