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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喝酒

八月份了,我已经

半年没读过一本书,

除了科兰古写的一本

名叫《撤离莫斯科》的。

不过,我开心地

跟我的兄弟一边开车

一边就着一品脱装“老乌鸦”[1]喝酒。

我们没有什么目的地,

只是开车。

如果我闭上眼睛一分钟

就会送命,然而我可以高兴地在这条路边

躺下来长眠不醒。

我的兄弟用胳膊肘捅捅我。

这会儿,随时会出事。

运气

我当时九岁。

从小我就

离不开酒。我的朋友们

也喝,可是他们能控制。

我们会带上烟卷、啤酒、

两三个女孩,

出门去要塞-那边。

我们会做些傻事。

有时候你装作

不省人事,好让女孩

来察看你。她们会把手

搁到你的裤子上面,

而你躺在那儿憋着

不笑出声,要么

她们会往后靠,

闭上眼睛,

让你摸遍她们全身。

有次开派对时我爸爸

去后面阳台

小便。

我们能听到人们说话

比电唱机还响,

看到人们随便站着

哈哈笑着喝酒。

我爸爸完事后

拉上裤链,看了一会儿

灿烂星空——当时

夏天的夜晚

总是星光灿烂——

然后又进屋。

女孩们得回家了。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

在要塞-睡了一整夜。

我们亲嘴唇,

互相触摸。

我看见快到早晨时

星星隐去。

看到一个女的睡在

我家草坪上。

我看看她的裙子,

然后拿了瓶啤酒

还有一根烟。

朋友们,我当时觉得这

就是生活。

屋里,有人

在一罐芥末酱里弄熄了烟。

那瓶酒我喝了点纯的,然后

喝了口不凉的冰镇果汁酒,

然后又喝了威士忌。

尽管我去了一个

又一个房间,家里没人。

真是运气啊,我想。

好多年后,

我还想放弃

朋友、爱情、灿烂星空,

换座无人在家的

房子,无人回来,

酒想喝多少有多少。

忍痛甩卖

星期天一大早,什么都搬到了外面——

儿童帐床和梳妆台,

沙发,小桌子和台灯,一箱箱

各种各样的书和唱片。我们抬出

厨房用品,一座收音机闹钟,挂起来的

衣服,一把大安乐椅,

一开始就跟他们在一起,

他们叫它“叔叔”。

后来,我们把餐桌本身也抬出来,

他们围着餐桌摆好东西就开张了。

天空预示会一直晴朗。

我来这儿跟他们住,在努力戒酒。

昨晚我就睡在那张帐床-上。

这件事让我们都难受。

今天是星期天,他们希望能卖东西给

隔壁新教圣公会教堂出来的人。

这里真够呛的!真是丢脸啊!

谁看到这堆垃圾

摆在人行道上都肯定会目瞪口呆。

那个女-人,家庭一成员,有人爱她,

一个曾想当演员的女-人,

她跟一位教友闲聊,后者

不自然地微笑,捻摸一件件

衣服后走开。

那个男的,我的朋友,坐在桌前,

尽量显得对正在读的

感兴趣——是傅华萨[2]的《编年史》,

我从窗口这里就能看到。

我的朋友完蛋了,没戏了,他也知道。

这儿是干吗?没人能帮助他们吗?

大家非得眼睁睁看着他们垮掉?

这让我们都感到沮丧。

得有人马上出来救救他们,

立刻从他们手里买下一切,

在此生活的每点痕迹,

别再让这种丢脸事再持续下去,

得有人做点什么。

我伸手去摸钱包,这才明白:

我谁都帮不了。

你家的狗死了

它给一辆货车轧死了。

你在路边发现它,

把它埋了。

你感到难受。

你自己感到难受,

可是也为你的女儿感到难受,

因为这是她的宠物,

她那么喜欢它,

经常对着它低声哼唱,

还让它睡在她的床-上。

你写一首关于它的诗,

说这是写给你女儿的诗,

关于那条被货车轧死的狗,

你怎样照料它,

把它拿到树林里,

把它埋得深深的,深深的。

结果那首诗写得很好,

你几乎挺高兴那条小狗

给轧死了,

否则你永远

写不出那首好诗。

然后你坐下来写

一首关于写诗的诗,

关于那条狗的死,

可是在写的时候你

听到一个女的在尖声喊叫

你的名字,你的教名,

两个音节都叫,

你吓了一大跳。

过了一会儿,你继续写。

她又尖叫起来。

你不知道这样会持续多久。

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

十月。在这间潮--湿--而陌生的厨房,

我研究我父亲那张拘束的年轻人脸庞。

他腼腆地咧着嘴笑,一只手拎着一串

多刺的黄鲈鱼,另一只手上

是瓶卡斯巴德啤酒。


他穿着牛仔裤、粗棉布衬衫,靠着

一辆一九三四年出厂的福特车前挡泥板。

他想为他的后代摆出虚张声势而开心的样子,

把旧帽子戴得翘到耳朵上。

我父亲这辈子都想显得大胆。


可是他的眼神暴露了他,还有那双手

无力地拎着那串死鲈鱼

和那瓶啤酒。父亲,我爱你,

可我又怎么能说谢谢你?我也无法饮酒有度,

而且根本不知道去哪儿钓鱼。

哈米德·拉穆兹(1818—1906)

今天上午,我开始写一首关于哈米德·拉穆兹的诗——

战士,学者,沙漠探险家——

八十八岁时死于自杀,开枪。


我试过想给儿子读辞典上关于那位奇人

的词条——我们当时在找罗利[3]的资料——

可是他不耐烦,理所当然他会。


这件事发生在几个月前,孩子现在跟他妈妈在一起,

可是我记得那个名字:拉穆兹——

一首诗开始成形。


整个上午我坐在桌前,

想回忆起那奇特的一生,

一边用手把无尽的垃圾翻来翻去。

破产

二十八岁,毛烘烘的肚子

鼓出我的汗衫(属于豁免),

我这样侧躺

在沙发(属于豁免)上

听着我妻子好听的嗓子(也属于豁免)

发出的奇怪声音。


我们刚刚享受到

这些小小的快乐。

原谅我们(我向法庭恳求)

我们一直过得大手大脚。

今天,我的心,就像前门,

几个月来第一次一直开着。

面包师

话说潘乔·比利亚[4]来到市里,

绞死了市长,

又叫年老体弱的

弗龙斯基伯爵来共进晚餐。

潘乔介绍了他的新女朋友

以及穿着白围裙的她的丈夫,

给弗龙斯基看他的手枪,

然后要伯爵跟他说说

他在墨西哥不如意的流亡生活。

后来,谈起了女-人和马,

两人都是行家。

那个女朋友笑得咯咯响,

对潘乔衬衫上的珍珠纽扣

大惊小怪,直到

正好午夜时,潘乔睡着了,

头趴在餐桌上。

那位丈夫画了个十字,

拎着靴子离开了这座房子,

跟他妻子或者弗龙斯基

连个手势也没打。

那位不知其名的丈夫,光着脚,

含辱受屈,想保住性命,他

是这首诗里的英雄。

爱荷华之夏

报童把我摇晃醒。“我在梦到你会来。”

我告诉他,一边起床。跟他一起的

是个大学里来的黑人大个子,他好像

很想抓住我。我拖延时间。

我们的脸上冒出汗水;我们站在那儿等着。

我没让他们坐,谁都不出声。


只是后来,他们走后,

我才意识到他们送来了一封信,

我妻子写的。“你在那儿

干吗?”我妻子问,“你在喝酒吗?”

我把邮戳看了好几个钟头。然后,它也开始退色。

我希望有一天会忘掉这一切。

织锦帷帘旁边那幅画

是德拉克洛瓦[5]的作品。这张叫做长沙发

而不叫大沙发,这张是长靠椅,

留意一下装饰华丽的椅腿。

把你的塔布什帽[6]挂起来,闻闻你眼睛下面

烧焦的软木味,那就理理你的束腰外衣吧。

现在该是红色宽腰带和巴黎了;一九三四年四月。

一辆黑色的雪铁龙在马路边等,

街灯亮了。

给司机地址,但是跟他说

别着急,你有整晚的时间。

你到了后,喝酒,做-\_爱,

跳希米舞和比根舞[7]

到了第二天太阳在拉丁区升起时,

那个你拥有

而且拥有了一整夜的

女-人现在想跟你回家,

对她温柔点,别做任何

你将来会后悔的事。坐那辆雪铁龙,


你带她回家,让她睡在

适当的床-上,让她

爱上你,你也

爱上她,然后……有什么:酒,

酒的问题,总是酒——

你事实上所做的


以及对别人,那个

你本来想从一开始就爱的人所做的。

现在是下午,八月份,阳光照着

圣荷塞-市你家的车道上

一架落满灰尘的福特车的引擎盖。

前排座位上有个女的,

她捂着眼睛在听

电台上播的一首老歌。

你站在门口看,

你听到那首歌。那是很久以前了。

你去寻找,太阳照在你脸上。

可是你想不起来,

真的想不起来。

写给塞-姆拉,带着尚武精神

作家能挣多少钱?她说

首先

她以前

从来没遇到过一位作家

我说不多

他们也得做别的事

比如什么?她说

比如在工厂上班我说

扫地教书

摘水果

诸如此类

各种各样的事我说

在我们国家她说

上过大学的人

绝对不会去扫地

嗯那只是一开始的时候我说作家都能挣很多钱

给我写首诗吧她说

一首情诗

所有的诗都是情诗我说

不明白她说

这不好解释我说

现在就给我写一首吧

好吧我说

一块餐巾/一支铅笔

写给塞-姆拉我写道

不是现在傻啊她说

一边轻轻啃我的肩膀

我只是想看看

晚一点?我说

一边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

晚一点吧她说

噢塞-姆拉塞-姆拉

除了巴黎她说

伊斯坦布尔是最漂亮的城市

你读过莪默·伽亚谟[8]吗?她说

读过读过我说

一块面包一瓶葡萄酒

我对莪默倒背如流

顺着也行

卡里尔·纪伯伦?她说

谁?我说

纪伯伦她说

谈不上我说

你觉得军队怎么样?她说

你参过军吗?

没有我说

我没觉得军队怎么样

怎么会呢?她说

该死你难道不觉得男人

应该参军?

嗯当然我说

他们应该的

我跟一个男的同居过她说

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个

陆军上尉

可是他给打死了

呵呵要命我说

一边到处看着找军刀

喝得烂醉

该死他们的眼睛决不撤退

我刚到这边

一把茶壶就从桌子对面飞过来

对不起我对着

茶壶说

我是说对着塞-姆拉

见鬼她说

我不知道见了什么鬼

我会让你搭上我

找工作

我一直想以溪红点鲑[9]

当早餐。


突然,我找到通向瀑布的

一条新路。


我开始加快脚步。

醒醒,


我妻子说,

你在做梦。


可是我想起床时,

房子倾斜了。


谁在做梦?

中午了,她说。


我的新鞋子在门边等着,

幽幽反光。

干杯

喝了伏特加之后用啤酒漱口。每天上午

我在门上挂一块牌子:

出去吃午饭

可是谁都不当回事;我的朋友们

看看那块牌子,

有时留张纸条,

要么会喊——出来玩吧,

雷—蒙—德。


有次我儿子,那个混蛋,

溜进来给我留了个彩蛋

和一根拐杖。

我想他喝了点我的伏特加。

上星期我妻子顺路来了一趟,

带来了一罐牛肉汤

和一纸盒眼泪。

她也喝了点我的伏特加,我想,

然后她跟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的

匆忙开着一辆奇怪的汽车走了。

他们不明白;我挺好的,

在这儿就挺好,因为现在随便哪一天,

我会,我会,我会……

我准备利用在世的所有时间,

考虑一切,甚至奇迹,

然而继续提防,始终

小心,警觉,

防着谁对我犯罪,

防着谁偷伏特加,

防着谁会坑害我。

1977年7月4日俄勒冈州金滩罗格河上乘喷气快艇之游

他们保证说玩这一趟令人难忘,

鹿,貂,鱼鹰,

米克·史密斯大屠杀的地点——

一个男人杀了自己全家,

烧了他的房子万劫不复——

炸鸡当晚饭。

我现在戒酒了。为此

你戴上你的结婚戒指开车

五百英里来亲自看看。

这里的光线刺人眼睛。我吸满气,

似乎过去好几年

什么都不是,有点像水陆联运隔夜即到。我们坐在快艇前部,

你跟导游聊起了天。

他问我们是哪儿来的,可是看到

我们糊涂了,他自己

也糊涂起来,就跟我们说

他有个玻璃眼球,我们

应该试试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的好眼,左边的,是褐色的,

功能良好,什么都

看在眼里。搁往前不久

我会把它抠出来,

就因为它温暖、年轻和管用,

而且因为它老是瞄你的乳房。

现在,我不再知道什么是我的,什么

不是。我不再知道什么,除了

我现在不喝酒了——不过还因为喝酒而虚弱

和不舒服。引擎发动了,

导游掌握方向盘。

随着我们往上游而去,

水喷起来,四面八方洒下。

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听查尔斯·布可夫斯基[10]一夕谈)

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布可夫斯基说

我五十一岁了看看我

我爱着一个小娘儿们

我发过脾气不过她也挂断过我电话

所以没关系的老兄就应该是这样

我进入她们的血液她们没法把我弄出来

她们千方百计想离开我

可是最后她们全都会回来

她们全都回到我身边,除了

我甩掉的那个

我为那个哭过

可是当时我动不动就哭

别让我喝烈酒老兄

我会变得招人厌

跟你们这些嬉皮士

我可以整夜坐在这里喝啤酒

这种啤酒我能喝十夸脱

一点事儿都没有它跟水一样

可是让我喝上烈酒嘛

我就会开始把人扔出窗户

谁我都会扔出窗户

我-干-过

可是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

你们不知道因为你们从来

没有爱过就那么简单

我有这么一个小娘儿们知道吧她长得漂亮

她叫我布可夫斯基

布可夫斯基她细声细气地说

我说干吗

可是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

我告诉你们是什么

可是你们没在听

这屋里你们没有一个人

能认得出爱就算它凑上来

干你们的屁眼

以前我觉得诗歌朗诵会就是逃避

看我五十一岁了我见过世面

我知道那是逃避

可是我跟自己说布可夫斯基

挨饿甚至是更大的逃避

所以你们瞧什么都是该怎样不怎样

那人叫什么来着戈尔韦·金耐尔

我在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

小脸儿长得挺帅

可他是个教师

天哪你们能想象吗

可是话说回来你们也是教师

唉我已经在冒犯你们了

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还有他我也没听说过

他们全是白蚁

也许是因为自负我不怎么读东西了

可是就凭五六本书

混出点名气的这些人

白蚁

布可夫斯基她说

你干吗整天听古典音乐

你难道听不到她说

布可夫斯基你干吗整天听古典音乐

这让你们感到吃惊对不对

你们不会想着这样一个粗俗的混蛋

竟然会整天听古典音乐

勃拉姆斯拉赫曼尼诺夫巴托克泰勒曼

妈的我在这儿没法写作

这儿太安静了树木太多

我喜欢在城市里那儿适合我

我每天上午都放我的古典音乐

然后坐到打字机前

我点着一根雪茄像这样抽看到了吗

我说布可夫斯基你是个幸运儿

布可夫斯基你什么都熬过来了

你是个幸运儿

蓝色烟雾飘过桌子

我望向窗外看到德朗普里大道

看到人行道上人来人往

我像这样抽着雪茄

然后像这样把雪茄放到烟灰缸上

做次深呼吸

就开始写作

布可夫斯基这就是生活我说

没钱挺好长痔疮也挺好

恋爱挺好

可是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你们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感觉

要是你们能见到她,

就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她以为我来这儿跟人-上-床

她就是知道

她跟我说她知道

妈的我五十一岁了她二十五岁

我们相爱她喜欢吃醋

天哪这真美妙

她说我要是来这儿跟人-上-床,她会把我眼睛抠出来

哎跟你们说的就是这种爱

你们又有谁对它了解什么

我跟你们说吧

我在监狱里遇到过一些人

比在大学里混的

和参加诗歌朗诵会的人更有风度

他们是寄生虫来看

诗人的袜子是不是脏的

要么是不是他胳肢窝有臭味

相信我吧我不会让他们失望

可是我想让你们记住这一点

今天晚上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位诗人

今天晚上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位诗人

也许今天晚上这个国家只有一位真正的诗人

那就是我

你们有谁对生活了解多少

你们有谁对不管什么了解多少

你们这儿有谁干活给炒掉过

要么揍过你们的娘儿们

要么挨过你们的娘儿们揍

我给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炒掉过五次

他们炒掉我然后又请回我

我三十五岁的时候给他们当理货勤杂工

后来因为偷饼干给开掉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因为我经历过

我五十一岁了我在恋爱

这个小娘儿们她说

布可夫斯基

我说干吗她说

我觉得你满口胡言

我说宝贝你理解我

世界上男的女的

就她一个娘儿们

我能容忍她这么跟我说话

可是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们最后全都回到我身边

她们每个人都回来了

除了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

我甩掉的那个

我们在一起过了七年

我们经常喝很多酒

我看到这间屋里有几个打字员可是

看不到什么诗人

我不感到吃惊

你们得恋爱过才能写诗

你们不知道恋爱是什么

那是你们的问题

给我倒点那玩意儿

对了不加冰好的

好的那样就挺好

我们开始演出吧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不过我只喝一杯

味道挺好

那好吧我们把这档事儿弄完

只是过后都别站在

开着的窗户旁边

早上,怀想帝国

我们把嘴唇贴着杯子的釉边,

知道咖啡上漂的油脂

有一天会让我们心跳停止。

眼睛和手指落在不是银器

的银器上。窗外,海浪

拍打着老城的残墙。

你的手从粗糙的桌布上抬起,

像是要预言什么。你颤-抖着嘴唇……

我想说去他妈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深藏在下午中。

这是条窄街,有架马车还有车夫,

车夫他看着我们迟疑了一下,

然后摇摇头。与此同时,

我冷静地磕开一个漂亮的来亨鸡所下的鸡蛋。

你的眼睛模糊了。你扭头不看我而是目光越过

屋顶看大海。连苍蝇都一动不动。

我又磕开一个鸡蛋。

我们确实已经互相贬低。

蓝石头

如果我说石头是蓝色的,那是因为

蓝色是准确的用词,相信我。

——福楼拜

你在写爱玛·包法利和罗多尔夫·博兰格尔的

爱情一幕,

但爱情与此无关。

你写的是性欲,

是一个人渴望占有另一个人,

最终目的是插入。

爱情与此无关。

那一幕你写啊写啊,

直到你让自己欲火中烧,

手--yin-到一方手帕上。

但你还是几个钟头没有从书桌前

起身。你继续写那一幕,

关于饥-渴,盲目的力量——

性爱的本质——

亟欲达到结果,

最终,如果不加约束

是彻底毁灭。而性爱,

如果不加约束又何谓性爱?

那天晚上你走在海滨,

跟你饶舌的朋友埃德·龚古尔[11]一起。

你告诉他这些天你写作

爱情一幕时可以

不离开书桌就射精。

“爱情与此无关。”你说,

一根雪茄和泽西岛历历在目让你心旷神怡。

潮水消失在沙石海滩上,

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止。

你捡的又在月光下察看过的

光滑石头因为大海

变成了蓝色。第二天早晨你从

裤子口袋掏出来时,它们还是蓝色的。

——给我的妻子

特拉维夫与《密西西比河上》[12]

今天下午的密西西比河——

在酷热的太阳下浪大,浑浊,

要么在星光下平静,细浪荡漾,

有致命的残桩露出来等着碰上

汽船——

今天下午的密西西比河

从未显得如此遥远。


黑暗中经过一处处种植园:

那里突然现出琼斯种植园的码头,在松树中间,

这儿是十二英里点,格雷家的

工头从雾里伸手接过

新奥尔良来的一个包裹

信件、纪念品之类。


你很喜欢的那个引航员比克斯比

爱发脾气:

妈的,小子!他一次次冲你大喊大叫。

维克斯堡,孟菲斯,圣路易,辛辛那提,

桨叶一现又急转,急转

去上游,把深色的水

搅得哗哗响,翻腾。


马克·吐温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你记下这一切以后再讲,

一切,

甚至你是怎样取名的,夸脱·吐恩,马克·吐恩[13]

每个小学生都知道,

除了一个。


我把腿往栏杆外面悬得更远

往后靠在阴凉里,

像握方向盘一样拿着那本书,

流着汗,浪费我的生命,

而在下面的运动场上,

几个小孩在争吵不休,

然后很凶地打来打去。

传回马其顿的消息

在他们今天称为

印度河的岸边

我们看到一种

豆子

很像埃及的豆子

另外

有人报告发现了鳄鱼

上游和小山边长着

没药树和常青藤

他相信

我们已经找到了

尼罗河源头

我们献上

祭品

为此盛事

举行比赛

欢乐无限

大家以为

我们要回头了

使者献上的

大象

是巨大而

吓人的野兽但是

昨天他咧嘴笑着

爬上一架梯子上到了

这头野兽

身上最高处

大家

为他欢呼而他

挥挥手,他们又为他

欢呼

他指着河对岸

大家陷入沉默

建造者

忙于在河边

建造巨大的筏子

翌日

我们又要把脸

转向东方

今夜

风小鸟

布满天空

它们的鸟喙咔嗒得

就像铁碰铁

不急不徐,带着

茉莉花香

我们身后国家的一缕踪迹

风吹过

整个营房

晃动马其顿人的帐-篷

触及每个

熟睡的士兵

噢!噢!

大家睡梦中

叫了起来,马匹也

竖起耳朵颤-抖着

站起来

再过几个钟头

他们都会和太阳

一起醒来

会追随风

去得更远

雅法[14]的清真寺

我在宣礼塔阳台上身-子前倾,

感觉眩晕。

隔着几级台阶,那个打算

出卖我的人开始指点

主要的景点——

市场教堂监狱妓院。

给杀掉了,他说。

风中听不到他说什么可是

他用手指在脖子那里画了一下,

好让我明白。

他咧嘴一笑。

关键词语飞过来——

土耳其人希腊人阿拉伯人犹太人

做生意礼拜爱谋杀

一个漂亮女-人

他对这种蠢行又是咧嘴一笑。

他知道我在看着他,

但还是自信地吹起口哨,

在我们开始走下台阶时,

在狭窄而盘旋的暗地里,

往下走时互相撞上,

呼吸和身\_体混在一起。

下面,他的朋友们开来一辆车

等着。我们都点着烟

考虑接下来该干什么。

时间,在我们钻进汽车时,

像他黑色眼睛里的光芒一样正在耗尽。

离这儿不远

离这儿不远有人

在叫我的名字,

我一下子跳下床。


不过,这可能是个陷阱,

小心,小心。

我在被窝里找我的刀子。


可是正当我因为一时找不到而

诅咒上帝时,门一下子开了,

一个长头发小家伙抱着一条狗


进来。

什么事,小孩?(我们都在打哆嗦。)你想要什么?


可是她张开的嘴里,

舌-头只是跳动、打转,

嗓子里只发出一个声音。


我走近了些,跪下,

把我的耳朵贴近小小的嘴唇。

我站起来时——那条狗咧了咧嘴。


听着,我没时间玩游戏。

给你,我说,给你——我用一个李子

打发她走了。

阵雨

*

雨点嘶嘶响着打在石头上,老头、老太太们

赶着驴子去避雨。

我们比驴子更傻地站在雨里,

喊叫,在雨里走来走去,指责。

*

雨停了,在门道里安静地抽烟等待的

老头、老太太们

又牵着驴子出来上了山。

*

后面,总是在后面,我爬过狭窄的街道。

我翻翻眼睛,脚步清脆地踏在石头上。

巴尔扎克

我想到在书桌前待了三十个小时后,

巴尔扎克戴着睡帽,

脸上冒着热气,

他-搔--搔-身上,在打开的

窗前待了一会儿,

睡-衣贴着

他多毛的大腿。

外面,林荫大道上,

债权人胖乎乎的白手

抚摸着小胡子和领结,

年轻的小姐梦到夏多布里昂,

并和年轻男士散步,而

空马车嘎嘎响着驶过,带着

车轴油和皮革的气味。

就像一匹形体巨大的役马,巴尔扎克

打个呵欠,喷了下鼻子,脚步沉重地

去了厕所,

猛地扯开睡-衣,

一大股尿对准射进

十九世纪早期的

尿壶。微风吹动

带花边的窗帘。等一下!睡觉前

再写一幕。他的大脑兴奋起来,

当他回到书桌前——笔,

那罐墨水,散布的纸张。

乡间之事

一个女孩推着自行车icon过深深的草丛,

从翻倒的花园家具中间穿过,水

浸到她的脚踝。没有柄的杯子

漂在浑浊的水上,瓷里

有细细裂纹的碟子。

楼上窗口那里,花缎窗帘后面,

管家那双淡蓝的眼睛在追着看。

他尽力喊叫。

黄色便笺纸碎片

飘出来飞在冬天的空中,可是那个女孩

没有回头。

厨师不在,谁都听不到。

然后两个拳头出现在窗台上。

他又凑近去听那些低声

细语,不连贯的故事,借口。

这个房间

比如说这个房间:

等在下面的

是架空马车吗?


保证,保证,

看在我的分上,

什么都别跟他们说。


我记得阳伞,

海边的一块空地,

可是这些花……


我非得永远留在后面——

听着,抽烟,

潦草记下又一桩遥远的事?


我点燃一根烟,

调整一下百叶窗。

街上有什么喧闹声,

越来越弱,越弱。

罗德岛

*

我不知道花的名字,

也分不清这树那树,

但我还是坐在广场上,

在一团帕皮索斯特罗斯的烟雾下,

小口喝着贺拉斯啤酒。

附近哪儿有座巨像

在等待下一位艺术家,

下次地震。

但是我没有野心。

我想留下来,真的,

不过我想跟小山上

医院城堡周围的城市之鹿在一起。那是美丽的鹿,

白色蝴蝶袭来,

它们瘦削的背部颤动。

*

高高的城垛上有尊动作僵硬的高大

男性塑像一直看着土耳其方向。

暖和的雨开始落下,

一只孔雀抖掉尾巴上

几滴水就去躲藏。

穆斯林墓地里一只猫睡在

两块石头中间的凹处。

刚好够时间去赌场

看一眼,只是

我没穿正装。


回到船上,准备睡觉,

我躺下来想着

我已经来过罗德岛。

可是还有一件事——

我又听到赌台管理员在叫

三十二,三十二,

而我的身\_体在水面上飞,

而我的灵魂姿态如猫,盘旋——

然后一头扎入睡眠。

公元前480年春

因为被他所称的赫勒斯彭特海峡[15]胆敢

吹起风暴,

导致他的两百万大军

受阻而激怒,

据希罗多德[16]所述,

薛西斯[17]命令对那一带

不听话的水域

鞭击三百下然后又

扔下一副脚镣,接着

用灼热的铁烙印。

你可以想象

这消息传到雅典

会怎么样,我是说

波斯人大兵压境。

在克拉马斯河附近

我们围着站在生了火的油桶边,

在它纯粹而-舔-人一般的热度中

烤火,我们的手和脸。


我们把杯子盛的热气腾腾的咖啡

双手捧着举到

唇边喝掉。但我们为钓


鲑鱼而来,这时我们在雪上和石头上

跺跺脚往上游走去,

慢慢地,满怀爱意,走向宁静的水塘。

133

秋天

房东满院子的旧汽车

并不碍事,房东

本人,也不碍事。他整天

在旋锻机前弯腰干活,

要么罩在弧焊机的

蓝光中。

不过他也留意到我,

经常停下手里的活隔着窗户

对我咧嘴一笑点点头。他甚至

因为把他的伐木工具

放在我的卧室里而道歉,

但我们还是朋友。

慢慢地白天变短,我们

一起走向春天,

向着高水位,黄麻鲈,

溯流产卵的山鳟。

冬日失眠

脑子睡不着,只能醒着躺在那里,

暴饮暴食,听雪堆积像要

发起最后的总攻。


它希望契诃夫来这儿发点

什么——三滴镇静剂,一杯

玫瑰水——什么都行,没关系。


脑子想离开这儿

去到雪上,想跟一群

毛发蓬松、龇着牙的动物一起跑


在月亮下,跑过雪地,

不留爪印或足迹,什么都不留下。

脑子今天晚上病了。

普罗瑟

冬天普罗瑟镇外的小山上

有两种田地:有新绿麦苗的,掉落的麦粒

一夜之间从犁过的地里长起,

等一等,

然后又长起,发芽。

鹅很喜欢这种绿麦苗。

我有次也吃了一点,尝尝味道。


还有一直到河边的麦茬地。

这些是失去一切的田地。

夜里,它们努力回想自己的青春,

可是随着其生命陷入幽暗的垄沟,

它们的呼吸又慢又不均匀。

鹅也很喜欢这种碎麦粒,

为了吃到命都不要。


但是一切全被遗忘,几乎一切,

更快而不是更迟,求求您上帝——

父亲,朋友,他们

进入你们的生活又离开,几个女的停留

一阵子,然后会走,田地则

转过身去,消失在雨中。

一切都会走的,除了普罗瑟。


那些夜里开车回来穿过好多英里的麦田——

拐弯时车头灯扫过田地——

普罗瑟,那个镇,我们在山顶小憩时看到它灯光灿烂,

汽车加热器开着,我们累到了骨头里,

手指上还有火药味。

我几乎看不清他,我的父亲,他眯着眼睛

隔着驾驶室挡风玻璃看,嘴里说,普罗瑟。

鲑鱼在夜里游

鲑鱼在夜里游

出河进入镇上。

它们避免有名字的地方,

如福斯特冷藏厂,AW,斯迈利店,

而是游近赖特大道的

屋村住宅,那里有时在

凌晨时分,

你能听到它们想拧动门把手

或者撞击有线电视天线。

我们熬夜等它们,

留着后窗户不关,

听到水花响就喊叫起来。

到了早上却感到失望。

携单筒望远镜在考伊彻溪

到了这里我顿失信心,完全

不辨方向。灰衣女士[18]

到了流动的水上。我思绪

纷乱如小溪对面空地上的披肩鸡。


突然,似乎得到信号,那些鸟

又无声地飞进松树林。

写给女病理学家普拉特医生

*

昨天夜里我梦到一位牧师走到我跟前,

手里捧着白色骨头,

白色的手里捧着白色骨头。

他挺和气,

不像麦科米克神父长着有蹼的手指。

我没觉得害怕。

*

下午清洁女工来了,拿着拖把

还有消毒水。她们装作我不在

那儿,谈到月经周期,一边

把我的床推来推去。离开之前,

她们拥抱。渐渐地,这间病房

布满了树叶。我感到害怕。

*

窗户开着。阳光。

病房那头,在做-\_爱的重压下,

一张床吱吱响,吱吱响。

那个男的清清喉咙。外面,

我听到洒水车的声音。我开始排泄。

一张绿色书桌漂过窗前。

*

我的心脏放在桌子上,

那是对温情的

滑稽模仿,而她的手指翻拣

没完没了的一根肠子。

不考虑这些的话,

在远东闯荡那么多年之后,

我爱上了这双手,

可是我冷得无法想象。

韦斯·哈丁:一张照片所见

在翻看一批旧照片

收藏时

我看到了这位逃犯的照片。

韦斯·哈丁,死了。

他是个大个子,留着小胡子,

穿着黑色套装上衣

仰面躺在木地板上,

在得克萨斯州阿马里洛。

他的头给扳向镜头,

他脸上

像是有擦伤,头发

乱糟糟的。

一颗子弹从后面

射进颅骨,

从右眼上方的

一个小洞出来。


最滑稽的是

三个穿着工作服的

衣衫褴褛的人站在几英尺外

咧着嘴笑。

他们都挎着来福枪,

而那个

最靠边的肯定戴的是

逃犯的帽子。

死者所穿的

时髦的白衬衫上,

还有几颗子弹分布在

这一处那一处。

——不妨说——

让我凝视的

却是一个很大的黑色弹孔

贯透了那只修长、样子纤弱的

右手。

婚姻

我们在我们的小木屋吃裹了面包屑的牡蛎和薯条,

柠檬味饼干当甜点,公共电视台上,

基蒂和列文[19]的婚礼开始了。

住在小山上那辆拖车式房屋里的男的,我们的邻居,

刚刚又从监狱里放出来。

今天早上他和他老婆开着一辆黄色大型小汽车

来到院子里,收音机开得震天响。

他停车后他老婆关了收音机,

然后一起一言不发地

慢慢走向他们的拖车式房屋。

那是一大早时候,鸟儿出巢了。

后来,他用一把椅子

挡着门不让关上,让春天的空气和光线进来。


这是复活节的星期天晚上,

基蒂和列文终于结婚了。

那场婚姻及其触及的那么多人的生活,

足以让人流下眼泪。我们继续

吃牡蛎,看电视,

评论那些漂亮的衣服和故事牵涉到的那些人

惊人的优雅,有些人精神紧张,

因为私情的压力,

和爱着的人分离,还有他们必定知道

就在下次有了无情变故时接踵而至的毁灭,然后

是再下一次。


有条狗叫起来,我起身去看看门。

窗帘后面是好多辆拖车房屋及一块

停了小汽车的泥泞停车场。我眼看着

月亮滑向西方,它武装到牙齿,在搜寻

我的孩子们。我的邻居,

现在他灌饱了酒,发动了他的大型小汽车,轰着

油门,又开出去,满怀

信心。收音机呜里哇啦

盖过了什么声音。他走后,

只留下银色水的小坑,

抖晃着,不明白自己何以在那儿。

另一段人生

现在要说说另一段人生,未犯错的那一段。

——卢·利普西茨

我的妻子在这座活动房屋的另一半

写诉状告我。

我能听到她的笔沙沙响,沙沙响。

时不时,她停下来哭,

然后——沙沙响,沙沙响。


地上的霜正在消失。

拥有这片地方的人跟我说,

别把你的车就留这儿。

我的妻子在我们的新厨房里

一直写写哭哭,哭哭写写。

患了癌症的邮递员

天天在屋里待着

邮递员从不微笑;他容易

疲劳,在消瘦,

别的没什么;他们会把工作给他留着——

另外,他需要休息。

他不肯听人讨论这件事。


走过一个个空房间里时,他

想到疯狂的事,

例如汤米·多尔西和吉米·多尔西

在大河谷水坝

跟罗斯福总统握手,

他最喜欢新年派对;

他跟他妻子说的

事情多得够写一本书,他妻子

也想到疯狂的事,

但她还在上班。

可是有时在半夜

邮递员梦到自己下了床

穿上衣服走出

门外,快活得发抖……


他不喜欢那些梦

因为醒后

什么都没留下;那

就像是他从来哪儿都

没去过,从来没做过什么事;

只有这个房间,

没有阳光的清晨,

门把手慢慢转动

的声音。

写给海明威和W.C.威廉斯的诗

三条肥鳟鱼悬在

那座新的

铁桥下面

安静的池塘里。

两个朋友

沿着小路

慢慢走来。

其中一个,

前最重量级拳击手,

戴着一顶旧的

猎帽,

他想杀生,

也就是钓到鱼

吃掉。

另外一个,

是医生,

他知道钓到的机会

有多大。

他觉得鱼

永远

只是悬在

清澈的水中

也挺好。

两人继续走

但他们

也说着这件事,一边

隐没在

上游

退色的树林、

田地和变暗的光线中。

折磨——写给斯蒂芬·多宾斯[20]

你再次堕入情网,这次

是位南美将军的女儿。

你想再次让人把你四肢摊开绑在拷打台上,

你想听别人告诉你可怕的事,

而且你也承认那些事是真的。

你想让他们对你本人施以不堪言说的行为,那些事

正派人不会在课堂上讲。

你想说你知道的一切事,

关于西蒙·玻利瓦尔,关于豪尔赫·路易·博尔赫斯,

最重要是关于你自己。

你把每个人都牵扯进来!

即使是凌晨四点钟,

灯还在亮着——

有两个星期在你的眼睛和脑子里,

那些灯一直日夜不熄——

你极度渴望吸口烟,喝杯柠檬水,

可是她不肯把灯关掉,那个有着

绿眼睛和一些小手段的女的,

即使这样你还是想给她当牛仔。

跟我跳舞吧,你伸手拿空了的大口杯时,

想象听到她说。

跟我跳舞吧,她又说了一次,没弄错。

她选这会儿来问你,一个男的,

起来一丝不挂地跟她跳舞。

不,你没力气捡起一片落叶,

也没力气拿起一只的的喀喀湖

波浪拍烂了的苇编小篮子。

可是你还是

跳下床,朋友,你在

宽阔的空地上舞过。

浮子

我们曾在冬季那几个月,去华盛顿州

万蒂奇附近的哥伦比亚河

钓白鲑;我爸爸,“瑞典佬”——

林格伦先生——还有我。他们使用腹轮[21]

铅笔长的鱼坠,红色、黄色或者褐色的

假蝇,用幼虫做饵。

他们想离得远一点,远远地走到

浅滩的边上。

我用一个鹅毛杆浮子和一根直杆在岸边钓。


我爸爸把幼虫放在下嘴唇里面

让它们活着而且不受冻。林格伦先生不喝酒。有段时间我更喜欢他而不是我爸爸。

他让我给他的车把方向盘,因为我的名字里

有个“小”[22]而逗我,还说

有一天我会长成一个男子汉,记得

这一切,还要跟我自己的儿子钓鱼。

可是我爸爸做得对,我是说

他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河里,

舌-头在鱼饵后面动着,像是在琢磨一个想法。

从奇科开始的99号公路东段

绿头鸭落下来

过夜。它们睡着后

笑得咯咯响,梦到了墨西哥

和洪都拉斯。水田芥

在灌溉渠里点头,

灯芯草往前倾着,因为

乌鸫落到上面而沉甸甸的。


稻田在月光下浮动。

就连--湿--漉漉的枫树叶也来贴着

我的挡风玻璃。我跟你说玛丽安,

我心情愉快。

豹子——写给约翰·海恩斯和基思·威尔逊[23]

我曾在克里基塔特镇和同名河流附近

哥伦比亚河峡谷一处人迹罕至的箱状峡谷跟踪过

一头豹子,我们是要去打松鸡。十月份,

灰色天空延伸到俄勒冈州乃至更远,

一直到加利福尼亚。当时我们还都没去过那儿,

去加利福尼亚,可是我们知道那里——有种餐馆,

你想多少次加满盘子都可以。


我那天跟踪了一头豹子,

如果跟踪这个词用得对,在那头豹子的上风头一路

扑通扑通地走,擦碰着身\_体,也抽烟,

一根又一根,状态最好时也就是个

紧张还淌着汗的胖小孩,可是那天

我跟踪了一头豹子……


后来我在客厅里醉得摇摇晃晃,

一边找词语把这件事讲出来,零散点缀着关于此事的

回忆,在你们两个人已经把你们的故事,

黑熊故事,讲了之后。

突然我回到了那道峡谷,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

好多年我都没有再想到过的事:

那天我怎样跟踪一头豹子。


我就讲了,反正是试着讲,

我和海恩斯这时很醉了。威尔逊听啊,听啊,

然后说,你肯定那不是一只山猫吗?

我私下认为这句话是奚落我,他来自西南,

是那天晚上朗诵过的诗人,

随便哪个傻子都分得出是山猫还是豹子,

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喝醉了的作家,

多年以后,在自助餐厅里,在加利福尼亚。


去他的。后来那头豹子从灌木丛里稳稳地大步出来,

正好到了我面前——天哪,它长得多大多漂亮——

跳到一块石头上扭头

看着我。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忘了开枪。

随后它又跳起来,跑出了我的生命。

水流

这些鱼没有眼睛

这些梦里向我游来的银鱼,

一边往我脑子的囊袋中

散布它们的卵子和-精-液-。


可是游来的有一条——

大个头,身上有疤,跟别的一样沉默,

它只是顶着水流,


迎着水流闭上它黑色的

嘴巴,它顶着水流,

嘴巴一闭一张。

猎人

我在这片荒凉地带的最高处半睡半醒,

周围都是鹌鹑,

我蹲在一堆石头后面做梦。

我拥抱临时照看我的人。

离我的脸几英寸远,

她冷漠而年轻的眼睛从两朵剩下的野花那里

盯着我。那双眼睛里有个疑问

我无法回答。这种事情谁能判断是好是坏?

可是在我冬天内\_衣之下的深处,

我的血液骚动。


突然,她的手一惊之下抬了起来——

鹅连成一线飞离它们的河中小岛,

在这道峡谷中飞高,飞高。

我打开枪保险。身\_体进入状态,准备工作。

相信手指。

相信神经。

相信这个。

想在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六上午晚点时候睡着觉

客厅里,沃尔特·克朗凯特[24]

在为我们介绍登月工程。

我们即将进入

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个阶段,这

是最后一次演习。

我舒服地钻到

被窝里很深的地方。


我的儿子戴着太空头盔。

我看到他走过不通风的走廊,

他的负重鞋曳地而行。


我自己的脚变冷了。

我梦到了小黄蜂和差点

冻伤,那是在塞-特斯溪

钓白鲑的人要面对的

两种危险。


可是那边结冰的芦苇丛中

什么东西在动,

侧着的什么东西,

水慢慢灌进去。

我转身仰躺着,

我的整个身\_体都往上抬,

似乎那样就不可能淹死。

路易丝

在这座拖车房屋旁边的那座里,

一个女-人在挑一个名叫路易丝的小孩的刺。

我没跟你说过吗,笨蛋,要一直关着这扇门?

天哪,这是冬天!

你想出电费啊?

把你的脚蹭蹭,岂有此理!

路易丝,我该拿你怎么办?

哦,我该拿你怎么办,路易丝?

这个女-人一天到晚唱歌。

今天这个女-人和小孩出来

晾衣服。

跟这人打个招呼,这个女-人跟

路易丝说。路易丝!

这是路易丝,这个女-人说着

猛推了路易丝一下。

她舌-头让猫叼走了,这个女-人说。

可是路易丝嘴里有夹子,

怀-里抱着--湿--衣服。她把

绳子拉下,用脖子

钩住绳子

一边把那件衬衫甩过

绳子然后松开——

衬衫一下子在她头顶荡出去,

飘动。她躲了一下

往后跳了一步——后跳一步,

躲开这个几近人体形状的物体。

写给顶级高空杂技家卡尔·瓦伦达[25]

你年纪尚幼时,风跟踪你

去遍马格德堡。在维也纳,风寻找你

去了一处又一处庭院,

它弄翻喷泉,让你的头发竖起。

在布拉格,风陪着刚刚开始生儿育女的

表情严肃的年轻夫妇。可是你让他们屏住呼吸,

那些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士,

留着小胡子、戴着高领的男士。

你向海尔·塞-拉西皇帝[26]鞠躬时,

它在你的袖口里等候。

你跟比利时的民主国王握手时

它也在场。

风把芒果和垃圾袋吹得在内罗毕的街道上滚。

你看到风吹过塞-伦盖蒂平原追逐斑马。

你在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走出郊区房屋的屋檐下时,

风又跟你在一起。在每个乡间小镇和马戏团停留的每站,

它在树林里几乎没弄出噪音。

你一辈子都评论它,

它怎样说来就来,

在你抽着粗大的哈瓦那雪茄,

看着烟雾往南飘去,总是往南,

飘向波多黎各和热带时,

它怎样让旅馆房间阳台下方

绣球花的胖脸抖动。

那天早上,七十四岁,十层楼高,

两座旅馆的中间,在春天的头一天

用绝技表演广告,去哪儿

都跟着你的风

从加勒比海吹来,

孤注一掷地扑进你怀-里,像个年轻的恋人!

你的头发竖了起来。

你想蹲下,去抓住钢索。

后来,他们来清理现场

并拆下钢索。他们拆下你在上面过了一辈子的

钢索。想想看:钢索。

德舒特河

就说这天空吧:

压在头顶,灰暗,

不过雪已经停了,

这很不错。我

冷得弯曲不了

手指。

今天早上往河边走去时,我们把一只正在

撕扯兔子的獾吓了一跳。

獾的鼻子上有血,

从口鼻到锐利的眼睛上都沾有血:

 别把有本领跟优雅

 混为一谈。


后来,八只绿头鸭飞过,

也没往下看。在河上

弗兰克·桑德梅尔曳绳,曳绳

钓虹鳟。他在这条河

钓了好多年,

但二月是最好的月份,

他说。

我心烦意乱,没戴手套,

理着乱作一团的尼龙线。

遥远的地方——

另外一个男的在抚养我的孩子,

睡我的老婆睡我的老婆。

永远

我漫步走到外面被烟雾所笼罩,

跟着一只蜗牛留下的亮亮的路线穿过

花园到了花园石墙那里。

终于一个人了我蹲坐在后脚跟上,看


需要怎么做,突然

我把身\_体贴紧--湿--漉漉的石头。

开始慢慢往四周看,

听,调动


我的全身,就像蜗牛

调动它的身\_体,放松,但是警觉。

了不起!今夜是我人生中的

里程碑。过了今夜


我怎么可能回到那

另一种生活?我眼睛盯着

星星,向它们挥动

我的触角。我坚持了


好几个钟头,只是休息。

再晚一点,悲伤开始小滴小滴地

汇聚到我心的周围。

我想起我的父亲已经去世,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

镇子。永远。

再见,儿子,我的父亲说。

快天亮时,我爬下来


踱回屋里。

他们还在等着,

第一次看到我的新眼睛,

他们的脸上突然现出恐惧。

【注释】

[1]&美国一种廉价波旁威士忌。

[2]&让·傅华萨(Jean Froissart,1333?—1405?),法国历史学家,以其对英法百年战争时期欧洲的生动描述而著名。

[3]&沃尔特·罗利(Walter Raleigh,约1552—1618),英国探险家、政治家和军人。

[4]&潘乔·比利亚(Pancho Villa,1878—1923),墨西哥1910—1917年革命时期北方农民武装的领袖。

[5]&欧仁·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法国画家,著名作品有《自由引导人民》等。

[6]&穆斯林男子戴的红色无边圆塔帽。

[7]&希米舞是一种流行于20世纪20年代的舞蹈,特点是身\_体快速摆动;比根舞是一种类似伦巴的舞厅舞。

[8]&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1048—1131),波斯诗人、数学家、天文学家、哲学家,著有诗集《鲁拜集》。

[9]&北美洲东部产的一种供钓捕的淡水鱼。

[10]&查尔斯·布可夫斯基(Charles Bukowski,1920—1994),美国诗人、小说家。

[11]&即埃德蒙·路易斯·德·龚古尔(Ed Goncoart,1822—1896),法国作家、批评家。

[12]&特拉维夫为以色列港口城市,《密西西比河上》为马克·吐温的作品。

[13]&此处原文为quarter twain,mark twain,指水深。其中quarter twain指13又1/2英寸,mark twain指12英寸,均为当时在密西西比河上航行的安全水深。

[14]&以色列中西部的古城,位于地中海沿岸。

[15]&即位于土耳其境内隔开欧洲、小亚细亚的达达尼尔海峡。

[16]&希罗多德(约前484—约前425),古希腊历史学家。

[17]&即薛西斯一世(前519—前465),是波斯帝国的国王(前486年至前465年在位)。

[18]&“灰衣女士”原文为“Gray Lady”,在美国指红十字会的义务女医务人员(穿灰色制服),卡佛在此或意带讽刺。

[19]&指列夫·托尔斯泰所著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两个人物。

[20]&斯蒂芬·多宾斯(Stephen Dobyns,1941—),美国诗人、小说家。

[21]&指一种固定在钓者腹前(而不是鱼竿上)的鱼线轮。

[22]&如前面《我父亲的一生》所写,卡佛的全名为小雷蒙德·克莱维·卡佛。

[23]&约翰·海恩斯(John Haines,1924—2011)和基思·威尔逊(Keith Wilson,1927—2009)均为美国诗人。

[24]&沃尔特·克朗凯特(Walter Cronkite,1916—2009),美国新闻主播、记者。

[25]&卡尔·瓦伦达(Karl Wallenda,1905—1978),出生于德国马格德堡的著名高空杂技家,1978年在波多黎各的一次表演中坠地身亡。

[26]&指海尔·塞-拉西一世(Haile Selassie,1892—1975),埃塞-俄比亚皇帝(1930年至1974年在位),政治活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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