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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数日后,宋江一行安然返抵山寨。

此次汴京之行,与皇上赵佶的谈判大获成功,李逵闯祸身陷囹圄终归有惊无险,其间全凭了燕青的斡旋经营。宋江于此中认识到燕青确是个堪当大任的干才,除对其大加褒奖外,还产生了进一步擢拔燕青的座次,使之成为自己得力臂膀的打算。

但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不仅令宋江取消了这个打算,还使燕青失去了宋江原本对他的信赖。

事端仍是由招安而起。

在去年秋季山寨的高层头领会议上,虽然表面上大家就接受招安的问题统一了思想,私下里却并非人人都心悦诚服地赞成这个决策。只不过碍着宋江的面子,谁也不好做坚决的反对派罢了。在下层的小头领和士兵中,听到这个消息后更是人心浮动,众议纷纭,各种猜测顾虑和想法层出不穷。笼罩在这样一种茫然情绪中的梁山泊,就潜伏了某种骚动的因素。

后来由于宋江的迟疑,接受招安的工作没有抓紧研究推进,众人觉得那事可能不过说说而已,未必就当得真,思想情绪上的波动混乱暂时淡去。而宋江从汴京谈判返回后,众人方意识到那件事情并没有过去,是当真要做,而且是马上要着手的,人心便又开始动荡起来。

宋江回来以后,先向卢俊义、吴用等核心头领通报了与赵佶谈判的情况,然后召开了中高层头领会议,明确宣布了义军接受招安、归顺朝廷的决定。众头领对此思想准备还是比较充分的,出于对宋江的服从和信任,加之目睹了接受招安条款上的赵佶亲笔御批,基本上都认为此乃大势所趋,没有提出异议。所以这个层面的思想状况还算比较稳定。

动荡主要产生在下层。而且这一次比上次动荡得更厉害。事到临头了,许多士兵都在为去留问题四下聚会商议,躁动不满的情绪到处滋生蔓延,私自开小差离队的现象也开始出现并逐渐增多。

宋江感到情况有点严重。这种状态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很有可能导致军心涣散,部队瓦解,必须采取有力措施加以制止。经过与卢俊义、吴用研究,他决定使用两手策略来控制局面。

第一手,就是要进行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责成各营的头领反复向广大士兵讲清讲透接受招安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化解打消大家的种种抵触和顾虑情绪。第二手,则是要严肃军规军纪,让头领们严加管束所属部队,明令部卒不得聚会,不得散布不利于接受招安的言论,更不得煽动闹事。违反者将依律重处。

根据吴用的建议,梁山泊设立了一支应付突发事件的别动队。宋江当时正对燕青有倚重之意,点名这支别动队由燕青统领。卢俊义听了暗暗皱眉。这支别动队是用来防范对付自家弟兄的,不用说其统领必然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卢俊义不愿将燕青推到这个尴尬位置上去。但考虑到宋江是出于对燕青的信任和重用,卢俊义犹豫了一下,未便多言。

燕青果然就是因为这个差事得罪了人。而且他得罪的不是别人,正是山寨的总头领宋江。

事情发生在燕青承担了别动队统领任务的七八日之后。

那一日从丑时起就开始飘雪,及至黎明,地面上已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燕青起床洗漱过,正带着部属清扫营门前的道路,以免雪层越积越厚影响行走,就见一名宋江的亲随策马加鞭飞驰而来。

来者驰至燕青近前滚鞍下马,呈上宋江的一纸手令。手令称曰刚刚获悉有某步兵营士兵百余人于今晨哗变,正在向东流窜,估计是欲翻越虎啸岭出山,命燕青火速率部追赶拦截。对于服从命令主动返回营房者可不予拿问,倘有煽惑军心公然抗命者,坚决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从这纸手令上可以看出,宋江对此事的恼怒已是溢于言表,难以抑-制。

燕青得令,不敢怠慢,当即点了三百人马,顶风冒雪朝虎啸岭方向追将过去。

所谓哗变的这百余名士兵,其实是分别来自李逵、武松和杨志等统领的若干个步兵营。这些人多为社会底层的农夫苦力出身,饱尝过官府的欺凌压榨,对权势财富阶层一概恨之入骨。他们怀着一种凭什么他倒有我倒无的极端不平衡心理,恨不能一股脑将天下权贵横扫尽除而后快。

就是揣着这样一股强烈的不平之气,他们铤而走险投奔了梁山泊,要做个扬眉吐气、无法无天的英雄好汉,要通过这条造反之路去改变自己的狼狈境遇。这条路到底能走多远,会走向何方,他们从来未曾想过,也没有那个头脑去想,反正是且图个眼下过得快活再说。

这样一种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势同水火的人,对什么招安不招安自然是极不感兴趣,凑在一起就不免你一言我一语地发些牢骚。加上内中某些思想过激者的鼓动,他们对接受招安政策的不满情绪便渐渐强烈起来。李逵、武松这些头领本人对招安就不怎么热衷,不当着下属发作他们自己的牢骚就算不错,哪里还做得了士兵的什么思想工作。

倒是对于宋江颁布的严肃军规军纪的命令,这些头领不能不一板一眼地去传达。然而在没有思想工作配合疏导的情况下,宋江的这个命令在那些人身上恰恰起到了反作用。人往往都是这样,在道理没讲通时,越是强压越不服。何况这些人本来文化素质不高,又沾染了通身的绿林匪气。

凭什么你们想受招安,我们就得也跟着受招安?你们拿着军令吓唬谁呢?老子不跟着你干了行不行?这些人串通在一起,越发泄不满越多,越发泄火气越大,终于就酿成了这次哗变。

其实说他们是哗变也不准确。这些士兵的行为既非倒戈火并,亦非另立山头,他们只是不愿服从山寨接受招安的决定,欲赌气一走了之。至于离开梁山泊后投奔何方,落脚何处,如何生存,根本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打算。所以这百余名士兵的行为,充其量是在一种盲目的冲动情绪支配下的集体开小差。

武松、杨志等头领在这些士兵聚集出走不久即已察觉。如果他们及时采取措施,完全可以自行阻止这个行动。但是一来这几个头领从内心里就认为这些士兵的行为可以理解,不必强迫他们接受招安,二来亦不愿让自家弟兄刀枪相向,便皆未派兵追截,而是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上报总头领大营,请宋江定夺的做法。李逵素来对宋江的命令是坚决执行,不打折扣的,然则他与属下弟兄之间亦皆义气深重,极不愿意与出走的士兵撕破面子,坏了情分,因此这次也学着武松等人按兵不动,将矛盾上交给了宋江。

宋江知道在山寨里这种哥儿们义气难以避免,也清楚对此不可深究苛责,责之过甚便不得人心。他指定燕青担任别动队的统领,除了对燕青的器重栽培外,亦是考虑到了燕青上山时间较短,与各营弟兄的情感瓜葛还不深,比较容易拉得开情面。

这百余名士兵出走的消息由各营报至宋江处,再由宋江传令燕青去阻截,其间耗去不少时间。不过由于出走士兵皆为步行,而燕青所率追兵乃是精锐马队,后者追上前者是不成问题的。

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就在蜿蜒的山道上发现了尚未被飞雪掩净的出走士兵足迹。燕青面对足迹想了想,带马队抄捷径从斜刺里插过去,先行迂回到了前方的山口。燕青将大部分人马远远地分布在山口两侧,自己仅率十余骑立马山道正中,等候着出走士兵的到来。

未待多时,视线里便出现了那群杂乱的身影。

出走的士兵也遥遥望见了披风冒雪立马道中的燕青等人。他们与燕青不太熟识,但其中的许多人还是认得他的,并且知道宋江赋予他整肃军纪的生杀大权,允许其在特殊情况下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因此这群士兵的脚步便踌躇着停了下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应当如何应对燕青。

内中有个唤作邹同的小头目,比较有主见和胆量,这次聚众出走主要就是由他鼓动起来的。他对众人道,咱们明摆着是已然严重地违反了山寨的律令,如今根本没有退路,退回去就算不被斩首,恐怕也得扒一层皮去。莫如坦坦荡荡上去,向燕头领申明我等出走的理由,请他放我等一条生路,大家方便。若其不肯放行,那就没什么兄弟情分可言。横竖是个死,我等只好拼着性命杀开一条血路冲将出去。

众人见有邹同肯挑头,胆子皆壮起来,再无人言退,凛凛然地簇成一团,随着邹同迎着燕青那彪人马大步走上去。

至距燕青的马头丈余处,邹同止步向燕青抱拳施礼道,兄弟乃步军一营邹同,参见燕头领。

燕青于马上还了一礼,气色平和地道,各位弟兄辛苦。但不知各位今日不辞而别,匆忙上路,意欲何往?邹同挺胸答道,皆因山寨欲接受朝廷的招安,我们这些弟兄俱不情愿向官府归降,故而离队下山去自谋出路。

燕青道,山寨决定接受朝廷的招安,正是要为弟兄们谋一条长远出路,这是对全山寨弟兄都有好处的事,尔等为何不情愿?

邹同这时已是豁出去了,遂微微冷笑一声道,燕青头领,话既问到此处,请恕我姓邹的斗胆直言。你说归降了朝廷有好处,那是你们那些头领的事,却与我等弟兄无干。难道我们众弟兄受了招安,便都能弄个正八品县太爷做做吗?士兵听了这话,不禁都发出一阵哂笑。

邹同接着道,受不受招安,我们都不过是当兵而已。受了招安倒不如在山寨里过得自在快活,你说的那个鸟好处在哪里呢?这且不说。单说我们这些弟兄,个个皆是与官府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才反上这梁山泊的。如今却要向那班直娘贼俯首乞降,能心甘情愿吗?再退一步讲,就算我等愿意,那些恶吏狗官能容得下我们吗?

出走士兵听邹同说得条条是理、铿锵有力,都跟着发喊鼓噪起来。

燕青保持着冷静劝道,你说得不错,受了招安弟兄们人人都得个官做,自然是不可能。但是却可将大家往日的罪责一概赦免,这不是一件荫及子孙的大好事吗?至于归降后的人身安全,自有朝廷旨意庇护,官府仇家私自报复不得,弟兄们只管放心好了。

邹同又冷笑两声道,朝廷放的那屁,你们也能拿着当真?朝廷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说翻便翻。兴许今日让你当宰相,明日就能砍了你吃饭的家什。宋江宋头领宋寨主宋大哥大约是被朝廷高官厚禄的许愿迷了心窍,居然就能相信他那一钱不值的什么旨意诺言。我邹某把话搁到这里,受了招安之后,宋寨主必有后悔的那一天。可惜姓邹的人微言轻,说了也白说,多余的话也就不必说了。既然人各有志,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燕头领若是念聚义弟兄的手足情分,请让开这厢放我等过去,今后大家见了面还是朋友。若是不讲这个情分,那么恐怕咱们就不得不用手里的铁家伙说话了。

邹同说到这里,稍顿了顿,脸上浮起一层悲壮神色,扫视了一下同行的伙伴,转回头来继续对燕青说道,燕头领,我想你是个明白人。我们这些弟兄一无倒戈之心,二无火并之意,只不过是不想随队受招安,要去谋一条自家出路。难道这条出路必得变成一条自相残杀的血路吗?

此言一出,出走的士兵不约而同,随着邹同呼啦啦地俱皆抽刀拔剑在手。

燕青背后的骑兵亦迅速地长剑出鞘,做好了格斗准备。

双方的对峙状态骤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只有燕青纹丝未动。面对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他在外表上始终保持着沉稳冷静、气定神闲的姿态,而大脑里却在疾速思考着对策。

当时宋江任命他统领这支执法队,他就意识到了这是个不大好做的差事,曾向宋江表示自己资历甚浅、能力有限,恐难当重任。但宋江执意委任于他,且在言语间多有栽培之意,燕青便未好坚辞。就任以后他就琢磨,万一有的弟兄因对于招安意见不合,爆发冲突,应如何处理为妥。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妥善之策,燕青便唯盼最好是不要爆发什么冲突,不要让自己遇上什么难题。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没有几天时间,便爆出了这件惊动宋江的所谓聚众哗变事件。

乍一听到有士兵哗变的消息,燕青也是十分震惊,认为这是不可容忍的背叛行为,必须以铁腕严惩之。但在率队追截的途中,他的头脑便稍稍冷静了一些,觉得还是应当先问明情由再作道理。于是他没有摆出要立即拿人执法的阵势,而是将大队布至远处,自己仅带了十数骑先来问话。

燕青原想,如果出走士兵并无反意,那么自己能以理相劝抚其归营,是最为理想的结果。双方几个回合的对话下来,燕青看出他们确是纯属不愿接受招安而离队,无其他意图或者阴谋。但同时也看出了对其使用晓之以理化解矛盾的方法难以奏效。因为邹同代表的出走士兵,也在针锋相对地坚持着他们的道理。

燕青在心里承认,邹同所论之理较之他的规劝之理,是更为真实有力的,他欲令人心服口服地驳倒邹同不太可能。而且因着邹同的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众出走士兵的态度也由起初的惶然畏缩变得坚定强硬起来,乃至拉出了以死相拼的架势。

怎么办?打还是不打?事态如何发展,此刻全在燕青的一念之间。只要燕青的一个手势,一场残酷的厮杀顷刻便会发生在这条风雪交加的山道上。

燕青心里有数,凭着他带来的三百精锐骑兵,将眼前这百余名徒步短刃的乌合之众收拾掉易如反掌。可眼下这百余人不是官军而是自家弟兄,一旦刀枪相向,对全山寨的稳定带来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影响?会不会由此引起更大的骚动甚至激起众怒呢?况且在搏斗中丧生者的血债势必会记在燕青头上,这将令燕青凭空增添多少仇家!

想到这一点,燕青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要是不打,就得将这群士兵放行下山。也就是说势必就得失了职责、违了军令,那么回去如何向宋江宋总头领交代?

燕青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了。

当时的紧张局面容不得他优柔寡断、迟疑不决。燕青在脑子里紧急权衡了后果之后,果断地确立了一个原则:绝不能由自己制造出这场手足相残的悲剧,别的问题以后再说。

于是他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做出一副相当轻松的神色,向左右看了看,口吻平和地对身边的骑兵说道,把剑给我收起来,都是自家弟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用得着这样吗?

别动队的骑兵奉命收了剑。对面的士兵见状,亦松垂了手中的刀枪。方才那一触即发的气氛便明显地缓和下来。

邹同没想到燕青做出的是这样的反应,他用带着困惑的目光看着燕青问,如此说来,燕头领是应允我们下山了?

燕青这时已将处理问题的方案想定,遂一笑道,谁说我燕青不许你们下山了?我何曾说过这话?邹同道,那你带着铁骑急切追来,用意何在?

燕青道,你莫性急,我正要与众弟兄说明缘由。燕青确是奉宋总头领之命来追赶诸位弟兄的,但非怀他意,乃是有几句忠言要说与弟兄们。现今的局势,虽然我山寨已经与朝廷议定招安大计,毕竟尚未正式动作。州府县衙为防我山寨假借招安乘机作乱,此刻对我义军的防范戒备反而愈加森严。若我梁山泊大队奉旨出山开往汴京,他们自然不敢对我稍加为难,但非此却不会手下留情。若遭遇我散兵游勇出山,此地的官军仍要将我们视作反贼流寇剿灭之。这里天高皇帝远,一道圣旨并不能保证各府衙一概善待我梁山泊弟兄。所以宋总头领让燕青转告诸位,目下诸位若离开大队私自下山,恐是多有不便。此纯属关怀体恤弟兄们之意,更无他意也。倘弟兄们去意已决,宋总头领亦尊重诸位的意愿,绝不强留。时下天寒地冻,大雪封途,弟兄们徒步跋涉甚是艰苦,宋总头领特嘱燕青,可送每位弟兄坐骑一匹以助脚力,以略表共聚大义之手足情谊。

说罢,燕青命令副统领策马去后面山坡上带一百名骑兵过来。顷刻间这一彪人马带到,燕青命这百名骑兵统统下马,将各自的马匹牵过去,交付到出走士兵的手中。这个做法是燕青临时想到的。他想既然是要放走这些人,就不如救人救到底,索性再对其施些恩惠,倒显得梁山泊英雄胸怀宽广。

燕青使出的这一手果然不同凡响,出走士兵见此情景,一时皆愣在了那里。邹同也是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面呈愧色地向燕青拱手道,宋总头领对弟兄们体贴入微,胜似父母,我等感激之情无以言表。邹同粗鲁无礼,多有冒犯,乞燕头领多多包涵。

燕青笑着道,一点小误会,何足挂齿。就请弟兄们速速上马赶路吧。说着便挥手命士兵让出了山道。

邹同和众出走士兵上了马,一齐向燕青一彪人马互道珍重抱拳辞行。一场差一点爆发的手足相残的血战,居然演变成了一片诚挚浓郁的依依惜别之情。

目送出走士兵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脚下,燕青回首问身边的副统领道,你看此事如此处置是否妥当?副统领道,依兄弟愚见,是再妥当不过。我们这些人,哪一个愿对自己弟兄下手?只是这样做来却是违了宋寨主的将令,回去该如何交代才是?

燕青道,这个决定是我做的,一切由我去解释,责任概由我一人承担,与你们没有干系。副统领道那怎么行,若是宋寨主怪罪,兄弟愿与哥哥一同认罚。燕青摇头道,何必何必,此事本来是我一意孤行,岂能牵连于你。况以现场情势而论,我如此处置非无道理,可以解释清楚,你无须为我担心。副统领见了燕青那副始终如一的坦然自若、敢做敢当的神态,心下不禁深为钦服。

其实燕青对宋江将会持何种态度也是忐忑无底,不过是尽量控制着不在下属面前表露罢了。随后他命令副统领带队回营,自己则直奔忠义堂,去向宋江禀报事情的处理结果。

在去见宋江的途中,燕青又从头至尾回想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认为自己的处理确无大错,宋江对自己急中生智的做法应当能够理解。因而在步入忠义堂侧旁的小议事厅时,他的心情倒真的是比较坦然的。

然而尚未禀报完,燕青便从宋江的神色上看出,事情不似他想象得那么乐观。

听着燕青转述邹同等士兵出走的理由时,宋江的脸色就显出了阴沉模样。听到燕青轻易地放走了那群士兵,宋江额头上的青筋便禁不住突突蹦跳起来。最后听说燕青居然还拱手向出走士兵赠送了一百多匹战马,宋江气得几乎勃然作色,拍案而起。只是为着维持自己作为寨主的风度尊严,他才努力抑-制着没有发作。但其心中的气愤震怒,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听罢禀报,宋江喘着粗气足足沉默了半袋烟的工夫,才冷冷地发问,燕小乙,看来你认为你放他们走是放对了?燕青道,是的,在不放他们走势必会引起火并的情况下,小乙以为还是放行的好。两弊相衡取其轻。

宋江道,但是你的职责是什么?我对你下达的将令又是什么?你便是另有其他主张,也应先禀大营定夺,如何就敢擅违将令?你的眼睛里还有梁山泊的规矩,还有我这个总头领吗?

燕青道,小乙岂敢妄自拿大,实是当时情势紧迫,容不得小乙往返请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小乙为防事态恶化,不得不当机立断。

宋江哼道,好一个当机立断。我问你,此番你把人放了,明日后日再有人步其后尘,你放不放?

这个问题燕青在来路上已反复琢磨过,他很干脆地答道,放!小乙以为,既然他们去意已决,强留无益,不如就由其自便。小乙正想建议总头领颁布一条律令,凡不愿随队接受朝廷招安者,均可自愿下山。若非如此,恐难免军心浮动,于山寨大不利也。

宋江没想到燕青竟出此言,忍无可忍地喝道,你给我住口。燕青燕小乙,你也狂妄得有点太没边际了。你擅违将令,非但不知错认错,还百般狡辩,大放厥词。你自己说,你该当何罚何罪?

燕青见宋江只顾维护他那寨主总头领的权威面子,对自己的解释劝谏半点听不进去,心里的火也蹿了上来,挺直腰板朗声道,小乙所虑者唯山寨全体弟兄的利益,未曾想到自身进退。若总头领以为小乙处事失当,小乙悉凭发落就是。

在燕青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面前,宋江更觉得寨主尊严受到了公然挑战。他头脑一热,便欲喝令亲随将燕青押将起来。就在这个当口,坐在一侧的吴用忙抢先立起向宋江道,大哥少安毋躁,依小可之见,对此事之首尾尚须做些调查。至于处罚论罪,稍后再为斟酌不迟。

宋江意识到吴用是在提醒他不可意气用事,努力按捺着,将一腔火气吞咽了下去,沉着脸命令燕青暂且回营思过,听候处理。

俟燕青退去,吴用对宋江进言道,处罚燕青牵涉与卢俊义的关系,不宜贸然行事。最好是先将情况通报卢俊义,让卢俊义决定对燕青的处罚方式。卢俊义这个人秉性耿直,你不通过他直接动燕青会触怒他;反过来你尊重他的意见,请他亲自处理,他倒不好意思护短了。

宋江深以为然,草草地用过午餐,便差人去请卢俊义。

燕青义释出走士兵的事情卢俊义已经听到消息,他正欲就此去与宋江交换意见,所以两人一见面,连同吴用一起,便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宋卢二人的态度开诚布公,但在对问题的看法上分歧很大。

宋江认为,燕青的做法是对士兵藐视军纪、目无法度倾向的纵容,在此非常时期,若放任这种倾向蔓延发展,会造成整个山寨局面的混乱甚至失控,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卢俊义则认为,燕青先斩后奏私放出走士兵,且赠其战马百匹,在处事程序上或有不周处,盖为当时之形势所迫也。但究其用意,却是不错。

宋江皱着眉头道,固其用意不错,然其后果若何?燕青甚至提出要我颁布一条可允士兵任意离队的律令,这岂不是要造成山寨大乱吗?

卢俊义深思熟虑地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曾反复考虑过,我倒觉得燕青的主张不无道理。宋大哥你想啊,弟兄们当初上山造反,反的就是朝廷官府。如今又要向朝廷官府归降,有脑筋转不过弯来者不足为奇。对于这样一些人恐怕是强压不得。因为愈是强压,愈会造成他们的对立,压之过甚,甚至有可能激起叛乱。山寨一旦出现那样的局面,才真正是难以收拾的。既然这些人终是留不住,那就不如示以大度,允其自择出路。这样,一则使部队里减少了抵触躁动的根源,二则亦显山寨决定接受招安确是从众弟兄的利益出发,为众弟兄的前途着想。以兵家之言云,此乃以退为进之策,而可收相反相成之效也。请总头领恒思之。

宋江见说到根本处,卢俊义的观点与燕青如出一辙,一时很难接受。不过他能看出,卢俊义并非是在寻找借口袒护燕青,而确是在见解认识上与己有异。所以虽然心里很是不快,却隐忍着未再与其争执下去,亦暂未提及处罚燕青的话头,只是客气地对卢俊义道,卢公所言或许有理,请容公明再思。

送走卢俊义,宋江向吴用请教,卢公之意是如此这般,我当若何?

吴用已悄悄遣人去各营摸了一下情况,反馈回来的信息是,虽然兵营里难免对上午发生的事有些议论,但部队秩序井然,将士情绪平静,没有引起连锁反应的迹象。而且在兵营里的议论声中,多有对义释出走士兵之举的惊讶、赞叹言语。吴用听了心下稍安,不由暗忖,如果燕青在山口采取的是武力高压手段,此刻的军营里怕是未必会这么平静。方才又听了卢俊义的一番阐述,他就越想越觉得,这个以退为进的策略应当说是比较明智正确。

现在见宋江问他,吴用婉转地道,我听卢公所言,倒不乏可取之处。以山寨实况而论,对不愿接受招安者强行进行弹压,确似不妥。以小可之意,对燕青之所为可暂时不置可否。我们不妨静观几日,视事态发展状况再定举措。

宋江知道吴用是不会与自己有二心的,见他也倾向于卢俊义、燕青的主张,心下不禁惶惑。当下且依了吴用的主意,将对燕青的处罚问题搁置起来未做定论。不过宋江还是很担心,如果不立刻明正纲纪,会再发生更大规模的哗变。

宋江的这个担心只持续了一夜,就云散烟消,化为乌有。

次日宋江用过早餐,正在房中为如何稳定军心、保住实力踱步苦思,吴用挟着一股冷风兴冲冲进来,喜形于色地叫道,好消息好消息,出走的士兵大部又回来了,正聚在忠义堂前的空场上求见寨主请罪。宋江闻听,大感意外,忙披上大氅,带上亲随,与吴用一道向忠义堂那边赶过去。

忠义堂前那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下,果然候聚着近百名人马。士兵皆袒露着左臂,脊背上各缚干柴一束,是为负荆请罪之意。一见宋江来到,这伙士兵便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原来这伙士兵昨日在出走途中遭遇燕青,见燕青非但未对其强行阻拿,反而骏马相赠,礼送出山,心里顿生对山寨的感激依恋之情。其中一部分人当时便已隐隐有反悔之意。奔驰出山到了一条十字路口处,前面的路当再奔向何方,无人能定。众人这时就明显地感到了出走的盲目和前途的茫然。

恰在这时,遇上了几个零星出走又折返回来的士兵。那几个士兵告诉他们,外面的路口上官兵巡察甚紧,对从山里出来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是先拿下严审,稍有反抗者当即便予斩杀。即便是侥幸未被官府拿住的人,亦很难在这一带落脚谋生。所以那几个士兵东躲西藏地乱撞了几日后,又不得不折了回来。

这伙士兵得知山外的这种状况,联想到燕青代表宋江、代表山寨对他们表示的宽容爱护,愈感山寨和部队才是他们唯一可靠的容身之处,宋江宋寨主才是他们的贴心人和大救星,私自出走没有出路,或者说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条。于是这些人在七嘴八舌议论一阵后,除邹同带十余骑仍坚持绕道出走外,其余近百骑人马皆连夜冒着风雪返回了山寨。

士兵推举几名代表向宋江讲明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恳切表示愿接受寨主的任何处罚,而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们也绝不会再离开宋寨主再离开义军一步。从此海可枯石可烂,对宋寨主的忠心永不变。

宋江没承想那场让他震怒不已的哗变,最后竟演变成了这样一个令人欣慰的结果,心中大喜过望。他预感到,这个结果所产生的影响将会是巨大的,它的凝聚人心的作用远远超过山寨颁布的任何一条戒律,并且他宋江的个人威望,通过此事在广大士兵的心目中还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提高。

宋江不得不暗自承认燕青化解矛盾的做法的确明智,卢俊义的主张的确具有战略家的眼光胸怀。

当下宋江审时度势,顺水推舟,因势利导,和蔼地走上去将士兵一一扶起,对他们的迷途知返表示欢迎,好言抚慰一番,让他们仍各回本营效力。对其擅自离队的罪责只做口头训诫,其他处罚一概从宽赦免。宋江并且当场慷慨宣布,再有因不愿接受招安而离队者,只要公开提出申请,一概照准,且要派人护送其安全出山。此言一出,众人备觉宋江恩德如山、情义似海,所有的士兵皆当场流下了热泪。

正如卢俊义所料,宋江愈是明令士兵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决定去留,士兵愈是觉得追随着宋江最可靠。自此之后,非但欲离队者几近绝迹,而且山寨里上下弟兄间的团结,在无形中增进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事实表明,燕青对出走士兵问题的处理不仅无错,反而有功。

为了消除隔阂,避免积怨,宋江在头领会议上当众对燕青予以表彰,颁发赏金,又专门设宴,以吴用作陪,盛情宴请了卢俊义和燕青。席间宋江亲自把盏为燕青斟酒,承认自己日前的态度有欠冷静,对燕青以大局为重、不计个人荣辱的优良品质大加赞誉,希望此后大家一如既往,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地去共创大业。

卢俊义感到宋江作为一寨之主,能如此坦诚地向部属认错赔礼实属不易,心下非常感动。燕青虽觉宋江的举止虚伪做作,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遂举杯一笑了之。宋江与燕青间的这段矛盾,就这样算是圆满解决。

表面看来一切已烟消云散,实则在二人的意识深处还是存了芥蒂。

燕青看出,宋江这位总头领,除了善使江湖手段笼络人心外,于统兵征战、安邦治国等方面其实皆属庸才,绝非可成大事之人,从内心里难以对其真正敬服。而宋江觉得,燕青虽不失为干才良将,却有独断专行的毛病,骨傲气盛,不好驾驭,不可赋权过重,更不可倚为肱股,就罢了进一步委燕青以重任之念。

因而燕青在梁山泊义军中的座次再未得到擢拔,始终是被列在了三十六名所谓天罡星,也就是一级将领的最后一名的位置上。而有些无论文武才干还是功勋贡献皆不如燕青的头领如解珍、解宝等,反倒莫名其妙地一直被列序于燕青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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