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论诗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42]何为是?”
余曰:“《国策》[43]、《南华》[44]取其灵快,匡衡[45]、刘向[46]取其雅健,史迁[47]、班固[48]取其博大,昌黎[49]取其浑,柳州[50]取其峭,庐陵[51]取其宕,三苏[52]取其辩,他若贾、董[53]策对,庾、徐[54]骈体,陆贽[55]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56],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57],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58]知己。”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59]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
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60]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61]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62]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
复相与大笑而罢。
译文
有一日,芸问我道:“各种古文,应当师法哪一家为好?”
我答说:“《战国策》《南华经》,取其轻灵机智;匡衡、刘向,取其典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恢宏博大;韩愈,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峭拔;欧阳修,取其跌宕有致;三苏,取其雄辩;其他诸如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体文章,陆贽的上奏议论,可资借鉴的地方难以一一详说,全在于自己的慧心领悟了。”
芸说:“古人的文章全在识见高妙,谋篇气势恢宏。女-子学它,恐怕难以入门。只有写诗这件事,我还稍微有点儿领悟。”
我说:“唐代科举,以诗发现人才。而写诗的宗师必然首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学习哪一个人呢?”
芸发议论道:“杜甫之诗锤炼精纯,李白之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吧。”
我说:“杜工部是集诗歌大成的人,学诗的人多数效法于他。你却独取李白,为什么呢?”
芸回答道:“格律谨严,词旨老当,当然是杜甫所擅长的。但是李白的诗宛如藐姑射山上的仙女,有一种落花流水的雅趣,让人心生爱慕。并非杜甫不如李白,不过是我的内心师法杜甫的心思浅淡,喜爱李白的心思情深罢了。”
我笑着说:“真没有料想到陈淑珍还是李青莲的知己呢。”
芸笑着回答:“我还有一个启蒙的老师白乐天先生。时常感念在心,从不敢忘怀。”
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芸回答:“他不是写《琵琶行》的人吗?”
我笑道:“真是神奇啊!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是多么有缘分呀!”
芸笑道:“和‘白’字有缘分,将来恐怕白字连篇啊。”吴语中,将错别字读作白字。
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我说:“你既然如此了解诗,那么也就知道赋的优劣取舍了吧?”
芸说:“《楚辞》是赋的源头,我学识浅陋,看懂颇难。仅就汉晋人而言,格调高古,语言精练的,似乎觉得司马相如最好。”
我开玩笑说:“当初卓文君跟随司马相如私奔,或许不是因为他的琴艺而是因为他的文章了哦?”
两人再次一起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