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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春暮夏初,日暖昼长,花灼草盛,燕舞莺飞,正是一年里最为宜人的时光。

往年此时,刘安妃最喜浴着融融暖日、柔柔和风,在宫苑的假山亭榭、草圃花丛中放筝扑蝶、游戏玩耍。若逢得赵佶有暇而至,她便每每于阁台中摆酒请皇上酌饮,自己则于樽前低吟浅唱、轻歌曼舞。

那是一种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光。

可惜那种时光已经一去不返,而今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了。现在触景生情地回味起这些,在刘安妃心头激起的,不是温馨甜蜜,而是无限的凄楚忧伤。

刘安妃病了,病得日子很长。

冬末那日林灵素祈雨败绩,刘安妃当时就头晕目眩,支持不住。被侍女扶抱着回到寝宫后,便连续几日卧病不起。后来身\_体刚刚稍有起色,赵佶册师师为明妃的消息传来,再一次强有力地将她击倒。从此后,刘安妃一蹶不振,再也难以恢复健康。

数月以来,尽管她一直在吃药调养,间或病情也稍有好转,但旋即却又加重。总的趋势是每况愈下,积重难返。挨至近日,更是出现了持续发低烧的症状,以至于在这艳阳高照,人们穿着单衣已开始觉得-燥-热的季节里,她来至宫院的长廊上走动一下还感到脊背发冷,不得不在身上又加了一件质地厚重的霞帔。

负责为其诊病的太医用尽全身解数,度脉衡情把该用的药都用上了,仍然无有显效,颇感棘手无奈。其实这其中的缘由,太医是诊不出来的,只有刘安妃自己明白。她的病是心病,是内心长期妒火中烧,加上极度的焦虑惶恐造成的。这种病症岂是药力可解的呢?

尤其是自林灵素出事以后,赵佶对她的态度变得不咸不淡了。在旁人的眼里也许还看不出这种变化,但此中的冷暖刘安妃自己体会得非常清楚。林灵素在酷审之下咬紧牙关没供出她来,乃为万幸之事。但这并不表明她与林灵素的联系就不会被人从其他方面查到蛛丝马迹。她不知道赵佶对她的不冷不热的态度里包含着什么意味,不知道赵佶是否正在调查或者已经掌握了一些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一种什么命运。这一连串的不知道,日甚一日地向着刘安妃那原本已是十分脆弱的神经、十分憔悴的肌体施加着重压。这样的精神重压,又岂是那些草木根皮熬制的药汤所能抵御的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而害人之心不可有,真正是喻世恒言。你若存了害人之心,行了害人之事,纵使不曾被人知晓,心底里总不免暗自忐忑,风吹胆战,草动魂惊,长久下去必损阳寿。刘安妃如今就正是处于这种境况中了。

刘安妃不知道,其实她所经受着的精神重压,多半是其心理上自己产生出来的。在赵佶那边,虽然待她不似往日那般热烈恩宠,却也并没有打算将她怎么样。

这与李师师对赵佶的善言劝解有关。

起初,赵佶确实是有彻底调查刘安妃与林灵素的瓜葛之心。尽管林灵素抵死不承认他有过阴谋陷害李师师的活动,赵佶从他的言行和由其密室里搜出来的偶人上面,是认定了这一点的。林灵素与李师师无来无往,无冤无仇,八竿子打不着,有何理由行此勾当?吃饱了撑的,睡多了腻的吗?唯一的理由,就是受人指使。

受谁指使?

以林灵素在京城里的社会地位而言,能指使得动他的人不多。除了朝里那几个位重权倾的一二品大员,再有就是皇宫里的人了。

朝中大员们似乎与李师师皆无大过节。蔡攸在她那里碰过一次壁,亦不过是皮毛小事而已。蔡攸已经很清楚皇上与李师师的关系,犯不着为了报复李师师而开罪皇上。退一步说,就算是蔡攸有谋害师师之心,也断然不会使用那个树大招风的林灵素的。

倒是后宫里的人,因可驱之役不多,指派林灵素做事的可能性比较大。宫中诸妃里,对李师师忌恨之心最强烈者,很可能就是平日里最受圣宠者。这便非刘安妃莫属。

赵佶虽不擅逻辑思维,但静下心来细细一想,这个简单的推理他还是能推得清的。由张迪搜罗来的关于刘安妃曾多次与林灵素私下密谈,以及刘安妃于林灵素祈雨失败后突然病倒等迹象上,也印证了赵佶的推理不是捕风捉影。

看来此事的祸根,十有八九是在刘安妃身上。

在亲自审过林灵素的一个夜里,赵佶来到镇安坊消遣。尽欢之后,赵佶拥-搂-着师师珠圆玉润的肩膀,带着表功的意味,对师师描述了他识破林灵素陷害阴谋的经过,以及他对刘安妃乃是幕后指使者的怀疑,表示一定要将案情一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为师师出了这口气。

师师乍闻赵佶所言,也是又惊又恨。自己安居行院与世无争,虽列花魁之位,却从未跋扈张扬。后来受到了皇上的宠幸,那也是皇上找上门来的,绝非自己刻意巴结。我一个青楼女-子,既蒙皇上青睐,当然应当尽心尽力地服侍好皇上,这有什么错误呢?如何便招人忌恨成这样,必欲对我下毒手,必欲将我铲除之而后快呢?

这事若放在一般女-子身上,多半要撒娇使泼地撺掇皇上毫不留情地严厉追查,必得将那阴损歹毒与己为敌之徒一网打尽,贬下十八层地狱,方消心头之恨。

然而师师的气量和见识到底非比常人,愈是在这种时候她愈是能沉得住气。一阵气愤之后,她很快便平静下来,前后左右全面地考虑了一番。她感到这件事情不宜再往大里闹,否则对皇上对后宫对自己都没好处。于是,师师乃婉转地劝赵佶道,皇上对贱妾的一片深情,贱妾感念不尽。不过依着贱妾的意思,此事宜追至林灵素处为止,不必继续深究。

赵佶道,为什么不深究?一切有朕做主,你何虑之有呢?

师师娓娓道来,皇上若将此事铺陈开追查下去,可虑者恐是多矣。皇上你想,那林灵素现在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尚且抵赖不招,又焉会供出其同犯主谋?他既不招,皇上必得从其他方面去查,这个动静便要弄大。朝野上下对皇上恩宠贱妾原本就非议颇众,若因此事大动干戈,传扬开去,于皇上的声望大有不利,或许反倒会激起人们同情和支持林灵素之辈。而且,皇上对安妃娘娘涉及此事,现在只不过是有所怀疑而已。自然皇上的怀疑不无道理,说实话贱妾亦有同感。那一夜贱妾唐突进宫被安妃娘娘截住,从其对贱妾的态度上,贱妾能够分明地感受到她的醋意,或者说是敌意。但怀疑归怀疑,没有确实的证据却当不得真。私下里与林灵素往来几次,恰巧在林灵素事发后病倒,这些事都是可以做出种种解释的,算不上过硬的证据。皇上能不能拿到过硬的证据呢?贱妾揣度很难。林灵素敢于坚持抵赖,盖出于此。若皇上在宫廷里雷霆闪电地折腾一番,到头来一无所获,岂不是空留笑柄,倒让那心怀叵测之辈看了笑话吗?

赵佶道,照你这般说,朕便无计可施了吗?

师师道,办法当然有一个,那就是皇上心里坐定了谁,譬如说是安妃娘娘吧,就板了面孔,冷了心肠,直接拘起来严审。宫里娘娘的千金贵体可比不得林灵素那么死硬刁蛮,酷刑之下由不得她不招。但有一样,宫中嫔妃妒我李师师者,虽以安妃娘娘为甚,却绝非安妃娘娘一人。凡事皆有万一,万一事情不是安妃娘娘所为,万一安妃娘娘屈打成招,酿成冤案,皇上于心何忍?以皇上的仁慈、宽厚品德,愿行此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之事吗?

赵佶踌躇着嗯了一声,暗自点了点头。师师这话正说中了他的顾忌为难处。赵佶在拿下林灵素后没有马上去找刘安妃质问,就是顾虑万一到时候问又问不出,动刑又怕动错,弄得骑虎难下,不好收拾。

师师又道,更有一层可虑处,倘安妃娘娘或者其他什么人由于此案而遭受严惩被贬入冷宫,后宫诸妃必会兔死狐悲,同仇敌忾,与贱妾结怨越深矣。贱妾倒不是惧怕谁,但于无意之中成为众矢之的,却颇觉犯不上。所以依贱妾的意思,若此事涉及皇宫后苑,竟是以不了了之为佳策也。

赵佶叹道,卿之胸襟坦荡,真乃君子之风,闻卿之言,朕心甚慰。然此事若竟不了了之,焉能惩前毖后?

师师道,贱妾以为,皇上严厉惩办了林灵素,已经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现在可再放话出去,说此案根由圣心已洞察秋毫,凡与林贼有涉者,若能扪心思过,一概既往不咎。倘其不思悔改再存邪念,后果当自量之。古语云,引而不发,跃如也。有皇上这胸有成竹、援手以待的姿态搁在那里,今后还有什么人敢于再在暗中捣鬼、玩火自焚呢?

赵佶连连称善道,讲得好讲得好,还是你将这件事情考虑得透彻,朕就依你之意而行便了。后宫里的那些女-人怨朕偏宠你李师师,却不知道对着镜子照一照自己的模样。方才那番见解,是那帮俗物讲得出来的吗?

师师笑道,皇上又谬夸贱妾了,贱妾哪有什么见解,不过是以人之常情论之罢了。说到人之常情,贱妾倒还有句话想劝皇上。那宫中的诸妃若忌恨我李师师,也不是没有来由。皇上毕竟只有一个,分给师师的恩宠多了,分给别人的自然便少了,日久天长,忌恨焉得不生?师师也是女-人,将心比心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劝皇上今后不妨将用在师师身上的心思,分些出来用到各位娘娘身上,让大家雨露均沾,岂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回宫后,赵佶依着师师的意思,只命童贯罗织罪名重处了林灵素,未再对案情进行扩大范围的追查。而且他还听从师师的劝说,专门去看望了卧病在床的刘安妃。

林灵素事败之初,后宫诸妃确实都很紧张。虽然她们俱与林灵素无甚瓜葛,但对皇上宠幸李师师,或多或少都发过些牢骚,表露过些不满,如果皇上怀疑上谁,谁也有口难辩。由此,诸妃不免迁怒于李师师,觉得若没有这个骚狐狸,也不会生出这许多牵连到自己身上的事情来。师师劝告赵佶所采取的引而不发的策略,果然起到了缓和紧张、化解矛盾的作用。众嫔妃知道了赵佶不打算再进行深入的追查,心情都放松下来,对李师师的敌意也就逐渐淡化,认为其在皇上心目中也不过尔尔矣。至于皇上愿意不时到镇安坊去过把瘾,那是皇上的个人爱好,就随皇上去好了,犯不着因为与李师师那小蹄子较劲而触犯皇上。因此李师师就避免了由于林灵素案而变成全体后宫嫔妃的共同敌人,自此亦未再遇到来自后宫的挑衅和麻烦。

现在唯一依旧安不下心来的人,就是刘安妃了。

刘安妃的肚子里是怀着鬼胎的,这个鬼胎既不能与人讲,还不能让人看出来,就折磨得她非常难受,非常痛苦。

刘安妃不相信赵佶会对谋害李师师的案子不了了之,她怀疑赵佶是在故作姿态,是在施放烟雾,实际上背地里正调查得紧。甚至连赵佶到其寝宫来看望她,问候她的病情,她也疑心是来试探她,审查她。皇上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令她感到是暗藏玄机、大有深意,使得她不得不百倍警惕地打起精神,字斟句酌地应对,以免露出破绽、把柄。所以每次应付过皇上的看视,她都是一身冷汗,手脚冰凉,神经紧张得几乎要崩断,身\_体疲惫得如一摊烂泥,倒在床-上好几个时辰动弹不得。

过去刘安妃是恨不能皇上天天来光顾她,而今她却忒怕皇上莅临,可是如果皇上有些日子没来,她就又有疑神疑鬼,猜测皇上是不是找到了什么证据,打算拿她是问了。

杯弓蛇影到这般地步,倒也不能全怪刘安妃的心理素质不强。那赵佶本是个不大善于掩饰的人,虽然依着师师之意见了刘安妃未做任何盘问,但其心底里对刘安妃的怀疑,还是不能不一点迹象不露的。这个迹象与刘安妃的高度敏感,以及林灵素在外埠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的消息加在一起,所构成的精神压力便足以令她一路崩溃下去。

冬去春来,饮药百服,刘安妃的病情反反复复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愈来愈显沉重。到了近日,什么头昏耳鸣,恶心厌食,周身酸痛,夜梦盗汗,咳喘带血,畏寒发烧乃至幻觉幻听等种种症状,俱都齐了。

赵佶见状也有些着急。毕竟刘安妃是曾经为他带来过无限快乐的一个宠妃,在过去的日子里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还是比较深的。赵佶就亲命太医用心为刘安妃诊治。太医奏道,臣等为安妃娘娘诊病焉敢不用心,按以往的经验,臣等所用之药应当见效,然用在安妃娘娘身上却毫无起色,不知缘由何在也。赵佶斥责众太医乃庸徒蠢材,众太医也不敢分辩,诺诺地退下去,少不得再抓耳挠腮地去研究那莫须有的回春良剂。

一日,赵佶到镇安坊与师师谈画论诗,闲聊中说到刘安妃的病情,师师很注意地听了,揣度那症状乃其心病所致,由此可见,刘安妃与林灵素有涉是确凿无疑了。这真是善恶终是有报,人不报天也报。师师暗自嗟叹着,听赵佶说到刘安妃已被病痛折磨得脱-了人形,不免又动了怜悯之心。

师师想,刘安妃由心病致此重疾,说明其尚是良知未泯,饱受其谴也。将心比心也悲痛,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既然已经痛悔前非,我何妨以德报怨。当下师师也不将话说破,只对赵佶道,贱妾认识一位名医,可召其入宫一试。赵佶就依着师师的推荐,宣了那名医进宫,亲自将其带至刘安妃寝宫诊病。

那名医一诊而定,欲疗刘安妃之疾,先须令其安神养心,尔后方能针对诸种症候各个击破,并且当场开出了一张迥异于太医的药方。

刘安妃见皇上亲带名医来为自己诊病,心情大慰,当时气色就见清爽。谁知赵佶临走时说的一句话,却不仅将她的欣慰心情一下子消除得干干净净,还使她蓦地生出了一层疑惧。

赵佶道,你知道这位名医是如何觅得的吗?乃是李师师所荐。李师师对你诚可谓关心备至也。

赵佶说这话的意思,是欲使刘安妃感其情意,日后勿再以妒心相向。岂料这句话刘安妃不听则已,一旦闻之,竟戒心顿生,疑惑是李师师欲借那名医之手加害于己,甚至怀疑赵佶是与李师师串通好了的。因此,宫里按照那名医的药方煎制出来的药,刘安妃一服也没敢服用,皆是偷偷地倾倒掉了。自古以来量窄误事,刘安妃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终是误掉了自己的性命。

时间又过月余,刘安妃消瘦得形销骨立,已是沉疴难返。这一日,她见天日晴和,阳光融暖,让侍女搀扶着她步出房间到宫院中走动一下。方缓行了不到一刻,她便觉气力不加,神志恍惚,两条腿酸软得支撑不住支离的病体,就连忙让侍女搀着她回寝宫躺下,昏昏沉沉地一睡几乎就是一整天。

在这一天的昏睡里,刘安妃做了无数场噩梦。她一忽儿梦见李师师在对她讥讽嘲弄,一忽儿梦见赵佶在横眉怒目地盘问她,一忽儿又梦见披头散发形似厉鬼的林灵素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要向她索命。一场噩梦一阵冷汗,待到黄昏从乱七八糟的恐怖梦境中醒来时,她的全身上下就像是被又酸又黏的冷汗统统洗过了一遍。

刘安妃望着窗格上正在暗淡下去的夕阳晚照,预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一阵悔恨伤感之情袭上心头,痛彻心扉,泪水止不住簌簌地流下来。皇上又有些日子没过来了,她渴望在临行前再见上皇上一面,把隐藏在心底的东西全都坦白出来,忏悔出来。否则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的灵魂恐怕也是不得安宁的。

刘安妃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熬过今夜,因此时间要抓紧,不然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吃力地撑身唤过贴身侍女,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吩咐她速去恭请圣驾,就说安妃有最后几句话要奏明皇上。那侍女见刘安妃这般模样,知道大事不好,慌忙就遣了一个小黄门去飞报张迪。

赵佶这几日正忙着处理梁山泊招安之事,又依着师师的建议做了些轮流安抚诸宫的工作,因而未得抽暇到刘安妃这边来看望。梁山泊义军招安既毕,张迪知赵佶连日陷在政事中烦闷得紧,就提议皇上去艮岳转转,换换脑筋。

那艮岳位于京城东北景龙门内,方圆占地十余里,系广采天下奇石建成。这个浩大的人工景区始建于政和七年,至此已进行了四五年的建造施工,即将进入竣工阶段。赵佶对兴建这片劳民伤财的人间仙境兴趣极大,认为这个艮岳的修建,不仅使得他多了一个怡情养性的佳妙去处,而且是大宋江山升平安泰、昌盛繁荣的一个象征。他也早想抽空去看看工程进展到了什么程度,经张迪一提,即欣然应允。

此日赵佶便由童贯、梁师成等一干宠宦陪同着,兴致勃勃地前往艮岳视察了一番。但见所到之处,果然是修建得峰奇水秀,泉幽林美,佳景无数,气象万千。赵佶游览得十分满意,雅兴大发,挥毫在各景点题下了不少匾额,诸如揽秀、龙吟、练光、跨云、梅渚、雪浪、炼丹、凝真,一直玩到日暮,方才尽兴而归。回到宫里刚刚坐下饮了半杯雀舌,便闻张迪奏来了安妃娘娘怕是快不济了的消息。

赵佶没想到刘安妃的病情会如此迅速地发展到性命垂危的地步,听张迪奏道安妃娘娘有话要说,就即刻撂下了茶盏,吩咐起驾。

刘安妃眼巴巴地盼到赵佶驾到,一时百感交集,欲勉力起身-下床,被赵佶止住道,安妃免礼。刘安妃泪眼婆娑地仰望着赵佶道,臣妾已病入膏肓,无可挽救了。与皇上分别之前别无他求,唯有几句肺腑之言,不能不吐,斗胆烦扰皇上拨冗一听吧。

赵佶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道,卿有何言,只管慢慢讲来,莫要着急。刘安妃目视左右,赵佶会其意,令侍列一旁的侍女太监一概退了下去。

刘安妃咳了两声,艰难地喘着道,皇上很忙,臣妾亦已无说话的力气,就长话短说了。臣妾侍奉皇上多年,深蒙皇上恩泽,自谓对皇上也是尽心尽力的。唯有一件事,臣妾欺瞒了皇上,对不住皇上。若不对皇上坦白出来,臣妾是死不得安的。林灵素陷害李师师那事,是出自臣妾的指使。

赵佶听着,心里咚地一跳,但面皮上声色未动,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刘安妃喘了两口,继续说道,臣妾嫉妒李师师受宠,不合便起了歹意,指使着林灵素去作法诅咒李师师,造谣陷害李师师。但是,派人行刺李师师不是臣妾的主意,真的不是!那是林灵素自作主张去做的。自然了,有臣妾加害李师师的意思在先,那件事臣妾亦脱不掉干系。臣妾如今已知错,知罪!皇上无论怎样处罚惩治臣妾,臣妾皆甘愿受领,无言可辩。即使皇上不惩治,上天也要惩治,臣妾落到眼下的光景,就是报应!如今臣妾万分痛悔,可惜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赵佶定定地看着刘安妃,沉重地叹息一声道,你这是何苦来!

刘安妃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断续地泣道,如今臣妾也想,我这是何苦来呀!但在当时,臣妾想的,就是怕失去皇上的恩宠。臣妾由当垆之女一步步走到安妃之位,其中的艰难,皇上是难以得知,难以体味的。臣妾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所依靠者唯有皇上。如果失去了皇上的恩宠,臣妾就失去了一切,就生不如死。所以臣妾是怕,是怕呀!后宫的嫔妃明争暗斗,其实都是这个“怕”字在作怪。这就是我们这些皇宫里的女-人的命。这些话,往日里臣妾是不敢说的,现在再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求皇上看在臣妾命薄的分儿上,宽谅臣妾一二。说至此处,刘安妃已是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众嫔妃平素在皇上面前均只是笑语承欢,何曾有人敢吐露一星半点内心的酸楚。今日里刘安妃说的这几句话,虽然不多,却真正是披肝沥胆的真情袒露,给了赵佶不小的震动。

赵佶本是个艺术家气质的人,这时设身处地想来,也禁不住暗自嗟呀。于是他拍着刘安妃的手安慰道,你既是知错就好,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来者可追。姑念你是一时糊涂,朕赦你无罪。今后你也不必时时存着那个“怕”字,朕岂是那种薄情寡义之君耶?后宫诸妃,无论是谁,只要对朕忠心无二,朕均会善待始终。

刘安妃流着泪在床沿上叩头道,谢皇上大恩,得皇上此言,臣妾可含笑于九泉矣。

赵佶又说了些宽慰的言语,嘱刘安妃安心养病,勿再多虑,朕有暇时自会时常过来看望。又眼看着刘安妃服过汤药,方才离去。

赵佶去后,刘安妃静静地躺在床-上,觉得通体轻松,如释重负,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去。是夜子时,刘安妃面色安详地去了,时年三十四岁。

消息报到赵佶处,赵佶心情复杂地沉默良久。

想到刘安妃竟敢瞒着自己在背地里勾结林灵素,装神弄鬼谋害李师师,赵佶觉得她着实可恨;想到刘安妃十数年来对自己的殷勤照料、一片忠心、万种柔情,赵佶却又觉得难以切切实实地将她恨得起来。想到刘安妃于弥留之际终于良心发现,悔恨交织地坦白了她的所作所为,赵佶甚是感慨且颇为感动;想到刘安妃道出的深藏在其心里的那个“怕”字,赵佶不禁又觉得这个女-人也实在是可悯可怜。而想到活生生一个袅娜丽人、解语艳花,转眼间便阴阳两隔,再难相见,赵佶又不免惆怅满腹,伤感萦怀。

这一惆怅伤感,便激起了赵佶这个多情种子、风流皇帝对往事的追忆。往日里与刘安妃相依相偎共同度过的那些欢愉温馨、销-魂醉魄的时光,一幕幕浮上心头,而对刘安妃的气恼怨恨,就被这追忆一点点地融化开去。最终留在赵佶心田上的,是一片空旷、一片苍凉和失落。

毕竟刘安妃是赵佶最得意的一个宠妃,正如他收藏的一件罕世珍宝,他未必时时捧在手里观赏把玩,甚至可能在觅得新的珍宝后将其冷落在橱屉里。一旦将其失却,却是备感痛惜。

在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绪驱使下,赵佶命将刘安妃按最高规格厚葬。所谓最高规格,就是指皇后的规格了。这倒是刘安妃在世时没敢奢望过的待遇,也算是她临终悔悟得到的回报吧。

次年上元节,赵佶想起去年此时曾有刘安妃在侧相携观灯,触景生情,写下了一首哀婉的悼亡词,可见其对刘安妃相忆之深。亦可见当初赵佶明知刘安妃与林灵素案有涉而弃之不究,除了师师的大度相劝外,盖因其殊难下手也。

其词意句俱佳,特录于下以飨读者:

无语哽咽,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今年花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李师师闻赵佶有此作,特地度了曲子为赵佶弹唱。当时赵佶听得泪光盈盈,喟然叹曰,安妃襟怀若能及卿一半,何至如彼下场也。

师师就息了琴音,幽幽地道,这也怪不得她,若贱妾住进了宫苑,天长日久,怕是也就没有了这样的胸襟。

赵佶默然无对,望着挂在房檐下鸟笼里的那两只叽叽喳喳、蹦来蹦去的黄雀,良久乃道,卿之所言或然也。自此遂绝了接师师入宫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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