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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

距离

她来米兰过圣诞节,想知道她小时候怎么样,他难得见她一次,每次她都这么要求。

跟我说说吧,她说。跟我说说当时怎么样。她呷着利口酒,等着,盯着他。

她是个身材苗条、长相漂亮的酷女孩,从头到脚都耐看。

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年前,他说。他们在他的公寓里,位于卡西纳花园附近的维亚法布里奥尼路。

你能想起来的,她说。说吧,跟我说说吧。

你想听什么?他问。我能跟你说什么?我可以跟你讲一件事,你当时还是个小宝宝。跟你有关,他说,但只是在次要意义上说。

跟我说说吧,她说。不过先给我们都倒杯酒吧,省得你讲着讲着又得停下来。

他端着酒从厨房回来,坐到他那把椅子上,就开始讲了。

这个十八岁的男孩跟他十七岁的女朋友结婚时,他们自己还是孩子,可是互相爱得发狂。根本没过多久,他们有了个女儿。

宝宝出生在11月底,当时来了一次很厉害的寒流,也正赶上本地猎水禽季节的高峰期。男孩很喜欢打猎,你要知道,这是故事的部分原因。

这个男孩和女孩现在是夫妻了,为人父母,他们住在一家牙医诊所楼下的三居室公寓里。每天晚上,他们打扫楼上的诊所,干活抵房租和水电、煤气费。夏天,他们按说还要养护草坪和花;冬天时,男孩要铲走步道上的雪,往马路上撒粗盐。这两个孩子,我跟你说吧,很恩爱。另外,他们都满怀雄心壮志,是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梦想家,总是在聊他们要做什么事,去什么地方。

他从椅子上起身,往窗外看了一会儿,目光越过那些瓦片屋顶,看着在黄昏的光亮中,雪不紧不慢地下着。

讲故事吧,她说。

男孩和女孩睡在卧室里,宝宝睡在客厅里的一张婴儿床-上。你要知道,宝宝这时差不多有三周大,只是刚开始能够一睡一夜。

一个星期六夜里,男孩在楼上干完活后,进了牙医的私人办公室,脚跷到写字台上,给卡尔·萨瑟兰打了个电话,那是跟他父亲一块儿打猎、钓鱼的老朋友。

卡尔,对方拿起听筒后,他说。我当爹了,我们有了个小女孩。

恭喜啊,孩子,卡尔说。你太太好吗?

她挺好,卡尔,宝宝也挺好,男孩说。大家都挺好。

好啊,卡尔说。我挺高兴听你这么说。嗯,代我向你太太问好。要是你打电话是为了打猎的事,我跟你说吧,飞来的野雁多得要命,我想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我可是打了好多年猎了。我今天打到了五只,上午两只,下午三只。我明天早上还要去,你想的话,一起去吧。

我想啊,男孩说。所以才打电话。

那你五点半准时来,我们去,卡尔说。多带些子弹,我们要打个过瘾。明天早上见。

男孩喜欢卡尔·萨瑟兰。他是男孩过世父亲的朋友。男孩的父亲不在后,也许是想填补两人都有的失落感,男孩开始跟萨瑟兰结伴打猎。萨瑟兰是个大块头,谢了顶,一个人住,不怎么爱聊天,他们在一起时,男孩偶尔会感觉不自在,纳闷自己说的或者做的有哪里不对,因为他不习惯跟半天不出声的人待在一起。可是这位年长的人真的开口时,经常会固执己见,不过他身上有股顽强劲儿,野外经验丰富,这是男孩喜欢和佩服的。

男孩挂了电话,下楼去跟女孩说。女孩看着他把东西一溜摆开:猎装,子弹袋,皮靴,袜子,猎帽,长内\_衣,猎枪等。

你什么时候回来?女孩问。

大概中午吧,他说。不过没准会到五六点以后。会不会太晚了?

没事,女孩说。我们会挺好的。你去开心一下吧,应该的。也许明天晚上,我们把凯瑟琳打扮好,去看看萨莉。

当然,这主意听着不错,他说。我们计划一下吧。

萨莉是女孩的姐姐,比她大十岁。男孩有点爱她,就像他有点爱贝特西一样,那是女孩的另外一个姐姐。他跟女孩说过,要是我们俩没结婚,我会去追萨莉。

贝特西怎么样?女孩说。我不想承认,可是我真的觉得她比我和萨莉都漂亮。她怎么样?

也追贝特西,男孩说着笑了起来。但是跟我有可能去追萨莉的方式不太一样,萨莉身上,有能让你爱上的地方。不,我想我宁愿选萨莉而不是贝特西,如果非要我选的话。

可是你真的爱谁?女孩问。世界上你最爱谁?谁是你老婆?

你是我老婆,男孩说。

我们会相爱到永远吗?女孩问。男孩看得出,这番谈话让她心花怒放。

永远,男孩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们就像加拿大雁,他说。他一下子就想到这个比喻,就用了,因为那段时间,他时不时会想到野雁。它们只结一次婚。它们早早选定伴侣,永远在一起。如果两者之一死了还是怎么样,另外一只永远不会再结婚,会去哪儿独自生活,要么即使生活在雁群里,跟那么多别的野雁在一起,仍然一直形单影只。

挺凄惨的,女孩说。它就那样生活,独来独往,却是跟那么多别的野雁在一起,我觉得比它去哪儿独自生活还要凄惨。

是凄惨,男孩说。可这就是天性啊。

那些成对的,你有没有打死过其中一只?女孩问。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男孩点点头。他说,有两三次我打死了一只野雁,然后过一两分钟,会看到另外一只从别的野雁那边飞回来,开始在地上那只野雁上方绕圈子飞,叫唤。

你有没有把那只也打死了?女孩说。

能打就打,男孩回答道。有时候打不中。

你就没有感到不安过?女孩说。

从来没有,男孩说。你在开枪的时候不能那样想。你要知道,我喜欢有关野雁的一切。甚至在我没有猎雁的时候,我喜欢只是看着它们。可是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不能去考虑那些。

吃完饭,男孩开了炉子,帮着女孩给宝宝洗了个澡。他再次对婴儿的模样感到惊奇,她一半像他,眼睛和嘴巴,一半像女孩,下巴还有鼻子。他给那个小小的身-子扑了粉,又往手指和脚趾缝里扑了粉。男孩看着女孩把宝宝包上尿片,穿上睡-衣。

男孩把洗澡水倒进浴缸,然后上了楼。外面寒冷,天还阴着。他呼出的气到空中变成了白色。此时的草坪看上去像块帆布。一辆小汽车开过,他听到轮胎碾沙子的声音。他由着自己想象明天会怎么样:野雁在头顶的空中乱飞,枪托一下一下捣着他的肩膀。

然后他锁上门,下了楼。

在床-上,他们想读点书,可是两人都睡着了,先是女孩,让杂志陷进了被子。男孩的眼睛合上了,可他还是让自己起来,看看闹钟后关了台灯。

宝宝的哭声把男孩吵醒了。客厅里亮着灯,男孩看到女孩站在婴儿床旁边,抱着宝宝在晃动。过了一会儿,她把宝宝放下,关了灯回到床-上。

当时是夜里两点钟,男孩又睡着了。

宝宝的哭声又把男孩吵醒了。这次,女孩接着睡。宝宝断断续续哭了几分钟不哭了。男孩听着,然后又开始迷迷糊糊地睡觉。

男孩睁开眼睛。客厅里亮着灯。他坐起身,把台灯打开。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女孩说,一边抱着宝宝走来走去。我给她换了尿片,也喂了,可是她一直哭,停不下来。我很累,担心会把她掉到地上。

你回床-上来吧,男孩说。我抱一会儿。

男孩起来,接过宝宝,女孩过去躺下了。

只用晃动她几分钟,女孩在卧室那边说。没准她还能睡着。

男孩抱着宝宝坐在沙发上,把她在膝头轻轻摇晃,直到她闭上眼睛。他自己也快闭上眼睛了。他小心地起身,把宝宝放回婴儿床-上。

当时是四点差一刻,他还可以睡四十五分钟。他钻进被窝。

可是没过几分钟,宝宝又哭起来。这次,男孩和女孩都起来了,男孩骂了一句。

天哪,你怎么回事?女孩跟男孩说。也许她是病了还是怎么样,也许我们不应该给她洗澡。

男孩抱起宝宝。宝宝蹬蹬腿,然后又安静了。你看,男孩说,我真的觉得她没事。

你怎么知道?女孩说。唉,让我抱吧。我知道我应该给她吃点什么药,可是不知道该给她吃什么。

过了几分钟宝宝都没哭,女孩又把她放下。宝宝睁开眼又哭起来时,男孩和女孩看看宝宝,又对视一眼。

女孩抱起宝宝。宝宝,宝宝,她噙着泪水说。

大概是她肚子不舒服,男孩说。

女孩没吭声,继续抱着宝宝来回晃,根本不理睬男孩。

男孩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去厨房烧水,准备煮咖啡。他穿上羊毛内\_衣,扣上扣子,接着又穿别的衣服。

你干吗?女孩问他。

去打猎呀,他说。

我看你不应该去,她说。要是宝宝到时候没事,你可以晚点去。可是我看今天早上你不该去打猎,宝宝哭成这样,我不想一个人给撇在这儿。

卡尔指望我去呢,男孩说。我们商量过了。

我他妈根本不管你跟卡尔是怎么商量的,她说。我他妈也根本不管什么卡尔不卡尔的,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不想让你去,没别的了。就现在这情况,我看你根本不该还想去。

你见过卡尔,认识他,男孩说。什么意思,你不认识他?

问题不在这儿,你知道的,女孩说。问题是我不想给撇下来一个人照顾生病的宝宝。

等会儿,男孩说。你不明白。

不,是你不明白,女孩说。我是你老婆,这是你的宝宝,她是病了还是什么。你看看她,她干吗哭?你不能撇下我们,自己去打猎。

别歇斯底里的了,男孩说。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打猎,女孩说。宝宝不舒服,你竟然还想撇下我们,自己去打猎。

她哭了起来,她把宝宝放回婴儿床,可是宝宝又哭了起来。女孩用睡-衣袖子匆忙擦了下眼泪,又把宝宝抱起来。

男孩慢慢系好鞋带,穿上衬衫、羊毛衫和外套。厨房炉子上的水壶响了。

你得做个选择,女孩说。卡尔还是我们。我是说真的,你必须选择。

你什么意思?男孩说。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女孩说。你还想要这个家的话,就必须选择。

他们互相瞪着眼睛。然后男孩带上打猎用具上了楼,发动了汽车,仔细把各面车窗上结的冰刮掉。

夜间又降了温,但是天晴了,所以星星出来了,在男孩头顶的天空上闪烁着。开车时,男孩望望星星,想到跟星星的距离时,他心有所动。

卡尔家的门廊上亮着灯,他的旅行车停在车道上,在跑空挡。男孩把车停到马路边,卡尔出来了。男孩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最好别把车停在街上,男孩从步道上走过来时卡尔说。我准备好了,等我把灯全关了。我很过意不去,真的,他又说。我还以为你大概睡过头了呢,所以刚刚往你那儿打了电话,你太太说你走了。我很过意不去。

没关系,男孩说。一边想着该怎么说。他用一条腿撑着身\_体,把衣领竖起来,手放在外套口袋里。她已经起床了,卡尔,我们俩都起床有一阵子了。我想宝宝有哪儿不舒服,我不知道,我是说她一直在哭。问题是我想这次我去不了了,卡尔。

你只用拿起电话给我拨个电话就行,伙计,卡尔说。没关系的,你要知道,你不用专门过来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呢,打猎这事你去也行,不去也行,没关系的。你想喝杯咖啡吗?

我该回家了,男孩说。

嗯,那我看我就去了啊,卡尔说。他看着男孩。

男孩还是站在门廊那里,什么都没说。

天晴了,卡尔说。我看今天上午也打不了多少猎,不管怎么样,很可能你不去也没什么。

男孩点点头。那就再见了,卡尔,他说。

再见,卡尔说。咳,谁跟你说别的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卡尔说。你是个幸运的家伙,我说真的。

男孩发动了汽车等着。他看着卡尔在那座房子里走了一圈,把灯全关了。然后男孩把车挂上挡,从路边开走。

客厅里亮着灯,可是女孩在床-上睡觉,宝宝在她旁边睡觉。

男孩轻手轻脚地脱下皮靴、裤子和衬衫。他穿着袜子和内\_衣坐在沙发上读早上的报纸。

没多久,外面开始放亮。女孩和宝宝还在睡觉,过了一会儿,男孩去厨房开始煎咸肉。

几分钟后,女孩穿着睡袍出来了,一句话不说就-搂-住了男孩。

咳,别把你的睡袍点着了,男孩说。女孩贴在男孩身上,不过她也摸到了炉子。

刚才的事对不起,女孩说。我不知道我那会儿中了什么邪,不知道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没关系,男孩说。哎,我要把咸肉弄起来。

我不是故意那样说难听话,女孩说。真可怕。

那该怨我,男孩说。凯瑟琳怎么样?

她现在挺好,我不知道她那会儿是怎么回事。你走后,我给她又换了尿片,后来她就没事了。她完全没事了,马上就睡着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别生我们的气。

男孩笑了起来。我没有生你们的气,别傻了,他说。哎,我要用平底锅做别的。

你坐下,女孩说。我做早餐吧。用华夫饼配咸肉怎么样?

听着很棒哦,男孩说。我饿坏了。

女孩把咸肉从平底锅里弄出来。男孩坐在桌前,这时放松下来,看着女孩在厨房里忙。

女孩走开,去关上卧室的门。在客厅里,她播放了一张他们都喜欢的唱片。

咱们可别把那位再吵醒了,女孩说。

那当然,男孩说着,笑了起来。

女孩把一只盘子放在男孩面前,有咸肉、煎蛋和华夫饼。她又把一只盘子放在桌子上,给她自己的。好了,她说。

看着真不错,男孩说。他往华夫饼上抹黄油,倒糖浆,可是在切华夫饼时,把盘子打翻了,掉到他的大腿上。

要命,男孩说着,从桌前跳开。

女孩看着他,注意到他的表情,她笑了起来。

你能照镜子看看自己就好了,女孩说。她笑个不停。

男孩低头看羊毛内\_衣前面洒的糖浆,看看沾了糖浆的那几片华夫饼、咸肉和鸡蛋。他也笑了起来。

我刚才是饿坏了,男孩摇着头说。

你真的饿坏了,女孩笑着说。

男孩把羊毛内\_衣脱下来,扔到浴室门口。然后他张开双\_臂,女孩过来让他-搂-着。

我们别再吵架了,女孩说。不值得,对吧?

是啊,男孩说。

我们别再吵架了,女孩说。

男孩说,我们不会的。说完吻了女孩。

他从椅子上起身,给他们的杯子里又添了酒。

完了,他说。故事讲完了,我承认这个故事一般般。

我听得有意思啊,她说。要说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可是怎么样呢?她说。我是说后来。

他耸耸肩,端着酒走到窗前。这时天已经黑了,但是雪还在下。

事情会变化的,他说。我不知道怎样变化,可是无论你能不能意识到或者想不想,事情的确会变化的。

对啊,是这样,只是——可她话说一半又住了口。

她放弃了这个话题。从窗玻璃的映像里,他看到她在研究自己的指甲。然后她抬起头,语气欢快地问他到底会不会领她去市里逛逛。

他说,穿上皮靴,我们走吧。

可是他仍然待在窗前,想着遥远的往事。他们欢笑过,他们依偎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别的一切——寒冷,以及他将会步入其中的地方——都在外面,反正得有一阵子。

谎话

“那是谎话。”我的妻子说。“你怎么能相信这种事?她只是眼红,没别的。”她头一甩,眼睛盯着我不放。她还没脱下帽子和外套,因为受到指责而红着脸。“你相信我的话,不是吗?你当然不相信那件事吧?”

我耸耸肩,然后说:“她干吗要撒谎?对她有什么好处?她撒谎能得到什么?”我感觉不自在。我穿着拖鞋站在那儿,两只手一张一合,多少感觉有点荒唐,还有点表演的意思。我并非生来就会扮演审问者角色。我现在希望这件事从来没有传进我的耳朵,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按说她还是朋友呢,”我说,“我们俩的朋友。”

“她是个贱货,那就是她!既然是朋友,不管交情有多浅,就算点头之交呢,你都不会想到会讲这种事,这样一个赤luoluo的谎话,对吧?你真的不能听了就信。”她因为我的愚蠢而摇摇头。然后她解下帽子,脱下手套,把什么都放到桌子上,又脱掉大衣,搭在椅背上。

“我知道该相信什么,”我说,“我想相信你的话。”

“那就相信吧!”她说,“相信我——我只有这样的要求。我在跟你说实话,这种事情上我不会撒谎。唉,好了,说这不是真的,亲爱的,说你不相信。”

我爱她。想把她揽过来,抱着她,跟她说我相信她的话。可是那个谎话——如果是谎话——已经横亘在我们之间。我走到窗前。

“你得相信我的话,”她说,“你知道这样挺傻,你知道我跟你说的是实话。”

我站在窗前,俯视着缓缓移动的车流。我若抬起眼,能看到窗玻璃上我妻子的映像。我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我告诉自己,这件事我能解决。我开始考虑起我的妻子,考虑起我们的共同生活,考虑起事实与虚构、诚实与伪装、假象与现实。我想起了我们最近看过的一部电影《放大》,想起了咖啡桌上的列夫·托尔斯泰传记,想起了他所说的关于真相的话,以及他在老俄罗斯引起的动静。后来,我又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是我上中学三四年级时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从来不说实话,说谎的毛病由来已久,而且从未改掉,却又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心肠人,在我生命中有两三年之久的一段艰难时期,他是我真正的朋友。能在我过往的日子里发现这个说谎成癖的人,让我喜出望外,有了这一前例,有助于解决我们婚姻中出现的危机,这场婚姻直到如今还是幸福的。这个人,这位酷爱说谎的人,真的可以证实我妻子的理论,即世界上有这种人,我又感到高兴了。我转过身说话。我知道我想说什么:对,没错,真有可能是这样,这是真的——人们可以而且真的会撒谎,无法控制,也许是下意识,有时是病态,也不会考虑后果。然而就在那时,我妻子坐到沙发上,用手捂住脸说:“是真的,上帝原谅我,她跟你说的全是真的。我说我对那一无所知,那是撒了谎。”

“真的吗?”我说。我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

她点点头。她一直用手捂着脸。

我说:“那你干吗要否认?我们从来没有对彼此撒过谎,我们不总是互相说实话吗?”

“对不起。”她说。她看着我摇摇头。“我那会儿觉得丢人,你不知道我那会儿感到多丢人,我不想让你相信那种话。”

“我想我能理解。”我说。

她踢掉鞋子靠在沙发上,接着又坐起身,把羊毛衫拉过头顶脱掉。她把自己的头发拍好,又从盘子里拿了一根烟。我为她点烟,看到她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和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指甲,一时让我吃了一惊,就好像我从新的角度,从不知怎么更具揭示性的角度看到了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抽了口烟说:“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我是说总的来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她用嘴唇噙着烟,站了一会儿来脱下裙子。“哎?”她说。

“凑和吧。”我回答道,“下午这里来了个警察,带着搜查令,信不信由你,来找以前住在我们这条走廊上的一个人。公寓管理员自己打电话说三点到三点半会停水半小时搞修理。我想想,事实上,警察就是在他们停水时来了这儿。”

“是吗?”她说。她手放在-臀-\_部伸了个懒腰,然后闭上眼睛,晃了晃那头长发。

“我今天把托尔斯泰那本书读了一大半。”我说。

“真棒。”她开始吃什锦坚果,右手一颗接一颗往她张开的嘴里扔,同时左手还夹着香烟。她不时抽空停下来,用手背擦擦嘴唇,抽两口烟。这时她已经脱掉了内\_衣裤。她把腿蜷在身-下,窝坐在沙发上。“怎么样?”她说。

“他有一些有趣的想法,”我说,“他很不简单。”我的血液开始加速,手指有了刺痛感,可是我也感到虚弱。

“来这儿,我的木齐克[1]。”她说。

“我想听听事实。”我有气无力地说。我这时四肢撑地,地毯软软的,富有弹性,毛绒绒的,让我感到兴奋。我慢慢爬到沙发前,下巴搁在一个坐垫上。她用手抚摸了我的头发。她还在微笑,盐粒在她饱满的双唇上微微反光。可是我看着时,她眼里涌上一种无以言状的悲哀,尽管她还在微笑着抚摸我的头发。

“小帕夏[2],”她说,“来这儿,水果布丁。它真的相信了那个下流女-人的话,相信了那个下流的谎话?过来,把头放在妈妈的胸脯上。对了,现在闭上眼睛。对了,它怎么会相信这种事?我对你失望啊,真的,你了解我,不至于会那样嘛。对有些人来说,撒谎就是一种娱乐。”

小木屋

哈罗德先生从小餐馆出来,发现雪停了。河对面那些小山后面,天空正在放晴。他在车旁停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他手扶着打开的车门,做了次深呼吸。他敢发誓他几乎尝到了空气的味道。他挤进驾驶座,回到公路上,只用再开一个钟头的车,就能赶到旅舍。下午,他就可以钓两个钟头的鱼,然后是明天,明天一整天。

在帕克岔路口,他上了河上那座桥,拐上去旅舍的路。路两边都是松树,树枝上压着沉甸甸的雪。白色小山上云遮雾绕,难以分清山和天空在何处分界。这幅景象,让他想到他们那次去波特兰博物馆看到的几幅中国风景画,他喜欢那些画,也跟弗朗西斯说了,不过她没出声。她跟他在画廊的那间侧厅里待了几分钟,然后去看下一项展览。

到旅舍时快中午了。他看到小山上那些小木屋,随着那条路变直,他见到了旅舍本身。他放慢车速,颠簸着下了路,进了铺着一层沙的脏乎乎的停车场,把车停到靠近前门那里。他把车窗摇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一边肩膀顶着座位来回活动了几下。他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一块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写着“城堡岩”,下面有手工绘制的漂亮标牌——“豪华小木屋—登记处”。他上次来——跟弗朗西斯一起——他们待了四天,他在河里钓到五条漂亮的鱼。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他们以前经常来,每年两三次。他打开车门,慢慢下了车,背部和脖子那里感觉僵硬。他脚步沉重地走过冻结的雪地,开始走上木板台阶时,把手放进外套口袋。上完台阶后,他擦掉鞋子上的雪和砂粒,又跟出来的一对年轻男女点头致意。他注意到那两人下台阶时,男的是怎样扶着女的胳膊。

旅舍里面,有股烧木头的烟和煎火腿的气味。他听到盘子碰在一起发出的咔嗒声。他看着餐厅里壁炉上方那条大个的褐色鲑鱼,为回到这里而高兴。他站在收银台前,旁边有个陈列柜,玻璃后面摆着皮手袋、钱包和一双软皮鞋,陈列柜上面,随便放着印第安人的珠子项链、手镯和几块木头化石。他走到马蹄铁形状的柜台前,坐在一张凳子上。隔了几张凳子坐着两个男的,他们中断聊天,扭头看着他。他们是打猎的,他们的红色帽子和外套放在身后一张桌子上。哈罗德先生在那儿等着,把自己的手指拉伸了一下。

“你到多久了?”那个女孩皱着眉头问。她从厨房里出来,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跟前,往他面前放了一杯水。

“没多久。”哈罗德先生说。

“你应该按铃。”她说。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牙箍闪着光。

“我应该是有间小木屋。”他说,“大约一个星期前,我给你们写过一张卡片预订的。”

“我去叫梅太太。”女孩说,“她在做饭。小木屋是她负责的,她什么也没跟我说。你要知道我们一般冬天不开放小木屋。”

他心情兴奋,手合在一起放在面前的柜台上。室内远端的墙上,挂着一幅弗雷德里克·雷明顿[3]的画作复制品。他看着那头歪着身-子、受到惊吓的野牛和已在肩头拉开弓箭的印第安人。

“哈罗德先生!”那位老太太大声说,一边脚步蹒跚地向他走来。她是个小个子女-人,头发花白,乳房沉甸甸的,喉部较粗。内\_衣带子从她的白色制服下显现出来。她解掉围裙伸出手来。

“很高兴见到您,梅太太。”他说着从凳子上下来。

“我差点认不出您了。”老太太说,“我有时候不知道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伊迪丝……她是我外孙女。现在是我女儿、女婿打理这里。”她把自己的眼镜取下,开始擦掉镜片上的水汽。

他低头看着打磨过的柜台,在纹理清晰的木板上摊平手指。

“您太太呢?”她问。

“她这星期身\_体不太舒服。”哈罗德先生说。他又说起别的事,但是别的也没多少好说的。

“听您这样说真是可惜!我已经把那间小木屋给你们俩收拾好了。”梅太太说。她解下围裙放在收银台后面。“伊迪丝!我带哈罗德先生去他的小木屋!我去拿大衣,哈罗德先生。”那个女孩没出声。可她手里拎着一把咖啡壶到了厨房门口,眼睛盯着他们。

外面,太阳出来了,亮得让他眼睛感觉不舒服。他抓着扶栏,慢慢走下台阶,梅太太跟在后面,走路跛着脚。

“太阳不行,对吧?”她说,一边小心地走在踩实了的雪上。他觉得她应该拄拐杖。“整整一星期了,这还是头一次出太阳。”她说。她向几个坐小汽车经过的人招了招手。

他们经过一座加油泵,锁着,上面落了雪。然后经过一间小屋,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轮胎”。他从打破的窗户望进去,看到里面有一堆堆帆布袋、旧轮胎和桶。那个房间看上去又潮又冷。雪飘了进去,散落在破玻璃周围的窗台上。

“小孩子干的。”梅太太说,一边停下脚步,指着打破的窗户。“他们瞅空就祸害我们。整整一帮人,从建筑营地那边过来,从早到晚无法无天。”她摇摇头。“可怜的小魔鬼,挺惨的家庭生活,反正对小孩子是这样,总是那样搬来搬去。他们的爸爸在修建那个水坝。”她打开小木屋的门,把门推开。“今天上午我生了小火,好让你们住得舒服。”她说。

“谢谢了,梅太太。”他说。

一小块胶合板隔开了前屋和厨房,前屋有张盖着平纺布床罩的双人大床,一个衣柜和一张写字台,里面还有一个洗手池、烧木头的炉子、放柴火的箱子、一台旧冰箱、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和两把木椅子。还有一扇门通往浴室。他看到木屋的一边有个小阳台,衣服可以挂在那里。

“看着挺好。”他说。

“我尽量把这里收拾得住着舒服。”她说,“您这会儿还需要什么东西吗,哈罗德先生?”

“这会儿什么都不需要,谢谢。”他说。

“那您休息吧。您大概累了,开车开了这么远。”她说。

“我要去把东西拿进来。”哈罗德说着跟她出去。出来后他关上门,他们站在门廊上望着山下。

“您太太来不了真可惜。”老太太说。

他没出声。

他们站在那儿,几乎跟路后面那块从小山一侧突出的巨岩在同一高度,有人说它看上去像是石化城堡。“钓鱼怎么样?”他说。

“有些人钓到了鱼,可是多数是来打猎的。”她说,“猎鹿季节,你知道的。”

他把车尽量开得靠近小木屋,然后开始拿东西下来。最后拎下车的,是从小储物箱里拿出来的一瓶一品脱装威士忌。他把酒放到桌子上。后来,他把一盒盒鱼坠、鱼钩、大个儿的红色和白色假蝇一溜排开时,就把那瓶酒拿到滴水板上。他坐在桌前抽烟,渔具盒打开着,什么都在,假蝇和鱼坠一溜排开,他用两只手试试接钩线结不结实,又为那天下午绑好各种渔具,他挺高兴自己到底还是来了。今天下午他还能钓两个钟头的鱼,然后还有明天。他已经想好了,那天下午钓鱼回来,他要把那瓶酒留一点明天再喝。

他坐在桌前绑渔具时,觉得听到门廊那边有挖东西的声音。他从桌前起身去打开门,可是什么都没看到,只有多云的天空下面白色的小山和看上去毫无生气的松树,另外能看到下边那里的几座房子,还有几辆小汽车在公路旁边开上来。他一下子很累,觉得要在床-上躺几分钟。他不想睡觉,只是躺下来休息,然后他会穿好衣服,带上东西下到河边。他清理了桌上的东西,脱-了衣服,躺进冰冷的被窝。有一会儿,他侧躺着,闭着眼睛,屈着腿,以让自己暖和起来,后来他又仰面躺着,脚趾顶着床单来回动。他希望弗朗西斯也在这儿,希望有人可以说说话。

他睁开眼睛,房间里黑了下来。炉子发出不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炉子后方的墙上,有一处红色光亮。他躺在床-上盯着窗户看,不敢相信外面真的天黑了。他又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他原先只想休息一下,没想要睡着。他睁开眼睛,吃力地坐到床边。他穿上衬衫,伸手拿裤子。他进了浴室,往脸上洒了点水。

“他妈的!”他说着,把厨房碗橱里的东西弄得乒乒乓乓的,取下几听罐头又放回去。他煮了一壶咖啡,喝了两杯后,决定去旅舍那边吃点东西。他穿上羊毛拖鞋,穿上外套,找半天才找到电筒,然后就出去了。

冷空气刺痛了他的脸颊,也让他呼吸不畅。可是感觉空气挺好,让他头脑清醒了。旅舍那边的灯光让他看到脚下的路,他走得小心翼翼。在小餐厅里,他跟那个叫伊迪丝的女孩点点头,坐在靠近柜台一头的一个小隔间里。他能听到厨房那里开着收音机。那个女孩根本没过来问他要什么。

“你们关门了吗?”哈罗德先生问。

“可以说是吧。我搞清洁是为了明天早上开。”

“那么是晚得没东西吃了。”他说。

“我想我可以给你弄点东西。”她说着递过菜单。

“梅太太还在吗,伊迪丝?”

“她在她的房间里。你问她找东西吗?”

“我还需要点柴火。明天早上用。”

“在后头。”她说。“就在厨房后面。”

他指着菜单上简单的一项——一份配土豆沙拉的火腿三明治。“我要这个。”他说。

他等待时,开始把盛盐和胡椒的调料瓶在面前画小圈子。她给他端来一盘食物后,在前面那里待了一会儿,给糖碗里加糖,往餐巾纸盒里补充餐巾纸,还不时看他一眼。很快,他还没吃完,她就拿着一块--湿--抹布过来开始抹他坐的那张桌子。

他留下了钱,比账单上的数目多了不少,然后从旅舍的侧门出去。他绕到后面,在那里捡了一抱木头。然后脚步极慢地往上走到那间小木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个女孩在隔着厨房窗户看他。等他到门口放下柴火时,他讨厌她了。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读《生活》杂志过刊,是在阳台那儿找到的。炉火的热度终于让他犯困,他起身把床铺清理了一下,然后整理好第二天早上要用的东西。他又检查了一遍那堆东西,以确定什么都带了。他喜欢把东西都准备停当,不想第二天早上起来还得找什么东西。他拿起那瓶威士忌对着光看,然后往一只杯子里倒了一点。他把杯子拿到床那边,放到床头柜上。他关了灯,站在那里往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上-床睡觉。

他起得很早,以至于小木屋里面几乎还在黑着。夜里炉火已经烧完了。他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他动了一下炉格栅的位置,塞-进几块木头。他不记得上一次这么早起是什么时候。他准备好了花生酱三明治,用防水纸裹起来。他把三明治和几块燕麦片饼放进外套口袋。在门口,他穿上了高统防水长靴。

外面的光线还不亮,发灰。长长的山谷间飘着云,树顶和山岭上面,也有一块一块的云。旅舍那边还在黑着。他慢慢沿着那条小路下山去河边,小路上有积雪,打滑。这么早起来,又是去钓鱼,让他感觉心情愉快。河后面远处的一道山谷里,传来了通通几声枪响,他数了一下。七声,八声。猎人已经醒了,还有鹿。他纳闷那几枪是不是昨天他在旅舍那边看到的两个猎人开的。下这么大的雪,鹿是不大可能跑掉的。他一直望着脚下,看着小路。小路一直往下,很快他就进入一片密林,雪到他脚踝那么深。

树下有吹积的一堆堆雪,但是他走的地方不是太深。这条小路不错,踩得瓷实,还有厚厚一层松针,给踩得嘎吱嘎吱地陷入雪中。他能看到面前的呼气成了白色。他得在灌木中闯出一条路或者在树枝低垂的树下走时,把鱼竿拿着直直地对着前面。他握着鱼竿的大鱼线轮,夹在腋下,好像那是一根长矛。以前他小时候搭便车去偏远地方一钓两三天时,有时就是这样拿鱼竿,甚至在没有灌木或者树木,也许只是一大片绿色的草地时也是这样。那些时候,他会想象自己在等待对手策马从树林里出来。树林边上数目众多的松鸦会大声聒噪起来。后来,他会扯着嗓子唱什么,对草地上空盘旋了圈又一圈的老鹰喊着挑战的话,直到胸口发疼。这时,他能看到太阳和蓝天,还能看到那边一个有单斜坡的湖,水清又绿,能往下看十五到二十英尺,看到水一级级地过渡深水。他能听到河水哗哗响的声音。但是这时,那条小路有了,他开始往河岸方向走去时,踏进了一个积雪堆,雪及膝,他惊慌失措,抓了几把雪,也抓到了几根藤,上来了。条河看上去寒冷刺骨,银绿色,岸边石头间的小水泊结冰。以前的夏天,他在更远的下游钓到过鱼,但是今天早他不能去下游。今天早上,他能到现在这里就挺开心的。百码远,就在对岸的河滩前边,是一块漂亮的浅滩,可是然没办法蹚过去。他想好了目前这儿就不错。他爬上一根头,站稳了,往周围看了一眼,看到了高高的树和积雪覆的山岭。水汽笼罩在河面上,他觉得看着美丽如画。他坐那根木头上面,把鱼线穿过鱼竿上的导环,腿晃来晃去。把昨天夜里准备好的一套钩绑上了。万事俱备后,他从那木头上溜下来,把橡胶靴尽量往腿上高处拉,然后把高筒靴上方的搭扣扣紧到腰带上。他慢慢走进水里,屏住气,承受冷水的乍然冲击。水冲过来,打着漩,涌到了他膝盖么高。他停下脚步,然后又稍微往前一点点。他松开止转杆,鱼钩漂亮地抛向上游。钓鱼时,开始感觉以前有过的兴奋感部分回来了。他一在钓鱼。过了一会儿,他又往前去了一点,坐在一块石头上,靠一根木头。他拿出饼干。他什么都不用着急,今天不用!面飞起一群小鸟,落在离他不远的几块石头上,他把面包撒过去,它们飞起来了。树梢吱吱作响,风正在把云吹出道山谷,吹上小山。后来他听到对岸的树林里,响起一阵枪声。

他刚换过假蝇饵后把鱼钩抛出去,就看到了那头鹿。它挣扎着从河上游的灌木丛里出来,跑上那道小河滩,头摇了摇,扭了两下,它的鼻孔那里,垂着几道白色的黏液。它的左后腿断了,在拖着走,有一会儿,那头鹿停了下来,扭过头看那条腿。然后它走进河里,走进水流中,直到只能看到它的头和背。它到了他这一边的浅水里,脚步不稳地上了岸,一边把头扭来扭去。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它冲进了树林。

“混账王八蛋。”他说。

他又抛了一次钩,后来收了线走回岸上。他坐在那根木头上的同一个地方,吃了三明治。三明治变干了,根本没什么滋味,可他还是吃了,也尽量不去想那头鹿。弗朗西斯现在应该起来了,在家里忙乎。他也不愿意去想弗朗西斯,可是他记得他钓到三条硬头鳟的那天上午。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拎上山,拎到他们的小木屋那里。他总算拎去了,她来开门时,他把鱼从袋子里倒到她面前的台阶上,她吹了声口哨,弯下腰摸了摸鱼背从头到尾都有的黑点。当天下午,他又回去钓到了两条。

气温更低了,河面上有风。他动作僵硬地站起来,脚步蹒跚地在石头上走,想放松一下。他想过生一堆火,不过接着又想好了他不会再待很久。几只乌鸦从河对岸扑棱着翅膀飞过他头顶,正好在他上方时,他喊了一嗓子,可是它们根本没往下看。

他又换了蝇饵,加了鱼坠,把鱼钩抛往上游。他让水流把鱼线从他手里往外拽,直到看到线松弛下来,就扳上止转杆。铅坠在水下的石头间磕碰。他让鱼竿把顶着他的肚子,心里在想那个蝇饵在鱼的眼里会是什么样。

几个男孩从河上游那边的树林里出来,走到了河滩上,有几个戴着红色猎帽,穿着羽绒背心。他们在河滩上走来走去,看看哈罗德先生,然后又往河上游看看,下游看看。他们开始在河滩上往他这边走来时,哈罗德先生抬头看那几座小山,然后又往河的下游看,那边有最好的河段。他开始收鱼线。他抓住蝇饵,把鱼钩扎进鱼线轮上的软木,心里只想着河岸,他每小心翼翼走出一步,就让他离岸更近一步。

“咳!”

他停下脚步,在水中慢慢转过身,很想在他上了岸后才发生这件事,而不是在离岸这么远时,河水冲击着他的双-腿,把脚踩--湿--滑石头的他冲得失去平衡。他的腿摸索着挤到了石头中间,同时他一直盯着他们,直到看出了谁是头儿。他们的腰带上,都挎着像是枪套或者刀鞘的什么东西,但是只有一个男孩带了条步枪,他知道是那个男孩叫他。那个男孩骨瘦如柴,刀削脸,戴着棕色鸭舌帽,他问:

“你看到一头鹿从那边跑出来吗?”那个男孩右手拎着枪,好像是把手枪,枪口朝下。

另外有个男孩说:“他当然看到了,厄尔,又没过多久。”说完看了其他四个男孩一眼,他们点点头。他们把一根烟轮流抽了一口,都一直盯着哈罗德先生。

“我说——咳,你聋了吗?我说你看到一头公鹿了吗?”

“不是公的,是母的,它有一条后腿几乎给打断了,岂有此理。”

“跟你有什么关系?”拎枪的那个说。

“他挺会说的嘛,对吧,厄尔?跟我们说它跑哪儿了,你这个老混蛋!”有个男孩说。

“它跑哪儿了?”那个拎枪的男孩问,说着把枪抬到-臀-\_部那么高,差不多就是隔着河对着哈罗德先生。

“谁想知道?”哈罗德把鱼竿拿得直直地对着前面,腋下夹紧-了鱼竿,另一只手把帽子拉低了一点。“你们这些小杂种是从河上游的活动房那儿来的,没错吧?”

“你以为你知道很多事,不是吗?”那个男孩说,一边扫了一圈旁边的人,对他们点着头。他抬起一只脚又慢慢放下,然后是另一只脚。过了一会儿,他把枪举到肩膀处,打开枪保险。

枪口对着哈罗德先生的肚子,要么稍微往下一点。河水在他的橡胶靴周围打漩,形成泡沫。他的嘴巴张了一下又合上,舌-头却动不了。他低头看着清澈的河水,看河里的石头和一小片一小片的沙底。他想知道假如他用靴子把水踢起来,然后倒下-身-子,像匹结实的马一样在水中翻滚会是什么样子。

“你是怎么回事?”他问那个男孩。冰凉的河水淹到了他的双-腿,然后又灌到他的胸部。

那个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儿,那几个男孩都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哈罗德先生。

“别开枪。”哈罗德先生说。

那个男孩又把枪对着他瞄了一会儿,然后把枪口放低了。“怕了,不是吗?”

哈罗德先生精神恍惚地点点头。他感觉自己似乎想打哈欠,嘴巴不住地一张一合。

有个男孩从水边撬起一块石头就扔。哈罗德先生转过身-子,那块石头砸到离他两英尺远的水中。别的男孩也开始扔石头。哈罗德先生站在那儿看着岸,听着石头溅落在他周围。

“反正你也不想在这儿钓鱼,对吧?”那个男孩说,“我本来可以揍你一枪,可是我没有。你看到那头鹿了,你记着你有多走运吧。”

哈罗德先生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扭头看。有个男孩对他伸出中指,其他几个咧着嘴笑。哈罗德先生目送他们走了。他转过身-子,艰难地走到岸边,靠着那根木头坐了下来。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开始朝那座小木屋走去。

整个上午都没下雪,这时,他刚看到那片空地,轻盈的雪花开始落下来。他把鱼竿忘在了那里的某个地方,也许是那次扭了脚踝后。他记得他想脱下橡胶靴时,把鱼竿放到了雪上,可是他不记得拿起来。不管怎么样,现在对他来说无所谓了。那是根好鱼竿,五六年前的夏天,他花九十美元买的。可是就算明天天气好,他也不会再回去找了。明天?明天他得回家,上班。有只松鸦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叫,空地那边靠近他的小木屋的地方,有另外一只松鸦回应。这时他累了,走得慢腾腾的,边走边尽量刮掉橡胶靴上沾的雪。

他从树林里出来停下脚步。旅舍那边亮着灯,就连停车场的灯也亮着。离天黑还有几个钟头,可是他们已经把那里的灯全开了。他觉得这件事挺神秘,让人想不透。出什么事了吗?他摇摇头,然后走上他那座小木屋的台阶。他在门廊处停了一下,不想进去。可是他明白,他得打开门,进房间。他不知道他能否做到这一点。有一会儿,他考虑过不进去了,只是坐上车开车走人。他再次看了一眼山下的灯光,然后他抓住门把手,打开了他这座小木屋的门。

有人——他想是梅太太——已经在炉子里生了小火,不过他还是警惕地扫视了一眼。除了炉火发出的咝咝响的声音,里面一片安静。他坐在床-上,开始把橡胶靴脱掉。然后他脚上穿着袜子坐在那儿,想着那条河和这时肯定在冰冷彻骨的水里溯流而上的大鱼。他摇摇头站起来,手伸到炉子上方几英寸处,手指一伸一攥,直到有了刺痛感。他让自己身上慢慢有了暖意。他开始想到了家,想到在天黑之前赶回家。

哈里之死

墨西哥马萨特兰——三个月后哈里死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比如说到了这儿。短短三个月前,谁能想到我会到了墨西哥这里,可怜的哈里却是死了也埋了?哈里!死了也埋了——但是没给忘掉。

我听到消息的那天,没法去上班,我很受打击。早上六点半,杰克·伯格尔——他是弗兰克的汽车修理店的钣金工,我们都是同事——打电话给我,当时我正在喝杯咖啡抽根烟,之后准备坐下来吃早餐。

“哈里死了。”他上来就说,丢下了一颗炸弹。“收音机打开,”他说,“电视打开。”

警察问了杰克很多关于哈里的问题后,刚离开他家,他们要他马上过去认尸。杰克说他们很可能接着就来我这儿。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先去杰克·伯格尔家,因为他跟哈里的关系称不上铁,反正不如我跟哈里那样铁。

我不敢相信,可是既然杰克打电话来,我知道肯定是真的。我很震惊,完全忘了吃早餐。我调了一个又一个台的新闻,直到掌握了情况。我听收音机,想着哈里和收音机上所说的,也越来越难受,就那么待了应该有一个钟头左右。会有很多混账的家伙看到哈里死了不会难过,会对他竟然送了命感到高兴。首先他老婆就会感到高兴,不过她住在圣迭戈,他们两三年没见过面了。根据哈里所说,她就是那种人。她不愿意跟他离婚,他好再娶个女的。想离婚,门都没有。现在她不用再担心这件事了。不,看到哈里死了,她是不会感到难过的。可是小朱迪思就不一样了。

我打电话请假后就出了门。弗兰克没怎么说,他说他能理解,他的心情也一样,他说,可是他还得开店,哈里有知,也会想让他这样做。弗兰克·克洛维。修理店是他开的,他还是工头,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好的老板。

我上了汽车,往红狐酒吧方向开去,红狐酒吧是哈里、我、吉恩·史密斯、罗德·威廉斯、耐德·克拉克以及一帮人里别的人下班后晚上爱待的地方。当时是早上八点半,路上车很多,所以我得专心开车,但时不时地,我还是不由会想起可怜的哈里。

哈里是个能人,也就是说,他总是有节目。跟哈里在一起,从来不会感到无聊。他会讨女-人欢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总是有钱,过得大手大脚。他也精明,不管做什么交易,他总有能耐办得漂亮。就说他开的那辆捷豹吧,几乎是新的,值两万美元,可是这辆车在101公路上的一次连环大撞车中撞坏了,哈里从保险公司那里只花了一点点钱就买过来,他自己修,直到它就像新的一样。哈里就这么能干。然后还有这艘三十二英尺长的游艇,克里斯—克拉夫特公司制造的,本来是哈里在洛杉矶的叔叔在遗嘱里留给他的。哈里拥有这艘游艇只有短短一个月左右。他死前几个星期去看过,还把游艇开出来兜了一下。但是还有哈里老婆这个问题,法律上说起来她也有份。为了防止她听到风声后设法染指,哈里找了个律师——事实上,是在他还根本没有看到这艘游艇之前——做了安排,让他把整艘游艇都转到了小朱迪思名下。他们俩计划趁哈里八月份休假时,开着游艇去哪儿。对了,哈里哪儿都去过。他参军时去过欧洲,去过所有的首都和有名的旅游城市。戴高乐遇刺时,现场群众中就有他。他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情,哈里是这样,现在他死了。

红狐酒吧一向开门早,当时里面只有一个人坐在吧台那头,我根本不认识。酒保吉米已经打开了电视,我进去时,他跟我点了点头。他的眼睛红红的,看到吉米,我又心情沉重地想到了哈里的死。电视上刚刚开始重播露西尔·包尔和德西·阿奈兹主演的节目,吉米拿过一根长棍子,捅着调台旋钮调到了另外一个台,但是那阵子根本没有关于哈里的新闻。

“我不敢相信,”吉米摇着头说,“怎么偏偏是哈里。”

“我跟你感觉一样,吉米。”我说,“怎么偏偏是哈里。”

吉米给我们俩倒了两杯烈酒,他眼都不眨地把自己那杯一口喝掉。“我这伤心的,就跟哈里是我亲兄弟一样。再伤心不过了。”他又摇了摇头,盯着酒杯看了一会儿。他已经喝了不少。

“我们最好再喝一杯。”他说。

“这次给我那杯兑点水。”我说。

那天上午还去了几个人——也跟哈里是朋友——时不时会晃进来一个。有次我看到吉米掏出手帕擤鼻子。吧台那头的那个人——不认识的——走开两步,看样子像是要去在自动电唱机上点什么歌,可是吉米过去猛地一下扯掉插头,恶狠狠地瞪着那个人,直到他走掉了。我们都不怎么想说话,又能说什么呢?我们都还太麻木了。最后吉米取出一个空雪茄盒放在吧台上,说我们最好开始凑钱准备买花圈。我们都放了一两块钱,把这件事做起来。吉米用彩色铅笔在盒子上写了“哈里基金”几个字。

迈克·迪马莱斯特进来了,坐在我旁边那张凳子上。他是T-N-T俱乐部的酒保。“操!”他说,“我是在收音机闹钟上听到的。我老婆正在穿衣服准备上班,她叫醒我说:‘是你认识的那个哈里吗?’他妈的没错。给我来个双份的,再来杯啤酒当漱口。”

过了几分钟,他又说:“还不知道这件事让小朱迪思成啥样呢?谁看到小朱迪思了?”我能看到他在用眼角瞄我,我跟他没什么话说。吉米说:“她今天早上往这儿打过电话,听上去很是歇斯底里的,可怜的孩子。”

又喝了一两杯后,迈克扭过头对我说:“你要去向遗体告别吗?”

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那种事我不怎么想去,我恐怕不会去。”

迈克点点头,像是明白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在通过吧台后面的镜子观察我。我可能得在这儿插句话,我不喜欢迈克·迪马莱斯特,要是你还没有猜到的话。我从来没喜欢过他。哈里也不喜欢他。我们聊过这件事。可事情总是这样——好人祸不单行,别的人该干吗还干吗。

差不多就在那时,我注意到我的掌心变得潮乎乎的,我的五脏六腑感觉像是灌了铅,同时感到血液在猛烈冲击我的太阳-穴-。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快昏倒了。我滑下凳子,对迈克点点头,又说:“悠着点儿,吉米。”

“对啊,你也是。”他说。

到了外面,我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想稳住神。我想起来我还一点早饭都没吃。因为焦虑和沮丧,还有喝了酒,我难怪会感到头晕,可是什么都不想吃,怎么都不可能吃点什么东西。街对面一间珠宝店的橱窗里有座钟,上面的时间是十点五十。发生那么多事,好像至少应该是傍晚了。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小朱迪思。她从街角过来,走得慢腾腾的,拱着孱弱的肩膀,脸上表情痛苦,看着让人心疼。她手里捏了一大团纸巾,走着走着停下来擤鼻子。

“朱迪思。”我说。

她一出声,我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就在人行道上,我们抱在一起。

我说:“朱迪思,我很难过。我能做点什么?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知道的。”

她点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们站在那儿互相轻轻拍着、摩挲着,我尽量安慰她,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们都在抽鼻子。她有一会儿放开我,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又一把-搂-住我。

“我没办法、我没办法相信这件事,真的。”她说,“我就是没办法。”她的一只手一直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拍着我的背部。

“是真的,朱迪思。”我说。“收音机和电视新闻上都有,今天晚上的报纸上也都会登。”

“不,不。”她说着更用力地捏我。

我又开始感到头晕眼花,能感到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我头顶。她还-搂-着我。我动了一下,让我们只得分开,不过我的胳膊一直揽着她的腰,好扶住她。

“我们本来下个月就走了。”她说。“昨天晚上,我们去了红狐酒吧,在我们那张桌坐了三四个钟头,做计划。”

“朱迪思,”我说,“我们找地方喝杯咖啡或者喝杯酒吧。”

“我们进去吧。”她说。

“不了,去别的地方。”我说。“我们晚一点可以来这儿。”

“我想如果我吃点什么,也许会感觉好一点。”她说。

“好主意。”我说,“我也可以吃点东西。”

后来的三天过得晕晕乎乎的。我每天都去上班,可是没了哈里,那就是个让人感到悲伤和沮丧的地方。下班后,我跟朱迪思待的时间很多,晚上跟她一起坐,尽量不让她想太多这件事种种不愉快之处。为了她必须处理的事,我也带着她去了这儿那儿。我带她去了两次殡仪馆,第一次她垮掉了,我自己也不愿意进去。我想记着可怜的哈里以前的样子。

葬礼前一天,汽车修理店里,我们全体人凑了三十八块钱买花。他们派我去取花,因为我跟哈里的关系铁。我记得我家附近有间花店,就开车回家,弄了点午饭,然后开车去了霍华德的花店。在购物中心里面,旁边还有药房、理发店、银行和一间旅行社。我把车停好,走了没两步,旅行社陈列窗里的一张大海报就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走到陈列窗前站了一会儿。墨西哥,上面有个巨大的石头面孔在咧着嘴笑,像太阳一样俯视着一片蓝色的海洋,海洋上处处是小帆船,看上去就像白色纸巾。海滩上,戴着太阳镜的比基尼女郎在闲逛,要么打羽毛球。我把陈列窗里的海报挨个都看了,包括那些关于德国和美好之英格兰的,可是那个咧着嘴笑的太阳、海滩、女-人和小船让我看了又看。最后我看着陈列窗上的映像梳了梳头,挺直肩膀,然后进了那间花店。

第二天早上,弗兰克·克洛维穿着休闲裤、白衬衫来上班,还打了条领带。他说我们谁想去送别哈里的话,他没意见。我们大多数都回家换衣服参加葬礼,然后下午也没上班。为了纪念哈里,吉米在红狐酒吧招待了一顿小型自助餐,准备了好几种蘸料、炸薯条和三明治。我没去参加葬礼,不过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的确顺路去了红狐酒吧。小朱迪思当然也在,她穿着正装,走来走去的样子像是得了严重的弹震症。迈克·迪马莱斯特也在,我能看到他不时上下打量朱迪思。她走到一个又一个人面前谈论哈里,说“哈里特别喜欢你,格斯”,要么“哈里还活着的话,也会想那样做”,要么“哈里会最喜欢那一点,哈里就是那样”。有两三个人拥抱\_她,拍她的-屁-股,没完没了,以至于我几乎要让他们住手。有几个混蛋也晃了进来,哈里很可能跟那些家伙一辈子都没说过几句话——要是他正眼瞧过他们的话——他们说这件事真不幸,一边放开了喝啤酒、吃三明治。我和小朱迪思在那里一直待到七点钟左右,人都走光了。然后我送她回家。

到现在,余下的故事你很可能已经猜到了。哈里死后,我和小朱迪思开始来往,几乎天天晚上都去看电影,然后去酒吧,要么去她家。我们只回到过红狐酒吧一次,后来决定不再去那儿了,而是去新地方——她以前跟哈里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葬礼后没多久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去了金门公墓,想在哈里的墓前放一盆花,可是他们还没有给他立墓碑,所以我们找了一个钟头还是找不到那座破墓。小朱迪思一直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大声说:“在这儿!在这儿!”但总是发现那是别人的墓。最后我们走了,两个人都心情沮丧。

八月份,我们开车去洛杉矶看了一眼那艘游艇,非常漂亮。哈里的叔叔让人把它保养得船况极佳,负责照看这艘游艇的墨西哥男孩托马斯说他开着这艘游艇去环球航行也不怕。我和小朱迪思只是看看游艇,又互相看了一眼。很少有什么东西比你料想的还要好,一般是反过来才对,可是这艘游艇就是那样——比我们梦想过的都要好。我们回圣弗朗西斯科的路上,决定下个月开船出去玩一下,所以我们在九月份——正好在劳动节周末前——起航了。

如我所说,哈里死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现在就连小朱迪思也不在了,她的走是场悲剧,到现在还让我想不明白。这件事发生在下加利福尼亚半岛海岸外面的哪儿,完全不会游泳的小朱迪思结果失踪了。我们推测她是夜里失足落海。她那么晚干吗去甲板上,还有为什么会失足落海,我和托马斯都想不通。只知道第二天早上,她不见了,我们都没有看到什么或者听到她喊叫。她只是消失了。事实就是这样,确确实实,几天后我们进了瓜马斯港时,我就是这样跟警方说的。我跟他们说是我的妻子——因为幸好我们在离开圣弗朗西斯科之前结了婚。那本来是我们的蜜月旅行。

我说过哈里死后,事情不一样了。如今在这儿,我到了马萨特兰,托马斯在领我去看一些景点。看你在国内没想过会有的东西。我们的下一站是曼萨尼略,是托马斯的老家。然后是阿卡普尔科。我们准备一直开下去,直到钱花完了,然后进港,干一段时间活,然后再出发。我想到我现在所做的事,正是哈里本来想做的,可是现在又有谁会那样说呢?

有时,我想我生来就该四海为家。

野鸡

杰拉德·韦伯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一直不出声地开车。雪莉·利纳特一开始没睡着,最主要是因为那种新鲜感,即独自跟他待很久这一事实。她已经播放了几盘磁带——克里斯特尔·盖尔,查克·曼焦尼,威利·纳尔逊——后来天快亮时,开始调一个又一个电台,收到了国际和本地新闻、天气及农场快讯,甚至还有一个清晨的问答节目,关于哺乳期母亲抽大麻的后果——随便什么,只要能填补这段久久的沉默。时不时地,她抽着烟,隔着这辆大型小汽车里的阴暗空间看他。在圣路易—奥比斯波县和加利福尼亚波特尔镇之间某处,离她在卡梅尔的避暑别墅还有大约一百五十英里的地方,她放弃了杰拉德·韦伯,把他看作一项失败的投资——她还有过别的失败投资,她厌倦地想——她在座位上睡着了。

车外风声呼呼,但还是能听到她时强时弱的呼吸声。他关掉收音机,挺高兴这时没什么干扰了。半夜从好莱坞开车三百英里,这件事做得不对,可是那天晚上——离他的三十岁生日还有两天,他感觉自己的生活乱七八糟,提议他们去她的海边别墅住几天。当时十点钟,他们还在喝马提尼,不过已经出来到了院子里,从那里能够俯视这座城市。“干吗不呢?”她说,一边用手指搅那杯酒,看着他站在阳台栏杆那儿。“去吧,我看这是整整一个星期以来,你所出的最好的主意。”她一边-舔-净手指上的杜松子酒一边说。

他不去盯着路面看。她看上去不像是睡着了,倒像不省人事,要么受了重伤——似乎她从一幢楼上掉了下来。她扭着身-子坐在座位上,一条腿蜷在身-下,另一条腿耷拉在座位边,几乎挨着地。裙子拉到了她的大腿上,露出尼龙袜口和吊袜带的腰带,还有中间的皮肤。她头搁在放胳膊的地方,嘴巴张着。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这时天色开始放亮,雨停了,不过公路上还是--湿--漉漉、黑乎乎的,两边开阔田地里的低凹处,能看到一处处小水洼。他还不累,总的说来感觉挺好。他为有事可做而感到高兴。坐在驾驶座上开着车,不用非得想什么,这样感觉挺好。

他刚刚关了车头灯,稍微减了点速,从眼角看到了那只野鸡。它飞得又低又快,从飞行角度看来,可能会撞上这辆车。他踩了一下刹车,接着马上又加速,握紧-了方向盘。那只野鸡撞上了左侧车头灯,很响的咚的一声。它翻滚着掠过挡风玻璃,扬起几根羽毛,还有一溜野鸡屎。

“噢,我的天。”他说,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骇然。

“怎么了?”她说,一边挣扎着坐了起来,瞪大眼睛,吓了一跳。

“我撞到了什么东西……一只野鸡。”他把车刹住时,能听见左侧车头灯的碎玻璃在公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把车开到路肩下了车。空气又潮又冷,他弯腰去查看损坏情况时,扣紧-了毛线衫。除了几片锯齿状的玻璃——他手指颤-抖着把玻璃弄松、取掉——车头灯也坏了。左侧前挡泥板上,也有一小片凹陷,那里的铁皮上有一小片血迹,几根暗褐色羽毛沾在上面。那是只母野鸡,他在撞上之前那一刻看到了。

雪莉向车上他这一边侧过身-子,按开车窗的开关。她还没有完全醒来。“格里[4]?”她叫他。

“等会儿。你待车上吧。”他说。

“我本来就没想下去,”她说,”我是说你快点儿。”

他沿着路肩往回走。一辆卡车开过,溅起一片水雾,司机轰隆隆地开车经过时,把头伸出驾驶室看。格里耸起肩膀抵挡寒意,一直走到路上散布着碎玻璃的地方。他又走远一点,留意着旁边的--湿--草地,直到发现了那只野鸡。他不敢去碰,可是看了一会儿;那只野鸡身-子挤作一团,睁着眼睛,嘴上有一滴亮晶晶的血。

他又上车后,雪莉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野鸡把车撞坏得严重吗?”

“撞坏了一边的车头灯,挡泥板上凹了一个小地方。”他说。他回头看看他们开过来的路,然后把车开到了路上。

“撞死了吗?”她说,“我是说,当然撞死了,那不用说。我想它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他看看她,然后又望着路面。“我们那会儿的时速有七十英里。”

“我睡了多久?”

看他没回答,她说:”我头疼,头很疼。我们还得多久才能到卡梅尔?”

“两小时吧。”他说。

“我想吃点东西,喝点咖啡,那样也许能让我的头感觉好点。”她说。

“我们到下个镇停一下。”

她扳动后视镜,仔细看了看脸,用手指按按眼睛下方的这儿那儿,然后打了个呵欠,打开收音机,开始转动旋钮。

他想着那只野鸡。那件事发生的前后时间很短,可是他清清楚楚知道他是有意去撞那只野鸡的。“你究竟有多了解我?”他说。

“你什么意思?”她说。她暂时没去管收音机,而是往后靠在座位上。

“我只是说,你有多了解我?”

“我根本不明白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只是问你有多了解我?我只是问这个。”

“大清早的,你干吗问我这个问题?”

“我们这会儿不是在聊天嘛,我只是问你有多了解我。”——他该怎么说呢?——“我,比如说,值得信任吗?”他并不清楚要问什么,可是感觉自己快发作了。

“这重要吗?”她说。她直直看着他。

他耸耸肩。“如果你觉得不重要,那我想就是不重要。”他把注意力放回路面。至少一开始还是有感情的,他心想。他们当初开始同居,因为首先是她提议的,因为在那场派对上——派对是一位朋友在自己的公寓举行的,在太平洋派利西德区——他认识她时,以为她能给自己带来想要的生活。她有钱,有门路,门路比钱还重要。但是有钱还有门路——那就无所不能了。至于他,只是刚刚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研究生毕业,戏剧专业——在这个城市里,可不尽是这种人。他也是个演员,但是除了大学里排演的戏剧,他还没演过一个有钱挣的角色。他当时也一文不名。她比他大十二岁,结过婚,离婚两次,可是她有点钱,还带他去参加一些派对,他可以认识一些人,结果他演过几个小角色。过了这么久,他终于可以称自己是个演员了,即使他每年只工作一两个月。在过去的三年里,其余时候,他都是躺在雪莉家的游泳池边晒太阳,要么跟着她去这儿去那儿。

“那我这样问你吧,”他又说,“你觉得我会不会违背我的最佳利益做事,会不会有一天做出什么事呢?”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用拇指甲敲着自己的一颗牙。

“嗯?”他说。他还是不清楚这样会把话题引到哪里,可是他打算纠缠住这个话题。

“‘嗯’什么?”她问。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

“我想你会的,杰拉德,如果到时候你觉得够重要,我想你会的。这会儿别再问我什么问题了,好吗?”

这时太阳出来了,云已经散了。他开始看到广告牌,称在下个镇上有什么服务。路上车多起来了。清晨的阳光下,路两边的田地显得绿油油的,闪着亮光。

她抽着烟,眼睛盯着窗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花点精力换个话题,可是也越来越恼火。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厌烦。她同意跟他来,这太差劲了,她应该待在好莱坞。她不喜欢那种总是在寻找自我的人,那种闷闷不乐的爱反省的行为。

后来她说:“看!看那边。”

他们左侧的田地里,有活动房的组件,那种房子是给农场工人住的。活动房架在离地两英尺的基座上,等着让人用卡车拉到下个地点。有二十五到三十套这种房子,被拔离地面,没有倒,留在那儿,结果有些朝着公路,有些朝着别的方向,看上去就像地面隆起了似的。

“你看。”他们飞驰而过时,她说。

“约翰·斯坦贝克,”他说,“斯坦贝克写过的。”

“什么?”她说,“哦,斯坦贝克。对,没错,斯坦贝克。”

他眨眨眼睛,想象自己看到了那只野鸡。他记得在尽量去撞那只野鸡时,自己猛踩油门。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可是又找不到什么话说。他为自己想去撞死那只野鸡的一时冲动(他也凭着这一时冲动而行事)而吃惊,同时深受触动,也感到-羞-愧。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僵-硬-了。

“如果我跟你说我是有意撞死那只野鸡的,你会怎么说?我是尽量去撞它的么?”

她毫无兴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这时他心里明确了什么事。他后来想到,部分是她对他露出的厌倦而无所谓的表情,部分是他自己心情的结果。可是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已经毫无价值。没有参照系,这是他脑子里掠过的短语。

“真的吗?”她说。

他点点头。“本来会危险的,可能会撞穿挡风玻璃,但还不只是那样。”他说。

“我敢肯定不只是那样,既然你这么说了,格里。不过我也没感到吃惊,如果你在想这件事,我没吃惊。”她说。“你做什么都不再让我吃惊了。你爽了,不是吗?”

他们这时正在驶进波特尔镇。他降低了车速,开始去找他在广告牌上看到过的那家餐馆。他进了镇中心一带几个街区后找到了,在餐馆前面拐到铺了砂砾的停车场。这时仍是清晨。他缓缓停下车并拉了手刹时,餐馆里的几个人扭过头看。他拔掉车钥匙熄了火。他们坐在座位上,扭过头互相看着。

“我不饿了,”她说,“你知道吗?你把我的胃口弄没了。”

“我把自己的胃口也弄没了。”

她仍然盯着他。“你知道你最好该怎么做吗,杰拉德?你最好做点什么事。”

“我会考虑的。”他打开车门下了车。他在车前弯下腰,查看了一下撞坏的车头灯和撞凹的挡泥板,然后到她那一侧为她打开车门。她犹豫了一下后下了车。

“钥匙。”她说,“请给我车钥匙。”

他感觉他们好像在演一场戏,这是第五遍或者第六遍拍摄,可还是不清楚接下来会怎样。突然,他打骨子里感到厌倦,但是也感到兴奋,感觉自己快要发作了。他给她钥匙,她合上手掌,攥成一个拳头。

他说:“我想我该说再见了,雪莉,如果这没有太显得像情节剧的话。”他们站在餐馆前面。“我要尽量理顺我的生活。”他说,“首先是找份工作,一份真正的工作,暂时谁都不见。好吗?别哭,好吗?我们还会是朋友,如果你想的话。我们有过一些美好时光,对吧?”

“杰拉德,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雪莉说,“你是个混蛋,去死好了,你这个狗娘养的。”

外面那个女的用手背甩了那个男的一耳光后,餐馆里面,两个女服务员和几个身穿工作服的男的都去窗前看。里面的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觉得这一幕有趣。这时,停车场上那个女的指着公路晃动手指,很有戏剧性,可是那个男的已经开始走路,头也不回。里面的人听不到那个女的说什么,可是他们想象得出,因为那个男的一直在走。

“天哪,那个女的可是教训了那个男的一顿,不是吗?”一个女服务员说,“那个男的给踹了,没错。”

“那个男的不晓得怎么对付女的。”一个什么都看在眼里的卡车司机说,“他应该扭头把那个女的好好修理一顿。”

人都去哪儿了?

我还是见过点世面的。我当时正要去我妈妈家过几晚上,可是刚上到楼梯的最高一级,我看了看,她在沙发上亲一个男的。当时是夏天,门开着,电视也开着。

我妈妈六十五岁,生活孤独。她加入了一个独身俱乐部。但即使这样,还是让人难以接受。我站在最高一级楼梯那里,手放在扶手上,看那个人一边亲-吻,一边越-搂-越紧。当时是星期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住在那幢公寓楼上的人都去游泳池了。我扭头下楼梯,出了楼走向我的汽车。

那天下午以来发生过很多事,但总的说来,现在情况好点了。但是那段时间,我妈妈跟刚认识的人投怀送抱,我失了业,喝酒,疯掉了,我的孩子疯掉了,我老婆疯掉了,她还跟在戒酒互助会认识的一个失了业的航天工程师有点“事儿”。那人的名字叫罗斯,有五六个孩子,他走路瘸,是他的头一个老婆打了他一枪而落下的。他现在没老婆,看中了我的老婆。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们都在想什么。他的第二个老婆娶了又跑了,可是几年前往他大腿上开了一枪的,是他的第一个老婆,让他瘸了腿。还是这个老婆,每隔半年左右,都会让他进进出出法院,要么是监狱,因为他没付赡养费。我希望他现在过得不错,可是当时不一样。那段时间,我不止一次提到过武器。我会跟我老婆说:“我要杀了他!”但是根本没有付诸行动。日子对付着过。我从来没跟那个男的见过面,不过我们在电话上聊过几次。有次我在翻看我老婆的手袋时,的确发现过两张他的照片。他是个小个子,也不是太小,留胡子,穿一件条纹运动衫,在等一个小孩从滑梯上下来。另外一张照片上,他站在那儿,靠着一幢房子——我的房子?我拿不准——架着胳膊,精心打扮过,打了条领带。罗斯,你个狗娘养的,我希望你现在过得还行,希望你的情况也好点了。

上次他坐监时,那个星期天之前一个月,我从我女儿那儿听说她妈妈去把他保了出来。我的女儿凯蒂——她十五岁了——在这件事上,根本不比我看开多少。她这样做,倒不是对我有什么忠诚——她在任何事情上,对我或者她妈妈都根本没有什么忠诚,她能把我们两人中的谁卖身为奴都会再乐意不过。不,是因为如果钱花到罗斯身上,家里就会出现严重的现金流问题,等到她需要钱的时候,就会少很多,所以罗斯现在上了她的黑名单。另外,她也不喜欢他的孩子们,她说。可是以前有一次她跟我说过,罗斯总的说来还可以,他不喝酒时,甚至滑稽、有趣。他甚至给她算过命。

他整天都在修理东西,既然他在航天工业界找不到活干。可是我从外面看过他的房子,那地方像是个垃圾场,有着各种各样再也不能洗、不能煮的东西,不能播放的旧电器、设备——那些都只是放在他敞开的车库、车道和他家前面的院子里。他在附近还停了几辆坏掉的小汽车,他喜欢鼓捣。他们刚勾搭上时,我老婆跟我说过他“收集古董车”,那是她的原话。我开车经过那儿,想尽量多看到一些东西时,看到过他的几辆车停在他家前面。五六十年代的旧车,坑坑洼洼的,座位套都是烂的。全是垃圾,没什么,我知道。我有他的电话号码。我们有一些共同点,不仅仅是喜欢开旧汽车和努力把珍视的生活维系在同一个女-人身上。不过,管他是不是个手巧的人,他就是没本事把我老婆的车摆弄好,我们家的电视出毛病没了图像时,他也不行。我们的电视有声音,但是没图像,要是我们想了解新闻,就只能围坐在屏幕前听电视里的声音。我会喝酒,拿“修理先生”跟我的孩子们开玩笑。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我老婆相不相信那些事,也就是关于古董车什么的。可是她喜欢他,我想她甚至爱他,现在看来,倒是挺清楚的了。

他们之所以认识,是辛西娅想戒酒,每星期去参加三四次聚会时。我有几个月时间时去时不去,不过辛西娅遇到罗斯时,我不再去了,不管能找到什么,每天喝五分之一加仑瓶装的一瓶酒。可是就像我听到辛西娅在电话上跟别人说起关于我的话,我已经去过戒酒互助会,真的想得到帮助时,知道去哪儿。罗斯参加过戒酒互助会,然后又喝上酒了。我想辛西娅觉得他比我有希望,所以她去参加聚会,让自己戒酒,然后去给他做饭,为他家搞卫生。他的孩子们在这方面不帮他。在他家里,谁都不肯帮哪怕一点忙,除了辛西娅在那儿时。可是他的孩子们越是袖手旁观,他越是爱他们。怪哉。我是完全相反,这种时候,我讨厌我的孩子。我会拿着一杯伏特加兑提子汁坐在沙发上,这时,他们两个人中的谁会放学后回来,砰的一声关上门。有天下午,我大喊大叫着跟我儿子干了一仗,辛西娅不得不制止我们,那是我威胁要把他揍个稀巴烂时。我说我会干掉他,我说:“我会眼都不眨地干掉你。”

疯狂啊。

凯蒂和迈克两个孩子为能够利用这种分崩离析的情形再高兴不过。他们似乎因为互相之间以及对我们的威胁逼迫而茁壮成长——这是暴力和沮丧,还有总体上的混乱。现在,甚至过了这么久,想起这件事,还是让我恨起他们来。我记得几年前,在我开始一天到晚喝酒以前,读过一个名叫伊塔洛·斯维沃的意大利人所写的长篇小说中的一幕。叙述者的父亲快死了,全家人都聚到了床边,在哭着,也在等待老人咽气。这时,他睁开眼睛,最后一次看了每个人一眼。他的目光落到叙述者身上时,突然动了一下,眼神有了点变化;他猛地攒起最后一丝力气坐起身,扑到床那边,用尽力气打了他儿子一个耳光,打完就倒在床-上死了。当时我经常想象自己临终前的一幕,我看到自己在做同样的事——只是我希望有力气能给我的两个孩子每人赏一个耳光,我最后说给他们听的话,会是一个垂死之人才敢于说出来的。

可是他们在每方面都看出了疯狂之处,正合他们的意,我相信是这样。他们精神焕发。他们喜欢能够发号施令,在我们一天到晚出丑卖乖,让他们利用我们的内疚感时,占我们的上风。他们也许时不时感到不方便,可是他们自行其是。我们家里有什么情况,也根本不会让他们感到尴尬或者丧气。恰恰相反,这让他们跟朋友有了谈资,我就听到过他们跟朋友分享最耸人听闻的事。他们一五一十地讲述我和他们的妈妈身上最不堪入耳的细节,开心地狂笑。除了在花钱上依靠辛西娅——不管怎么样,她还有份教书的工作,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张薪水支票,他们俩完全操纵着演出,就是这样——一场演出。

有一次,他妈妈在罗斯家过了一晚上后,迈克不让他妈妈进屋……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去哪儿了,很可能在我妈妈家。我有时在那里过夜。我会跟她一起吃晚饭,她会跟我说她有多么担心我们每个人;然后我们看电视,她会跟我尽量谈别的,尽量来一次正常的谈话,关于我的家庭情况以外的事。她会在她的沙发上为我铺一张床——就是她当时经常在上面做-\_爱的同一张沙发,我想,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会在那儿睡,心怀感激。辛西娅有天早上七点半回家,想换衣服去学校,却发现迈克把所有门全锁上了,不让她进屋。她站在他的窗户外面,求他让自己进来——求你了,求你了,好让她换换衣服去学校,因为要是她丢了工作,那该怎么办?他会到哪儿去?到时候我们都会到哪儿去?“你又不住在这儿了,我干吗让你进来?”这是他对她说的话。他站在他房间的窗户后面,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她后来告诉我的,当时她喝醉了,我清醒,握着她的手让她说话。)“你又不住在这儿。”他说。

“求你了,求你了,迈克,”她恳求道,“让我进去。”

他让她进去,她骂他。就那样,他狠狠几拳打在她肩膀上——咚,咚,咚——接着又打她的头顶,总的说来打了她一顿。最后,她总算能换换衣服,收拾一下脸,就赶往学校。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不久以前,大约三年前,当时过得真是不简单。

我妈和那个男的在沙发上,我没去打扰她,而是开车到处转了一会儿,不想回家,那天也不想去酒吧坐。

有时,我和辛西娅会聊些事情——“审时度势”,我们是这样叫的。但是偶尔——这种情况很少——我们会稍微谈点跟目前形势无关的事。有天下午,我们在客厅里,她说:“我怀着迈克的时候,你把我抱到了浴室里,当时我很不舒服,又怀孕好几个月,下不了床。你抱着我,别的谁都不会那样做,别的没有谁会那样爱我,那么爱。不管怎么样,我们拥有那样的回忆,不管怎么样,我们相爱过,别的谁都没有过或者将会那样相爱。”

我们对望着,也许我们的手碰了碰,我不记得了。然后我想起在我们正好坐着的沙发垫子下面,藏有半品脱威士忌或者伏特加或者杜松子酒或者苏格兰威士忌或者龙舌兰酒,我开始希望她也许很快就得起来到处转转——去厨房、浴室,去车库里收拾。

“也许你可以给咱俩煮点咖啡。”我说,“煮壶咖啡也许不错。”

“你吃东西吗?我可以做点汤。”

“也许我可以吃点东西,不过我肯定要喝杯咖啡。”

她出去进了厨房。我一直等到听见她开始接水,然后伸手到垫子下面抽出那瓶酒,拧开瓶盖喝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在戒酒互助会讲过这种事。在聚会上,我一直不怎么开口,我会“过了”,在轮到你说,而你除了“我今天晚上过了,谢谢”别的什么都没说时,就会这样说。可是我会听,对那些可怕的故事,会摇头、大笑,以示我听到了。我去那种聚会,通常已经喝醉。你心里害怕,需要的不仅仅是饼干和速溶咖啡。

可是很少像那样谈到爱情或者过去的事,我们要谈就谈正事、活命和一切的根本:钱。钱从哪里来?电话快给掐了,电灯和煤气也危险。凯蒂怎么办?她需要衣服。她的分数。她的男朋友是个摩托车飞车党。迈克,迈克以后会怎么样?我们大家会怎么样?“上帝啊。”她会说,但是这根本跟上帝无关,他早就对我们撒手不管了。

我想让迈克参军,海军或者海岸警卫队。他不可救药,是个危险角色。就连罗斯也觉得参军对迈克有好处,辛西娅跟我说过,她一点都不喜欢他这样跟她说。可是我听了挺高兴,高兴地发现我和罗斯在这件事情上有共识,我眼里的罗斯形象提高了一点,可是让辛西娅生气。尽管迈克在旁边挺让人痛苦,尽管他有暴力的一面,她还是认为这只是一个阶段,很快就会过去,她不想让他参军。但罗斯跟辛西娅说迈克应该参军,他会在那里学会尊重人,讲礼貌。他跟她这样说,是有天大清早他和迈克在他家车道上玩推搡游戏,迈克把他推倒在路上之后。

罗斯爱辛西娅,可他还有个名叫比弗莉的女孩,二十二岁,怀上了他的孩子,但是罗斯安慰辛西娅说他爱她,而不是比弗莉。他们根本不再睡觉了,他告诉辛西娅,但是比弗莉怀着他的孩子,而他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甚至包括没出生的那个,他不能把她一脚踢开,他能吗?他跟辛西娅说这一切的时候哭过,当时他喝醉了(那段时间总是有人喝醉),我能想象那一幕。

罗斯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工艺学院,毕业后马上进了位于芒廷维尤市的NASA[5]机构。他在那里工作了十年,直到他的情形急转直下。如我所说,我从来没有跟他见过面,可是我们通过几次电话,聊过这样那样的事。有次我喝醉了,在跟辛西娅为一个可悲的或者别的观点而争论,他的一个孩子接的电话,罗斯接过电话时,我问他如果我抽身出来(我当然根本没想着抽身,只是烦一烦他),他准不准备养活辛西娅和我们的孩子。他说他在切吐司,他是这么说的,他们正要坐下来吃晚饭,他和他的孩子们。他可以给我回电话吗?我挂了电话,过了一个钟头左右他打来电话时,我已经忘了早些时候的那个电话。辛西娅接的电话,她说“对”,然后又说“对”,我知道是罗斯,在问我是不是喝醉了。我一把抓过电话:“哎,你到底养不养活他们?”他说他为自己卷进了整件事而感到抱歉,可是不,他想他无法养活他们。“所以是‘不’,你不能养活他们。”我说着,看了一眼辛西娅,好像这能解决所有问题似的。他说:“对,是‘不’。”可是辛西娅眼都没眨一下。我后来琢磨出来他们早已彻底讨论过这件事,所以根本没感到吃惊。她早就知道。

他是三十五六岁时开始走下坡路的。以前我一有机会就取笑他,根据他的照片,我叫他“黄鼠狼”。“你们妈妈的男朋友就长那个样。”我会跟我的孩子们说,如果他们在旁边,我们在聊天的话。“就像只黄鼠狼。”我们会哈哈大笑。要么是“修理先生”,我最喜欢那样叫他。上帝保佑你,照顾你,罗斯,我现在对你根本没什么怨气了。可是那段时间,我叫过他“黄鼠狼”或者“修理先生”,还威胁过要他的命。在我的两个孩子眼里,他可以说是个落魄英雄,我想在辛西娅眼里也是这样,因为他曾帮助把人送上月球。我听了很多次他为登月工程火箭发射工作过,是巴兹·奥尔德林和尼尔·阿姆斯特朗的好朋友。他告诉辛西娅,辛西娅告诉孩子们,孩子们又告诉我,等到那几位宇航员来本市时,他会在公众面前介绍他们。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来本市,要么来过,但是忘了联系罗斯。月球探测活动后不久,命运之轮又转动了,罗斯酗酒更厉害。他开始耽误工作。然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他的第一个老婆也过不好了。快到最后时,他开始用保温瓶带酒去上班。那里是个现代化机构,我见过——在自助餐厅排队,管理人员有专用餐厅之类。每间办公室都有咖啡机,可是他自带暖水瓶上班,过了一段时间,人们知道了,开始有议论。他被炒掉了,要么是他辞了职——我去问,谁都不肯爽快回答我。他当然一直酗酒。你会那样的。然后他开始摆弄坏的家用电器,修电视,修小汽车。他对占星术、预兆、《易经》那类东西感兴趣。他够聪明,有意思,也古怪,就像我们以前的大多数朋友一样,我对此并不怀疑。我跟辛西娅说,我敢说,如果不是从根本上说来,他是个好人——“跟我们一样”,我那样说,尽量想显得通情达理——她是不会喜欢他的(我就是没法让自己用“爱”这个字来说那种关系)。罗斯他不是个坏人,也不是个邪恶的人。“没有人是邪恶的。”有次我跟辛西娅讨论我自己的事时,这样跟辛西娅说。

我爸爸是在睡觉中去世的,八年前。那是个星期五晚上,他死时五十四岁。他从锯木厂下班回来,从冰箱取出几根香肠当第二天的早餐,然后坐在厨房里的桌子前,在那里打开了一瓶一夸脱装四玫瑰牌威士忌。那段时间他心情很不错,很高兴能够重新工作,那是在他先是因为血毒症,然后因为什么事导致要接受电击疗法而离开工作三四年之后。(我当时结了婚,那段时间住在另一个城市。我有了孩子,还在上班,自顾不暇,所以对他的情况没办法跟得很紧。)当天晚上,他拿着那瓶酒、一碗冰块和一只酒杯去了客厅,喝酒,看电视,直到我妈妈从咖啡馆下班回来。

他们说了几句威士忌的事,她自己不怎么喝酒。我长大后,只看到她在感恩节、圣诞节和除夕时喝酒——蛋奶酒或者加黄油的朗姆酒,不过还是从来不会喝很多。好多年前,她喝太多的那次(我是从我爸爸那里听说,他哈哈笑着说的),是他们去了尤里卡市郊的一个小地方,她喝了很多很多威士忌酸酒。他们上了汽车正要走,她开始犯恶心,只得打开车窗。不知怎么,她的假牙掉了,汽车往前开了一点点,一个轮胎轧到了假牙上。打那以后,她除了节假日再也不喝酒了,而且喝也从不过量。

那个星期五晚上,我爸爸一直喝酒,尽量不理会我妈妈,她坐在厨房那边,抽烟,想给她住在小石城的姐姐写封信。最后他站起身去睡觉了,之后不久我妈妈也去睡觉,当时她肯定他是睡着了。她后来说她一点都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他打呼噜的声音好像更厉害、更低沉,她没法让他侧着身-子睡。可她还是睡着了。她醒来时,我爸爸大小便失禁,当时才是拂晓,小鸟在叫。我爸爸还是仰面躺着,闭着眼睛,张着嘴巴。我妈妈看着他,喊他的名字。

我一直开着车兜来兜去。这时天黑了,我开车经过了我家,灯全亮着,可是辛西娅的车没在车道上。我去了我偶尔去喝酒的酒吧,打电话给家里。凯蒂接的电话,说她妈妈不在家,问我在哪儿?她需要五块钱,我喊了句什么挂断了电话。然后我给相距八百英里的一个女的打对方付费电话,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她了,她是个好女-人,上次见时,她说她会为我祈祷。

她接受了由她付费。她问我在哪儿,问我怎么样。“你还好吧?”她说。

我们聊天。我问她丈夫怎么样,我跟他曾经是朋友,他现在不跟她和孩子们一起住。

“他还在波特兰。”她说,“这么多事,怎么都会发生到我们身上?”她问,“一开始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她还爱我,她会继续为我祈祷。

“为我祈祷吧,”我说,“要的。”然后我们就说再见,挂了电话。

后来,我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可是这次没人接。我拨我妈妈家的电话,电话响第一声,她就拿了起来,她说话声音小心翼翼,似乎觉得会有什么麻烦。

“是我。”我说。“对不起,要打电话给你。”

“不,不,亲爱的,我起来了。”她说,“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吗?我还以为你今天要过来呢。我找过你。你在家吗?”

“我不在家,”我说,“我刚往家里打过电话。”

“老肯今天来了,”她又说,“那个老混蛋。他今天下午来的,我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了,他就这么冒出来了,这个老东西,我不喜欢他。他只想说他自己,自吹自擂,吹嘘他在关岛是怎么过的,同时有三个女朋友,还有他怎么去过这儿,去过那儿。他只是个爱吹牛皮的老家伙,没别的。我跟他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我跟你说过,可是我不喜欢他。”

“我可以过去吗?”

“亲爱的,你干吗不过来?我给咱俩做点吃的,我自己也饿了,今天下午以来,我什么都没吃。老肯今天下午带来了一些肯德基炸鸡块。过来吧,我给咱俩做点炒蛋。你想让我去接你吗?亲爱的,你没事吧?”

我开车过去了。我进门时,她吻了我。我转过脸。我不想让她闻到伏特加味。电视在开着。

“洗洗手。”她说,一边在打量我。“做好了。”

后来,她给我在沙发上铺了床。我去了浴室,她在那里放了我爸爸的两件睡-衣。我从抽屉里拿出来,看了看,然后开始脱衣服。我出来时,她在厨房。我放好枕头就躺下了。她干完手边活,关掉厨房的灯,坐在沙发那头。

“亲爱的,我不想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她说,“告诉你也让我难受,可是就连孩子们也知道了,他们跟我说的,我们也讨论过这件事。辛西娅外头有人。”

“没关系。”我说,“我知道。”我说,眼睛在盯着电视。“他叫罗斯,他是个酒鬼,跟我差不多。”

“亲爱的,你得想办法呀。”她说。

“我知道。”我说,眼睛一直看着电视。

她侧过来抱我,抱了我一会儿。然后她松开手,擦了擦眼睛。“明天早上我叫你起来。”她说。

“明天我没多少事,你走后我可能还会再睡一会儿。”我想,你起床后,你去浴室换衣服后,我会去你的床-上,躺在那儿迷糊,听厨房里你的收音机播报新闻和天气情况。

“亲爱的,我很担心你。”

“别担心。”我说。我摇了摇头。

“你现在休息吧。”她说,“你需要睡觉。”

“我会睡的,我很困。”

“想看多久电视就看多久吧。”

我点点头。

她俯身吻了我。她的嘴唇上似乎有小伤口,肿着。她把毛毯拉到盖住了我,然后就进了她的卧室。她没关门,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打起了呼噜。

我躺在那儿盯着电视。屏幕上有穿军装的人,有低沉连续的声音,然后有坦克和一个扔燃烧瓶的人。我听不到声音,可是不想起身。我一直盯着,直到感觉自己闭上了眼睛。可是我一惊又醒了,睡-衣上汗出得潮乎乎的。雪白的光亮照彻了整个房间,有种呼啸声向我袭来,房间里一片喧嚣。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家门口就有这么一大片水

1

我丈夫吃东西胃口挺好,可是他显得累,心情烦躁。他慢慢地咀嚼,胳膊放在餐桌上,眼睛盯着屋那边的什么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别处。他用餐巾擦擦嘴巴,耸耸肩膀又接着吃。我们中间有了什么东西,尽管他不想让我这么想。

“你干吗盯着我看?”他问,“怎么了?”他说着放下了叉子。

“我盯了吗?”我说着呆呆地摇了摇头,呆呆地。

电话响了。“别接。”他说。

“可能是你妈,”我说,“迪恩——可能是关于迪恩的什么事。”

“去看看吧。”他说。

我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他不吃东西了。我咬咬嘴唇挂了电话。

“我怎么跟你说的?”他说。他又开始吃,接着把餐巾往盘子上一摔。“妈的,大家干吗不去只管自己的事?跟我说我哪儿做得不对,我会听的!这不公平。她当时已经死了,不是吗?除了我,别的人也在场。我们商量过,是一致决定的。我们刚到那儿。我们已经走路走了好几个钟头,不能那么转身就走,离汽车有五英里呢。那是第一天去钓鱼。他妈的,我看没什么做得不对,不,我看不出来。别那样看着我,你听见了吗?我不准你来对我下结论,你不可以。”

“你知道的。”我说着摇摇头。

“我知道什么,克莱尔?告诉我,告诉我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一样:你最好别拿这件事情小题大做。”他用自以为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当时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你听见了吗?”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件事真他妈可惜,我也是这么想的。她是个年轻姑娘,可惜,我难过啊,跟别人一样难过,可是当时她已经死了,克莱尔,死了。现在咱们别再提这件事了,拜托,克莱尔,咱们现在别再谈这件事了。”

“问题就在这儿。”我说,“她当时已经死了,可是你难道不明白吗?她需要帮助。”

“我投降。”他说着举起手。他把坐的椅子推离餐桌,拿着烟去了院子里,还拎了罐啤酒。他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坐在一把草坪躺椅上,又拿起了报纸。头版上有他和他的几个朋友的名字,是他们有了那个“可怕的发现”。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手按沥水板。我千万别再念念不忘这件事了,一定得撇下这件事,眼不见,心不烦,等等,“继续生活”。我睁开眼睛。不管怎样,什么后果我全知道,我还是胳膊一把扫过沥水板,让盘子、杯子稀里哗啦地砸了一地。

他没动。我知道他听见了,他抬起头,好像在听,可是仅此而已,他没动,没有扭头看。我为此而恨他,因为他没动。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抽了口烟,往后靠在椅子上。他事不关己地听着,又往后靠,抽烟,这让我可怜他。风把烟从他嘴巴里带出来,细细一缕。我干吗要注意到那一点?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因为他坐在那儿不动,听着,让烟从他嘴巴里飘出来,我有多么可怜他……

他是在上个星期天,即阵亡将士纪念日周末前一周计划去山里钓鱼的。他和戈登·约翰逊、梅尔·多恩、维恩·威廉斯,他们一起打扑克、玩保龄球、钓鱼。他们每年春天和初夏都一起去钓鱼,也就是头两三个月,在受到家庭休假、少儿棒球联赛和来访亲戚影响之前。他们都是体面人、有家室的人,工作负责。他们有儿有女,跟我们的儿子迪恩在一起上学。上星期五下午,这四个人出门去纳彻斯河钓三天鱼。他们把车停在山里,然后走几英里路,到他们想去钓鱼的地方。他们带着铺盖、食物、炊具、扑克牌和威士忌。在河边的第一天傍晚,甚至在他们搭起帐-篷之前,梅尔·多恩发现那个女孩面朝下在河里漂着,赤身luo体,卡在靠近岸边的几根树枝中间。他喊别人,他们都来看,商量该怎么办。其中有一个人——斯图尔特没说是谁——也许是维恩·威廉斯,他是个大块头,性格随和,爱哈哈大笑——他们中间有一个说他们应该马上走回汽车那儿,其他几个人用脚搅动着沙子,说他们倾向于留下来。他们说累,而且已经晚了,另外事实上,那个女孩“哪儿都不会去”。最后他们都决定留下来。他们接着把帐-篷搭了起来,生了火,喝威士忌。他们喝了很多威士忌,月亮上来时,他们说起了那个女孩。有人觉得他们应该想办法防止尸体漂走,他们反正觉得要是尸体夜里漂走了,也许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他们拿上手电,跌跌撞撞地走到河边。起风了,冷风,河里的浪拍打着沙岸。他们中间有一个——我不知道是谁,有可能是斯图尔特,这种事情他会做——蹚水过去拖着那个女孩的手指——她仍然面朝下——拖近岸边,到了浅水区,然后用一根尼龙绳绑住她的手腕,再把绳子拴在树根上,这段时间,别的几个人用手电筒在女孩的身\_体上乱照。之后,他们回到营地,又喝了威士忌,然后就睡觉了。第二天上午,星期六,他们做早饭,喝了很多咖啡,又喝了威士忌,之后分头去钓鱼,两个去上游,两个在下游。

那天夜里,他们把钓到的鱼跟土豆一起煮了,又喝了咖啡还有威士忌,然后把盘子拿到河边洗,离那个女孩漂在水里的地方不远。他们又喝酒,然后拿出扑克牌,打牌,喝酒,直到他们再也看不清扑克牌。维恩·威廉斯去睡觉了,不过其他几个人讲黄色故事,讲他们以前粗俗或是夸大其辞的胡作非为之事,谁都没提那个女孩,最后是戈登·约翰逊一时间忘了,提到他们钓到的鲑鱼肉硬,河水寒冷刺骨。他们就不再聊天,而是继续喝酒,直到谁绊倒了,嘴里骂着提灯,后来他们都钻进了睡袋。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得晚,又喝了威士忌,钓了一会儿鱼,还一直在喝威士忌。然后星期天下午一点钟——比他们原计划提前了一天——他们决定走。他们收了帐-篷,卷起睡袋,收起锅啊,壶啊,鱼和渔具后,就走路出山。他们离开前,没有再去看一眼那个女孩。他们走到汽车那里后,默不作声地在公路上开车,直到开到一个有电话的地方。斯图尔特打电话给警长办公室,其他几个人在热辣辣的太阳下站在旁边听。斯图尔特给电话那头的人报上他们全部几个人的名字——他们没什么好隐瞒的,根本没觉得惭愧,又同意在加油站等,直到有人能过来详细记一下怎么去,并且给他们分别取证。

那天夜里他十一点到家。我本来睡着了,可是听到他在厨房里时,我醒了,发现他在靠着电冰箱喝一罐啤酒。他沉重的胳膊-搂-着我,用手上下摩挲我的背部,跟他两天前离开时同样的手,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在床-上,他手放在我身上,然后等着,似乎在想别的什么事。我稍微转了下-身-子,挪开我的腿。后来,我知道他很久没睡着,因为我睡着了,他还醒着;再晚一点,我有一会儿睡得不安稳,一点轻微的噪音——床单的沙沙声——让我睁开了眼睛,外面几乎天亮了,小鸟在叫,他在仰面躺着抽烟,看着拉上窗帘的窗户。半睡半醒中,我叫他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应声。我又睡着了。

今天早上,我还没下床,他就起来了——去看报纸上有没有登出来,我想。八点过后不久,电话就开始响了。

“去死吧。”我听到他对着话筒说。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我急忙去了厨房。“除了我已经跟警长说过的,别的我没什么要补充的,没错!”他啪的一声撂下了电话。

“怎么了?”我警惕地说。

“坐下吧。”他慢吞吞地说。他的手指在胡楂上摩擦来摩擦去。“我得跟你说件事。我们在钓鱼时,遇到了一件事。”我们隔着餐桌坐着,然后他就跟我说了。

他在那儿说,我喝着咖啡盯着他,然后我读他在餐桌上推过来的报纸:“……18至20岁女-子,身份不明……可能动机为强---奸-……初步调查显示为勒死……乳房及骨盆位置有刀伤及擦伤……解剖……强---奸-,有待进一步调查。”

“你得明白,”他说,“别那样看着我。你给我注意点,我不是开玩笑。放松点吧,克莱尔。”

“你干吗昨天晚上不告诉我?”我问。

“我不就是……没有嘛。你什么意思?”他说。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说。我看着他的手,粗大的手指,长了一层汗毛的指关节,那双手在动,在点烟,昨天夜里摸过我身上,伸进过我身\_体的手指。

他耸耸肩。“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有什么不一样?你当时想睡觉,我觉得可以等到今天早上再跟你说。”他看着院子里:一只知更鸟从草坪上飞到野餐桌上整理羽毛。

“这不是真的,”我说,“你没有就那样撇下她不管吧?”

他马上扭过头说:“我该怎么做?你现在仔细给我听好,我就说这一次。根本没发生什么事,我没什么感到抱歉或者内疚的。你听到了吗?”

我从餐桌前起身,去了迪恩的房间。他已经醒了,穿着睡-衣,正在玩拼图。我帮他找了衣服,然后回到厨房,把他的早餐放到餐桌上。电话响了两三次,接电话时,斯图尔特每次都说得硬邦邦的,挂断时带着火气。他给梅尔·多恩和戈登·约翰逊打了电话,跟他们说话又慢又严肃,迪恩吃饭时,他开了一罐啤酒,抽了一根烟,问迪恩学校里以及他的朋友的情况等等,完全就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

迪恩想知道他出去有什么收获,斯图尔特从冰箱里拿出几条鱼给他看。

“我白天要把他送去你妈家。”

“没问题。”斯图尔特说着看了迪恩一眼,迪恩正拿着一条冰冻的鲑鱼。“要是你想送他也想去,那就成。你不一定非得那样做,你知道,没什么不对劲儿。”

“反正我想。”我说。

“我去那儿能游泳吗?”迪恩问,他在裤子上擦擦手。

“我想可以吧。”我说,“今天暖和,你带上游泳裤,我肯定你奶奶会说可以的。”

斯图尔特点了一根烟看着我们。

我和迪恩开车去市内那头斯图尔特的妈妈家。她住在一幢带有游泳池和桑拿浴的公寓楼里,她的名字叫凯瑟琳·凯恩,跟我一样姓凯恩,好像是不可能的事。好多年前,斯图尔特告诉我她的朋友们经常叫她坎迪[6]。她个子高高的,待人冷淡,一头偏白色的金发。她让我感觉她老是在挑人毛病。我压低声音简单解释了是怎么回事(她还没看报纸),说好我晚上来接迪恩。“他带了游泳裤。”我说,“我和斯图尔特得谈点事情。”我含含糊糊地加了一句。她从眼镜上方直直地看着我,后来点点头,又冲着迪恩说:“你怎么样,我的小男子汉?”她弯下腰-搂-着他。我打开门要走时,她又看着我。她经常会那样不出声地看着我。

我回到家时,斯图尔特在餐桌前吃东西,喝啤酒……

过了一阵子,我把碎盘子和杯子都打扫干净,然后去了外边。斯图尔特这时仰面躺在草坪上盯着天空,报纸和啤酒都近在手边。起了微风,但是暖和起来了,鸟儿在叫。

“斯图尔特,我们开车去转一下好吗?”我说,“去哪儿都行。”

他翻身看着我,然后点点头。“我们去买点啤酒吧。”他说,“我希望你现在对这件事感觉好点了。试着理解一下吧,我就这一个要求。”他站起身,经过我旁边时,摸了一把我的-屁-股。“等我一分钟就好。”

我们一路没说话,开车穿过了市区。还没完全开出市区时,我们在一间路边店买了啤酒。我注意到门口有一大摞报纸。台阶最高处,一个穿着印花裙子的胖女-人拿着一根甘草糖递给一个小女孩。过了几分钟,我们经过了埃弗森溪,然后拐到离水边只有几英尺的野餐区。那条小溪在桥下流,流进几百码以外的一个大池塘。池塘边的柳树下,散布着十几个成年男人和男孩子,在钓鱼。

家门口就有这么一大片水,他干吗非得跑几英里去钓?

“那么多地方,你们干吗偏偏去了那儿?”我说。

“纳彻斯河?我们都是去那儿,每年至少一次。”我们坐在阳光下的一张长椅上,他开了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我他妈怎么知道会遇到这种事?”他摇了摇头,又耸耸肩,好像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或者是别人遇到的事。“享受一下这个下午吧,克莱尔,你看看这天气。”

“他们说自己是清白的。”

“谁?你在说什么?”

“马多克斯兄弟。他们在离我长大的那个镇子附近杀了一个名叫阿琳·哈布利的女孩,他们把她的头割下来,把她扔进了克莱埃勒姆河。她跟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出事时,我还是个小女孩。”

“想他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他说,“好了,别说了,你快把我惹急了。现在打住好吗?克莱尔?”

我看那条溪流。我往池塘漂去,睁着眼睛,脸朝下,盯着溪流底部的石头和绿苔,直到我被冲到池塘,微风吹送着我。一切都完全不会变,我们还会过下去,过下去,过下去,过下去。就连现在我们也是在过下去,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我隔着野餐桌看着他,看得如此专注,让他沉下了脸。

“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毛病,”他说,“不知道——”

我想都没想,就甩了他一个耳光。我抬起手,只等了一瞬间,就狠狠甩在他脸上。这是疯了啊,我甩他耳光时心里在想。我们需要十指相扣。我们需要互相帮助。这是疯了啊。

第二下还没打上,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自己也举起了手。我蹲下来等着,看到他眼睛里有了点变化,然后马上又没有了。他放下手。我在池塘里漂得更快,漂了一圈又一圈。

“好了,上车吧。”他说,“我带你回家。”

“不,不。”我说着从他面前往后退。

“好了,”他说,“他妈的。”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他后来在车上说。窗外掠过田地、树木、农舍。“你这样不公平,对我们俩都是,我也许可以加一句,对迪恩也是。改一下吧,除了你他妈的自己,也考虑一下别人。”

我这时跟他没什么好说。他尽量专心看路面,可是他一再看后视镜,还用眼睛的余光隔着座位往我这边看,我两个膝盖抵着下巴坐着。他一边开车,一边又开了罐啤酒,喝了点,然后把那罐啤酒用腿夹着,呼了一口气。他知道,我有可能在他面前哈哈大笑,也有可能哭起来。

2

今天早上,斯图尔特以为他没有打扰我睡觉,其实闹钟响之前很久我就醒了,在想事情,躺在床-上远远的一端,离开他毛烘烘的腿和他睡着后不动的粗指头。他送迪恩上学,后来刮胡子、穿衣服,然后去上班。他往卧室里看了两次,还清了清嗓子,可是我一直没睁眼。

我在厨房里发现有张纸条,他在下面签了个“爱”字。我给太阳晒着,坐在吃早餐的那个角落喝咖啡,在那张纸条上用咖啡画了个圆圈。电话已经不再响了,这样很不错。昨天夜里以来就没电话了。我看着报纸,把它在桌子上翻来翻去。后来我把报纸拉近,读上面的内容。尸体身份仍未查明,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一直有人在检查,往里面放东西,切开,称重,量度,然后又拼好,缝起来,找到准确死因及死亡时间,寻找强---奸-的证据。我能肯定他们希望是强---奸-,那样会让人容易理解。报纸上说尸体会被运去基思兄弟殡仪馆等待进一步安排。要求人们提供线索,等等。

两件事情是肯定的:第一,人们不再关心别人出什么事;第二,什么都不再会造成什么真正的影响了。看看已经发生的事吧,但是对于我和斯图尔特来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是说真正的变化。我和斯图尔特。我们会变老,我们俩都是,你现在已经能从我们脸上看出来了,例如早上同时用浴室时镜子里的我们。我们周围有些东西会变,变得容易点或者难一点,这样事或者那样事,可是什么都不会真正不一样。我们下过决心,我们的生活已经启动,停下之前会过下去,过下去。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又当如何?我是说,如果你相信是那样,但是一直掩盖着,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应该会改变什么,可是你又看到竟然什么都不会改变。那又当如何?同时,你周围的人继续说话、做事,似乎跟昨天或者至少昨天夜里,或者五分钟前一样,你是同一个人,而事实上你正在经历一场危机,感觉你的心灵受到了损害……

过去已经模糊,较早先那几年似乎蒙上了一层膜,我对我记得的真正经历过的事情都拿不准了。曾经有一个女孩,有爸爸,妈妈——她的爸爸开一间小餐馆,她的妈妈既当服务员,又当收银员——这个女孩做梦一样上了小学、中学,然后一两年后进了秘书学校。以后,过了很久以后——中间那段时间去哪儿了?——她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在一间电子元件公司当前台小姐,跟其中一个工程师熟了起来,他约她出去。最后,明知他打什么算盘,她还是由着他引诱自己。她当时有直觉,能看出那是引诱,但她后来无论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是怎样引诱的。没过多久,他们就决定结婚,可是过去,她的过去,已经在消逝了。对于未来,她无法想象,她想到未来时会微笑,似乎藏了个秘密。有一次吵架吵得特别厉害,她现在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吵架,在他们结婚后五年左右,他告诉她总有一天,这场关系(他的话:“这场关系”)将以暴力结束。她记得这件事,存档到某个地方,开始大声说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她整个下午跪在车库后面的沙盒里,跟迪恩的一两个朋友玩。可是每天下午四点钟,她的头就开始疼。她捧着额头,疼得头昏眼花。斯图尔特要她去看医生,她也的确去了,医生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她暗自满意。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去外地待了一阵子。斯图尔特母亲赶忙从俄亥俄州赶过来照顾孙子,可是几个星期后克莱尔她又回来了,破坏了一切。斯图尔特的妈妈搬了出去,在市那边租了套公寓房,栖息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有天晚上躺在床-上时,他们俩都快睡着了,克莱尔告诉他在诊所里,她听到几个女的讨论女的给男的口交,她觉得他也许喜欢听这种事。斯图尔特听得开心,他抚摸她的胳膊。都会顺利的,他说。对他们来说,从今往后一切都会不一样,变得更好。他升职了,薪水也涨了一大截。他们甚至又买了一辆车,旅行车,她的车。他们要享受现在。他说好多年来,他感觉终于可以放松一下。黑暗中,他还在抚摸她的胳膊……他继续定期去打保龄球、打牌,去跟他的三个朋友一起钓鱼。

那天晚上,发生了三件事。迪恩说在学校,同学们跟他说他爸爸在水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斯图尔特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只是说没错,他和另外三个人的确在钓鱼时,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样的尸体?”迪恩问,“是个女孩吗?”

“对,是个女孩,一个女的。后来我们就给警长打了电话。”斯图尔特看了我一眼。

“他怎么说?”迪恩问。

“他说他会处理的。”

“尸体什么样?吓人吗?”

“说得够多的了。”我说,“去把你的盘子洗了,迪恩,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到底什么样呢?”他又追问,“我想知道。”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我说,“你听到我的话了吗,迪恩?迪恩!”我想摇晃他,一直晃到他哭。

“听你妈的话。”斯图尔特语气平静地跟他说,“只是一具尸体,没什么了。”

我正在清理餐桌,斯图尔特走到我身后碰了一下我的胳膊。他的手指热得烫人,我吃了一惊,差点打碎了一只盘子。

“你怎么回事?”他说着把手垂下。“克莱尔,你怎么了?”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说。

“我就是说这个。我应该可以碰一下你,你也不用吓掉了魂。”他站在我面前,微微咧着嘴笑,想让我看他。接着,他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抓着我那只空手放到了他的裆部。

“求你了,斯图尔特。”我挣脱-了,他退后一步,打了个响指。

“那就去他妈的。”他说,“你想那样就那样吧,但是你要给我记住。”

“记住什么?”我马上说。我看着他,屏住了呼吸。

他耸耸肩。“没什么,没什么。”他说。

第二件事,是我们那天晚上看电视时,他躺在他那张皮躺椅上,我坐在沙发上,搭了条毛毯,拿了本书,家里除了电视的声音,别的挺安静。节目中插入一个声音,说被害女孩的身份已经查明,详情将在后来的十一点新闻中播报。

我们对视一眼。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来,说他要喝杯睡前酒。我也想来一杯吗?

“不。”我说。

“我倒不介意一个人喝,”他说,“是想着问问也好。”

他去厨房待了很久,不过就在新闻开始时,他端着酒回来了。

一开始,播音员又讲了一遍本地四个钓鱼的发现尸体的事,然后电视上出现那个女孩的毕业照,是个黑发女孩,圆脸,嘴唇饱满而带着笑意。有一个镜头,是女孩的父母进殡仪馆认尸。他们不知所措,悲痛,拖着脚步从人行道慢慢地走上前门台阶,一个穿黑衣服的男的站在那里为他们扶着门。然后似乎只过了几秒钟,似乎他们进去只是转了个身就又出来了,能看到同一对夫妇离开那座建筑,那个女的眼泪横流,拿一块手帕捂着脸,那个男的只是停下来对记者说:“是她,是苏珊。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希望在悲剧重演前,他们抓到这次作案的人。这种暴力……”他在摄像机前无力地比画。然后这对夫妇上了一辆旧汽车,汇入下午的车流中。

播音员又说那个女孩苏珊·米勒是个电影院的出纳,在萨米特市,离我们市有一百二十英里。她那天下班后,一辆绿色的新款小汽车停在电影院前,那个女孩——据目击者称,她像是在等人——走过去上了车,让警方怀疑那辆车的司机跟女孩是朋友,要么至少是个熟人。警方想跟那辆车的司机谈谈。

斯图尔特清清嗓子,然后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小口喝起了那杯酒。

发生的第三件事,是新闻结束后,斯图尔特伸懒腰打了个呵欠,然后看着我。我站起身开始在沙发上给自己铺床。

“你干吗?”他不解地问。

“我不瞌睡。”我说,一边躲着不看他的眼睛。”我想晚点睡,然后读点东西,直到能睡着。”

我在沙发上摊开一张床单,他盯着我看。我去拿枕头时,他站在卧室门口挡住路。

“我再问你一遍,”他说,“你这么做,到底是他妈想干什么?”

“我今天晚上需要自个儿待着,”我说,“我需要有时间来想想。”

他呼出一口气。“我想你这样做,是在犯下一个大错误,我想你最好再考虑一下你在干吗。克莱尔?”

我答不上来,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转过脸开始把毯子边掖进去。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我看到他耸起肩膀。“那就随你便,我他妈根本不在乎你干吗。”他说完转身沿着过道走了,边走边挠脖子。

早上,我在报纸上读到苏珊·米勒的葬礼,将于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在萨米特的松树小教堂举行。另外,警方已经从看到她上那辆绿色雪佛兰汽车的三个目击者那里取了证,可是那辆车的牌号仍未查明,不过也快了,调查还在继续。我拿着报纸坐了好久,想事情,然后我打电话去美发店预约了一下。

我坐在一台干发器下,腿上摊着一本杂志,让米莉给我做指甲。

“我明天要去参加一个葬礼。”我们先是聊了聊一个已经不在那儿上班的女孩,然后我说。

米莉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我的指甲。“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凯恩太太。我真的很难过。”

“是个年轻女孩的葬礼。”我说。

“那最让人难过了。我还小的时候,我姐姐死了,直到现在我还没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谁不在了?”

“一个女孩。我们的关系没那么近,你知道,可我还是要去。”

“太不幸了,我真的很难过。不过我们会给你收拾好去参加的,别担心。看看怎么样?”

“看着……挺好的。米莉,你有没有希望过你是别人,要么只是谁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是?”

她看着我。“我不能说我有过那种感觉,没有。没有,如果我成了别人,我会担心我也许会不喜欢本来的我。”她抓着我的手指,似乎想了一会儿别的事。“我说不好,我真的说不好……那只手给我吧,凯恩太太。”

那天晚上十一点,我还是在沙发上给自己铺床,这次斯图尔特只是看看我,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然后走过过道进了卧室。半夜我醒了,听着风把大门吹得直撞围栏。我不想醒来,眼睛闭上躺了好久。最后我起身抱着枕头走过过道。我们卧室里的灯没关,斯图尔特仰面躺着,张着嘴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我走进迪恩的房间,进了他的被窝。他没醒,但是往旁边挪了一下给我腾出地方。我在那里躺了一会儿,然后抱-住了他,我的脸贴着他的头发。

“怎么了,妈妈?”他说。

“没什么,亲爱的。再睡吧,没什么,没事的。”

我听到斯图尔特的闹钟响起来了,他刮脸的时候,我把咖啡煮上,准备早餐。

他到了厨房门口,毛巾搭在光膀子上,他在打量我。

“咖啡来了,”我说,“鸡蛋马上就好。”

他点点头。

我叫迪恩起来,我们三个人吃早餐。有一两次,斯图尔特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话,可是每次我都问迪恩他想不想再来点牛奶或者吐司什么的。

“晚点我给你电话。”斯图尔特在开门时说。

“我想我今天不会在家。”我马上说,“今天我要做很多事。事实上,可能不会按时回来吃晚饭。”

“好吧,没问题。”他把公文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出去吃饭?你觉得怎么样?”他一直看着我。他已经忘了那个女孩。“你没事吧?”

我过去把他的领带弄直后,又放下手。他想跟我吻别,我后退了一步。“那就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吧。”最后他说。他转身沿着步道走向他的汽车。

我仔细穿戴,试了一顶几年没戴过的帽子,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取掉帽子,化了淡妆,并给迪恩写了张纸条。


亲爱的,妈咪今天下午有事,不过晚点会回来。你要待在家里或者在后院,直到我或者你爸爸谁回来。


我看那个“爱”字,随后又在这个字下面画了一道。我写那张纸条时,意识到我不知道后院是一个单词还是两个,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想了一会儿,然后画了道线,把它变成两个词。

我停下来给车加油,并且打听一下去萨米特的路。巴里,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四十岁技工从厕所出来靠着前挡泥板,另外一个叫刘易斯的把加油管伸进油箱,然后开始慢悠悠地擦挡风玻璃。

“萨米特。”巴里看着我说,一边用一根手指把小胡子往两边抹了抹。“去萨米特没有最佳路线,一趟差不多要开两个,两个半钟头,要翻过山,让一个女的开车过去挺不容易。萨米特?萨米特那边有什么事,凯恩太太?”

“我有点事情。”我说,有点不自在。刘易斯已经走开去为另外一位顾客服务了。

“唉,要不是我走不开,”——他用拇指往车棚那边指了一下——“我会自告奋勇拉你去萨米特,然后再拉回来。路不是特别好,我是说路还可以,只是有很多弯道什么的。”

“我会没事的,不过谢谢你了。”他靠着挡泥板。我打开手袋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巴里接过信用卡。“别开夜车。”他说,“像我说的,路不是特别好。虽然我愿意打赌你开这辆车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知道这辆车,但是爆胎之类的事,永远都说不准。只是安全起见,我会给你查一下轮胎。”他用鞋子踢踢一只前胎。“我们把它开到升降架上,不用很久。”

“不,不,没事。真的,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看轮胎挺好的。”

“只用几分钟,”他说,“安全起见嘛。”

“我说不了。不了!我看挺好的。我这会儿得走了,巴里……”

“凯恩太太!”

“我这会儿得走了。”

我签了什么东西,他给了我收据、信用卡和几张贴纸,我一股脑都放进了手袋。“你悠着点,”他说,“再见。”

我等着汇入车流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在望着。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他挥挥手。

我到第一个红绿灯那里拐了弯,然后又拐了一次,一直开到公路那儿,看到了标志牌:萨米特117英里。当时十点半,天气暖洋洋的。

公路绕着市区边缘,然后穿过农场地带,穿过燕麦地、甜菜地和苹果园,这儿那儿,还有一小群牛在开阔的草地上吃草。然后什么都变了,农场越来越少,这时看到的更像是窝棚,而不是房屋,一堆堆原木代替了果园。我一下子到了山区,右边往下很深的地方,我瞟到了纳彻斯河。

没过多久,我看到后面有一辆绿色皮卡,有好几英里都跟在我后面。我一再在不适当的时候减速,希望它会超车,然后我加速,又是在不合适的时候。我紧握方向盘,手指都握疼了。后来到了车少的一段路,他的确超车了,但是跟我并排开了一会儿,那个男的理着平头,穿着蓝色工作服,三十岁出头,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他挥挥手,按了两下喇叭,就开到我前边去了。

我放慢车速,找到了一个地方,是路肩旁边的一条小路。我开过去,熄了火,能听到那条河在下面树林的某处。在我前边,那条土路通向了树林中。后来我就听到那辆皮卡回来了。

皮卡在我后面停下时,我赶紧发动了汽车。我把车门锁上,把车窗摇上去。我把汽车挂挡时,脸上、胳膊上一下子冒出了汗,但是无路可走。

“你没事吧?”那人向我的车走过来说,“喂,喂,跟你说呢。”他敲敲窗玻璃。“你没事吧?”他胳膊趴在车门上,脸凑近车窗。

我瞪着他,却说不出话。

“我超车后,减了点速。”他说,“可是我在后视镜里没看到你,就把车靠边等了两分钟。还是没见你过来,我想我最好掉头看看。没什么事吧?你怎么给锁到里面了?”

我摇摇头。

“好了,把车窗摇下来。咳,你肯定你没事吗?你知道,你一个女的,自个儿在乡下开来开去不安全。”他摇摇头,又看了一眼公路,然后又看着我。“哎,好了,把车窗摇下来怎么样?我们这样没法说话。”

“拜托,我得走了。”

“打开车门,好吗?”他说,像是没听我说话。“至少把车窗摇下来吧。你会闷死在里面的。”他看着我的胸和腿。我的裙子已经拉过了膝盖。他眼睛在我的腿上转悠了一下,可是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想闷死,”我说,“我正在闷死,你看不出来吗?”

“干吗呀这是?”他说着,从车门那里走开,转身走回他的皮卡。后来在后视镜里,我看到他又回来了,我闭上眼睛。

“你想让我跟着你去萨米特还是怎么样吗?我无所谓,今天上午我有空。”他说。

我摇摇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好吧,夫人,那就随你便了。”他说,“好吧。”

我一直等到他上了公路,然后我把车退出来。他换挡,慢慢开走了,一边还通过后视镜看我。我把车停在路肩,头趴在方向盘上。

灵柩已经盖上了,上面放着花束。我进了小教堂靠后面坐下不久,管风琴就响起来。人们开始鱼贯而入,找地方坐,有几个中年人以及更老的人,但多数是二十岁出头,要么还要更年轻一点。这些人穿着正装、运动服上装及休闲裤、黑裙子,戴着皮手套,显得不自在。有个穿着喇叭裤和黄色短袖衬衫的小伙子在我旁边坐下后,就开始咬着嘴唇。小教堂的一扇侧门开了,我抬起头看,有一会儿,停车场让我联想到一块草地。不过又看到汽车车窗反射着阳光。逝者的一群家人进来了,进了边上用帘子隔开的一块地方,他们就座时,传来椅子吱吱响的声音。过了几分钟,一位身穿黑色套装的身材修长、一头金发的人站起身,要我们低头致哀。他为我们这些生者念了一段简短的祈祷词,念完后,要我们默默地为逝者苏珊·米勒的灵魂祈祷。我闭上眼睛,想起了报纸和电视上她的照片。我看到她离开了电影院,上了那辆绿色的雪佛兰。然后我想象她一路顺河漂下,赤luo的躯体撞着石头,给树枝拦住,躯体漂浮着,转动着,她的头发漂散在水中。后来手和头发给悬在水面的树枝挂住了,直到有四个人过来盯着她看。我能看到一个喝醉的人(斯图尔特?)抓住她的手腕。这里有谁知道那些吗?这些人知道了会怎样?我看了一圈别的面孔。这些方面、这些事件以及这些面孔之间,会有某种联系,我能找出来就好了。为了找出来,我的头都想疼了。

他谈到苏珊·米勒的天资:开朗,美丽,文雅,热情。从拉上的帘子后面,有人清了清喉咙,另外有个人在啜泣。管风琴又演奏起来,葬礼结束了。

我和别人一起列队前行,慢慢经过灵柩。然后我出去到了前面的台阶,到了明亮而炎热的太阳地下。一个腿瘸的中年妇女走下台阶时在我前面,她到人行道上看了一圈,眼光落到我身上。“嗯,他们抓到人了。”她说,“如果这多少能让人感到安慰的话。他们是今天早上抓到他的,我来之前在收音机上听到了。就是本市一个男的,留长头发,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们在热腾腾的人行道上走了几步。人们在发动汽车。我伸手扶着一个停车计时器。阳光掠过锃亮的汽车引擎罩和挡泥板,我感到头晕。“他承认那天晚上跟她发生了关系,可是他说他没有杀她。”她哼了一声。“他们会判他缓刑,然后放了他。”

“他也许不是一个人干的。”我说,“他们得查清楚才行。他也许不想供出别人,一个兄弟或者什么朋友。”

“这孩子从小我就认识。”这个女的又说,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她以前经常来我家,我给她做小甜饼,让她边看电视边吃。”她望向别处,眼泪从脸颊上滑落,她摇起头来。

3

斯图尔特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杯酒。他红着眼睛,有一阵子,我以为他一直在哭。他看看我,什么都没说。我一时慌了,觉得迪恩出了什么事,我的心揪紧-了。

“他呢?”我说,“迪恩呢?”

“外面。”他说。

“斯图尔特,我很害怕,很害怕。”我靠在门上说。

“你怕什么,克莱尔?告诉我,亲爱的,也许我能帮上忙,我想帮忙,试试让我来吧。丈夫就有这个用。”

“我没法解释,”我说,“我只是害怕,我感觉好像,我感觉好像,我感觉好像……”

他喝光杯子里的酒站了起来,视线没有离开我。“我想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亲爱的。我来当医生,好不好?你这会儿只需要放松。”他伸过一只胳膊揽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开始解开我的上衣,然后是我的衬衫。“急事急办。”他开玩笑地说。

“现在不行,求你了。”我说。

“现在不行,求你了。”他逗我说,“求个什么呀。”接着他走到我身后,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伸进我的胸罩下面。

“停下,停下,停下。”我说。我一脚踩在他的脚趾上。

后来我给抱起来又摔下,我坐在地板上抬头看他,我脖子疼,裙子给扯过了膝盖。他弯下腰说:“你见鬼去吧,你给我听着,贱货!我希望你的 下次我还没碰就烂掉。”他哽咽了一下,我意识到他是控制不住,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往客厅走去时,我的心头涌上一股对他的同情。

那天晚上他没在家里睡。

今天早上,花,红的和黄色的菊花。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喝咖啡。

“凯恩太太?”那个年轻人手里捧着一盒花说。

我点点头,把晨衣的领口处拉紧。

“打电话的人说您知道的。”那个男孩看着我的开领式晨衣,他的手碰了一下帽檐。他腿分开站在那儿,两只脚稳稳地钉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祝您愉快!”他说。

过了一小会儿,电话响了,斯图尔特说:“亲爱的,你好吗?我会早点回家。我爱你。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爱你,对不起,我会将功补过的。再见,我得挂了。”

我把花插到餐桌中央的那个花瓶里,然后把我的东西搬到那间没人住的卧室里。

昨天夜里午夜左右,斯图尔特把我房间的门锁撞开了。我想他这样做,只是想让我看看他做得出这种事,因为门一下子打开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穿着内\_衣站在那儿,随着怒气不知不觉从他脸上消退,他显得既吃惊,又愚蠢。他慢慢关上门,过了几分钟,我听到他在厨房里撬开一盘冰块。

他今天打电话时,我还在床-上,他说他已经要他妈妈过来跟我们住几天。我等了一阵子来考虑这件事,然后他讲着讲着,icon我挂了电话。可是刚过一会儿,我就往他上班的地方打电话,他最后接过电话时,我说:“没关系,斯图尔特。真的,我跟你说,不管这样还是那样,都没关系。”

“我爱你。”他说。

他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我听着,慢慢地点头。我感到瞌睡。接着我清醒过来,说:“岂有此理,斯图尔特,她还只是个孩子。”

【注释】

[1]&来自俄语,指沙皇俄国时代的农民。

[2]&来自土耳其语,指授予军官和文职官员的一种头衔。

[3]&弗雷德里克·雷明顿(Frederic Remington,1861—1909),美国画家。

[4]&格里是杰拉德的昵称。

[5]&(美国)国家航空和宇宙航天局。

[6]&原文为Candy,有“糖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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