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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强攻汴京的军事行动结束后,金邦入侵部队的主要任务由攻城转变为搜刮汴京城里的财富。汴京乃宋朝百年之都,天下之财十之八九悉聚于此,虽经金人屡次勒索,若欲竭泽而渔,其中的潜力仍是大可一挖。

这一次的搜刮相当广泛也相当彻底,除了官吏商贾的家资和百姓糊口的钱粮外,亦包括了历次勒索皆未触动过的皇家物品。凡天子及诸王的法驾、卤簿、仪仗、车辂、礼器、礼经、大乐、轩驾、乐舞、祭器、八宝、九鼎,乃至印板、文集、宫图、古卷等,无论巨细,俱在搜掠之列。掠物之外还要掠人,被掠的对象以皇宫里的年轻女-子为主,亦包括了权贵家里的侍婢以及教坊伶人百工艺匠等。

这个洗劫汴京的工程十分浩大。但由于有钦宗赵桓在金人的威逼下下达的务必尽力满足金人需求的诏书,再加上屈膝事金的北宋吏部尚书王时雍、开封府尹徐秉哲等汉--奸-的积极配合,完成起来也不算是特别困难。

比较困难的任务,是搜寻金人指名道姓要得到的汴京名妓李师师。因为李师师已在金人破城之前便从慈云观搬出,遁入民间不知去向了。

然而这李师师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钦点之人,不能轻易放过,无论其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交代。金帅宗翰亦欲亲见一下这位将大宋皇帝迷惑得晕头转向的绝色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于是他就亲自下令,把寻访李师师的任务指派给了北宋太宰张邦昌。

这个张邦昌此前曾任中书侍郎,钦宗即位后升任少宰,在白时中、李邦彦等相继去职后又晋太宰,便成了北宋朝廷的首席执政大员。此人头脑比较灵活,善于看风使舵,也具有较强的办事才干和交际能力。宣和七年冬金军首次兵围汴京时,他曾作为计议使随同康王赵构被遣往金营充当人质,使得宗翰对他的人品秉性有了个初步的了解。此次破城后,钦宗被俘,宋廷瘫痪,是张邦昌带领着一干降臣降将出面支应维持,帮助金人在弹压反抗、稳定秩序、约束百官、执行军令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省了宗翰、宗望不少的心,令他们比较满意。

宗翰虽然凶蛮,却是个重义之人。从人品上讲,他是崇敬敢于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誓不低头的李若水那样的忠烈之士,而瞧不上张邦昌这种圆滑无骨的降臣的,但是从实际需要出发,他所能利用的,却只有张邦昌之流。

其实从张邦昌的本心来讲,又何尝愿意做这个汉--奸-魁首。屈膝事金必遭万人唾骂,这一点他清楚得很。然而身为当朝太宰,当此强寇灭国之际,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或者大义凛然地抗争到底,或者委曲求全,苟且保命。舍生取义当然是可以万古流芳的,可是像李若水那样大骂几声金贼送了性命,究竟于事何补呢?何况连皇上、太上皇都没有与金人誓死抗争的勇气,臣子们凭什么就非得宁死不屈?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矮檐下不可不低头,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权且俯首为奴,也是一种通权达变的策略,只要不真正为金人尽心尽力地办事就是了。张邦昌就是在这样的考虑和权衡下,选择了向金人降顺之途。

但是当他一旦沦为侵略者的一个奴才、一条走狗,那便由不得他不尽心尽力地为主子效劳了。

领受了寻找李师师的任务,张邦昌起初并不以为是件难事。行动起来以后,才知道此事是比较棘手的。

镇安坊、慈云观以及与李师师有过交往的人士的住处,凡张邦昌能想得到的地方,他都派人去查访过了,皆未见到李师师的踪影。而据他所闻,就在金人破城前夕,还有人在城里看到过李师师,这就是说看来李师师并没有逃出京城,肯定隐藏在城里的某个角落。可是京城如此广大,又是在混乱不堪之际,朝廷的行政管理系统已经名存实亡,他根本没有条件去进行挨门挨户的清查。那么怎么办呢?

对金人胡乱搪塞-说,李师师早已趁乱逃往他乡了,金人能相信吗?万一李师师被别人搜出来了,自己该如何解释?再说,那李师师是金太宗点名索要的,若是由他张邦昌寻得了,他就是为大金皇帝立下了一个汗马功劳。如果将来这中原大地俱属金邦所有,这个立功的机会不可小觑,对他张邦昌今后的仕途前程绝对是大有影响的。

所以张邦昌下定了决心,只要是有一线希望、一丝线索,便决不放弃对李师师的搜寻。

为了打听李师师的下落,在赵佶被掳往金营之前,张邦昌甚至还厚着脸皮进入龙德宫去询问过赵佶,结果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千方百计地寻查了若干天,依然一无所获,看来这样盲目地寻查是难以奏效的,必须另辟蹊径。张邦昌中夜不眠,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法子,就是设法逼着师师自己暴露行踪。

将某个人的父母妻儿等抓起来,以杀其亲属的头颅相胁,逼迫其人露面,这种法子十有八九是可以成功的。李师师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旁无兄妹,但还是有一个人可以利用,那便是镇安坊的鸨头儿李姥姥。这些天来,张邦昌为了寻找李师师,对师师的身世经历、人品秉性都进行了详尽的了解分析。他知道师师乃是由李姥姥从小养大且调教成才的,李姥姥平素里待师师不薄,师师与李姥姥之间的关系存在着一定的恩谊成分,与一般的歌伎和班主关系有很大的不同。而李师师这个人又很重义气,积怨可泯,但承恩必报。

如此说来,以李姥姥为饵诱使李师师上钩,颇堪一试。

不过如何试法,还要斟酌。李姥姥毕竟不是师师的亲生父母,以绑杀李姥姥相胁,逼迫师师出面解救,其威胁力不够巨大。而且这个伎俩的意图也过于直白,倘或师师不愿挺身而出,反倒给她敲了警钟,下面再玩什么花招就全不灵了。所以这个诱饵既然要下,就要下得巧妙,下得不着痕迹才好。

思路打开了,办法总会有的。张邦昌在厅堂里的方砖地上踱了不到半个时辰,已然将其谋略考虑成熟。他振臂舒怀,额手自赞道,此诚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非邦昌无此神来之笔,看来果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张邦昌采取的方法,乃是遣人化装成趁火打劫的歹人,公然闯入镇安坊大肆抢掠--奸--yin-,并将苦苦哀求他们手下留情的李姥姥和几个姑娘当场打死。张邦昌事前将其意图报知了金军驻军将领萧庆,萧庆即命部属对镇安坊发生的骚乱不予干涉,不必理睬。

歹徒行凶镇安坊后,张邦昌马上着人在四面八方广布消息。不出多时,汴京城里的大街小巷便传遍了此信,道是赫赫有名的镇安坊遭到了来历不明的歹徒的空前浩劫,班主李姥姥及若干妓-女横遭强暴,当场丧生,因无钱收敛而陈尸堂中,其情其状惨不忍睹云云。张邦昌揣测,李师师听到了这个消息,断然不会无动于衷。

张邦昌料想得果然不错。

消息是蕙儿先听到的。当时她正在街头上找地方买菜。自打金军破了城池,汴京城里的大小铺面俱被洗劫一空。侥幸有点存货匿了下来的,也都不敢在这时候营业。一时间城里市面上萧条到了极点,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品几乎无处可觅。蕙儿跑了七八条街巷,好不容易才高价购得了几条半干的萝卜,正欲再到别处去看看时,听到了镇安坊出事的消息。蕙儿心下凄惶,便忙不迭地奔回住处,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师师。

师师现在的住处坐落在城东的一条静巷深处。这套房产是师师早在镇安坊时就置下,以备日后退隐使用的,所以选址比较偏僻静谧。后来她作为女冠住进了慈云观,这套房子便暂时没有启用,亦无人知晓这套房子的房主是谁。除此之外,在城西师师还有一处院落,是宋江代表梁山泊部队,为感谢她斡旋招安有功所赠。当时师师坚辞不受,但宋江还是给她留下了房契。师师就打算将这套房子留给蕙儿。因蕙儿一直不愿离开师师,那套房子此前亦未用过。常言道,狡兔三窟。师师之所以敢于留在汴京而不出逃,多半也是因为她在城里拥有这么两个秘无人知的藏身巢-穴-。

城东这套房子更有一个妙处。这套房子先前的房主是一个大富户,为便于储藏财宝和防备打劫,建房之初便在厢房里面修有暗室,遇到非常情况藏身其间,外人丝毫看不出破绽。所以师师和蕙儿移居此处后,住得非常安全。由于外面传闻金人索要师师甚紧,因而自破城后师师基本上没有外出,有需要出门的事皆由蕙儿去做。

师师预先在房中存贮的粮食油盐足以使她与蕙儿熬过这个冬天,只是蔬菜短缺,她们已经六七天没见一片菜叶了。这几日蕙儿出去,主要就是为了弄点蔬菜来吃。哪怕是觅得一点干菜腌菜或者烂白菜帮子,亦如获至宝。师师怕蕙儿频繁外出遇上危险,屡劝蕙儿暂莫出去,但蕙儿为让师师尽量吃得舒服些,仍是时常出门。好在她为人机敏,看到金兵远远就能避开,这些天来进进出出的总算没出什么事,还给师师带来了不少外界的消息。

师师听蕙儿进院的脚步声有点张皇,心里不禁咯噔一跳。近来听坏消息听得多了,她和蕙儿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今日见蕙儿的神色非同往常,师师便知必是有噩耗了,却不承想是镇安坊遭到了血腥浩劫!

那镇安坊虽然是个承欢卖笑的场所,但李师师自幼生长于斯,从被李姥姥收养至出居慈云观,其间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可以说师师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和最难忘的传奇岁月,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因而在师师心里,是将镇安坊当作自己的老家来看待的。而那李姥姥,虽然有一般的老鸨身上都有的庸俗刻薄、见钱眼开的毛病,但她对李师师却的确是呵护有加、关怀备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李姥姥的刻意栽培,就不会有师师在汴京城里的花魁地位。教坊里的姐妹多年来与师师相处得亦很融洽,当京城的形势吃紧时,还有人专门去慈云观看望师师,劝告她早做应变准备。这些恩德和情谊,师师始终是铭记在心,念念难忘的。

如今闻知镇安坊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师师不禁悲愤交加,潸然泪下。

正如张邦昌所料,师师得悉此信后,一没怀疑到其中设有圈套,二没置若罔闻作壁上观。她一面垂泪痛骂,说什么歹徒趁火打劫,分明就是那些禽兽不如的金兵造的孽!一面在心里就挂念着李姥姥和几个遇害姐妹的后事。

师师可以想见经过浩劫后的镇安坊是个什么模样,留在那里的姐妹们能保住一条性命就算不错,靠她们出钱去为死难者办理丧事,恐怕是力所不及的。那么就眼睁睁地看着李姥姥她们陈尸坊院无法料理吗?此事师师不知道则已,既然得知,绝难坐视。

于是师师忍了悲声,拭干眼泪,就与蕙儿商议,要拿出身边的积蓄去安葬李姥姥等遇害者。

蕙儿与师师秉性相近,对仗义疏财为李姥姥等人办理后事毫无异议,但鉴于目前金人正在城里公开搜捕李师师,她建议此事师师不要出面,只须将银子交与坊中的姐妹们料理就是了。去送银子的事也不要师师亲自去跑,交由她代办即可。

师师办这件事本不为沽名钓誉,将银子交给谁去料理皆无不可,只是若不能最后去向李姥姥送别一面,心下终是有些不忍。但几经踌躇,考虑到自己现在确实不宜抛头露面,她终于还是听从了蕙儿的劝说。

当下,师师检点出银子包裹好交与蕙儿,让她即刻送往镇安坊。蕙儿掖了银子要走,师师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忐忑。她忙又将蕙儿唤住,颇有些担忧地叮咛道,你在路上千万小心,速去速回,切莫耽搁。蕙儿自信地点头道,蕙儿道熟,遇事自会随机应变,姐姐尽管放心好了。师师没再说什么,将蕙儿送出院子,掩了院门。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边那股莫名其妙的忐忑一直在隐隐地翻腾着,好像在昭示着什么不祥的征兆。师师勉力压制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回到房里取出几件旧衣裳缝补,借以消磨时光,等待蕙儿归来。

但是蕙儿此去便永远没再回来。

送银子的事蕙儿倒是完成得很顺利。仗着道路熟悉,蕙儿穿小巷抄近道,很快便来到了镇安坊。昔日灯红酒绿、笙歌喧哗的香阁翠楼,如今已冷落颓败得如同冥界鬼市。李姥姥及几个遇害歌伎的尸体尚停放在一间厢房里,用白布单草草地罩盖着。幸得天气寒冷,尸体还未腐变。院里房中皆是冷清寂寥,留住在这里的歌伎已经不多。

蕙儿进了镇安坊,正四面巡视间,恰遇上了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唤作思玉的歌伎,是个小班头。蕙儿知道她平素能管点事,人也比较厚道,便悄悄地唤她进了一间房子,将师师捐款安葬死者的事情托付给了她。思玉含泪接了银子,表示一定尽力把死者的后事办好。蕙儿道,那就拜托姐姐,在送葬时替师师姐和我多烧两炷香吧。

事情办完,蕙儿未敢多耽搁,马上动身离去,却没走进来时的镇安坊正门,而是由后门绕了出去。然而尽管这般防范,仍没逃过张邦昌暗地布下的监视哨的眼睛。

张邦昌恐怕那些野蛮的捕役兵勇在擒拿李师师时动手粗暴,或借机猥亵,致使师师受伤甚或破相,令其在金人面前不好交代,特严令监视哨只须弄清师师的去向即可,拿人时必须报知他亲自到场,因此那些监视哨们不敢擅自动手。这时他们急速聚拢起来,交换了情况后,一方面分出人手跟定蕙儿,一方面即去驰报张邦昌。

这些监视哨中是有人见过李师师的,对她的容貌有印象。由于蕙儿的身材长相与师师相仿,他们处在较远的监视位置上辨不真切,又兼贪功邀赏心切,觑着大概其是那么个模样,便认定了这个来去匆匆的女-子就是李师师,竟未想到找那思玉去讯问核实一下。不过他们的判断虽然有误,却是揪住了一条可靠的线索,只要能顺藤摸瓜跟踪到底,寻找到李师师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蕙儿这姑娘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些天来蕙儿在兵荒马乱中出入来往,早已历练得极为机警老练,行路间那脊背上都是长着眼睛的。从镇安坊出去不久,她便本能地感觉到,身后似乎是有人在盯梢。经过驻足试探,她很快便确定了这一点。

起初蕙儿以为跟在身后的是些有-yin-邪之意的市井下流之徒,便倚仗自己道路环境熟悉的优势,串街溜巷,连续拐弯,一般的跟踪者在她这种迷宫式的走法后面,不多时便会丢了目标。然而张邦昌布置的这些捕役,都是些土生土长的京油子,对汴京城里大街小巷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蕙儿。无论蕙儿怎么迂回,他们都能猜透她的意图,有时甚至能抢先一步到蕙儿欲至的巷口处守候着。

蕙儿转来转去,见那几个闪闪烁烁的跟踪者既甩不掉,亦不上前对她动手非礼,只是非常执着地尾随着她,就感到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那些人显然是另有企图。

什么企图?

我蕙儿乃一介草民,既非朝廷政要眷属,又非商贾大户家人,有什么跟踪价值呢?

莫非这些人是想通过我找到师师姐?

几乎在这个念头从蕙儿心头闪过的同时,它马上便被肯定下来。舍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被如此跟踪的理由。蕙儿这时隐约地意识到,去镇安坊送银子,很可能是中了一个圈套。不过此时她没时间细想这个问题,她需要紧急考虑的,是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看来欲甩掉身后的跟踪者是很难了,但是决不能将师师姐的隐身处暴露给那些人。怎么办?该将他们引向何处呢?急切中蕙儿陡然想起了城西由宋江赠予师师的那套房子。师师曾带蕙儿到那里去看过,还曾说过今后要将那套房子送给她居住,甚至将房院的钥匙都交给她保管了。

蕙儿拿定了主意,就不慌不忙地又兜了几个圈子,将跟踪者引向了城西的那座院落。跟踪者随后便将院落四周监视起来。未隔多时,张邦昌即率一彪人马赶到。

那一日,张邦昌正在尚书省与几个降金的大臣议处金人交办的事务,闻报发现了李师师踪迹,大喜过望,马上宣布散会,要先去办妥捉拿李师师这件头等大事。经呈报萧庆批准,他便火急点齐了一队朝廷禁军,向城西赶来。这队宋朝的禁军自然已经是归萧庆统一节制的伪军性质了。

监视哨看到张邦昌到达,向其报告道,一切情况正常,“李师师”进了院子后没有再出去。张邦昌很高兴,命令部队散开将小院四面围定,他自己下了马走到紧拴着的院门前,亲自向里面喊话道,师师姑娘,我是当朝太宰张邦昌,可否容老夫进去一叙?

蕙儿在院内冷冷地答道,张大人要找李师师,却是找错了门,这里没住着什么李师师。

张邦昌笑道,姑娘不必打诳语了,你一进镇安坊的大门,便被我的人盯住了,一路跟随到这里,岂得有错乎?

蕙儿听了这话,方知自己是被跟踪者错认成李师师了。她刚要回一句你们认错了人,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因为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她此言一出,后果重大。

无论自己承认不承认是李师师,看这架势,今日都是断难脱身了。当然,从蕙儿一踏进这个院门,她就有了破釜沉舟的思想准备。现在若坚持分辩自己不是李师师,张邦昌追查下去,弄清自己的身份不难,那么他必要向自己逼讯师师的下落,其手段必会毒辣至极,即便是自己能够挺住酷刑的折磨不招,那种备受蹂躏凌辱的滋味,也是生不如死。万一自己挺不住,招出了师师姐的下落,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倘若将错就错冒认了自己就是李师师,令张邦昌和金人从此放弃了对师师的搜寻,却是为师师姐创造了一个安全生存下去的条件。事已至此,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与其受尽摧残而死,何如主动舍生取义,也不枉师师姐待自己情如同胞一场。以前曾有卦云,我蕙儿与师师姐的缘分不会生离,唯有死别,看来就是应在这时候了。

想到这里,蕙儿那颗紧绷着的心弦反倒逐渐松弛下来。

她定了定神,冲着院门外说道,我李师师不过是一介女冠,你张大人堂堂的朝廷宰相,不辞劳苦地前来找我,有何贵干呢?张邦昌道,实话实说吧,非是老夫要寻你,而是大金国的皇帝要寻你,老夫不过是奉旨行事而已。

蕙儿鄙夷地哂笑道,张太宰乃大宋朝臣,倒说要奉什么金国皇帝旨意,不觉得荒唐-羞-耻吗?张邦昌道,师师姑娘此言差矣,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也。如今天意属金,我张邦昌顺应天意行事,何荒唐-羞-耻之有?

蕙儿道,哈哈,好一个有德者居之,我倒要听听,那金国的皇帝何德之有?张邦昌道,金帝欲见姑娘,并不蛮掠强掳,乃遣老夫礼贤下士,恭而请之,岂非仁德之至耶?蕙儿道,你们为了对付我一个弱女-子,居然调来了数百人马,全副武装地将这小院围了个风雨不透,这也叫礼贤下士吗?倘姑娘我不随你去,又当如何?

张邦昌不耐烦地喝道,李师师,我说你莫给脸不要脸,你好好地出来随老夫走,可省得许多麻烦。如若不然,就休怪老夫无礼了。

蕙儿亦懒得再与张邦昌斗嘴,哼一声道,好吧,姓张的你与我等着。既是要见金人,我总要梳洗打扮一下,不可失了我大宋王朝的体面。你等未经我的许可,不准进来。

张邦昌点头应道,可以可以,姑娘尽管用心梳妆,老夫在外恭候便是。遂耐了性子,与众禁军在院外浴着寒风等候。反正李师师已经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出去了。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张邦昌冻得手脚麻木,鼻涕横流,浑身都快冰透了,还不见里面有动静。他实在耐不住了,扯开嗓子叫道,师师姑娘,应当梳妆好了吧?休得磨蹭了。连叫数遍,里面鸦雀无声。张邦昌骤觉情况不对,忙喝令军士赶紧进院查看。

禁军得令,如狼似虎地砸开院门。张邦昌心急火燎地紧跟着军士们跨过庭院闯进房厅。举目向前看时,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蕙儿俯卧在房厅的方砖地上,已经气绝。她的颈项上深深地刺入了一根钢簪,黏稠的血浆顺着钢簪涌出,在地面上结成一片赤泽,令人触目惊心。

张邦昌追悔莫及,顿足大骂了十几声浑蛋,也不知骂的是谁。

其时天色已晚,张邦昌命人找布单将蕙儿的遗体先就地遮掩起来,留下数名捕役在此看守。他只能且带禁军返回中书省向萧庆汇报,听候金人的指示再做善后处理。

正欲转身离去时,张邦昌忽然感到有点不对。他脚下犹疑了一下,折回身掀开布单,又细看了蕙儿的面庞一回。

这一细看,张邦昌惊诧得差点叫出声来。

张邦昌是见过李师师的。眼前的这个姑娘,虽乍看上去与李师师甚是相似,但仔细审视却有许多的区别。她比李师师年轻,脸形也比李师师清瘦单薄而棱角更为分明。这个姑娘不是李师师,肯定不是!张邦昌在心里惊叫着,面皮上却控制着没流露出丝毫异样。要不要对金人说破这一点呢?张邦昌当时还顾不上认真权衡。

回到中书省,得知萧庆赴青城宗翰大营办事去了,次日上午方回。也就是说,关于捉拿李师师的情况,要等到次日才能向萧庆汇报。这就留给了张邦昌一个时间上的空当。他即着人将思玉拘至自己府中亲自密审,证实了去镇安坊送银子的姑娘乃是李师师的贴身侍女蕙儿。张邦昌不禁感慨系之,五内俱惭,不得不暗自承认,自己堂堂须眉、大国宰相,在气节情操、品格胆魄上,皆不抵蕙儿这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之万一也。

这种感觉一出现,张邦昌追查李师师的劲头顿时消了大半。

张邦昌又考虑到,蕙儿出了事,今后李师师的行迹必会更加隐蔽,再寻查起来必会更加困难。如今既然众人都将蕙儿认作了李师师,何妨便将错就错,顺水推舟,向金人报告李师师已自杀身亡了呢?这样一来,就免掉了再搜寻下去的麻烦,顶多落个办事不力的指责,掉脑袋的罪过是没有的,硬着头皮听金人训斥一通也就罢了。就算将来金人察觉这个死去的李师师有假,只将错认的责任推到捕役身上便了。

至于那个洞悉内情的思玉,当然最好是灭口。但张邦昌感到那样做来罪孽太重,脑子里一闪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要求思玉马上离开镇安坊隐居于民间,对任何人不得提起有关李师师和蕙儿的情况。思玉不敢不从,唯提出李姥姥等人的后事尚须料理。张邦昌允诺由他负责。事后张邦昌果未食言,指派专人去妥善安葬了李姥姥等一干遇害者。

在张邦昌密审思玉的同时,李师师拒辱自裁的消息已在京城里不胫而走。

消息首先是从参加围捕的禁军口中传出的。那些禁军军士目睹蕙儿大义凛然壮烈死节的现场,无不深受震撼,不免在私下里多有议论和赞叹,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大半个汴京城。

这种汹汹传闻对张邦昌向金人的汇报构成了有力的佐证。萧庆从青城大营回到城里,听到李师师自裁的报告后,除了感到惋惜,感到张邦昌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外,对李师师死节的真实性没有产生一丝怀疑。李师师之死后来在民间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改造,乃至在野史和演义中形成了多种版本。虽其均属以讹传讹,却是体现了人们对于面对强虏而坚贞不屈者的崇敬和赞颂。后人在演义这个传奇故事时,主要是为了寄托一种精神,至于它的真实性到底有几许,倒是并不深究了。

师师亦是于蕙儿自尽的当晚就听到了传闻。

自从蕙儿出门去镇安坊后,师师便一直处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中。她不时地计算着蕙儿往返所需的时间,估计着蕙儿到了没有,事情交代好了没有,是否该往回走了,已经走到了哪里,等等。好不容易挨到蕙儿满打满算也应该回来了的时候,蕙儿却没有回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晚饭时分已过,蕙儿还是未归。挨到近戌时,师师再也坐不住。她顾不得什么危险不危险,满怀焦虑地出了院子,向着蕙儿应返之途迎过去。行不多时,就在途中听说了关于李师师死节的传闻。

师师一听传闻内容,当即便揣测到了事情的真相。那个冒名顶替自己殉难的姑娘必是蕙儿无疑,只有她才能将跟踪者引向城西那座院落。镇安坊之劫显见得是金人为诱捕我李师师设下的圈套,是蕙儿顶替我去钻了这个圈套。后来蕙儿为了掩护我,又故意将跟踪者引向了城西,最终为了我李师师的生存而冒名顶替英勇就义。整个事情的经过一定是这样的,是蕙儿在性命攸关的时刻,用她的生命保护了我!今日当死的本应是我李师师而不是蕙儿,为什么我早没想到镇安坊之劫是金人的苦肉计,为什么我不亲自去镇安坊呢!

李师师痛悔莫及,肝肠寸断,全身上下似乎都没了知觉。

她不知是如何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摸回住处的。房间里的桌凳床铺、衣被衾帐上,仿佛还留存着蕙儿芬馨的气息;空寂的院落房宇间,仿佛还回荡着蕙儿清脆甘甜的嗓音。但是可爱的蕙儿姑娘却是再也不能回到自己身边。自此后长夜漫漫、苦旅迢迢,又有何人可与相倚!

一幕幕同蕙儿朝夕与共、相濡以沫的往事历历在目,师师不敢去想,不忍去想,却不由得不想。越思越想越心痛难忍,泪水就如决堤之水奔涌不息。

房间里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作祭奠品,师师只能将蕙儿的几件衣服收拾起来,端放在案上,于两旁点燃了两支蜡烛,然后长跪在案前,和着泪水一遍遍地为蕙儿默默诵经,直到那两支长长的蜡烛燃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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