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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与书

献给菲利普·大卫[1]

耶稣降生后1330年第12个月的第23天,消息传到基督最可敬的神父——蒙上帝恩典,帕米耶主教雅克阁下警觉的耳朵里:一名德国难民暨前犹太人巴鲁克·大卫·诺依曼,摈弃了犹太教的盲目与背信弃义,改信基督教;宗教迫害期间,诺依曼在图卢兹接受了神圣的洗礼,由虔诚的牧童[2]主事;后来,这位巴鲁克·大卫·诺依曼又“像只睁大眼睛瞪着自己呕吐物的狗”似的,不时趁机——因为他在帕米耶的城镇里一直像犹太人那样生活着,与其他犹太人共处——回归那个冒犯上帝的教派和以前的犹太生活,于是可敬的主教大人下令将他逮捕,扔进地牢里。

终于,主教下令将诺依曼带到跟前。巴鲁克·诺依曼来到主教宏伟的大堂,大堂的左翼通往刑讯室。雅克阁下下令带巴鲁克穿过刑讯室,提醒他上帝已慈悲地将拯救人类灵魂的工具交到他忠心的仆人手上。

伴在雅克身旁坐在桌前的助手,是帕米耶的托钵修会修士盖拉德,也是卡尔卡松审判官的代表。在场的还有帕米耶的地方法官伯纳德、特鲁瓦的地方法官大卫,以及可敬的主教大人唤来充当翻译的一位犹太人,以防巴鲁克厚颜无耻地搬出教义与律法,因为大家都知道诺依曼是《旧约》、犹太律法与“邪恶之书”[3]的专家。

于是,雅克阁下开始盘问巴鲁克,而犹太人诺依曼也以摩西律法起誓将据实以答,不管是关于自己的,还是他会传唤作证的其他生者与死者。

接着,诺依曼说出以下自白:

今年(到上周四正好满一个月)虔诚的牧童们抵达格勒纳德,带着长刀、矛和鞭子,衣服上缝着羊皮制的十字架,举着造反的旗帜,威胁要终结所有犹太人。一个年轻的犹太人所罗门,遇见了格勒纳德伟大的保卫者,身边是他的抄写员——犹太人埃利埃泽。所罗门事后告诉我,当时他问伟大的保卫者是否能保护自己免受虔诚的牧童伤害。他回答说可以。然而,随着到来的牧童不断增多,他们连基督徒与显赫的市民的屋子都要搜查,于是他告诉所罗门他无法再提供保护了,建议所罗门搭船沿着加龙河到凡尔登去投靠一位朋友,那位朋友有更大、更安全的城堡。所罗门就坐了船,启程前往凡尔登。不幸的是,牧童在岸边看见了所罗门,也弄来小船和船桨,把所罗门从水里拉了出来,绑回格勒纳德,途中一再对所罗门说他必须改变信仰,否则就要杀他。伟大的保卫者在岸边目睹了这一切,他的手搭在前额上,向牧童走去,说道,杀死所罗门就如同砍掉他自己的头。他们回答说,如果是这样,他们很乐意实现他的愿望。所罗门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伟大的保卫者受到任何伤害,便问牧童想要他做什么。他们重复道:必须改变信仰,否则就要杀死他。所罗门表示愿意改变信仰。他们立刻用泥泞的加龙河水替他和抄写员埃利埃泽施洗——正巧与他们随行的有一位年轻的神父懂得施洗的步骤。两名虔诚的妇-人将羊皮制的十字架缝在他们的衣服上,他们才被放走了。

第二天,所罗门和埃利埃泽到图卢兹找我,告诉我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他们改变了信仰,但不是出于自愿;如果可以,他们想改回自己的信仰。他们两人还说,如果有一天耶和华仁慈地为他们开眼,告诉他们新法胜于旧法,在新信仰之下人类万物的灵魂会有比较少的罪恶感,那么他们会真心实意地自愿改变信仰。我回答说不知该给他们什么建议,如果他们的灵魂不受基督教律法之限,那么或许可以不受惩罚地回到犹太教;我会请教图卢兹裁判官大人的助理雷蒙修士,他一定能给予建议与赦罪。我和来自阿让的犹太人博奈特一起,前去见雷蒙修士与图卢兹裁判官大人的公证人雅克·马克斯律师。我描述了发生在所罗门身上的不幸,请教他们违背意志的信仰改变是否合法,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接受的信仰是否具有任何价值。他们告诉我,这样的信仰改变是不合法的。我立刻回到所罗门和埃利埃泽那里,转达了雷蒙修士与马克斯律师的解释,他们的信仰改变并不具备真正的信仰的力量,可以回到对摩西的信仰。所罗门于是派人到图卢兹议员阁下那儿,请议员阁下为他取得罗马教廷对于这项信仰改变之效力的意见,因为所罗门深怕自己回归犹太信仰会被解释为虚伪的表现。

办妥一切后,所罗门和埃利埃泽回归了对摩西的信仰,按照犹太法典的教义,用锋利的剪子修剪手上和脚上的指甲,刮干净脸上的胡楂儿,以泉水清洗全身,按照律法中外族女-子在嫁给犹太人之前的方式洁净自己身\_体与灵魂。

此后的一周,图卢兹市长的助理阿洛戴特先生载来24车的牧童,他为了发生在卡斯特尔萨拉桑一带的大屠杀逮捕了他们;在这场大屠杀中,约有152名不同年龄的犹太人被杀害。当马车抵达纳博讷郡的城堡时——20辆车已经进了大门,一大群图卢兹人蜂拥而至。后面马车上的牧童开始大声呼救,声称他们毫无罪过,还为基督的血复了仇,却要被丢进土牢。人们被这不公激怒,切断了捆绑在这些复仇者身上的绳子,把他们拉出了马车,大声地叫喊:“犹太人去死!”骚乱的人群又涌入了犹太区。当这一大群暴徒带着鞭子一般的愚钝无知和刀一般锋利的仇恨冲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正忙着阅读与写作。让他们红了双眼的不是我的丝绸衣服,而是列在书架上的书;他们把丝绸衣服塞-进自己的外套里,却把书全扔在地上,当着我的面践踏它们,把它们撕成碎片。那些都是皮封书,编上了数字,由学识渊博之人撰写的;那些书,只要他们愿意去读,就能找到成千上万的立刻杀我的理由,只要他们愿意去读,也能找到安抚、治愈心中仇恨的方法。我对他们说不要撕碎书,因为有许多书并不危险,危险的是只有一本书;我对他们说不要撕碎书,因为阅读许多书能长智慧,只读一本书却产生带来愤怒与仇恨的无知。但是他们说,一切都已写在《新约》里,它涵盖了所有时代的所有的书,因此其余的书都应该被烧掉;如果哪些书涉及《新约》未曾涵盖的内容,它们就更应该被烧掉,因为它们是异教的。他们说,他们不需要学识渊博之人的建议,他们大喊:“改变信仰,不然就把你脑袋里所有读书得来的智慧都敲出来!”

目睹这群暴民盲目的愤怒,眼看他们在我面前杀死那些拒绝改变信仰的犹太人(有些人是出于信仰,有些人则是因为常招致危险的自尊),我回答宁愿改变信仰也不愿被杀,因为无论如何,活着短暂的痛苦比死去的虚无更有价值。于是他们抓住我,将我推出屋外,甚至不准我把家居服换成更合适的服装,就带着我去圣埃蒂安大教堂。两位神父让我看散布在教堂前面的犹太人的尸体;他们的身\_体已经损毁,满脸鲜血。他们又让我看教堂前的一块石头,那景象把我吓呆了——石头上放着一颗心脏,看起来就像一个血淋淋的球。“瞧,”他们说,“这是个不肯改变信仰的人的心脏。”一群暴民聚集在心脏周围,既惊讶又厌恶地瞪着它看。我闭上眼睛不看,就有人拿石头或鞭子往我头上砸来,促成了我的决定。我说我愿意改变信仰,不过我有个神父朋友——被称作“条顿人”的尚恩修士,我希望能由他来做我的教父。我这样告诉他们,暗自希望若是落在尚恩修士手上,这位过去常与我讨论信仰的好朋友,或许可以让我无须改变信仰就免于一死。

两位神父决定亲自带我离开教堂,护送我到条顿人尚恩的家里,因为尚恩是他们的上级,他们唯恐会对他不敬。我们离开教堂的时候,我闻到烟味,看见犹太区一片火海。后来他们又在我面前杀死了一个20岁的犹太人艾瑟,并对我说:“这个人听从你的教诲,学习你的榜样。”又指着另一个年轻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从塔拉斯孔来的——说:“你的迟疑,正在残杀那些听从你的教诲、学习你的榜样的人们。”他们放开年轻人,那年轻人就脸朝着我跌在地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们就从后面给了他致命的一击。蜂拥来到教堂前的群众皆目睹此景,便问我的护卫,我是否已经改变信仰;他们说还没有,可是我们从教堂出来的时候我就求过他们,万一有人问起,请他们回答我已改变信仰,但他们拒绝了。暴民之中有人开始用鞭子抽打我的头,这一鞭痛得我眼睛都快掉出来了;我摸摸伤口,没流血,只是肿了起来,不包扎、上药或涂油膏,它也会自然痊愈的。他们继续残杀犹太人,我听得见他们的悲号。两位神父告诉我,无法保护我免受暴民迁怒,也无法护送我到告解神父的家,因为还没到那条街,我就会被杀了。我询问他们的建议。他们说:“走我们的路,我们就会帮助你。”还说:“除了大家都走的路之外,不要寻找其他途径。以你为榜样,已经有那么多人丧生了。”于是我回答:“我们回教堂去吧。”

我们回到教堂,烛光摇曳,而人们手中沾满鲜血,跪在地上祈祷。我请两位护送者稍待片刻,想看看我的儿子们会不会来。[4]他们等着,却不见我儿子现身,于是告诉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做出决定:改变信仰,或是走出教堂,犹豫不决的人在那里还是会遭到屠杀。

于是我告诉他们,想让图卢兹的教区神父做我的教父,我想到法院公证人皮埃尔也是我的好朋友,肯定能救我免于一死、免于改变信仰。但他们却告诉我,请教区神父是不可行的,当天他刚把卡斯特尔萨拉桑的牧童带进城来,长途跋涉后正在休息。跪在教堂里的那些人中有些站了起来,从四面捉住我,压着我走向石质洗礼池;他们将我的头压进水里,我只说了“教区神父”这个词,之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们就这样将我压在水里,直到我以为他们要让我像狗一样淹死在洗礼池神圣的水里为止。后来,他们带我到石阶上,强迫我和那些已经跪着的人跪在一起;我不知道那里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是谁,因为一直没看见他们的脸;我低垂着双眼看着石阶。神父开始进行洗礼的所有仪式(我是这么以为的)。不过,在神父做洗礼的礼拜之前,有位托钵修士俯身在我耳边低语道,我必须真心接受洗礼的仪式,否则还是会被杀。我向他保证一切都是出于自由意志,但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们替我取名约翰,或尚恩,我身边的人才起身离开。

等到一切结束,我请那两位托钵修士陪我回家,看看还留下了什么。他们拒绝了,因为他们又累又脏。我和他们一起去饮地窖里的酒,庆祝我接受洗礼。我不发一语地喝着酒,并不想讨论信仰问题,但他们不断向我挑衅。最后他们还是陪我回了家,看看还留下什么;我们看到所有的书都支离破碎、焚烧殆尽,钱全被偷了,只剩下七捆衣服——有些是抵押品,有些是我的,还有一件马瓦尔丝做的床罩。如今自称是我教父的那名托钵修士将成捆的衣服放进一个麻袋里。正要离开之际,我们在屋前碰见一位市府官员,这位官员和刚刚成为我教父的修士相识。他备有武器,负责保护还活着的犹太人。我的教父告诉这位官员:“这个人已经受洗,是一个好的基督徒。”官员点点头。我想办法靠近他一些。“你想当一个好犹太人吗?”他低声问我。我回答:“是的。”他又问:“你有足够的钱做一个好犹太人吗?”我说:“没有。不过你把这拿去吧!”我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拿给他。他将袋子交给其中一个手下,对我说:“那好,你什么都不用怕,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一个好基督徒,这样就能保命了。”

离开我家一段距离后,我的教父和我又遇见十位市府官员,他们带着众多武装的警卫。其中一人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问我:“你是犹太人?”我压低了声音以防修士听见,告诉他我是。这位官员要求托钵修士让我走,将我交给一位军衔为中士的军人,以市政府当局之名命令他保护我。当我们来到市政厅附近,我告诉每一个发问的人,我是犹太人;但当穿越恶名昭彰的窄巷,人们问那中士我是不是一个拒绝受洗的犹太人时,他就依照我的建议告诉他们:我已经受洗,是个好基督徒。

入夜,对犹太人的烧杀掳掠仍在持续;火光照亮了城镇,四处扬起狗吠声。到了晚上,街道再次空无一人,我告诉中士,我的良心受到困扰,想去见图卢兹的教区神父,请教他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接受的洗礼是否合法。当我们抵达教区神父家时,他正在用晚餐,中士替我发言:“我带来一名想请您亲自为他洗礼的犹太人。”教区神父回答:“我们现在正在晚餐。坐下来加入我们吧!”我不想吃,于是环顾餐桌,在众多宾客中认出了我的老朋友皮埃尔。我示意他到一旁说话,向他表示我不打算接受洗礼,请他告诉教区神父不要强迫我,因为这样的洗礼是不合法的。皮埃尔为我处理了这件事,在教区神父耳边低声转达了我的话。然后他请中士离开,因为他要亲自保护我。他将我交给另一位值得信任的中士,要我和他一起去纳博讷的城堡,看看城堡院子里遭屠杀的犹太人尸体中,有没有我儿子的踪影。等我们坐回餐桌,教区神父问我:“你想现在受洗,还是等到明天?”皮埃尔将他拉到一旁,悄悄地与他讨论某些事。我不确定他究竟说了什么,但教区神父的回复是:“我当然不希望强迫任何人受洗,无论他是犹太人还是其他种族。”我从这里推断,我被迫接受的洗礼可以视为无效。

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我询问皮埃尔的意见:待在纳博讷的城堡里比较妥当,还是离开?皮埃尔告诉我,躲在城堡里的犹太人不是受洗就是被杀,所以他们认为我应该离开前往图卢兹。皮埃尔给了我三先令,陪我走到十字路口,那里的大路就通往蒙特吉斯卡尔。他叫我走得越快越好,遇上任何人都只能说德语。

于是我匆匆赶往蒙特吉斯卡尔。当我终于抵达,正在穿过市镇广场的时候,突然一群暴民手拿着鞭子和刀子,不知道从哪儿涌过来捉住我,问我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我请他们告诉我他们是谁,他们说:“我们是虔诚的牧童,侍奉基督信仰。”接着又道:“以天上与地上的天国之名,我们应当终结所有不追随他的道路的人,无论是犹太人或非犹太人。”我告诉他们我不是犹太人,并问道:“天上与地上的天国,可以通过鲜血与火光到达吗?”他们回答:“哪怕只有一个怀疑的灵魂,也足以剥夺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与天国,就像一只得了疥癣的羊足以感染整群羊一样。”他们还说:“屠杀一只得了疥癣的羊,难道不比整群羊都受到感染更好吗?”然后他们大喊着:“逮捕他!他的话充满怀疑和不信!”于是他们绑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走。我又问道:“你们的权力已经大到可以剥夺人们的自由吗?”他们答道:“我们是基督的士兵,我们拥有最终的权力,将患病的人和健康的人分开,将异教徒和信徒分开。”

我对他们说,信仰源自怀疑,而怀疑就是我的信仰,我是犹太人,希望他们不要绑着我的手杀我。人群在这时散开了,他们并不关心学问上的讨论与辩证,反而走进一条暗巷,在那儿抓捕了另一个受害者。他们把我带到一幢大房子里,关进又大又深的地窖,那里还有十个犹太人,包括博学的贝尔纳多·卢波和他因善心而被称为“好人”的女儿。我们整夜祈祷直到翌日,决定不接受他们的洗礼,坚持自己的信仰。我们的祈祷只被老鼠打断过几次,它们又肥又大,整个晚上都在角落里吱吱地叫、满地窖地钻来钻去。翌日,他们带我们出去,在监视下把我们送到马泽尔,再从那里到帕米耶。[5]

“你曾在帕米耶或其他地方,按照摩西律法重回犹太教信仰吗?”

“没有。根据《塔木德》的教义,只有自愿依基督教规定改变信仰,然后又想重回旧信仰的人,才必须遵行我早先描述过的程序:剪去指甲与头发,清洗全身上下——因为他被认为是不洁的。但若不是自愿依基督教规定改变信仰,而是受到逼迫,那么这就不适用了,而这样的信仰改变也被视为无效。”

“你可曾告诉任何在生命受到威胁下受洗的人,他们的信仰改变是无效的,这样他们便可以不受惩罚地、平安地重回犹太教信仰?”

“除了先前曾告知所罗门与埃利埃泽之外,没有。”

“你可曾告诉任何犹太人,只为免于一死而接受洗礼,之后便可重回犹太教?”

“没有。”

“你可曾出席改变信仰的犹太人重回摩西信仰的仪式?”

“没有。”

“你认为自己的信仰改变是无效的?”

“是的。”

“你为何自愿暴露在异教的危险之下?”

“因为我希望与自己和平相处,而非与世界和平相处。”

“请解释。”

“因为一方面我不知道基督教徒所信为何,又为何相信;而另一方面,我确实知道犹太教所信为何,又为何相信,而且我认为他们的信仰需要受到律法与预言书的证实,那是我身为医生研读了20年的东西,就算那信仰能提供安全的庇护,除非能证明它与律法、预言书是一致的,否则我不会信基督教。我宁愿死,也不会放弃我的信仰。”

这就是和巴鲁克·大卫·诺依曼关于基督教信仰的辩论的开始,他一直以他顽强的论点抵抗,而基督最可敬的神父——蒙上帝恩典,帕米耶主教雅克阁下,表现出无限的耐心,不遗余力,也不顾惜时间地要带巴鲁克认识真理。然而这个犹太人固执己见,信赖《旧约》,拒绝雅克阁下仁慈赠予的基督教信仰之光。

1330年8月16日,巴鲁克终于动摇了,他认罪并宣布放弃犹太信仰。他们已经将听证会的记录念给他听,当他被问到是受到拷打时还是在那之后认罪的,诺依曼回答说是在那之后认罪的,大约在清晨3点左右,当日傍晚,他未被带进拷问室就做了同样的忏悔。

出席这次听证会的有蒙上帝恩典,帕米耶主教雅克阁下,帕米耶的托钵修会修士盖拉德,地方法官伯纳德,特鲁瓦的地方法官大卫,一名犹太人,还有我们——卡尔卡松审判官的公证人纪尧姆-皮埃尔·巴特尔与罗伯特·罗贝库尔。

我们都知道,巴鲁克·大卫·诺依曼在同一个法庭上还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第二年5月中旬,他宣称在重读律法与预言书之后,他的信仰再次动摇。随后是一场对希伯来人起源的漫长的辩论﹔雅克阁下耐心与冗长的争辩,又一次让巴鲁克摈弃了犹太教义。最终审判是在1337年11月20日。然而听证会的记录并未保存下来,杜维诺依合理地推断,不幸的大卫·诺依曼很有可能饱受折磨而死。另一个消息来源则指出,有一位巴鲁克同样因为思想犯罪,在20年后被烧死在火刑架上。但很难想象这指的是同一个人。

说明

巴鲁克·大卫·诺依曼的故事,实际上是《宗教裁判所记录》(Registers of the Inquisition)第三章的译文。雅克·福尼尔,即未来的教皇本笃十二世,在其中一丝不苟地、巨细靡遗地记下了在他审判下的认罪与证供。这份手稿保存在梵蒂冈图书馆中,编号4030。我只省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对三位一体、基督即弥赛亚、律法书所言之实现的讨论,以及对《旧约》中的某些断言的否认。译文以罗马圣路易斯教堂的前任教区神父让-马利·维达尔的法语版本,以及可敬的伊格纳西奥·冯·多林格1890年在慕尼黑出版的天主教注释本为基础。这些文字及其学识渊博、富有教益的注释,都经过了多次再版,就我所知的最近一次再版是1965年。原始手稿(“以两栏抄写在美丽的羊皮纸卷上”)读来有如聆听远方的回声——巴鲁克的回声,如果我们将他的声音也包含在译文中,就如同耶和华思想的回响。

我偶然发现了这篇文章,正是在我愉快地完成了《鲍里斯·达维多维奇之墓》的时候,这让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它和我完成了的故事如此相似,我看到完全一致的动机、日期和名字,不论创世时作为上帝一方,还是魔鬼一方的。

道德信仰的一致性;牺牲者溅洒的鲜血;相仿的名字(鲍里斯·达维多维奇·诺夫斯基和巴鲁克·大卫·诺依曼);诺夫斯基与诺依曼被捕日期的巧合(在致命的12月的同一天,只是跨过了六个世纪:1330年到1930年)——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就像对时间轮回这一传统学说的隐喻:“眼前所见即是一切,它曾发生在最遥远的过去,也会发生在未来。”(马可·奥勒留《沉思录》,第6卷第37节)在与斯多葛学派(更常与尼采)的论战中,J. L. 博尔赫斯这样阐述他们的学说:“这个世界时常被创造它的火焰吞噬,然后重生,经历同样的历史。同样地,分子微量融化后,又会形成石头、树木与人类……甚至美德与白昼,因为对希腊人而言,名词都具有实体。每把剑、每个英雄、每个平凡的无眠夜,都会周而复始、重复上演。”

在这里一系列变化无关紧要。然而,我还是宁愿选择精神上而非历史上的日期序列:如我所言,我是在写完鲍里斯·达维多维奇的故事之后才发现大卫·诺依曼的历史的。

[1] 菲利普·大卫(Filip David):塞-尔维亚著名作家。

[2] 牧童(Pastoureaux):指1251年和1320年在神秘教义和政治激\_情驱使下在法国发生的两次民众骚乱的参与者。1251年,法国东北部的农民指责贵族、教士和中产阶级对国王的命运漠不关心。更为严重的是1320年大规模的牧童起义,为指责腓力五世未参加十字军远征,被剥夺神职的教士和江湖术士率领牧童们抢掠巴黎,包围国王,从监狱中放出犯人壮大自己的队伍。他们(约4万人)向法国西南部进军,沿途大肆屠杀,最后被卡尔卡松总兵击溃。

[3] 对著名的《塔木德》有诸多同样著名的比喻,“邪恶之书”只是其中之一。1320年,教皇约翰二十二世下令稽查这本异教书的每一个版本,并处以火刑烧毁。我们知道,当时在整个基督教世界,关卡的士兵都会漫不经心地(除非是出于私心)搜查犹太人的长袍,翻找走私商品——丝绸、皮革与香料;圣伯纳犬仗着它们能闻出“邪恶之书”味道的本事,总会去嗅蓄着胡子的商人身上油腻的长袍,把嘴巴凑到受惊了的妇-人的裙底。最终,这些狗引起了一场形势严峻的狂犬病传播,它们还咬起了基督徒商人,把嘴巴凑到了无辜的朝圣者、牧师和修女的长袍下——这些修女们常走私鱼干和卡芒贝尔干酪(俗称“魔鬼的粪便”,产自加泰罗尼亚)。然而,追查《塔木德》的行动并未就此停止。1336年,光是号称“铁打的”(en fer)吉恩·盖伊就查获并烧毁了两货车的渎神之书,而他此前与此后的成就对当今的研究者而言仍是个谜。这位“铁打的”吉恩·盖伊(他的一些敌人,着迷于对en fer的发音的联想,也因为嫉妒,把它读写成Enfer,意为“地狱”)似乎表现出异常的狂热:除了《塔木德》以外,他还焚烧未列在教皇官方目录中的书,还有人。所以他曾一度受到来自神职人员的压力,他们十分惧怕他,他们按照教皇与上帝的旨意行事。众所周知,铁打的吉恩·盖伊成为了这场血战的胜利者,他的敌人大多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据说,他最终几近疯狂,死于自己的修道院室里,身边围满了书与狗。

[4] 关于上述文句,一位现代评论家迪韦努瓦做出以下解释:“虽然档案中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记录,我们还是倾向于将巴鲁克的这一陈述理解为:不仅是对于被迫改变信仰的痛苦与耻辱的缓兵之计,也是一种精明的策略——如果儿子能成功免于改变信仰,就足以使博学的巴鲁克不至于受人鄙弃;如果儿子们被处死,他的决定就会因痛苦而增强,死反而像是救赎。”

[5] 在帕米耶裁判官阿诺·德让的法令下,帕米耶教区内的犹太人有自由生存的权利。1298年3月2日颁布的这条法令——它禁止居民与市政府当局“过于严苛与残酷”地对待犹太人——显示出在艰难的时代,居民个人的态度与勇气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命运,而懦夫相信命运不可避免,断言那是注定的、历史之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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