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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日后的下午,宋徽宗赵佶在宫苑深处的一座便殿内召见了梁山泊总头领宋江。

整个召见过程是在十分机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宋江乃是在张迪的安排下,经由镇安坊的地下通道进入皇宫,随行者仅燕青一人。便殿由赵佶的一班贴身侍从守卫,余者一概不得靠近。

会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进程比较顺利。

未见宋江之前,赵佶将这个梁山泊反寇之首想象为一个彪悍孔武、杀气腾腾的大汉模样,见了面方知其乃是个身高六尺余的儒士。虽说宋江生得面皮黝黑,身形矮胖,其貌不扬,然其言谈行止,却甚为温良恭俭、文雅有度,给赵佶的印象较为良好。在这样一个印象的基础上,宋江的话他也就比较能够听得进去了。

宋江这个人,在武艺方面当然稀松平常,但口才还是不错的。初见到赵佶时他不免有些紧张,谈吐尚有些拘谨,后来见皇上的态度十分平和,心情放松,口齿便流利起来。他按照早已打好的面君腹稿,有条不紊娓娓道来,首先解释了梁山泊弟兄们被迫聚众落草的情由,接着申明众弟兄皆愿归顺朝廷,改过自新,然后提出了义军接受招安的条件要求,继之说明了提出这些条件要求的理由。洋洋千言一气呵成,说得清晰明了、有板有眼、头头是道。

赵佶听着,不禁对宋江有点刮目相看。怪不得那许多的桀骜不驯之徒甘心投其麾下,这个黑胖子当真是有点领导才能,闻其谈吐起码不亚于朝中四品官员的水平。赵佶对朝廷放着这样的人才不识不用,却将其逼上了反途,颇感一丝惋惜。

听罢宋江的陈述,赵佶想了一下,认为大致上无甚不当之处。梁山泊提出的朝廷应当保证兑现的一些接受招安的条件,乃是出于维护其自身安全和基本利益的需要,设身处地想来可以理解。唯对惩办大小贪官污吏以平民愤一节,赵佶指出须按朝廷的法律程序行事。亦须考虑到社稷的稳定,从大局出发,从国家的最高利益着眼来决定处理方法,不可能梁山泊方面提出要求惩办哪个就惩办哪个,也不是凡属贪官污吏就必办。某个官员如对朝廷对国家具有重要的作用,即使劣迹斑斑、罪证确凿,暂时也不能惩办。

宋江明白赵佶这是在庇护蔡京、童贯、高俅一伙,也知道单凭梁山泊这点力量,欲将这一伙--奸-佞整下去是不现实的。提出这一条,其实是梁山泊的一种以攻为守的自我保护策略。于是,宋江对皇上的意思也表示了深刻的理解,唯望是非自在皇上心中。加 入 会 员 微 信 whair004

接下来,宋江就有关招安的若干细节问题与赵佶进行了磋商。双方在这些问题上的分歧不大,会谈的气氛便更加轻松和谐。赵佶提出事情既要做就要抓紧,宜速不宜迟。宋江表示回去后即可着手进行准备,全体人马可望在春季拔寨赴京。赵佶首肯之。

这时宋江就呈上了梁山泊草就的接受招安条款,请皇上批裁。赵佶欣然在其上批下“照准”二字,并加盖了御宝。宋江珍重地将御批揣入怀中,示意燕青取出一方价值连城的罕世翡翠献与赵佶,赵佶笑纳,请宋江、燕青在宫里小用便宴。宋江知道这其实是赵佶的送客之语了,乃谢恩固辞,与燕青同向赵佶再拜而退。

进京的主要任务顺利完成,梁山泊一行数人皆大欢喜,如释重负。

次日,宋江要去拜会几位梁山泊义军在朝中的秘密关系。这几个秘密关系皆官居三品以上,皆与蔡京一派不和。梁山泊义军无论是在接受招安之前还是之后,这些人对他们来说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友盟力量。宋江打算集中一天时间将这项工作做完,然后便动身离京。

岂料就在这一天里,出了意外。

这意外是李逵惹出来的。

原来宋江因见燕青机灵稳重、处事得体,去拜会朝中的秘密关系时仍点名只带燕青一人。李逵就老大不满地叫道,宋江哥哥恁地偏心,单瞅着燕小乙顺眼,倒嫌俺铁牛这张脸生得丑陋,带不出去。宋江笑道,你这鸟嘴一张便胡吣,谁嫌你丑来着?我这是去拜会朋友,没有十分的危险,有燕青随行也就够了。你若跟去,那些个繁文缛节哪里受得了,倒没的让你难受。若有需要护卫厮杀处,哥哥岂能丢下你。

李逵道,我看此行难得有厮杀之事。宋江道,没有厮杀最好,大家都落得平安。李逵道,那铁牛却做什么来了?你们都乐得平安了,我却在这鸟店里捂出一身绿毛来。京城到底是个什么鸟样,铁牛一眼未曾得见。

宋江想想也是,这两日让戴宗、李逵他们一直待在店里,不曾出门一步。戴宗倒无所谓,对李逵来说确实难挨。现在大事已成,离京在即,不妨放他出去转转,也算不枉来京城一遭。他便发话让戴宗次日带李逵在城里游览一下开开眼界,只留两个亲随在店里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即可。

戴宗面有难色地道,带铁牛兄弟出去走走倒不难,这汴京城里的大街小巷我都熟悉。只是倘铁牛兄弟一时不合意,使起性子,戴宗怕是管束不住也。李逵连忙磕头作揖道,管束得住管束得住,出了这旅店的门你戴宗哥哥便是我爹,你说向东铁牛绝不向西就是了。

戴宗心想到时候恐怕就不是这般说了,但碍着宋江的面子,他也不好坚决不应承这桩差事。好在这李逵既无购物嗜好又不解什么风情,好歹地敷衍着领他走马观花转几条街即回便了。

次日一早,宋江与燕青就匆匆去办公事,随后戴宗带着李逵也出了店门。

李逵一出旅店,便如鸟离樊笼大觉畅快,数日来的憋闷烦躁一扫而光。走在繁华热闹、行人接踵、店铺林立的汴京街头,他只觉得这也奇妙那也新鲜,东顾西盼、目不暇接的神情恰似顽童一般。戴宗感到这位铁牛兄弟实在纯朴可爱,却不敢放松对他的监督提醒,但闻李逵发出鲁莽粗鄙、幼稚可笑的言语,就赶紧悄悄地拉其衣襟。李逵便依着诺言乖乖地缄口。

一个上午游玩下来,痛痛快快,平安无事,戴宗的心就放下了大半。

正午时分,两人进了一家饭铺。李逵提出要喝点酒,戴宗不允。李逵央告道,戴宗哥哥可怜一下铁牛则个,在山寨时铁牛何曾一日离了酒?偏偏到了这汴京,倒一滴酒也沾不得了。这几日铁牛嘴里直淡出鸟来!今日铁牛只少喝两口略解解馋,好戴宗哥哥,就请成全铁牛一回吧。

戴宗见李逵闻了酒香那般抓耳挠腮的模样,觉得既好笑又不忍,想着这一上午这厮还算听话,吃罢饭再胡乱转转就回去了,让他略饮几口,料也无妨,心里一软便道,下山前有约法三章,是不许你沾酒的。眼见你憋得实在难受,看在兄弟情分上,我戴宗斗胆允你破一回戒,你却不得与我贪杯惹事。李逵忙道,哥哥放心,你看这半日,铁牛是不是乖得像只老猫?戴宗道,吃罢酒我们就不再逛了,回去睡觉。李逵满口应道,使得使得。

于是戴宗就依着李逵,要了些酒肉菜蔬上来。两人边吃边聊。

李逵悄声问戴宗,你看这招安的事能成吗?戴宗道,看样子八九不离十。李逵撕酱肉往嘴里塞-着,慨叹道,这事铁牛看可是闹腾得有点滑稽,早知道到头来有这一出,我们还上山起什么鸟事。戴宗道,你不能这么想,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须顺时应势,方能立足于天地间也。这些事情宋大哥比我等看得长远,我等只听宋大哥的主张就是了。

李逵道,铁牛自然是事事听宋大哥的,不然为何宋大哥一说这事定了,铁牛便屁都不曾再放一个。但是朝廷那帮鸟官,我横竖是看不惯的,以后若要与他们共事,铁牛绝对做不来,少不得自回乡下种地去便了。戴宗道,你做不来别人就做得来吗?受了招安我们也是聚在一起不要分开的。宋大哥与皇上主要谈的就是这个条件,已经得到皇上恩准,你就无须担心了。李逵摇头晃脑地道,宋大哥心眼太敦厚,我怕他上了皇帝老儿的当。

饭铺里陆续进来的顾客越来越多,戴宗恐身旁有耳,便止住了李逵的话头催促道,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快点吃过走吧。李逵应着就完就完,嘴上就忙个不停,直到将桌上的酒菜席卷得盘干碗净方才罢手。离座时尚不停地打着酒嗝嘟囔太不尽兴了,进了趟鸟京连一顿饭也不曾吃得痛快。戴宗哭笑不得地拉着他,像哄小孩似的哄他道,这顿饭算我没招待好,待回山后再专门请你一顿,一定管你个一醉方休好不好?

出了饭铺,戴宗便要带李逵径直回旅店。李逵道天色尚早,我们又不是去奔丧,着什么急,慢慢转悠着往回返吧。戴宗考虑顺路再让李逵逛几条街亦无不可,就点头道,其实这汴京的热闹处大同小异,看了一处就等于看了十处,你愿意多走走,咱们就拐个弯再瞅他一两处,你看看我说得是也不是。遂带着李逵踅向另一条商埠大街。

是日天气晴好,午后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颇有点小阳春的感觉。戴宗与李逵信步行来,领略着熙熙攘攘、五花八门的天街景象、市井风光,十分闲适惬意。不知不觉间,半条街就溜达了下来。

正行间,忽见前面围了一群人,正在吵吵嚷嚷。李逵素喜热闹,说一声看看那厮们在争吵什么,就扯大步向吵嚷处走去。戴宗一把没拉住他,连忙追着叫道,管他吵什么,不关我们的事,走吧走吧。李逵一面向前走着一面道,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我只看一眼便走。戴宗拗他不过,只好随了他去。

就因看这一眼,李逵闹出了祸事。

原来这里是有五六个大户家丁模样的人,在强扭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往一驾马车上拽。旁边有一对五十岁上下的老夫妻正百般哀告阻拦,与那几个家丁纠缠得不可开交。

李逵好奇地问旁观者,这是出了何事?旁观者多摇头不语。一个老者悄声告诉他,这家老夫妻是卖糖瓜的,前日不知怎的,在街上蹭脏了朝中大员蔡攸的缎袍。那袍子说是价值白银千两。这老夫妻哪里赔得他起,蔡府就派了人来,拉他们的女儿去抵债。说到这里,老者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什么抵债不抵债,分明是姓蔡的看上了这家姑娘,找个借口来抢罢了。

李逵的火气就撞了上来,问道,这等无理之事怎的没人管呢?

戴宗挤上来,暗暗拉他一把,示意他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李逵省得戴宗是怕自己惹事,强忍着心头的不平之气随戴宗向人群外走,却忽然听得传来一声惨叫。回头看时,但见是那老爹被一个家丁打翻,满脸皆是血污。另一个家丁又一脚向那老娘踹去,那老娘被踢中心窝,登时就疼得蜷缩在地打起滚来。

李逵生来最见不得恃强凌弱的勾当,见此情形焉能忍耐得住。加上方才喝了点酒,虽然不多,却也有些亢奋作用,此刻头脑一热,早将宋江的约法三章丢到爪哇国里,膀子一甩,挣开戴宗,大步流星地返身回去,拨开围观人群冲到那帮虎狼家丁面前,怒目戟指道,你这几个鸟人住手!堂堂皇城,天子脚下,就敢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他娘的王法吗?

一个为首家丁不屑地瞅瞅他道,我操,想论王法,行啊,你找我们蔡大老爷论去。

李逵怒道,你少拿那姓蔡的狗头吓唬人,先将这姑娘放了,你黑爷爷再与你等理论。

为首的家丁喊一声道,你这厮竟敢辱骂蔡老爷,来呀,弟兄们拿了他。众家丁便一拥而上,来拿李逵。李逵岂容得他们近身,当下拳脚齐出,没上几个回合便撂倒了三四个家丁。

戴宗欲待阻拦李逵动手,已是来不及了。他只能也抢步上前,欲出手帮助李逵脱身。李逵却推他一把道,哥哥快去帮那一家人逃命,这几个鸟人铁牛自能对付。戴宗道,休管那么多了,我们快走吧。李逵已是性起,圆睁着豹眼吼道,今日若不救了那一家人走,铁牛便死在这里。

戴宗知道,这李逵的性子一旦发作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去,心里暗自叫苦,只好依其言转身奔过去,从马车上拉下已经吓呆了的女孩儿,又逐个扶起老夫妇两个,掏些碎银给他们,嘱其赶快携带细软远走高飞。老夫妇涕泣谢了,带着女儿仓皇而遁。

戴宗忙完这些,回身再去找李逵时,形势已大为不妙。

原来那几个蔡府的家丁根本不是李逵的对手,蜂拥而上非但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被李逵一通老拳捶打得俱都鼻青脸肿,臂断-胯-折。然而他们的厮打却引来了一队巡街的禁军,此时逻卒们已将李逵团团围定。

李逵见这阵势,明白事情是闹大了。他怕戴宗冲上来营救自己一并吃拿,便扯开嗓子大叫道,今日这事是老子做出来的,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旁人莫管,谁也不用管。

戴宗心知这话是放给他听的。他揣度眼前的形势,如果自己冲上去硬拼,非但救不出李逵,连个回去报信的人也没了。遂不得不且撇下李逵,赶紧撤步抽身闪进一条小巷,抄近道飞奔回泰和旅店。

戴宗赶回旅店时,宋江和燕青亦刚回店不久。这大半天的工夫,宋江、燕青秘密拜访了两家关系,晤谈甚洽。二人回来略作休息,准备晚上再去拜访一处。宋江刚宽衣解带欲躺下小憩,便听得脚步声急匆匆而来,紧接着见戴宗满头大汗地一步闯了进来,就知是出了大事。

宋江忙坐起身来问道,何事如此慌张?戴宗道,李逵兄弟捅出了天大的娄子也。遂将在大街上发生的事简捷地向宋江禀报了一遍。

宋江听了叫苦不迭,深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放了这头野牛出去溜达。如今这厮落入了官兵之手,又与蔡府结了仇,只怕是性命危在旦夕矣!他急得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命亲随速唤燕青过来商议。

燕青听过事情原委,沉着地想了想道,祸事既出,急也无用。目下之计,宜先打探出李逵兄弟被押往了何处,再想办法去疏通关节救人。宋江点头道有理,即命店里派出两个机灵的伙计,带上那两个亲随分头去打探消息。

李逵这件事闹得动静不小,街头巷尾多有议论,打探起来不太费劲。两路探子很快便先后返回,带回来的消息基本一致:捉拿李逵的逻卒属开封府管辖,但李逵吃拿后即被蔡攸派人提走了,现在囚于蔡攸府里。而且,据说已有人识破了李逵的真实身份。

面对这个情况,众人都觉得棘手。蔡攸的关节不是一般人能够打得通的,何况其人属于与梁山泊义军有过节的一派,这回当街打了他的家丁,坏了他的好事,他岂能不将李逵置之死地而后快耶?

燕青见宋江百般无计,深思了一阵,带着几分无奈道,可制约蔡攸者唯皇上也,只好再请李师师帮一回忙了。

宋江应道,使得使得,就有劳贤弟再拜托一回李师师吧。你可先付她酬资五百两银子,事成之后再予重谢。

燕青一刻也未延搁,马上就动身赶至了镇安坊。

这一回,燕青是径直从镇安坊的正门而入。张迪安排宋江和燕青经由镇安坊里的地道进宫,李姥姥是见到了的。李姥姥虽不知道,亦不敢问事情根由,但是明白了这燕青与皇上有些瓜葛。今见燕青理直气壮地言称有要事须见师师,便不敢怠慢,连忙巴结着让一个丫鬟引了他去。

燕青见了师师,顾不得寒暄,就将李逵闯祸被拿进蔡府,欲求皇上下旨赦免之事急切述明。说罢,即奉上了那五百两飞钱,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银票。

李师师沉着脸道,小乙,你若是拿我当姐姐看,便休提银子的事。燕青只好讪讪地将飞钱收回。师师笑一笑道,这就对了,我若图你的银子,只怕这点银子还不够呢。那蔡攸在京城里横行霸道,作恶多端,百姓皆忍气吞声,无人敢置一喙,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敢打他的家丁。李逵兄弟打得好,打得痛快。就冲他这份侠肝义胆,我李师师也要尽力救他一命。

燕青拱手谢道,多谢姐姐如此仗义。不过要救便须动作及时,迟了恐怕李逵兄弟性命难保。

师师蹙了蹙眉道,说得是。可若是等着皇上临幸行院,那可是没准的事,三日两日也是他,十日八日也是他。燕青道,如此岂能耽搁得起?师师又思忖片刻,果断地道,如今事急,只能是我冒昧去找皇上了。遂决定让燕青暂在她房中等候,吩咐蕙儿带上赵佶所赐的通行御牌,随她连夜从地下通道进宫找赵佶。

燕青蕙儿皆觉她的这个决定有些冒险,但事非如此,别无良策,因而亦都十分佩服她这种义薄云天的肝胆。

当初赵佶赐给师师御牌时,师师没觉得它有什么用处,不想今夜它正经派上了用场。因有御牌开路,师师和蕙儿得以顺利进宫。值守地下通道宫里大门的太监是认得师师的,虽感师师来得有点突然,却是不敢妄加阻拦,验过了御牌即刻放行,并很殷勤地为师师指点了皇上寝宫的去向。

然而再往里面走时,师师遇上了麻烦。

这宫里的道路,原是纵横交错,十分复杂,师师又从未进来过,走来拐去就不辨东西了。正当师师与蕙儿挑灯寻路之际,就见迎面有十数名宫女太监打着灯笼,簇拥着一个人逶迤而来。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在心里视师师为死敌的刘安妃。

这些日子,除了临幸镇安坊,赵佶一如既往,临幸刘安妃的次数仍在诸妃之上。但是这刘安妃过于拔份、逞强,不甘与人分享,但凡赵佶驾御他宫,她便很不受用。今夜赵佶去了郑皇后处,刘安妃独坐宫闱里,不免寂寥郁闷。因见外面月色皎洁,便唤了侍从跟着,出来走动散心。一行人在宫苑里转悠了一圈,渐觉夜深寒重,正待返回玉真轩时,恰就碰上了师师和蕙儿。

走在前面的太监一眼看出师师、蕙儿不似宫里之人模样,举灯大喝一声,哎,前方何人?师师忙答道,我有要紧事来找皇上,请问公公该怎么走?

刘安妃听得这话蹊跷,紧迈两步走上来问道,找皇上?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找皇上来了?李师师看出刘安妃身份尊贵,恭谨作礼道,回娘娘话,民女乃镇安坊李师师,有急切之事要面见皇上,恳望娘娘指引则个。

刘安妃大吃一惊,这李师师怎的三更半夜跑到皇宫里来了?

她对师师是素闻其名、未谋其面,此时不觉借着灯笼的光亮端详了一下。从来灯下看美人是韵味倍增的,灯影中的李师师自然是美艳无双,恍若仙人。这一端详,就端详得刘安妃妒意大发,又想到前一阵林灵素屡做手脚非但没有整治了李师师,反倒差点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刘安妃顿时怒火升腾,厉声喝问,你这青楼粉头,是如何进得宫来的?

师师回道,是持皇上赐予的通行令牌进的宫。

此言一出,更搅翻了刘安妃心里的醋罐子。她冷冷一笑道,你休拿御牌来唬人,宫苑禁地是你这等人可以擅闯的吗?师师道,民女知道宫禁不得擅入,但民女确是有要紧的事须马上面见皇上。刘安妃道,什么要紧事,你且说与本宫听听。师师支吾道,此事是要见了皇上才说得的。

刘安妃见状,思量这骚货能有什么要紧事?这个时辰来找皇上,除了要与皇上睡觉,还会有别的事吗?想到这一点,她不禁勃然作色道,你这贱货言语支吾,行动鬼祟,分明是图谋不轨。来呀,与我将这二人拿回去细细审问。

随行的太监应声就要动手。蕙儿急挺身挡在师师身前,大喝一声,且慢!然后不卑不亢地看着刘安妃问道,请问您是哪位娘娘?

一个太监狐假虎威地哼道,小贱人你听着,咱家娘娘,便是后宫里赫赫有名的刘安妃。怎么着,安妃娘娘拿你不得吗?

蕙儿毫不畏惧地顶着他的话道,拿是拿得,但也须拿得罪名正当。我们手持御牌求见皇上何罪之有?皇上既赐我师师姐通行令牌,就是允她随时可以觐见。如有行为不当处,要定罪也是应当由皇上来定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安妃娘娘?

蕙儿这一席话,虽然说得口气徐缓,内容却是句句据理,十分强硬,直顶得刘安妃眼前火星乱迸。她是在宫里颐指气使惯了的人,何曾受过这等顶撞,当时便气得浑身颤-抖,戟指着师师和蕙儿叫道,你们就由着这小贱人胡说吗?快与我将她两个拿下,快点拿呀!

太监看着师师和蕙儿全无惧色的样子,心里都有点打鼓,生怕事情处置不当,触怒了皇上。但刘安妃的命令亦是违背不得。他们犹疑着,相互看了看,正要一起上前拿人,却忽听到一声拖着长腔的尖叫:皇上驾到──

几个太监慌忙收手。刘安妃也兀自怔在了那里。

果然是赵佶驾到。

这一回倒不是赶巧了赵佶也出来赏月,而是他特意寻找过来的。

原来那地道出口的当值太监放行了师师二人后,即去将此事报告了张迪。张迪觉得事属突兀,及时禀奏了正在与郑皇后聊天的赵佶。赵佶一听,就料到师师必有非常之事,否则她绝不会随意进宫,更不会在这个时辰迫不及待地赶来。赵佶立刻找了个借口辞出郑皇后寝宫,带着张迪和两个侍从一路迎来,循着灯光就在这里找到了李师师。

赵佶迈着方步走过来,见前面围着的人多,少不得摆出一副威严神态问道,这是怎么了,都围在此处做什么?刘安妃抢先告状道,回禀皇上,是这两个人夜闯皇宫,形迹可疑,臣妾正要将其拿下审问。师师接着向赵佶施礼道,民女李师师有要事奏报皇上,冒昧持御牌深夜进宫,乞皇上恕罪。

赵佶点了点头道,持御牌入宫如同奉了朕的旨意入宫,朕赦你无罪。遂命张迪将师师二人带去御书房,等候问话。

赵佶又回身对刘安妃安抚道,你仔细宫苑安全,诘查陌生人迹,并无过错。此事交与朕来处理,你就不须操心了。夜间天气寒冷,不宜在外面流连过久,你早点回寝宫歇息去吧。说罢,他亲手为刘安妃整了整披风,便在侍从的护随下,转身向御书房走去。

刘安妃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赵佶匆匆离去的身影,猜想赵佶与李师师在御书房里指不定如何狎戏癫狂,心窝上似钢针洞穿般一阵刺痛,两行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涌了出来。

赵佶来到御书房听了师师星夜进宫的缘由,不由得拍案恼道,宋江这厮好不晓事,刚刚与朕议定了招安方略,就纵容部下在京城里滋事,这叫朕怎生处置?

师师正色道,皇上,依贱妾之见,此话不是这般说。那李逵在城里路见不平,拔刀济弱,乃是偶然之遇,与宋江并无关涉。再说事情的起因是蔡攸家丁当街强抢民女,殴打百姓,李壮士不过是看不过去说了两句公道话,便招致了那虎狼家丁穷凶极恶的围攻。李壮士是迫不得已才还手自卫的,如何能说是他滋事生非呢?

赵佶道,就算不是他有意滋事,谁让他去管闲事的?蔡氏父子两代同朝为相,权倾朝野,党羽众多,说实话,有时连朕都不得不让他父子三分,是李逵那厮招惹得起的吗?师师道,李逵哪里知道蔡攸是什么人物,有多大势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若蔡氏父子的势力果然到了连皇上都须让三分的地步,其气焰是不是当真该杀一杀了?

赵佶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他在朝政大事上对蔡氏父子倚重很深,一般不愿因些许小事影响彼此间的关系,因而起初不太情愿插手干预李逵的事。但师师这一语提醒了他。如果对蔡氏父子太过放纵,任其肆无忌惮地发展下去,那么对皇权构成的威胁,的确是不可忽视的。

他看了师师一眼,缓缓地道,照你这么说,这点小事还非得朕说话不可了?

师师道,贱妾以为这不是小事。此事的是非黑白是一目了然的,皇上若赦免李逵,是秉公断案,在宋江等众的心目中皇上便是一个明君形象。皇上若撒手不管,分明是袒护蔡氏,给宋江等留下的必是昏君形象。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君而侍,明君乎昏君乎,关系到民心的向背顺逆。具体到眼前,就是关系到招安的成败。师师以为以皇上之天纵英明,定然会择明君之所为而为之也。

赵佶听了李师师这番丝丝入扣而又带着三分吹捧的话,呵呵笑道,你用不着拿着明君的帽子来哄朕,朕亦不敢以明君自诩,不过朕也绝非昏君。事当何为,朕自有数。说着唤了张迪进来,让他立刻亲去蔡攸府宅传达圣谕,命蔡攸对囚其府里的壮士好生款待,不得私自审讯,不得有丝毫伤害,明日一早应即释放之。至于纵奴强抢民女一节,责成其具折奏明前后情由,再酌情议处。张迪将圣谕复诵了一遍,即离宫传旨而去。

赵佶对师师笑道,朕如此处置此事,你满意了吗?师师拜谢道,贱妾知道皇上必会如此明裁也。赵佶点着师师的鼻尖道,朕还不是看你这大冷天颠颠地跑一趟的面子。你回去转告宋江,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再行事不慎惹出麻烦,朕是再也不管的了。师师诺道,那是自然,料其亦不会再有下次。

事情办完,师师便向赵佶告辞。赵佶极想就留师师在宫里过夜,但一则师师进宫已被刘安妃撞见,公然留宿多有不便,二则宋江那边还等着她的回话,赵佶情知当夜与师师共享鱼水之欢不太可能,也就弃了此念,命贴身太监备小轿送师师二人出宫。蕙儿原要随轿步行,师师硬拉着她同乘入轿里,仍经地下通道返回了镇安坊。

燕青在师师房里前后统共挨了不过两个时辰的光景,却感到仿佛是遥遥无期,极其漫长。直至看到师师、蕙儿步履轻盈、面色轻松而归,料得结果不错,一颗忐忑之心才放稳下来。

师师知燕青心切,不待他发问,就简洁地告诉他道,皇上已差张迪公公连夜传谕蔡府,不得审讯加害李逵兄弟,明日天亮放人。你回去告知你们宋头领,一早就派人去蔡府门前候着吧。

燕青由衷感激地长揖道,若非姐姐鼎力周旋,李逵兄弟性命危矣,梁山泊与朝廷所议之招安大计亦危矣。尝闻民间对姐姐有红颜季布之称,实不为过也。师师微红了脸道,兄弟休如此谬夸,什么红颜季布,不过是在能尽力处搭把手而已。你燕小乙的事便是我李师师的事,再多言谢,倒显得生分了。

燕青闻言,心里荡起一股暖流。他恳切地道,姐姐对小乙的情分,小乙心中自知,余者小乙便不复多言了。

师师注视着燕青,静静地点了点头。停了停,她严肃地提醒燕青道,事虽如此,你们却大意不得。蔡府在京城里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断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就算有皇上圣谕,他们不敢公然抗旨,但很难说不在暗地里做弄手脚。我的意思,你们天亮接出人后,应即刻离开京城,以免再生意外。

燕青道,姐姐所虑极是,我回去便将情况禀明宋头领,做好动身准备。一俟接得李逵兄弟出来,即径直出城去也。说罢,起身向师师辞别。师师心里忽然涌起了一层难言的留恋酸楚之情,脱口叫道,小乙兄弟且等一等。

燕青问,姐姐还有话要吩咐吗?师师腹内自有千言,却是无法道出。默然了一瞬,她幽幽地问了一句,今后你还会再来看姐姐吗?

燕青焉听不出这句平静的言语下面掩抑着的情感波涛,他心中顿时亦不禁狂潮汹涌,差一点就要张开手臂将师师紧拥进怀中。蕙儿不知何时已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师师与燕青相距咫尺,迎面而立,呼吸急促,热血奔腾。这时只要燕青稍稍有一点放纵的表示,两股滚滚的情波顷刻间便可交汇成惊天的巨浪。

但是燕青在这一刻清醒过来。

燕青清醒地想到了赵佶,想到了自己和师师的现实处境,更想到了自己所身负的重要使命。他以极大的定力遏制住了情感和生理的冲动,隐含着一丝无奈,冷静地对师师低低地说道,小乙自然是愿意经常来探望姐姐的,只是那样恐对姐姐不便。

燕青的冷静帮助师师渐渐平抑了情绪,她长吁出一口气,哀婉地叹道,是的,你的意思我明白,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无论你来与不来,反正在姐姐的心里,永远装着你这个弟弟。燕青满含深情凝视着师师波光闪闪的眼睛道,小乙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姐姐。只愿姐姐过得昌顺平安,无忧无虑,小乙便心安了。

师师含泪带笑道,姐姐也愿你诸事平安,逢凶化吉。今后有用得着姐姐的事,千万来找姐姐,姐姐为了你小乙兄弟,什么都做得。燕青见师师说着又激动起来,忙果断地对师师抱拳道,姐姐的话小乙记下了。请姐姐保重,小乙去也。

师师陪燕青走出房门,唤了蕙儿去送燕青。她站在廊下,一直望着燕青在灯笼的导引下消失在甬道尽头。想到自此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再聚,师师心里忽悠悠地一阵空落,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洞。

正如李师师所料,那蔡攸接了赵佶放人的口谕,明里不敢抗旨,私下却大为光火。他感到很蹊跷,不知这条胆敢与自己作对的黑厮如何有通天能耐,竟然能将皇上的关节打通。次日放出李逵后,他就一面派人盯着李逵的去向,一面前往蔡京处找其父商议。

蔡京在府中正与童贯议事,两人听蔡攸叙说过捉放大闹京城的黑大汉之事的来龙去脉,高度重视起来。他们揣测这必是梁山泊贼人在京活动,而且恐怕是已经与皇上取得了联系,并得到了皇上相当程度的信任。事态比较严重,不能放虎归山。蔡京授意童贯速派亲信扮作强人,暗将与李逵接触的所有人等全数跟踪,拿下密审之。

然而宋江等人在李师师的提醒下,已事先采取了严谨的防范措施。戴宗奉命接到被放出蔡府的李逵,假作住进一家客店,实则是前门进后门出,从那客店里穿堂溜出去后便直奔城门。宋江、燕青等早已准备妥当候在城门边,众人会合了即纵马扬鞭出城而去。待蔡府的探子和童贯的杀手闯入那家客店寻人不见,醒悟过来是中了金蝉脱壳之计时,已经日过正午,追之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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