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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三个月后,帕特吉乌斯按照西南部的标准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商船海员管理处处长专程从珀斯赶来,同行的还有州长。镇上的大人物也都参加了庆典——市长、港务局局长、牧师,还有最近五任灯塔看守人中的三位。他们聚集在这里,庆祝杰纳斯灯塔点灯四十周年。舍伯恩全家也因此获得了一个特别的短期上岸假期。

汤姆的手指在他的脖子和紧箍着他的立领之间捋了一圈。“我觉得我像一盘圣诞鹅肉!”汤姆对拉尔夫抱怨。两人站在后台,透过幕布往外看去。这些年和杰纳斯一直有合作的市政工程师以及港口和灯塔的工作人员都已坐在了舞台上。这是一个夏天的夜晚,窗外传来蟋蟀的叫声。伊莎贝尔和她的父母坐在大厅的一边,比尔·格雷斯马克抱着露西,露西坐在他的膝盖上,嘴里轻声地哼唱着童谣。

“你只要专心喝免费啤酒就行了,孩子。”拉尔夫低声对汤姆说,“我看乔克·约翰逊今晚也不会唠叨太久——那身装扮非热死他不可。”他朝一个满头大汗的秃头男人的方向示意,那个人穿着貂皮领子长袍,佩戴着市长链。破旧的市政大厅里,庆典活动即将开始,那人走来走去,准备过一会儿的发言。

“我等下来找你,”汤姆说,“上个洗手间。”说着他往大厅后面的厕所走去。

走回来的路上,他注意到有女-人似乎一直在盯着他。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裤子的拉链,又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其他人。但她还是看着他,等走近了,她说:“你不记得我了吧?”

汤姆又端详了她一下。“对不起,我想你认错人了。”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红着脸说。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汤姆终于认出了他第一次来帕特吉乌斯时船上的那个女孩。她现在老了,也变瘦了,眼睛下面有了深深的黑眼圈。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还记得她穿着睡-衣,大眼睛里满是惊恐,被一个喝醉了的笨蛋逼得整个人都贴在墙上。这些年里,有那么一次两次,他也曾好奇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好奇谁成了她停靠的港湾。他从没想过要将这个小插曲告诉任何人,包括伊莎贝尔。

“我只是想谢谢你。”那个女-人说道。这时,从大厅后门传来的一个喊声打断了她。“我们要开始了。快进来吧。”

“不好意思。”汤姆说,“恐怕我得先走了,回头再聊。”

他刚回到舞台,会议就开始了。一些老灯塔看守人做了演讲,说了不少逸事,然后是按照灯塔原型制作的一个模型的揭幕仪式。

“这个模型,”市长骄傲地宣布,“是由我们当地的慈善家塞-普蒂默斯·波茨先生捐赠的。我很高兴,波茨先生和他美丽的女儿汉娜和格温今晚也参加了我们这个小小的聚会。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向他表示感谢。”他举手向大家示意一位坐在两位女士中间的老人。汤姆认出坐在老人身边的第一位女士便是船上的那个女孩,他整个人晃了晃,看了一眼伊莎贝尔,她和其他观众一样正在鼓掌,脸上带着生硬的笑容。

市长继续说道:“女士们先生们,当然,我们现任的杰纳斯灯塔看守人汤姆·舍伯恩先生也在现场。我想汤姆一定很乐意跟大家讲一讲他在杰纳斯岩上的生活。”他转向汤姆,示意他上讲台。

汤姆愣在那儿,没有人对他提过演讲的事情。他整个人沉浸在一片眩晕之中,原来他很早就遇见过汉娜·伦费尔特。观众鼓起掌来,掌声比第一次还要热烈。市长再次示意他:“来吧,小伙子。”

那一瞬间,汤姆觉得从那艘船被冲上岸的那天起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似乎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可是他在观众里看到了伊莎贝尔、波茨一家,还有布鲁伊,一切都是如此真实,残酷而沉重,让他无所遁形。他站起来,心里怦怦狂跳。他向讲台走去,仿佛等待他的是绞刑架。

“噢,上帝,”他开始说,引得观众席上响起一阵轻快的笑声,“真没想到还有这个。”他把手在裤子两边擦了擦,然后扶住讲台。“在杰纳斯上的生活……”他停下来,陷入沉思,喃喃地重复道,“在杰纳斯上的生活……”他要怎么解释那种遗世孤立?要怎么让别人了解那里的世界?对于别人来说,那里几乎相当于另一个星系。他站在这里,站在一个普通的房间里,房间里挤满了人,挤满了其他生命。他面对着汉娜·伦费尔特,杰纳斯的生活就仿佛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瞬间破灭了。长时间的沉默。有些人清了清喉咙,有些人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杰纳斯灯塔是由一群很聪明的人设计的,”他说,“再由一群很勇敢的人将它建造完成。而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让那盏灯一直亮下去。”他尽量围绕着技术和实践的话题。“大家都觉得灯塔的灯一定很大,其实不是——真正的光源是白热纱罩里煤油燃烧蒸发形成的火焰。火焰发出的光被放大后,直接穿过一组巨大的玻璃棱镜,棱镜高十二英尺,我们把它叫作一阶菲涅耳透镜,光线被折射后形成一道强烈的光束照射出去,三十英里的范围内都能看到。想象一下,一个这么小的东西能够变得那么强大,让你在几十英里之外都能看到,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而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让它保持干净,能够一直旋转下去。

“待在那里,就像是待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除了季节变换,什么都不会改变。澳大利亚的海岸线上还有很多灯塔,还有很多同伴跟我一样,为了保障船只航行的安全,为了需要灯光的人留在灯塔上,尽管我们可能永远看不到那些人,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要说的,真的。你永远不知道海浪会给你带来什么——海洋可能会把任何东西扔向我们。”他看到市长正在看他的怀表,“好了,我觉得我已经占用了不少时间,这个季节很容易口渴。谢谢大家。”他说完,回到座位上坐下。

“伙计,你还好吗?”拉尔夫小声地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不太喜欢这样的惊喜。”汤姆简单地说。

宴会是哈斯拉克上校夫人的头等大事。她并不满足于帕特吉乌斯的社交圈,所以今晚有来自珀斯的客人,她很高兴。她四处游走,介绍宾客相互认识,还给他们找共同的话题。她时刻留意诺盖尔斯牧师喝了多少雪利酒,将处长夫人拉入到关于制服上的金边有多难洗的小讨论中。她甚至还说服老内维尔·威特尼什讲了一八九九年发生的事情——一艘运送朗姆酒的纵帆船在杰纳斯附近着了火,内维尔救了全体船员。“当然,那还是联邦政府成立之前的事,”他说,“联邦灯塔服务体系直到一九一五年才接管所有的灯站。自那以后,可多了不少繁文缛节。”州长夫人出于责任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他是否知道自己有很多头皮屑。

上校夫人四下环顾,终于找到了她的下一个目标。“伊莎贝尔,亲爱的。”她一只手搭上伊莎贝尔的手肘,“汤姆的演讲可真有趣啊!”又轻声细语地对坐在伊莎贝尔身上的露西说:“今晚你要很晚才能睡觉了,年轻的女士。要做妈妈的乖女儿哦。”

伊莎贝尔微笑道:“她很乖。”

哈斯拉克夫人一伸手,很有技巧地钩上一个正巧走过的女-人的臂弯。“格温,”她说,“你知道伊莎贝尔·舍伯恩吧?”

格温·波茨犹豫了一会儿。她和姐姐要比伊莎贝尔年长不少,而且她们是在珀斯上的寄宿学校,两个人都不认识伊莎贝尔。上校夫人很快化解了她的犹豫。“格雷斯马克。你一定知道伊莎贝尔·格雷斯马克。”她说。

“哦,我当然知道。”她礼貌地笑,“你爸爸是校长。”

“是的。”伊莎贝尔回答,胃里忽然感到一阵难受。她看了看四周,似乎在逃避对方的眼睛。

上校夫人开始后悔给她们介绍。波茨姐妹从来没有真正地与当地人融合在一起。后来又发生了德国人的事情,她们姐妹……噢,天哪……正当她考虑如何缓解眼前的尴尬时,格温和站在不远处的汉娜打了个招呼。

“汉娜,你知道刚才做演讲的舍伯恩先生和伊莎贝尔·格雷斯马克结婚了吗?她是校长的女儿。”

“不,我不知道。”汉娜说。她走过来的时候,似乎还在想别的事情。

伊莎贝尔僵在那儿,似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看着一张憔悴的脸慢慢地转向她,不由自主地抱\_紧-了露西。她想要道一句问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的小家伙叫什么名字?”格温微笑着问。

“露西。”伊莎贝尔竭尽全力才能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逃离这里。

“很可爱的名字。”格温说。

“露西。”汉娜就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她注视着孩子,伸出手去抚摸她的手臂。

伊莎贝尔往后退去,惊恐地看着汉娜用探询的目光盯着小女孩。

露西似乎被她的触摸催眠了。她看着那双深色的眼睛,仿佛在研究一个谜题。“妈妈。”她说。两个女-人同时眨了眨眼睛。她转向伊莎贝尔。“妈妈,”她又说了一遍,“我困了。”然后揉了揉眼睛。

那一刻,伊莎贝尔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亲手把孩子交给汉娜的画面。她才是孩子的母亲,她有这个权利。哦,不,不行,她曾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她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她一定要坚持下去。

“噢,看,”哈斯拉克夫人看到汤姆走了过来,说,“这可是现在的热门男士。”她把他拉了过来,自己顺势摆脱他们,走向另一群人。汤姆急于找到伊莎贝尔,可以一起偷偷回家。当看到和伊莎贝尔一起说话的人时,他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汤姆,这是汉娜和格温·波茨。”伊莎贝尔努力想挤出—个微笑。

汤姆瞪着她们,伊莎贝尔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抱着露西。

“你好。”格温说。

“很高兴这次可以如此体面地见到你。”汉娜终于将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

汤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体面?”格温问。

“其实我们很多年前就遇到过,只是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

伊莎贝尔不安地看看汤姆,又看看汉娜。

“你的丈夫很英勇。是他把我从一个——唉,纠缠我的人手中解救了出来。在从悉尼到这儿的船上。”她为格温解了惑,“噢,我等会儿再告诉你,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接着她对汤姆说:“我不知道你在杰纳斯。”

他们站在那里,只有一步之遥,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爸爸。”露西打破了沉默,向汤姆伸出双\_臂。伊莎贝尔抱\_紧-了她,可孩子却-搂-住他的脖子。汤姆让她爬到他身上,她抱着他,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隆隆的心跳声。

汤姆正要找机会离开,汉娜却碰了碰他的手肘。“对了,我喜欢你演讲时说的话,‘灯塔是为了需要它的人而存在’。”她花了一点时间组织语言。“舍伯恩先生,我能问你件事吗?”

她的要求让他感到恐惧,但他还是说道:“什么?”

“可能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船会从很远的海里救人吗?你有没有听说有小船被捞起来的事情?也许,幸存的人被带到别的国家去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汤姆清了清喉咙。“我想,只要跟海洋有关,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

“我明白了……谢谢你。”汉娜深深地呼吸,又看了一眼露西。她转向她的妹妹。“格温,我想回家了,我不太适合这里。你能替我向爸爸告别吗?我不想打扰他。”她又对汤姆和伊莎贝尔说:“不好意思。”她离开的时候,露西困倦地挥了挥手说“再见”。汉娜挤了个笑容给她,答:“再见。”她喉咙有些哽咽,又说,“你的女儿很可爱。对不起,先走一步。”然后匆匆向门口走去。

“实在对不起,”格温说,“几年前,汉娜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她的丈夫和女儿葬身大海,格蕾丝要是还活着,应该跟你女儿差不多大。她看到孩子就会受不了。”

“太可怕了。”伊莎贝尔喃喃地说。

“我去看看她。”

格温走后,伊莎贝尔的母亲加入了他们。“露西,为你的爸爸自豪吗?他是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啊?会演讲,还会很多其他事情。”她转向伊莎贝尔,“要我把她带回家吗?你和汤姆可以好好玩。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跳舞了。”

伊莎贝尔询问地看着汤姆。

“我答应了拉尔夫和布鲁伊,和他们一起喝一杯。”他没再看他的妻子,大步走入了黑夜。

那天晚上,伊莎贝尔洗脸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汉娜悲伤憔悴的模样。她又往脸上泼了点水,想要洗去那张令她痛苦不堪的脸。可她却洗不去那个画面,也无法回避另一个事实,汤姆以前遇见过汉娜,这让她的心里隐隐感到一丝恐惧。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的感觉更糟了,不知怎的,她觉得脚下原本坚实的土地仿佛已在不知不觉间分崩瓦解。

伊莎贝尔久久不能从那样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那么近的距离,她看到了汉娜·伦费尔特眼睛里的阴郁,闻到了她身上的粉的香味,几乎切身感受到了她的绝望。可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会失去露西。她手臂上的肌肉到现在还僵硬着,仿佛依然紧-紧-抱着露西。“噢,上帝啊,”她祈祷,“上帝啊,请赐予汉娜·伦费尔特安宁吧。请让露西永远不离开我身边。”

她走进露西的房间,轻轻地从露西手上抽走图画书,将书放在梳妆台上。“晚安,我的天使。”她给了露西一个晚安吻,抚摸着孩子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将眼前的这张脸与刚才镜子里出现的汉娜的幻象进行比较,仿佛要在这下巴的弧线和弯弯的眉毛里找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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