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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由于持有御赐金牌,蕙儿行进得十分顺利。偶遇巡街军士查问,一见金牌皆不置一喙,麻利放行。到达新曹门内宋江等人下榻的驿馆时,不过是亥时二刻左右的光景。

宋江等梁山泊头领进城时,遵照朝廷的指示,皆仅带了少量的亲随。这些亲随与头领一道,都被安排住进了驿馆,而在驿馆的外围,俱是由殿前司派出的皇城禁军来守卫的。这些禁军当时被交代的任务,就是护卫前来接受招安的梁山泊将领。

当时蔡京等与赵佶议定了要变招安为诱捕后,童贯、高俅曾提出,是否对禁军下达监视梁山泊头领的任务。蔡京经过考虑认为,梁山泊全数主要头领离队进城,必然异常敏感,若现在布置监控,被其嗅出气味,反会打草惊蛇。倒不如就作宽松状,令宋江等一干贼首自以为高枕无忧,彻底丧失警惕,更有利于请君入瓮。童贯、高俅觉得有理,于是便只对有关部队下达了加强监视驻扎在城外的梁山泊大部队动向的密令,而对守卫驿馆的禁军没有下达其他指令。

禁军都是惯于打狗先看主人脸色的主儿,上面对梁山泊头领宾礼有加,他们也就不敢怠慢这些特殊客人,因而见了梁山泊头领一概笑脸相迎,态度友好,在管理上也比较宽松。逢有来访会客或有的头领步出驿馆在附近溜达一下的事,亦未予阻拦。这种状态确实麻痹了这伙绿林好汉,使他们放松了应有的警惕性。

不过这倒成全了蕙儿,为她进入驿馆免除了障碍。

当蕙儿拉着马大大方方地来到驿馆门前,声称自己乃梁山泊头领燕青的好友,闻其进城特来一晤时,守门的军士只是觉得她来的这个时间似乎偏晚了点,却也未作深究,便放她进了驿馆。恰恰有个军士也是大名府人氏,当日曾与燕青聊过几句天,彼此颇感亲切,因此他还很热心地为蕙儿指点了燕青下榻院落的方位。

燕青对于全军重要头领均离开部队先行住进驿馆候召这种安排,心里始终存着顾忌。他深恐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发生变故,义军将会陷入被动。但看到宋江那副百依百顺,坚决服从,生怕再有一丝半点触犯朝廷的样子,知道再提异议也是白说,也便懒得再提。

虽然如此,为了众头领的安全计,进入驿馆后燕青仍是非常留心地对馆内的情况做了一番暗中的观察了解。他看到一切似乎是均属正常,那高度戒备的心理方稍稍放松了几分。但是在他的心底里,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之感还是不能完全消除。冯亮被斩的事也依旧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令燕青的心绪一直郁结不畅。

用过晚餐,燕青没去找其他的头领闲聊,只独自在院子里散了散步,打了一趟拳,便踱回房中,泡了一壶浓茶,找了一本古籍,坐在烛灯前浏览着消磨时光。可是读了一阵,总有些心不在焉,燕青就索性合了书卷,让亲随来打水洗漱过,打算早早-上-床,一睡了之。正当此际,一个亲随来报说,有个自称是燕头领好友的年轻人前来拜访。

燕青往年来汴京跑生意时,在城里颇有几个友人,不过自打他上山落草后便都自然而然地中断了联系。燕青想不出是什么人会在这将近夜半的时候来见他,有点好奇地吩咐亲随快请来客进房。

蕙儿跟着燕青的亲随走进房里,落落大方地向燕青抱拳施礼道,小乙哥别来无恙否?燕青一怔,旋即认出了面前这个人原来是男装的蕙儿,又见蕙儿冲着他暗使眼色,马上明白蕙儿星夜改装到此,必有非同寻常之事。于是不露声色地亦热情还礼道,原来是兄弟你来了,真是难得一见,来来来,快请坐。

亲随为蕙儿送上茶水后退出了房间。蕙儿一俟其将房门带上,就迫不及待地低声对燕青道,小乙哥,不好了,出大事了。遂将师师要她转告的言语,一滴不露地端给了燕青。

燕青凝神听着,一股惊诧愤慨之气由五内升腾而起,同时也从心底涌出一种巨大的感动。李师师让蕙儿连夜到此传递这个绝密情报,需要何等的勇气,又是冒了何等的风险!一瞬间,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师师对自己有那么强烈的吸引力,这种义薄云天的英豪气质,莫说裙钗巾帼里罕见,就是堂堂须眉间又有几何?

无限的感激和敬重之情在燕青胸中油然而生。听蕙儿讲完,燕青激动地连道,谢了谢了,这个情报太重要了。师师姐和你蕙儿姑娘的这份情义比天还大,我梁山泊众弟兄定会铭刻在心,永志不忘!

蕙儿摇手道,先不提这些,要紧的是眼下你们须快拿主意。如果有托师师姐办的事,师师姐让我带话回去。燕青道,你说得是,我这就去向宋卢二头领禀报,你且在此稍候。蕙儿叮嘱可要快点。燕青道知道,便披了外衣急急地出门去找卢俊义。

卢俊义听了燕青的禀报,一刻不敢耽搁,立即带着燕青急禀宋江。

宋江正在房中与吴用饮酒对弈,闻报卢俊义燕青来了,正要招呼他们一同入座来玩,却发现二人的神色异常严峻,就甚是纳罕地问道,二位怎的这般行状,敢是又有谁惹下麻烦了吗?

卢俊义道,不错,是有些麻烦上门了。他让宋江先屏退了左右侍卫,方继续说道,这一回的麻烦大了。就将燕青所述情报简捷地向宋江、吴用转述了一遍。

宋江听了,像在做梦似的痴怔了一刻,自语般地喃喃问道,竟有这等事情?此事确乎?燕青斩钉截铁地道,人家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与我们送信的,岂有戏言?若此情报有误,小乙甘领军法。

宋江又痴了一刻,如梦方醒似的长叹一声,眼里迸出泪水,捶胸顿足泣道,我只道是君无戏言,谁承想皇上也会出尔反尔,是我宋江误了弟兄们的性命!

吴用忙扶住宋江劝道,哥哥先莫急,且容我等计议,好歹寻一个回旋的办法。卢俊义亦劝道,总头领休如此自责,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个变故乃因朝中--奸-佞作祟,非公明哥哥决策之误。我等现在虽然处境险恶,好在情报来得及时。目下我们万不可乱了方寸,必须抓紧这有限的时间,商讨出应对之策。

宋江嗯嗯地点着头道,正是这般说,正是这般说。就命燕青即去密召公孙胜、关胜、戴宗等头领速来议事。

不多时,几位高级头领就由燕青密唤至宋江寓室聚齐。梁山泊核心层特别会议在宋江主持下紧急召开。按燕青的地位,本不属这种会议的成员,因情报是由他传送过来的,会议便将他扩大了进去。

宋江把局势突变的情况通报给与会者后,就让与会者出谋划策。诸头领乍闻这个消息,一时面面相觑,都无言语。

宋江看出大家虽嘴上不说,心里这时对前来接受招安都懊悔得紧,便又翻来覆去地自怨自艾,说了一大通皆因自己轻信朝廷,贻害了众弟兄之类的话,但对如何应对眼前的遽变,没道出半点主张。吴用暗暗着急,心说若这样拖下去,必误了大事,便敦请卢俊义发言。

卢俊义明白此时不是谦让的时候,必须有人站出来为大家立起主心骨。宋江本来便不具备处变不惊的定力,现在指望不了他,这件事只有自己出头来做了。

其实就在方才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形成了一个初步的想法。此时见吴用请他说话,卢俊义便清了一下嗓子,严肃而从容地道,情势紧迫,卢某就不揣冒昧抛砖引玉了。当初我们接受招安是大家议定的,如今谁也无须后悔抱怨,后悔抱怨也没用。我们能不能再退回去呢?不是不能。但这一退,就意味着重新造反,正好给了官军攻击我们的口实。我们现今远离梁山泊老巢,没有与官军对垒的屏障,拼杀起来肯定占不到便宜。因而此非上策。不到万不得已,反旗不可轻树。

那么怎么办?卢某以为,为今之计,唯有努力进一步促成招安,方为确报全军将士安全的上策。现在还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应当说还是有的。皇上原本是意属招安的,并亲自签署了协议。如今忽生变故,究其缘由,无非是我军营士兵误杀了朝廷命官,而又受了朝中的--奸-人挑拨煽动所致。其实现在的风雨阴晴,皆系于皇上的一念之中。朝中的--奸-人可以影响皇上,我们何尝不能?因此我们若能抓紧时间向皇上奏明情况,释清原委,晓以利害和大义,奉劝皇上收回违约意图,当是大有希望的。皇上夜宿镇安坊,恰恰给了我们一个直接觐见的良机。

自然,我们应当同时做好第二手准备。万一谈判不成,只有武装自卫。然我军现处京畿禁军防地,主要头领又都不在营中,绝不能莽撞盲动,必得施以奇计,方能化险为夷。具体的行动方略,诸位可广议之。

卢俊义的这番话,将大家的思路迅速地集中了起来。经过一阵紧张的讨论,众人皆认可了力劝皇上促成招安是为解危上策的观点。

与皇上去谈判的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宋江。宋江也口称要亲自去谈。但卢俊义从宋江的话音里听出,宋江心里其实是存有胆怯犹豫的成分。又考虑到此时在驿馆中亦不可群龙无首,卢俊义乃提议由自己代宋江前往。

燕青岂肯让卢俊义去冒这个险,就挺身而出道,宋总头领这里正需卢副帅佐助,若各位信得过我燕小乙,小乙愿代表两位总哨去舌战那大宋皇上一番。

宋江权衡了一下,虽然由燕青担任谈判代表,在级别上偏低了点,但在这紧要关头自己这里确实离不开卢俊义赞划。同时宋江亦深知凭燕青的胆识和口才均堪当大任,便欣然颔首道,我看小乙兄弟可堪此任,卢公以为呢?

卢俊义考虑,燕青与李师师相熟,由其赴镇安坊去办这件事,确实更有一层旁人所不及的便利条件。对燕青独当一面的应变能力,卢俊义也很了解,就表示同意委派燕青为与赵佶去进行非常谈判的全权代表。其他人更无异议。

下面众人又计议了万一谈判失利的对策。吴用提出使用疑兵计搅乱京城,得到诸头领的赞同。众人又研究决定,由关胜负责派人出城,去通报林冲等留守将领,令部队做好应变准备。由戴宗负责联络城里的秘密据点,备好炸药油料,一旦需要,即在城里的要害处纵火鼓噪,造成全城的混乱。由公孙胜带人赶制一批旗帜传单,于火起时四处张扬,大造梁山泊人马已攻进京城的声势,以吸引官军的注意力,为众头领夺路出城,带领大队迅速转移创造条件。所有这些,均须在次日午时前完成。如届时燕青还未将谈判成功的消息报来,即以驿馆放火为号全面展开行动。

计议毕,众人散去,悄悄地分头向其他将领传达了这些情况和决定。

这时的驿馆里,虽然表面上依旧平静如水,内里间却已剑拔弩张。有的人闻听情况起了这般变化,居然还兴奋起来。比如李逵,就巴不得立马便在京城里放起火来,好让他抡着板斧冲着官军痛痛快快地着地卷将去砍他个娘,最好是一路杀进皇宫,砍翻皇上,夺了鸟位,那才叫爽。

为了不引起守卫驿馆的禁军的警觉,出城报信和联络城里据点的事要等天亮后再行动,而奔赴镇安坊去与赵佶谈判这桩首要任务,则必须赶在天亮前进行,错过了这个时机,一俟赵佶回了宫,就一切晚矣。燕青回到寓室,简短地向正等得焦急的蕙儿说明了梁山泊首脑的决定,一刻未停,就与蕙儿一起匆匆去牵马动身。

蕙儿见梁山泊这些人闻知风云突变,不是马上设法逃跑,而竟然决定找上门去与皇上讲理,暗叹他们真是胆大包天。对于燕青竟敢只身一人于此时去面见皇上,更是异常钦佩。心想这样的一群英雄人物埋没乡里,无数的庸碌卑劣之辈倒高居显位,把持着朝纲,这世道也真是不公平!

这时已过午夜,燕青与蕙儿拉马走出驿馆时,守门军士询问了两句。燕青道是要去送友人一程。守门军士觉得这么晚了放人出去似有不妥,但因上面并未下达不许梁山泊头领夜间外出的明确命令,也不好硬性阻拦,只是叮嘱燕青莫要走远,免得找不到回来的路径。燕青轻松地笑道,兄弟无须担心,在这汴京城里,我闭着眼睛也迷不了路。

出了驿馆,燕青与蕙儿信马由缰,徐徐而行,待拐至守门军士看不到的去处,二人不约而同地一夹马腹,两匹骏马便扬蹄飞奔起来。

有御赐金牌应付着巡夜的禁军,燕青、蕙儿一路通行无阻,不多时就抵达了镇安坊。镇安坊仍在灯火通明、笙弦悠扬之际,有狎客夜半而至乃为常事,并不引人注意。进了院后蕙儿即除--去了男式头巾,让一个迎客丫鬟将马匹牵去马厩照料。丫鬟知道蕙儿是伺候师师的,也就等于是伺候皇上的,对蕙儿的指派自是顺从有加。李姥姥见蕙儿半夜出去带回来个燕青,只道是奉皇上旨意所为,也不敢多嘴探问。

蕙儿让李姥姥备了两份精致的点心水果拼盘,由她和燕青一人端着一个,走进了后院。采用这个方法让燕青进入师师房间,是燕青和蕙儿在路上商量好的。在后院当值的内侍们都认得蕙儿,见燕青端着果盘从容不迫地沿甬道走来,只道他是个帮蕙儿做活的小厮,抬一抬困倦的眼皮远远地斜了一下也就作罢,根本没想到有盘问的必要。当然这些内侍戳在那里主要也就是做个样子,真正担任警卫任务的卫士其实都由张迪安排在了师师卧房周围的厢房里,如果师师房里发出可疑的动静,瞬息间他们便可冲至皇上身边。

此刻已是后半夜丑时光景,师师和衣躺在赵佶身侧,了无一丝睡意,正等得心里发慌。听到轻盈熟悉的脚步声,知是蕙儿回来了,连忙悄然起身,-撩-开帐幔来到外间,见蕙儿已经进了房间。

后面还紧跟着一个年轻人。师师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多日不见,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燕青。师师心头一阵蹦跳,脱口低问,小乙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师师自感问得好蠢。燕青所为何来,不是明摆着吗?

燕青却很认真地回答,小乙乃受宋卢两位头领之托,肩负重要使命而来。他放下手上的托盘,省去了通常的寒暄问候,单刀直入地将自己代表梁山泊首脑前来面晤赵佶的任务告诉了师师。他向师师解释说,本来这事是应先征得师师同意的,但因情势急迫,实在是来不及了,希望师师能够理解。

师师道,这倒不打紧,我要是惧怕牵连,还敢让蕙儿去传信吗?再说,如果你能与皇上谈得好,我也就无所谓牵连不牵连了。

其实当时派蕙儿去传信时,师师心里所希望的,就是义军能抢在木未成舟前,遣员来劝谏皇上回心转意,收回谬策,力挽狂澜于既倒间。但是这个想法她不宜明说,她怕义军头领前来与皇上谈判,万一谈崩了,遭到捕拿甚至遇害,她的动机是好是歹,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然而义军若失去这个最后有可能扭转局面的回旋机会,确是十分令人遗憾。

自打蕙儿去后,师师就不断地在忐忑猜测,梁山泊义军究竟会采取什么对策。现在看到义军头领的决策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感到非常欣慰。尤其是看到来者乃是燕青,便更让师师感到踏实放心了。说不清为什么,师师只要一看到燕青,就会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安全感和依托感。身为天子的赵佶带给师师的这方面的感觉,反倒不如燕青那般坚实牢靠。师师自己也很奇怪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反差。

燕青深知此行干系重大,一路上的心情未免紧张沉重,这时师师泰然自若的态度反过来感染了他,使得他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惯常的镇定和自信。当下燕青低低地对师师道,大恩不言谢,多余的话我且不讲了。小乙今夜前来面君,事关义军数万将士的生死存亡,谈判的结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请问姐姐有何赐教?

师师向一旁看了一眼,蕙儿即机敏地守到门口去望风。

熟谙赵佶秉性的师师略沉吟一下,轻轻吐出十二个字:以攻为守,刚柔并济,据理力争。燕青心领神会地道,小乙明白。

师师又嘱了些应当注意的事项,告诉了燕青在这房屋四周皇家侍卫的分布情况,以及万一事有不测当如何脱身等,燕青一一记下。商量妥当后,师师便步入了帷幄内,欲去唤醒赵佶,却见那赵佶已经自己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原来那赵佶因近日心神不宁,今晚过量饮酒,酒后又与师师行了那极乐之事,龙体不胜其乏,倒头一睡就是三个多时辰,沉如烂泥。睡到后半夜,赵佶要下床小解。

师师忙走上前去为赵佶放溺盆,躬身服侍他。赵佶睡眼惺忪地瞟了师师一眼,见师师是一副穿戴整齐的样子,诧异地问,哎,你是一直没睡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师师道是寅时过了。赵佶道,那么时候尚早,卿再陪朕温存一个时辰吧。说着就拥了师师向床-上倒。

师师扶住赵佶细语道,皇上且醒一醒,外面有人等着见皇上呢。赵佶道,不见不见,凭他什么事,天亮回宫再说。师师道,这可是件紧急的事,天亮就迟了。

赵佶以为是宫里发生了什么急事,以致有太监不敢耽搁凌晨就报来了,无可奈何地嘟囔,你看你看,连一宿好觉都睡不到头,这个皇帝做得有个鸟意思。遂让师师取过衣袍为他穿上,边向外走边沉着脸哼问,外面是何人,在这般时候来打扰朕?

燕青见赵佶出来了,即从椅上立起,抱拳低言道,是草民燕青,在此恭候皇上。

赵佶一愣,愕然问道,如何是你?你此时来这里做什么?

燕青道,一来看望表姐,二来嘛,是奉我梁山泊义军总头领宋江之命,前来拜会皇上,与皇上再议一议招安的事。

赵佶这时的脑瓜才清醒了些,意识到了燕青不仅是师师的表弟,同时也是梁山泊义军中的一个头领。而且由其语气里,察觉出燕青此番是来者不善,不禁心头一惊,正要再张口斥问,燕青抢先低喝道,请皇上不要高声。今夜燕青只与皇上一人密谈,如果惊动了他人,恐对燕青和皇上都不方便。

赵佶对燕青含着威胁意思的口气十分恼火,但在燕青那剑眉下一双凛然目光的逼视下,未敢率尔发作。他隐忍着火气冷冷地道,若是朕不想与你谈呢?

燕青声音低缓却十分强硬地道,恕燕青无礼,这恐怕由不得皇上。

赵佶气得身上一阵发麻。他也语气强硬地顶上去,你这厮想对朕怎么样?朕警告你,现在只要朕一声呼唤,顷刻间你就会被拿下,插翅难逃。

燕青毫无惧色地微微一笑道,我知道这房屋四周布满了侍卫高手,但我与皇上咫尺之遥,他们的动作再快,怕是也快不过我吧。若没有这点能耐,我燕青燕小乙今夜也不敢站在这里。皇上若想玉石俱焚,不妨喊一声试试!

说过这番话后,燕青表面上镇定如常,内心里却是十分紧张。师师在侧,也是心情非常紧张地盯着赵佶。

这是燕青与李师师方才商量好的策略。必须先在气势上压倒赵佶,才能往下谈下去。

现在燕青与赵佶已对峙到这一步,事态的发展就决定在分秒间。师师根据赵佶的性格判断,赵佶在这种关头,一般应不会逞匹夫之勇,不会不计后果地铤而走险。然而是不是会出现意外,谁也很难保证。

这一刻间房间里空气凝固,静可闻针。

五秒钟过去了。十五秒钟过去了。过去了将近一分钟,色厉内荏、面色涨红地与燕青僵持着的赵佶,终于没敢喊出声来。

师师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暗松下一口气,不失时机地走上去对燕青道,小乙兄弟如何这般无状,能对皇上这么说话吗?

燕青就趁势缓下口气道,小乙其实是只求皇上拨冗听一听我梁山泊将士的肺腑之言,并无冒犯皇上的意思。适才言语不恭,幸乞恕罪。

师师又转身劝赵佶,燕小乙既是奉了他们总头领的命令来拜见皇上,皇上何妨听一听他们欲奏何言呢?

赵佶审度这架势,只好就坡下驴地道,好吧,朕就听听。师师便赶紧扶着赵佶落座。赵佶接过师师递上的茶盅装模作样地呷了一口,向燕青道,你有何话,就快快讲来。

燕青直截了当地问道,据悉,皇上欲毁掉当初签署的招安协议,设计捕拿我梁山泊头领,剿灭我义军人马,果有此事乎?

赵佶听燕青的话说得如此明确具体,颇感诧异,不禁锁了眉心问道,这个说法,你们是从何而知的?燕青自然不会将师师、蕙儿端出去。他洒脱地一笑道,皇上,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梁山泊弟兄不说是八方有耳,亦可算四面来风。凡是我们想知道的消息,是没有打探不到的,何况是这种干系重大的要事。

赵佶听了默然无语,也就等于是默认了燕青的诘问。

燕青继续发问,招安大计是我义军宋总头领与皇上亲自磋商而定,事关社稷,非同儿戏,皇上倏尔变之,其因若何,而其理安在哉?赵佶沉着脸道,这要问你们自己,你们梁山泊人无受招诚意,朝廷焉能不度势而变之。燕青道,皇上此言却是无凭无据,怎见得我们无诚意?

赵佶振振有词地道,你们拥兵城下,聚众闹事,口吐反言,甚至悍然杀害前往劳军的朝廷命官,这算不上是确凿的证据吗?若朝廷容得你们这等无法无天之徒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天下岂有宁日乎?说到这里,赵佶的肝火又旺盛起来,手腕一颤,将茶水洒了一身。师师忙用绢帕为他擦拭,赵佶挥手挡了回去,直视着燕青继续理直气壮地道,朕不是信口雌黄吧?你有何言可辩,朕倒是要洗耳恭听。

燕青不慌不忙地对赵佶拱手揖道,燕青今夜奉命来此,正是要向皇上释清这个问题。我梁山泊义军接受招安的诚意,世人有目共睹,原本无须多加解释。我们若无诚意,岂能毫无保留地撤营毁寨,全部人马均按朝廷指定的路线开赴汴京呢?可以说自我义军拔寨起程时起,便已自绝退路,唯奔招安一途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可能蓄意闹事再起反心呢?皇上指责我们图谋不轨的主要理由,不过就是吴智被杀一事。对此燕青要严正禀告皇上,他那是咎由自取!请皇上莫打断,容我把话说完。那件事情的真相,乃是吴智欺君罔上,偷换御酒于前,出言不逊辱我弟兄于后,我们的弟兄与之讲理,吴智竟欲夺刀动武,导致他在双方的争执中被误杀。整个事件皆是由吴智等人酿成的,主要责任理应由他们承担。此情我们已拜托宿太尉转奏皇上,难道皇上没看到我们呈上去的奏章吗?

赵佶冷冷地哼一声,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另外尚有不同说法。

燕青的情绪不禁有些激昂,他掷地有声地道,纵是另外有一千种一万种说法,事实只有一个!倘皇上不怀偏见,不为某些--奸-佞的恶意挑拨所左右,认真追查下去,自会查个明白清爽。我燕青若说了一句假话,情愿被五马分尸,碎骨万段!

赵佶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抖,仍冷冷地哼道,就算事情如你所说,吴智自有朝廷处罚,你们也没有权力处斩他。

燕青道,请皇上听仔细,那吴智不是被处斩,而是被误杀。即便是这样,为了表明我们归顺朝廷的诚意,我们宋总头领仍然忍痛下令,将误杀吴智的冯亮弟兄军法从事了。在往常,我梁山泊将士杀了贪官污吏是要立功受奖的,若非是诚心归顺朝廷,冯亮弟兄岂能因为杀了个吴智那样一个狗才而丢了性命?这就是我们诚心归顺朝廷的代价!难道我们用自家弟兄的鲜血和生命表明的心迹,还不能见信于皇上吗?说到此处,燕青一股热泪涌出,模糊了眼眶。

赵佶听着,不无触动地低了低头。

燕青平息一下情绪,目光炯炯地看着赵佶继续说道,恕燕青再说句大胆无礼的话,若我们不是诚心归顺,此刻皇上就不是在这个地方听燕青说话了。纵使这房间周围布满侍卫高手,这行院附近逻卒如梭,我梁山泊好汉欲请皇上换个去处去待着,也不过是费个吹灰之力。然而我宋总头领没下这种命令,我们众家弟兄也没生这个念头。我们在闻知皇上欲变卦毁约的消息后,并未做出立即进行武力抵抗的举动,为什么?就是因为希望招安大计仍可如约完成。当此之际,招安成,则国泰民安;招安毁,则祸乱骤起。皇上如果要听信谄言,一意孤行,于眼前看,是失信于我梁山泊义军;于长远看,乃失信于朝野臣民、天下百姓。那么今后皇上焉能再一言九鼎号令海内,天下又岂可企望升平宁静耶?孰是孰非,何去何从,燕青敬请皇上再三再四审慎斟酌之。

燕青这番陈词字字强劲,句句铿锵,有理有据,有义有情,渐渐说得赵佶暗自点头。赵佶不得不承认,燕青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他不由得便对毁约之举产生了悔意。可是想到蔡京等人那番痛心疾首的劝说,当时也是觉得很有道理。究竟该听谁的呢?赵佶这时是摇摆不定,心乱如麻。

师师见赵佶沉吟不语,知其秉性优柔尚难决断,乃以目示意燕青,趁热打铁,再加强点儿火候。

燕青会意,又坚定沉着地言道,皇上或许以为,我义军人马不过区区数万,就此一举剿灭,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燕青奉劝一句,皇上莫小觑了我梁山泊英雄。我们若真要动手,将这汴京城搅他个地覆天翻不是做不到的。童贯那厮带十万大军与我们交手而大败亏输,这事皇上应当是记忆犹新吧?不是我说大话,倘我燕青天亮时还没回到驿馆,保管这皇城脚下就四面火起,杀声一片。那种局面朝廷是否收拾得起来,恐未可知也。退一步说,就算我义军兵马敌不过京畿的禁军主力,但这数万之众是官军杀得干净的吗?那幸存下来的弟兄难道不会誓死为被坑害冤杀的兄弟报仇吗?报仇雪恨的目标难道不会锁定在皇上身上吗?不瞒皇上说,我们为防变故,早已是于城中潜伏着一支秘密力量的。一旦事态有变,他们即会四处出击,令朝廷防不胜防。到那时,皇上还能卧在皇宫里安享太平,还敢轻车简从地来这镇安坊寻欢作乐吗?彼时只怕是即便皇上这颗龙首保得住不被人暗里取去,也不得不时刻蜷缩于铁甲铜袍重重护卫中,过着囚徒一般的日子。活到这个份儿上,乃与行尸走肉何异乎?若谓燕青危言耸听,皇上不妨拭目以待。以上燕青所言或属唐突,但为皇上为大宋的千秋大业计,燕青不敢不披肝沥胆,直言奏之。燕青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了,信之乎,纳之乎,唯凭圣裁也。

燕青说罢,不卑不亢地走到一侧,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从容坦然地静候着赵佶的反应。

燕青的这些话,其实是真里含假,半实半虚,却着实把赵佶唬了个心惊肉跳。从义军能够迅速准确地获取到皇宫里的秘密情报,以及义军敢于委派燕青孤身前来与自己交涉这些现象上,赵佶深感梁山泊这些强人的能量和手段都甚是了得,燕青说的并非大话,这些人是说得出也能做得到的。

这样一伙强人,真是很难驾驭,即便是现在归顺了朝廷,日久也难说不再生事。从这一点上看,蔡京等人的见解应属深谋远虑,不乏先见之明。然而招安协议既成,再出尔反尔却是明摆着理亏,这个失信于天下的恶名,是无论怎么解释也难以抹杀的。

这还在其次,燕青透露的那个暗藏的复仇力量,才是最最可怕的事情。出主意变招安为剿灭的是蔡京、童贯、高俅,但翻云覆雨的拍板定夺者却是他赵佶。将来复仇者的目标,十有八九会如燕青所说,要锁定在他赵佶身上的。这可就很不美妙了。

赵佶是个性情中人,最喜欢无拘无束地游乐,多少年的皇帝生活也是这么过来的。其兴致所至,山林古寺、勾栏瓦舍随意出游,从来没出过什么危险,盖因其从来没树过什么私家死敌也。若是与梁山泊这帮人结下了仇,今后可就再也休想过那种潇洒无羁的逍遥日子了。终日被禁锢于深宫后苑里,还要日夜提心吊胆地防范不测,那种日子对于赵佶来说,简直是比死了还难受。梁山泊义军造反的旗号本来也不是针对着自己的,自己何苦自找着去做这个冤头债主呢?

想到这里,后悔之意在赵佶心里渐渐占了上风。

他向坐在一旁静待他表态的燕青暗暗瞟去一眼,又忖道,若是自己执意翻脸,恐怕眼前这一关都未必过得去。莫看进来的只有燕青一个人,谁知道在外面他们埋伏了多少高手。他们没有铤而走险,轻举妄动,先派燕青进来谈判,显见是接受招安之意并未改变。那么,目下的明智之举,只能是顺水推舟地做个人情,平风浪于萍末,化干戈为玉帛。唯其如此,方可令险象顿消,万事皆安也。至于招安以后将会出现什么问题,那是将来的事,就留待将来再说罢了。

思忖已定,赵佶转向燕青,努力端着个皇帝的架子,矜持地说道,燕青壮士快人快语,振聋发聩,朕看你倒是不输于当年诸葛舌战群儒之口才风度也。

燕青察度赵佶的神态,已了然洞悉了他的心理变化,知道这时候需要给赵佶留出面子台阶,便恭敬地起身打拱道,小乙一介莽夫,或有言语失当处,恳望皇上海涵。

赵佶乃作宽容状道,你率直而言,言无不尽,朕听来很是痛快,亦以为颇有道理。不过朕要告诉你,你们听到的消息并不确切。朝中确实有人因吴智被杀之事对你们义军产生了误会,进言罢议招安,但那不是朕的意思。

此言一出,等于赵佶表明了态度。燕青和师师皆暗舒胸腔,长长地松出一口气。燕青要将事情砸实,紧接着问,那么皇上之意若何?

赵佶道,君无戏言,按既定协议办。

燕青立即跪倒,口称皇上英明,连叩三个响头。赵佶让他平身。燕青起身道,草民还有一事,望请皇上恩准。赵佶让他但讲无妨。

燕青道,义军所得到的消息,虽然据皇上说是不准确的,但毕竟无风不起浪,亦在众头领中造成了很大的疑虑。为表明皇上的招安决心未改,坚定我义军将士的归顺意愿,望请皇上允我义军大队进城,与头领们一同接受召见。

赵佶道,你出此言的意思,还是不相信朕。

燕青道,我们不是不相信皇上,但实是不敢不防有--奸-贼作祟。

赵佶笑笑,考虑了一下,料是只要朝廷这边没有变故,梁山泊义军是不会自寻麻烦的,乃慨然应允让宋江带众头领先回军营,三日后可率五千兵马进城接受召见。并当场手书旨意,加盖了随身御宝,交于燕青带回。

事情至此,大功告成。燕青再次叩首谢恩。李师师满心宽慰地望着燕青,发现他的衣衫贴身处,已被汗水浸得透--湿--。

已经做好事变准备的蔡京等人,连日来一直在急切地等候皇上传他们带兵入宫设伏捕拿宋江的圣谕,却是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等来等去等到的,倒是宋江及义军众头领已奉旨返回军营的消息。他们百思不解,为何与皇上已密谋定了的事情,竟又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愕然和沮丧之余,唯能在心里暗骂,赵佶真是个不中用的昏庸草包。

三日后赵佶升驾宣德楼,隆重召见宋江及义军头领,并检阅了奉旨进城的五千名梁山泊义军的精兵。招安仪式操办得规模盛大。是日,宣德楼前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围观者成千上万,热闹得胜似上元,诚可谓之普天同庆,盛况空前,令汴京军民叹为观止,传颂一时。

事后,宋江由燕青引领,亲赴镇安坊向为促成招安立下汗马功劳的李师师酬以重谢。其间种种细节因篇幅所限,盖难一一尽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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