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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茶

姑娘当真好气场,不慌不乱不尴尬。

她盯着公道杯,轻轻摇摇头。豆儿姐,她说,今天我是奉命而来,你就算用开水泼我,我也不会走的……

她又把目光锥在成子脸上,一字一句地说:

今天的这次斗茶,我和我爸爸等了2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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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改变你的生活。

不过它一旦做到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故事是酒,有些是茶,是苦是涩,是回甘是解渴,单看你怎么喝……

谢谢你肯给面子,没把这杯茶谢绝,既然端杯在手,那就细品慢啜,别心急,别把接下来这段文字匆忙跳过。匆忙了那么长时间,你就耐心这一回好吗?好的。

且听我说:

茶中公案多,包括一休哥。

就是动画片里“哥几哥几哥几哥几哥几哥几,阿里斯达依”那个,真的。

话要从头说,茶也一样。

“茶中故旧是蒙山。”

蒙顶山上七株茶,西汉年间的事了。

有史可考最早的种茶人,是修道者吴理真,后世称之为甘露道人。

甘露道人以降,茶艺茶学再到茶道,茶的登堂入室长路漫漫。自汉而唐,士子正途是经学坟典,茶是杂学,难入正统。直到有一个口吃貌陋的弃儿,于苕溪之滨结庐,写了一本《茶经》。斯人名陆羽,后世尊为“茶圣”。

全唐诗收有陆羽的《六羡歌》: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

诗即人,有幽思恬淡,有禅气潺潺,仿如茶一盏。诗无达诂,却也并不难解,陆羽自幼被竟陵龙盖寺智积禅师收养,积公本就是茶僧。

茶由唐盛,唐人饮茶,始于僧家。

从唐到五代,最出名的茶僧有四人:一字茶僧,赵州古佛,禅月贯休,江东皎然。

皎然最狂,皎然为茶狂,皎然创茶筵,更有赞茶诗云: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

古来名寺出名茶,供佛、待客、自饮、结缘,且以茶礼入仪,譬如百丈怀海禅师的《百丈清规》。

清规既定,后世泽被,饮茶一度成为参禅必备。

至北宋政和年间,禅门巨匠圆悟克勤手书了“禅茶一味”四字,这亦是他亲身悟得的禅理。

禅是方便法门。

佛法至博,法门八万四千,不离总纲“四谛”。

四谛者,苦、集、灭、道,知苦,灭苦。

茶也是苦的,茶者,制苦,抿苦。

岁月沧桑,圆悟克勤的真迹后来漂洋过海,登陆了日本萨摩藩(今鹿儿岛)。

再后来,一个叫村田珠光的僧人得到了这幅字。彼时,他刚因违反寺规,被净土宗寺庙赶出山门,刚刚从奈良来到京都。传与他这幅字的人是个禅宗和尚疯癫僧人,名唤一休宗纯。

一休宗纯俗称“聪明的一休”。

就是动画片里“哥几哥几哥几哥几哥几哥几,阿里斯达依”那个。

一休哥慧眼识珠,村田珠光终成大器——悬圆悟墨迹于壁龛,开山立派创草庵茶,成为日本茶道的鼻祖。

和汉无境,谨敬清寂,日本茶道自此而兴。

那幅“禅茶一味”被奉为至宝,至今还在日本奈良大德寺高悬。

……

好了,基本知识回顾完毕。

接下来开始大反转了哈,诸看官坐稳,且听我喷(方言,闲扯)。

其实有些话啊,但分谁来说。“禅茶一味”这一类的公案,有时是真理,有时是放屁。

你我芸芸白衣,茶嘛,喝就好好喝,张嘴闭嘴扯什么公案,纯属狗屁。

根器够了吗?福慧资粮足了吗?境界到了吗?

境界未到,就硬把茶和禅扯到一起,把茶和道拉到一起,牵强又苟且,不过演戏。

同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也是狗屁。

去你妹的,读偈读半截。

连上后两句读读看好吗?好的。“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赵州茶、德山棒、临济喝、酒肉穿肠过,表面上做文章有意思吗?

好东西别瞎糟践,火候未到就瞎学,你不入魔谁入魔?

祖师大德们说酒说肉也好,喊打喊杀也好,引茶入禅也罢,不过是为弘法利生故,行的自度度人之方便说。

公案利如刃,机锋疾如电,电光石火间手起刀落,岂容胡打乱参。

好了喷完了,欢迎丰富联想对号入座。

走了走了,喝茶去了。

(一)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改变你的生活。

不过它一旦做到了,就是一辈子。

这个故事是壶茶,是苦是涩,是回甘是解渴,单看你怎么喝。

生火烧水温盏洗碟,讲故事和泡茶,道理都是一样一样的。

初火新烟老茶头。

每日的申时茶,我习惯在“茶者”喝。

原因很简单:一生太短,尽量和有意思的人一起玩。

茶者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成子和豆儿的小茶舍。

他俩是我的朋友,奇葩两个,一个曾是只中建材西北地区销售负责人,年业绩过亿,一个曾是头彪悍的中学教导主任,令学生们谈虎色变。

若没成子的悬崖勒马,豆儿早在当年的支教骗局中被卖进山沟沟里了。

如果没有豆儿的死缠烂打,成子现在早就剃头出家庙里当和尚去了。

他俩生死虐恋几如一部韩剧,直到洞房花烛那天才惊觉,原来是黄发垂髫旧相识。

我曾记录过他们的这段传奇:

……

豆儿两岁时的一天,被爷爷放在大木盆里洗澡,那天有太阳,爷爷连人带盆把她晒在太阳底下。这时,家里来了客人,是从西北远道而来的远房亲戚,随行的还有一个九岁的小哥哥。

大人们忙着沏茶倒水、寒暄叙旧,嘱咐那个小哥哥去照顾豆儿,小哥哥很听话地给豆儿洗了澡,然后包好浴巾抱到了沙发上,他很喜欢豆儿,-搂-着豆儿哄她睡觉,哄着哄着,自己也睡着了。

大人们不舍得叫醒他们,他们脸贴着脸,睡得太香了,美好得像一幅画。

那个九岁的男孩不会知道,二十四年后,身旁的这只小姑娘会成为他的妻子,陪他浪迹天涯。

机缘果真有趣,往事不多提,想了解的自己翻《乖,摸摸头》去。

成子的人生很戏剧。

本是业界精英、青年才俊,却在30岁时急转弯,锦绣前程脑后弃。他那时追随一个云游僧人飘然而去,缘化四方。

豆儿那时没少为他哭,她暗恋他,话却一直未曾挑明。

僧人是个老人,是个奇人。

僧人禅净双修,更是位茶中方家,万缘放下,独爱一杯茶,终年遍访名茶,行脚天涯。

成子以俗家侍者弟子的身份追随他,他由茶入禅,随缘点化,举杯间三言两语化人戾气,调教得成子心生莲花……师徒二人踏遍名山,遍饮名泉,访茶农,寻野僧,如是数年。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绵绵夜雨中,僧人躬身向成子打了个问讯,开口说了个偈子……偈子念罢,比丘转身,襟袖飘飘,不告而别。

成子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半乾坤袋的茶还在肩上。

没做任何解释,僧人把成子扔回了红尘。没等缓过神来,豆儿从天而降,把成子重新赖上了,赖得惊天动地。

暂了佛缘,却续了夙世因缘,走的和来的都刚刚好,好像一根接力棒,出世入世间的一场接力赛。

巧啊巧啊,巧得仿佛是有意而为之,只是,僧人怎知豆儿当时就在成都呢?

豆儿后来随成子走完了十万大山,二人歇脚滇西北,蜗居在丽江古城王家庄巷一隅,开了小茶舍一间。

豆儿告别了前程和家乡,给成子当了老板娘,跟他学茶,帮他卖茶。僧人没教成子读过经,没给成子讲过法,但教会了他喝茶。

有时和成子谈及往事,他一边泡茶一边感慨:师父和老婆,都是我的佛……

他感恩之情溢于言表,佛却不领情。

那一厢,豆儿跳着脚在叫:大成成!你和大冰又偷着喝老班章了是吧,8000多元钱一饼好吗!

她沉着脸一-屁-股坐下,杯子啪地往桌上一拍:给我也来一杯,要败家一起败家。

豆儿的刀子嘴在古城是出了名的,我和成子噤若寒蝉,没人敢惹她。

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也嗜茶,九泡班章喝完,自己觍着脸问我们:要不……再来点儿冰岛吧?

冰岛更贵,一万多元钱一饼,豆儿每次都咬牙切齿地说只喝一钱。

……然后一两喝没了。

茶者的好茶之全,搁整个古城是数一数二的。

这两口子的败家也是出了名的,他们家的茶卖的没有喝的多,糊口之余剩不了太多钱。

别人是理财,他们是散财,余钱大半拿出来买了救灾物资,有时是一仓库捐给孤儿学校的大米,有时是一卡车送往地震灾区的军大衣。

很多人信成子,善款直接打给他,委托他带去灾区,比如演员周迅,还有行者陈坤。陈坤和成子也是茶友,邀约成子参加过两次“行走的力量”。

成子押车去灾区时,豆儿蹲在家门口念阿弥陀佛,她走来走去,手里捻着佛珠,说成子皮实,肯定不会出什么事情。

又站在门口给成子打电话:注意安全行吗当家的!敢出事我和你没完!听见没有!

刚挂断电话,又火速打了回去,一接通就劈头盖脸地骂:大成成你开车接什么电话!

女-人有时候真不讲理,电话明明是她打的。

成子不怎么谈他做过的公益,只说:师父当年常说知足即般若……天下的好事哪儿能一个人全都占了。钱嘛,够花就好,有饭吃有床睡,有老婆陪,天天还有好茶喝,已经是很大的福报了。

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师父和老婆,都是他的佛。

佛正走着神儿呢。

豆儿出神地看着茶架,边咬指甲边自言自语:要不,再来一点儿曼松……

茶喝多了也会醉,我迷瞪着眼看看他俩,脸蛋都是红扑扑的。

豆儿喝开心了,媚眼如丝地看看成子,又一拍桌子,说:来,亲一个!

成子瞟我一眼,咳嗽一声:不太好吧,这儿还有活物呢……

豆儿一拍桌子说:管他呢!她抻长脖子嘟起嘴,在成子脸上找了个胡楂少些的地方,结结实实一声“啵”。

我啧啧称奇,都说茶能清心败火,原来喝多了还能催情的说……

世间情侣万万千,能长久的大都是因投契,有的是有共同话题,有的是有相同的步履,有的是能撕能忍能容,有的是性生活和谐能啪--啪到一起。

豆儿和成子是能喝到一起。

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他俩像两只小茶兽,并肩蹲在茶海旁相偎相依。散散财,亲-亲嘴,喝喝茶。世俗汹汹的胸无大志,在他们这里是冷暖自知的知足之趣。

(二)

真正的生活智慧,不过是出世与入世间的平衡。

说易行难,入世的东西哪个不沾染红尘,倒也不必刻意标榜次第高。

和其他开门做生意的茶店不同,茶者茶舍的墙上只有一块松木招牌,并未高悬“禅茶一味”。

把人抬得太高是捧杀,茶也同理。柴米油盐酱醋茶,普洱茶原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民用品,本不需要粉丝,也不需要推手,但谈及时下茶人风气,却不由得让人咂咂嘴,浅叹一口气。

譬如对普洱老茶的追捧。

当下市场上老茶满天飞,30年40年、70年80年的老茶比比皆是。

很多茶人给人洗脑,吹嘘普洱茶年份越老,保健效果越好。可40年以上的老茶,越老有效成分越少,就算是真的老茶,也大都是当初喝剩下的东西,口感已近糟粕。战乱年代困难时期,哪有那么多机缘让那么多人去精心呵护一饼茶呢?

所谓的百年老茶,大多已开始炭化,个人认为,几乎等于喝蜂窝煤炉渣……没事你喝啥炉渣?

普洱分生熟,现存的老熟普大多是假的。

存世的普洱茶中,生茶有可能追溯到清代,但熟茶绝不可能,熟茶工艺1975年才有,不是1875年——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何苦被所谓50年、60年的熟茶忽悠了呢。

这么说吧:生茶也永远放不成熟茶,渥堆发酵和自然干仓存放的工艺不同,放1000年也放不成熟茶,只能被叫作老老老老老生茶。

逐利者如入室厕蝇,不仅嗡嗡,且害人生病。

为了造出逼真的仿古普洱,市面上一度出现过“鞋油普洱”,不法商贩把新茶用猪肠衣、膀胱包裹晾干,再用胶和鞋油人为做旧处理,此举致癌。

各种方法层出不穷。

在云贵一带,把普洱茶存放在高--湿--度的溶洞,可令茶汤色更深,是为--湿--仓茶。

在广东一带,--湿--仓非常普及,当地人也习惯了那种类似中药的口味,偶尔买买倒无所谓,但把--湿--仓存放两三年的茶,当存放了十年左右的老茶来长期喝,花的是钱,赔的是命。

--湿--仓高温发酵,常常会引起霉变,霉变致癌。

沸沸扬扬,利来利往。张嘴茶艺闭嘴茶道,面上清心寡欲,背后却是喧嚣的江湖一方。

行商制假,大贾昧心,且昧得冠冕堂皇。拿台地茶、灌木茶、外省茶来冒充乔木大叶种普洱茶的比比皆是。

还有一路好汉,热衷于跑山头立牌坊。

普洱讲究产地山头,班章为王,冰岛为后,昔归、蛮砖、布朗、邦盆、贺开,只要稍有点儿名气的山头,不管是否茶季,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随便给茶农塞-点儿钱,“某某公司古茶园基地”的牌子也就竖起来了,咔嚓咔嚓照片一拍,网上一传,茶饼上再一贴牌李逵李鬼真假难辨。

时间一长,乱了茶农心,坏了茶山风气。反正就是拍照走人嘛,今天你给钱让你立牌子,明天他来,照样能立块牌子在原地。

更有一路务实的英雄,茶山立牌子拍照也懒得去,但什么茶名气大他就敢卖什么茶,专门在某宝上卖。也不管原产地一年能产出多少,也不管原产地毛茶多少钱一斤,只卖99,只要99。而且还是套装,还不限量,还包邮,双十一还半价。

还真有乐意上当的,且销量惊人,但按其体量推算,六大古茶山种的应该不是茶,而是大白菜。

就拿最热的冰岛来说,市面上每年流通着100多吨。但真正意义上的百年古树茶也就百十来棵,一棵树撑死了一年产茶5公斤,自己算去吧,你在某宝上买到的能是真的吗?

例子繁多,难以列举。柴米油盐酱醋茶,喝口茶而已,怎的搞得如此不易?

……

申时已到,铁壶水刚沸,火候刚刚好。

好了成子,咱们算老几,别批判现实主义了,挑一饼普普通通的布朗山,咱们再喝一道。

成子不接话,眼神轻轻往我身后一瞟。

他微微沉吟了几秒,道:豆儿,来客人了,招呼一下。

每次看到成子摆出这副扑克脸,我就知道又有好戏看了——又有人来踢馆了。

(三)

不是说只有开武馆的才会被踢馆。

开茶馆也会被踢馆,同行是冤家,茶桌就是擂台。

昔年成子随僧人游历时,曾与多个山头的茶农交好,茶者每年的存茶,大半由他一个山头一个山头亲自背回来,加之泡茶技艺高超,识货的人还是有的。名气一大,是非自然也来了。

我替他数过,最多的时候,一个星期有四拨同行上门“切磋”,轻声慢语里刀光剑影,且前赴后继,像极了评书里的武林争霸车轮战。

昨日的输赢暂且不论,单说今朝的来者好气场。

来者是个姑娘,细细的腰长长的大棉布裙子,挎包也是棉布的,还没转身,不知道长得漂亮不漂亮。

纤弱的一个背影,杀气却隐隐,好奇怪,她并未转身,怎么却能感觉到她的嘴角是翘着的,挂着一丝笑意的?她在笑什么?

和所有来踢馆的同行一样,知己知彼方占先机,她不忙寒暄客气。

偌大的茶架,琳琅满目的茶,姑娘背着手,一饼一饼地细细端详,看也不伸手摸,懂规矩。

六大古茶山她不流连,只在摆着紫鹃、大雪山的茶架前微微前倾……紫鹃争议大,大雪山实属难寻,她明显是个行家。再看看头上的发髻,典型的茶人装束,簪子是根常见的普洱茶针,豆儿脑袋上有根一模一样的。

……

但见这姑娘猛地一个转身,目光犀利如电!她慢慢抬起胳膊,气贯指尖,眼前一花,手中的茶针已脱手,飞矢流星一般迎面飞来。说时迟那时快,豆儿脑后的茶针不知何时也飞了出来,针尖对针尖,乒的一声脆响,刺啦啦火星一闪……

以上是在扯淡。

茶人踢馆不是华山论剑,怎么可能动拳脚比暗器拼内力?

仅是斗茶而已。

宋呼斗茶,唐称茗战。

贡茶制度始于唐代,官员们争宠,故而搜罗名茶进献时,比对争强。

及至北宋,世道一度河清海晏,世人腾出了心思,自然乐得营造精神享受,斗茶渐成摩登的流行文化,士子文人趋之若鹜,连皇帝都亲力亲为参与其中。斗茶的场景入诗入画,不二风雅。

千年以降,斗茶是雅玩,也渐成赛事。有比赛自然有输赢,自然有得失心。

有些比赛未必是坏事。

近年普洱茶复兴,云南各山头山寨斗茶之风也复兴。春茶一下,现摘现炒,评委现场开汤品评,立判高下,这种斗茶,主要考的是炒茶师的杀青技,说是比赛,其实是在鼓励匠人精神的传承,更是在劝进。

而有些比赛却未必是好事,比如形形色色的茶艺技能大赛。

按理说,考量的理应是泡茶技艺,大多却舍本逐末,比起了台风、服装、茶席布展、pose漂不漂亮,乃至谁长得好。至于泡出来的茶怎样,反倒不重要了。

有意思,既然如此,何不改斗珍珠奶茶蜂蜜柚子茶康师傅冰红茶……

上述皆是时下风行的斗茶模式,传统斗茶规模没那么大。

传统规矩讲究三局两胜,可几人共斗,也可捉对厮杀。斗的范围基本不出香气、口感、茶质、回甘、耐泡度这几项。

每次斗茶,需同样的环境、水、茶具,同样的茶类,同样年份的茶,同样的投茶量,同样的冲泡时间,同样的冲泡手法。

简单来说,最最基本的规矩是你不能拿龙井来跟大红袍斗,不能拿金骏眉与日照青斗,不能拿倚邦和老曼峨斗,不能拿花茶和普洱茶斗……至于对决的双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倒不是问题。

斗茶不是赌博,赢了也没什么彩头奖品,切磋后若占上风,也仅是证明了自己更强而已,面子事而已。

但往往许多散淡茶人事事散淡,偏偏在茶字上爱争争面子,人性复杂且不可论证,倒也有趣。

我最爱看人和成子斗茶,他是个认输小能手。

与成子斗茶的人,几乎都赢了,众生百态跃然脸上,生动的浮世绘。有的赢家心满意足扬长而去,有的赢家赢了也不高兴,其中有的欲言又止,有的缄默不语,有的终究沉不住气,临走时忍不住发问:何必故意让着我?

都是行家,出手见高低,是输是赢心知肚明。

成子的回答只有一句:认识了就是朋友,有空常来喝茶……

又说:有茶喝,是咱们的福报,喝就好好喝嘛,比啥比?

他享受的是喝茶的过程,不是输赢。

很久没见过成子和人斗茶了。

他后来变本加厉,来者一叫板,自己立马笑呵呵地认,比都不比就认输。

一般茶社的主泡台轻易不让外人坐,他却无所谓,不仅恭恭敬敬地让出主位,而且还有耐心听人吹牛。有些人好为人师,总忍不住倚仗资历给他点儿教诲,他倒也真能听得进去。

如此心境,倒真是没白给他那个僧人师父当徒弟。

豆儿也没白给他当老板娘。

我和成子盯着来者的背影默默无语的那会儿,豆儿取来一只新的建盏,已经不动声色地烫洗干净,她轻轻咳嗽一声:小姐,一起喝杯茶吧。

(四)

姑娘款款坐下。

她瞅瞅那只兔毫建盏,笑意盈盈开口:歹势(不好意思),阮(我)可以用自己的杯子吗?咦,台湾口音?

姑娘摇摇头:阮是胡建人(我是福建人)。

她从挎包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钧窑杯,釉色温润开片均匀,杯如其人,清淡素雅,却颇能动人心——杯口有一抹胭红,好似唇印般诱人。

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会找人斗茶?说她会喝茶都没几个人信。

万一输了会哭鼻子吗?那可还行,多招人心疼。

我摸摸口袋,太赞了,今天出门带了手绢,而且只擤过一次鼻涕……

再看看豆儿和成子,一个淡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一个憨着一张脸波澜不惊。

也好,这姑娘既然掏出了自己的杯子,摆出的就是讨茶喝的姿态,没有一上来就开门见山要斗茶,还是挺懂礼貌分寸的……也能晚一点儿再尴尬。

且慢,莫非是先借喝茶来刺探泡茶手艺水平高低,接着后发制人?水平不知高低,兵法用得却挺到位的哈,小妹子。我微微一笑,抢先成子一步,把铸铁老壶拎了起来。

小\_妹妹,让掌柜的歇会儿,让我来给你泡茶吧,你喝过老茶头没有?可减肥了呢吼吼吼……

豆儿你瞪我干什么?我才不是因为看见人家姑娘长得漂亮说话也嗲才借机搭讪呢,反正你们家成子也不想和人家姑娘斗茶,那干吗不让我好心来和个稀泥呢……

老茶头是人工渥堆发酵后造出的生硬茶块,发酵程度重,存放时间长,比正常的普洱熟茶耐泡,或者说非常难泡——一疙瘩一疙瘩的,硬得像牛肉干。

妹子你别嫌弃,老茶头不好看但好喝,口感就像我……

这个这个这个,口感厚重柔滑,茶汤清澈红亮,安神醒脑消毒祛热,减肥降脂……

嘴上说着,手上也不能停了。

温壶注水,水开投茶15克,水刚没过茶头即可。此地是高原,平均海拔2400多米,沸水水温最高也不过90℃,所以沸水煮1分钟,洗茶醒茶温杯洁具一气成。

将铁壶中剩余茶汤倒尽,重新注水煮3分钟,而后倒入公道杯中分杯品用。此时,茶气馥郁绵厚,满室皆香。

整套流程一气呵成,怎一个帅字了得!

姑娘也被帅到了,她呷了一口茶,笑吟吟地看了我一眼,虽只一眼,却饱含百般柔情。接下来她一句话把我说愣了。

她说:美麦(不错),加贺(很好),勐海老厂十余年的老茶是吧?

什么嘴,这是什么嘴?!只一口就能把年份和产地给报出来?三小!人不可貌相,原来是个高人。

高人敛起笑意,深深地看了成子一眼,问:……可否再取一副茶具,也尝尝我的手艺。话虽说得客气,却是绵里藏针,赤luoluo地叫板。

谁不知只有在斗茶时茶桌上才会摆放两副茶盘茶具。

豆儿端坐不动,假装没听见,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成子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他迅速起身让出主泡台,客客气气地说:不用那么麻烦,您坐这个位置泡茶就可以。

按业界规矩,主家此举是认,等于不战而降。

对来者而言,算是给足了面子,比都不比就能赢,倒也省事。

热脸撞上冷腚,姑娘不领情。

姑娘一笑,垂下眼帘慢慢道:久闻成子哥大智若愚,不与人争……但今天的这次斗茶,却是躲不过去的……

我心下一凛,话说得这么狠,什么来路?

而且……她怎么忽然倒口,说起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我看看成子,憨憨的脸上憨意不减,真想给他一脚,人家话都说得这么不客气了,还装没听懂。

再扭头瞥瞥豆儿,她手摁在公道杯上,出-水口微旋,对准了这位高人姑娘——按照江湖规矩,这是下了逐客令。

豆儿的脾气我懂,此举是先礼后兵。她是当过教导主任的人,专治各种不服,真要翻脸吵架寻相骂,还没见有人能把她赢。

姑娘啊姑娘,年纪轻轻哪儿来那么重的争强好胜心?台阶当下你不下,事到如今多尴尬。

姑娘当真好气场,不慌不乱不尴尬。

她盯着公道杯,轻轻摇摇头。豆儿姐,她说,今天我是奉命而来,你就算用开水泼我,我也不会走的……

她又把目光锥在成子脸上,一字一句地说:

今天的这次斗茶,我和我爸爸等了20年了。

(五)

20多年前,一个福建茶客来到云南帕沙。

云南布朗山帕沙村哈尼族村寨,此地盛产帕沙名茶。

福建茶客当年20岁出头,少年老成又难掩意气风发。他家学渊源,上溯两代皆弄器弄茶,耳濡目染下长大。他弃器专茶,年纪轻轻已在家乡茶界扬名立万。

茶客此行跋涉千里,一为购名茶,复为艺成闯天涯。他不住招待所,借宿在勐海茶厂的老制茶师香大爷家。

半生负气自此始,简陋的竹楼里,福建茶客遇到了他的宿世冤家。

同屋借宿的,有个茶科所的中年技术员,男的。

第一天相谈甚欢,相逢是缘,且都爱茶。

第二天起了争端,二人于茶道义理的分歧巨大。

福建茶客奉的是南方茶道,讲究以形为主,主论茶礼茶艺,泡茶前的焚香、闻香、静心是少不了的。

技术员却大不以为然,觉得舍本逐末,形式大于内容。他说:直接把茶泡好了不就得了……

福建茶客急了,如此漠视茶礼,野路子匠人习气啊!丢了静心功夫,如何泡得好茶!又如何品得出好茶?亏你还是茶科所的,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

技术员就笑: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算了算了睡觉吧,别为了口舌之争伤了和气呀……

福建茶客颇有骨气。

道不同不共屋顶,他卷起铺盖睡在了屋外,血肉之躯喂了一宿花脚山蚊子。

第三天,福建茶客把整套工夫茶具摆好,多说无益,请君斗茶。

茶具是他自带的,香具也是。

技术员倚着门框嘿嘿乐,我的天,小伙子你咋这么较真儿?头发--湿--漉漉的,难不成还专门沐浴更衣了?

他摸出一瓶新买的花露水,行了别置气了,看你那一脑门的疙瘩,赶紧擦一擦……

福建茶客不为所动,敛气焚香,心平如镜。

日影斑斓,竹楼外鸟鸣声声。

比泡的是帕沙古树春茶,与座者是老制茶师香大爷。

福建茶客开泡,眼观鼻、鼻观心,若入三摩地,举手投足行云流水,隐隐宗师风范……

三碗茶入口,技术员赞许地点点头,香大爷也啧啧称奇。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赞道,这才是我们帕沙古树茶本有的醇厚滋味!从今往后,你买多少茶我供你多少茶,就这么说定了。

闻赞语也不乱心,泡茶时的福建茶客当真沉得住气,他端坐袅袅香烟间继续泡茶,直到最后一泡茶分完……福建茶客抬起眼时,愣了一下,他问技术员:不是斗茶吗,你拎着个陶罐子干吗?

技术员乐呵呵地趴到地上吹炉火,一边吹一边说:谁要和你斗茶,你泡了茶给我喝,我也泡点茶儿给你喝哈。他鼻子上蹭了炭灰,模样滑稽,小丑一样。

陶罐陶壶陶碗,全都是他从香大爷屋子里随手拿过来的,茶叶搁在陶壶里,陶壶搁在炉火上。他问香大爷要了根筷子,炒菜一样炒起了茶叶。

福建茶客嗤笑一声,这是什么路数?摊鸡蛋饼吗?干煸芸豆吗?

但第一碗茶入口后,福建茶客的脸色就变了。

同样的水,同样的茶,恁地多了如此浓郁的茶气和香气?!

再喝一碗,彻底傻眼了,相形之下,自己泡的茶简直是泔水啊……

技术员蹲在地上,笑呵呵地看着他:好喝吗?

又拍拍他的膝盖说:茶嘛,好喝就多喝点儿,斗什么斗嘛……

赢了就赢了,何苦奚落人!福建人倔,茶客二话不说起身辞行,茶具香具行李他全不要了,只一味大踏步往门外走,竹楼被踩得嘎吱响,香大爷怎么拦也不好使。

竹楼下福建茶客转身,他扬起铁青着的脸,冲技术员喊:

输是输了!但不服!你不过赢在技巧而已,雕虫小技有什么底蕴……明年我再来时,定在茶技上也盖过你!

他指着技术员喊:明年如果谁不敢来,谁断子绝孙!

林中飞鸟扑棱棱惊起一片,寨子里狗都不敢叫了,全都吓得鸦雀无声。

闽人最重宗祠子嗣,不真动怒不会发这样的血口大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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