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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一部反腐败的经曲——以西门庆为中心来看作者对晚明社会的批判

同学们,前面几讲,讲的都是“外学”,今天开始讲“内学”,就是开始分析小说文本。

分析小说文本,也不是先来作纯艺术的分析。我想,分析文学作品,还是离不开最基本的社会历史的分析方法,看一看一部文学作品对于当时历史下的社会现实有什么意义,对于今天有什么意义。我们看待任何艺术作品,难道能不论它的社会价值吗?那种远离社会、无视思想的艺术欣赏是不可能有的,认为存在这种艺术欣赏的说法是虚伪的、骗人的。

对于《金瓶梅》的社会价值,前贤说了很多,我在这里想用一句话来说它的社会价值,这就是:它是一部分反腐败的经典。

请大家不要感到诧异,《金瓶梅》怎么与崇高而神圣的“经典”搭上了界呢?不错,“经典”二字,原来只是指儒家“圣贤”的典范性的著述。唐代刘知几就说:“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史通·叙事》)一直到清代《四库全书》,编者脑子里的“经典”还是这类货色。但在中国历史上,人们早就不买这个账了。道家、佛家先后推出了自己的《道德经》、《金刚经》之类的经典,到后来,什么《离骚经》、《黄帝内经》、《周髀算经》、《马经》、《茶经》、《棋经》、《禽经》……几乎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经典。所以,在“经典”两个字面前,我们必须要扫除三个障碍:一是要扫除儒典正统论的障碍,二是要扫除诗文正统观的障碍,三是要扫除自身接受中的障碍。在这基础上,我想来想去,《金瓶梅》实在是一部前无古人的反腐败的经典!它的主旨就是反腐败,反官场的腐败,反朝廷的腐败,反商场的腐败,反社会的腐败!它就将种种的腐败兜底翻了出来,让人们认识它,痛恨它,反对它。对于这一点,实际上先哲早就有所认识。鲁迅在上世纪20年代说这部书是“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这就是说,通过描写西门庆一家,批判了当时社会中的各色各样的丑类。稍后,在30年代,郑振铎更明确地点出了它的反腐败意义。他说,这部伟大的写实小说,“赤luoluo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面对现实,他进一步说,“像这样的堕落的古老的社会,实在不值得再生存下去了”,希望“用青年们的红血把那些最龌龊的陈年的积垢,洗涤得干干净净”。而到50至60年代,毛泽东主席一再要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看这部小说,我想,他的用意,并不是要他们一般地欣赏这部小说的艺术表现,而就是要他们认识那样一个真实的腐败的社会,要他们从西门庆身上吸取教训,要拒绝腐败,不要成为一个西门庆式的当权派。

现在,我们就从西门庆着眼,看他如何暴发,如何升官,如何贪赃枉法,如何称霸一方,又如何暴亡,看看这个社会是何等的腐败和如何腐败的,让我们从中引发一些反腐败的思考。


一、对封建统治集团的全面否定


西门庆是小说的主人公。他是恶霸、--奸-商、贪官的复合体。西门庆登场时,作者对他有这样一番介绍:


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第二回)


这里就点明了这个“浮浪子弟”近来“发迹”以致“满县人都惧怕他”的两大法宝:一曰钱,二曰官。他就是靠勾结衙门来拼命敛财,财越积越多;又凭借钱财来贿赂官场,官越攀越高。于是乎,他肆无忌惮地-yin-人妻女,贪赃枉法,杀人害命,无恶不作,反而能步步高升,称霸一方。可见,腐烂的官场正是孕育西门庆一类暴发户的强化剂和纵容他横行不法的保护伞,而西门庆的暴发暴亡也正深刻地暴露了那一部黑暗透顶的统治机器!小说就通过对这个人物的描写,通过对这个人物与上上下下各色人等的交往的描写,对黑暗、腐败的封建统治集团作了全面、彻底的否定。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西门庆的罪恶行径。


(一)杀人害命,无法无天

俗话说,人命关天。可是,西门庆这样一个官僚、恶霸,仗势欺人,他一手害死了好几条人命,却逍遥法外,无损他一根毫毛。第一个被他害死的是武大,他还霸占了武大的老婆,可是通过贿赂官府,他反而将为哥哥报仇的武二郎充了军。第二条人命是花子虚。花子虚虽然不是像武大一样被他用毒药毒死,但也是因为他勾结了李瓶儿,将花子虚活活气死的。后来,李瓶儿嫁的丈夫蒋竹山,被他雇了流氓毒打了一顿;他霸占的宋惠莲的丈夫来旺,也被他设计陷害送到官府,差一点被打死。这两个人命大,总算没有被直接整死,但来旺的老婆宋惠莲就是被他霸占后,又被逼着上吊死的,这是第三条人命。第四条人命就是宋惠莲的父亲。当宋惠莲死后,她的父亲宋仁当然想不通,就到化人场上,拦着尸首,不容烧化。当人家告诉西门庆后,小说是这样写的:


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心中大怒,骂道:“这少死光棍,这等可恶!”即令小厮:“请你姐夫来写帖儿。”就差来安儿送与李知县。随即差了两个公人,一条索子把宋仁拿到县里,反问他打网诈财,倚尸图赖。当厅一夹二十大板,打的鲜血顺腿淋漓。写了一纸供状,再不许到西门庆家缠扰;并责令地方火甲,眼同西门庆家人,即将尸烧化讫。那宋仁打的两腿棒疮,归家着了重气,害了一场时疫,不上几日,呜呼哀哉死了。正是……有诗为证:

县官贪污更堪嗟 得人金帛售--奸-邪。

宋仁为女归阴路 致死冤魂塞-满衙。


一部《金瓶梅》,正是“冤魂塞-满衙”!一个西门庆,害了好几条人命,不但逍遥法外,而且官运亨通,竟当上了一个执掌刑狱的理刑官,这正是对社会现实的极大讽刺!


(二)贪赃枉法,贿赂公行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西门庆一旦有权在手,就更贪婪地以权谋私,贪赃枉法,去包庇别人谋财害命。苗青杀主,罪该论死,可是他通过贿赂王六儿一百两、西门庆一千两银子后,西门庆就一手遮天,放他回去,竟让他顺当地回家进一步侵夺主人的家产,霸占主人的妻妾。请看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西门庆坐下。妇-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与西门庆看,说:“他央了间壁经纪乐三娘子过来(按:打通关节,往往要通过第三者),对我说:‘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这般,被两个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这名字,免提他。’他备了些礼儿在此谢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将就他罢。”

西门庆看了帖子,因问:“他拿了多少礼物谢你?”(按:帖子怎么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送多少“礼物”!)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瞧,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按:王六儿毕竟没有见过世面。)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谋命。如今见打捞不着尸首。他原跟来的一个小厮安童,与两个船家,当官三口执证着要他。这一拿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见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按:可见西门庆精于此道,老吃老做了。)

这王六儿一面到厨下,使了丫头锦儿把乐三娘子儿叫了来,将原礼交付与他,如此这般对他说了去。那苗青不听便罢,听他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按:苗青也是舍不得这些钱。)正是:

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

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乐三道:“如今老爹上边既发此言,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两位官府。(按:一言中的!贪官污吏的胃口从来是海样大。)须得凑一千货物与他。其余节级、原解缉捕,再得一半,才得勾用。”苗青道:“况我货物未卖,那讨银子来?”因使过乐三嫂来,和王六儿说:“老爹就要货物,发一千两银子货与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宽限两三日,等我倒下价钱,将货物卖了,亲往老爹宅里进礼去。”

六儿拿礼帖复到房里与西门庆瞧。西门庆道:“既是恁般,我分付原解,且宽限他几日,教他即便进礼来。”(按:还是要等拿到手算数。)当下乐三娘子得此口词,回报苗青。苗青满心欢喜。西门庆见间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几钟酒,与老婆坐了回,见马来接,就起身家去了。次日,到衙门早发放,也不题问这件事。这苗青就托经纪乐三,连夜替他会了人,撺掇货物出去。那消三日,都发尽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又另加上五十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了一个猪。约掌灯已后,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按:可见是老吃老做了。),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家人,与了十两银子才罢。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己又要十两银子。


西门庆一方面受贿,另一方面他也要去贿赂更大的官。当他自己碰到性命交关的事时,就不得不去走蔡太师的门路。他的斑斑劣迹,何人不晓?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就奏了他一本,他有点慌,急忙用“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去打点蔡京,结果圣旨下,受到惩罚的反而是曾孝序:被罢官流放,“窜于岭表”。而他倒反而升了官。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王法?有什么天理?有的只是贪官污吏们的相互勾结,贪赃枉法。由这样一批贪官污吏组合起来的官僚机器怎么会不腐败透顶?实际上,西门庆这个官,本身也是靠贿赂蔡京得来的。他原是“一介乡民”,怎么会被太师蔡京一眼看中,平地选拔为“山东理刑副千户”呢?原来也只是靠金钱打动了蔡京。一手交钱,一手卖官,这笔生意就是在第三十回西门庆派来保、吴主管给蔡京送礼时做成的:


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与吴主管各捧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靸仙人,良工制造费工夫,巧匠钻凿人罕见;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榼。如何不喜?……(按:这比之苗青一千两银子如何?在蔡太师面前,西门庆只能算是“小贪”了。)太师因问来保道:“礼物我故收了,累次(按:请注意“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小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按:请注意,这是皇上给他的!),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


再看西门庆贿赂蔡蕴也十分典型。蔡蕴趁着宋代无休无止的党派之争的空子,侥幸地得到了论才学本不该得到的“状元”的桂冠,于是一头倒在蔡京的脚下,“做了假子”。他回家省亲,路经山东时,又得到了太师管家翟谦的特别关照。于是乎,西门庆热情地接待了这位新科状元,临行又送了他“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使得这位蔡状元连声说:“此情此景,何日忘之”,“倘得寸进,自当图报”(第三十六回)。这可以说是两人间的初步勾搭。不久,蔡蕴点了两淮巡盐御史,又经山东,得到了西门庆更为隆重的接待和奢豪的馈赠,还弄了“三陪女”陪了他一夜。这样,蔡御史就说:“四泉(西门庆号),有甚事,只顾分付,学生无不领命。”一口气答应给西门庆早支盐引一个月,让他轻易地获得巨额利润。接着,西门庆又请蔡御史为苗青之事,在替换曾孝序的宋御史面上“借重一言”。果然,蔡御史对宋御史说了一句“管他怎的”,就将苗青之罪一笔勾销,“放回去了”。写到这里,《金瓶梅》的作者感慨道:


正是: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有诗单表人情之亏人处,诗曰: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这里的“人情”就是“私情”,就是完全用一己之私利沟通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当时的官僚机器就是靠这批贪官污吏维系起来的。这正如小说中说的:“功名全仗邓通成”。有了钱,就可以贿赂,就可以做官,就有了一切;为了钱,就可以受贿,就可以卖官,就可以出卖一切。在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公道”。哪怕是最终为了维护统治集团根本利益的“公道”,也被泛滥的私欲冲得一精二光了。这样的官僚机器,还有什么政治可言?还有什么卑鄙、无耻、凶狠、毒辣的事情干不出来!

后来,《官场现形记》的作者在书中说:“上帝可怜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国。然而中国四万万多人,一时那能够通统救得?因此便想到一个提纲挈领的法子”,“想把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个程度,好等他们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于是他写了这“前半部”,“专门指摘他们做官的坏处,好叫他们读了知过必改”,然后再写“后半部”,“教导他们做官的法子”。这种愿望不能说不善良,但只是书生空议论而已。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根深蒂固而又腐烂不堪的封建官僚机器,难道是在改良的框框里指摘指摘坏处就可解决问题的吗?当然,小说的作者能面对现实,指摘坏处,还是比那些昏昏然、陶陶然醉心于此道者不知高明多少倍呢!


(三)社会矛盾,尖锐对立

上面,我们可以看到《金瓶梅》写了西门庆及一伙贪官污吏,怎么贪,怎么黑,怎么过着穷奢极欲的糜烂生活,小说同时也写了老百姓怎么苦,怎么惨,怎么被压在社会的低层。它让我们看到了一幅社会基本矛盾的生动画面,这正如毛泽东所说的:“在揭露封建社会经济生活的矛盾,揭露统治者与被压迫者的矛盾方面,《金瓶梅》是写得很细致的。”

我们先看贪官污吏们是如何生活的,当然先从西门庆看起。他一有钱,就扩充庭院:并了花家住宅,打开墙垣,盖造花园。其格局是七面五进,俨然是一品相府的气派。这在宋御史眼里,也是“堂庑宽广,院中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第七十四回)。另外,尚有七百两银子买下的乔大户的庄院一所和其他一些零星房屋,供他任意取乐游玩。他平时的衣食住行,处处豪华奢侈,荒唐无耻。这特别表现在食与色两个方面。

西门庆的“食”是非常考究的。《金瓶梅》在“食”字上所花的笔墨,几乎可以说与其“色”的描写旗鼓相当,这在下文将有专论,此处先略举两例以窥一斑。第一例,是家常便饭。第三十四回帮闲应伯爵替韩道国来说情,事毕,西门庆陪他在翡翠轩吃饭:


……说未了,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月录)(月录)干蒸的劈(月西)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嘎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这里一共十三道菜,都是一时间做出来随便招待穷兄弟的。至于摆酒宴,请贵客,更是铺张得惊人。第四十九回写西门庆迎请宋、蔡两御史时,“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酒泛金波”,还要献歌献舞,“箫韶盈耳,鼓乐喧阗”。连宋、蔡的手下人也得到了不少好处:“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小说的作者特别指出:“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勾千两金银!”当夜,宋御史临走时,“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送给他俩;蔡御史没有走,又叫了妓-女陪了他一夜。生活如此奢靡,实在令人震惊!

在“色”字方面,西门庆更是欲壑难填。他家拥妻妾六位,日夜-yin-欲无度,还要--奸-污使女,霸占仆妇,嫖玩妓-女,乃至私通上等人家的太太。据清代张竹坡在《西门庆-yin-过妇女》中的统计,西门庆-yin-过的妇女有李娇儿(妓-女→妾)、丢儿(妓-女→妾,已故)、孟玉楼(妾)、潘金莲(妾)、李瓶儿(妾)、孙雪娥(婢→妾)、春梅(婢)、迎春(婢)、绣春(婢)、兰香(婢)、宋惠莲(仆妇)、惠元(仆妇)、王六儿(仆妇)、贲四嫂(仆妇)、如意儿(仆妇)、林太太、李桂姐(妓)、吴银儿(妓)、郑爱月(妓)等,此外还有一些“养外宅”的妇女及男宠。这正如潘金莲说的,是“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要耍遍了罢”(第六十一回)!当然,西门庆在玩弄这些女性时,往往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如西门庆去梳笼李桂姐,一次就用了银子五十两,还要外加四套衣服等(第十一回),就是与王六儿、宋惠莲、贲四嫂等仆妇苟且,几乎每次也要“掏出五六两一包碎银子,又是两对金头簪儿”之类“递与妇-人”(第七十七回)。可以说,除了倒贴的李瓶儿之外,西门庆的“-yin-”,都是建筑在钱的基础上的。

西门庆发泄其兽欲时,一是毫无廉耻,二是不顾死活,三是表现了强烈的占有欲和性虐狂的特点。在被他-yin-过的妇女中,有好友的老婆(李瓶儿),义子的母亲(林太太),妻妾的侄女(李桂姐),真是人伦全无,道德丧尽。特别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两个月里,已被-yin-欲的烈火煎熬得腰酸腿疼,食欲不振,但他还是靠春药强打精神,没命地往这火海中钻。他玩了妓-女郑爱月之后,经她指点姘上了林太太,紧接着又刮剌上贲四嫂,还要周旋旧人王六儿、如意儿,潘金莲更不放过他。他心里又想着姘妇林太太的儿媳、同僚何千户的娘子,“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不得已,就将新来的来爵儿媳妇解馋。西门庆这样贪-yin-乐色,而不知死之将至。当搞得神情恍惚、极度疲惫之时,还拼了命地和王六儿、潘金莲干此营生,终于油枯灯尽,一命呜呼。这个暴发户沉沦于欲海时又表现了强烈的占有欲和性虐狂的特点。在他心底里,就是占有的女-人越多越满足,而且对方对他越卑屈他就越畅快。因此,他往往并不太讲究年轻美貌,而只要在他面前讲别人不肯讲的话,做别人不肯做的事,乃至口接尿溺,香烧玉体,弄得“险些儿丧了奴之性命”之时(第二十七回),他才感到无限的畅美。例如第七十八回写西门庆教奶妈如意儿挤乳给他吃延寿丹之后,就要她干一些十分卑贱的勾当,然后提出“要在你身上烧三炷香”。当在心口、小肚儿下等三处的“香烧到肉根前,妇-人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也’”之时,这个西门庆,不但不心慈手软而“罢了”,而且进一步要追求心理上的满足,竟然教她说了以下一番话:


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如意儿小名)-yin-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yin-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这样,如意儿即使是一个平凡的奶妈,西门庆也感到情浓乐极,其占有欲、虚荣心以及暴虐女性的心理得到了出奇的满足。当然,能刮剌上艳丽上等的太太,并同样使之低声下气,屈体相就,更能满足这个暴发户的贪欲。因此,他虽然千方百计地想占有“灯人儿”般的王三官娘子和何千户娘子没有来得及成功,但总算也姘上了王三官的母亲林太太,并也在她身上烧炙了两炷香,把“这妇-人一段身心”拴缚住了,这当然使他更觉无限欢喜。因为林太太毕竟是个贵夫人,她身居名门,夫家上代乃封过王的巨族,其亲家又是炙手可热的黄太尉,而今也竟然委身于他这样一个没有功名的浮浪子弟出身的暴发户。这对西门庆来说,无疑是使他的贪欲心得到一次非分的满足。因此,这个-yin-棍的贪欲实质上是在精神上的寻求刺激,超过了他生理上的冲动!当然,这种心理上的刺激离不开肉-体上的追逐。西门庆的确是我国古代小说史上名副其实的第一-yin-棍。在他的身上充分地暴露了一个市井流氓暴发成恶霸、--奸-商、贪官的丑恶嘴脸。

西门庆在山东清河县里作威作福,煞是神气,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提刑官而已。潘金莲说得好:“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过)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比起朝中大官如高杨童蔡、太尉朱勔等来,恐怕相差还有一大截呢!且看第七十回所写的“太尉的富贵”:


赫赫公堂,昼长铃索静;潭潭相府,漏定戟杖齐。林花散彩赛长春,帘影垂虹光不夜。芬芬馥馥,獭髓新调百和香;隐隐层层,龙纹大篆千金鼎。被拥半床翡翠,枕欹八宝珊瑚。时闻浪珮玉叮咚,待看传灯金错落。虎符玉节,门庭甲仗生寒;象板银筝,磈礧排场热闹。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尽是侯门戚里。雪儿歌发,惊闻丽曲三千;云母屏开,忽见金钗十二。……


这段骈文,把“卖官鬻狱,贿赂公行”的朝中大臣们的豪华、奢侈描画得淋漓尽致!他们生活之糜烂,当然十倍于西门庆之流。事实上,不要说这些大官儿,就是那些太监们也荒唐得可怕。这些阉竖,竟然也要学时髦,-玩-女-人。李瓶儿名义上是花子虚的老婆,但实际就被她的叔公花公公长期霸占,花子虚等闲沾不着身。那些妓-女们就非常讨厌这批“内相公公”来胡闹:


桂姐道:“刘公公还好,那薛公公快顽,把人掐拧的魂也没了。”月娘道:“左右是个内官家,又没什么,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第三十二回)


统治集团如此荒-yin-无耻,下层百姓命运如何呢?西门庆生药铺里的傅伙计的月薪只有二两银子(第九回)。更有不少穷苦的人们不能不卖儿鬻女。第三十七回写道:“南首赵嫂儿家有个十三岁的孩子”,“只要四两银子”,就卖给王六儿当丫头。稍好一点的身价也只值六两(秋菊)、五两(小玉)而已。穷人家女儿“插定”(即订婚)送礼,也只是“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几个艾窝窝”(第七回)而已!这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对于这种贫富的悬殊,社会的对立,作者是意识到的。因而这部小说致力于暴露时,注意在社会对抗的背景中对此加以展现。诚然,这部小说的重点是暴露统治阶级的恶,锋芒所及,也带到了那些下层群众被腐蚀了的心灵和完全堕落了的奴才。但这绝不是说作者眼里的世界全是污浊,心中根本没有人民,他往往以同情的笔触去表现被统治、被压迫人民的苦难和反抗。他在抨击皇帝、朝臣及“天下赃官污吏、豪恶刁民”时,就对“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发出哀叹之声,并直接歌颂宋江一类专打不平的“强盗”(第三十回)。小说中难得的正面人物武松,最后也跟随宋江上梁山去了。第二十七回在引用《水浒》中同样引用的“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黍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这首鲜明地表现社会对立的诗歌之前,还多了一段两类“三等人”的议论。作者认为,人世间有一类是“怕热”的田间农夫、经商客旅、塞-上战士,另一类是“不怕热”的宫内帝后、羽士禅僧和王侯贵戚、富室名家。这里且各择一等,以观作者的态度:


……田舍间农夫,每日耕田迈垅,扶犁把耙,趁王苗二税,纳仓廪余粮,到了那三伏时节,田中无雨,心间一似火烧。

……王侯贵戚、富室名家,每日雪洞凉亭,终朝风轩水阁。虾须编成帘幕,鲛绡织成帐幔,茉莉结就的香球吊挂。云母床-上,铺着那水纹凉簟;鸳鸯珊枕,四面挠起风车来。那旁边水盆内,浸着沉李浮瓜、红菱雪藕、杨梅橄榄、蘋婆白鸡头。又有那如花似朵的佳人,在旁打扇。


在这里,作者客观上揭示了社会的对立,并明显地站在同情“怕热”的三等被统治者的立场上。作者的这种思想感情还反映在描写西门庆的家人时,对仆人来旺、宋惠莲夫妇、丫环秋菊,乃至小妾孙雪娥等这些人的苦难遭遇也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同情,甚至可以说,这部小说还能使人觉得,如武松那样,“上梁山为盗去”,跟随宋江,“替天行道,专报不平,杀天下赃官污吏,豪恶刁民”,正是一条可走的道路。

《金瓶梅》这样描写社会,无疑在客观上接触了当时社会的基本矛盾。明王朝到万历时期,急剧走向衰落。由于当时明神宗的昏庸荒怠,以致佞幸擅权,内阁纷争,上为结党营私,下则夤缘钻刺,吏治败坏,贪污成风。统治集团过着越来越荒-yin-无耻的生活,广大人民则日益贫困。

于是,弱者转死沟壑,强者揭竿起义,全国发生了“民变”数十起。这样的现实,正如屠隆在《奉杨太宰书》中说的:


隆窃思此时,国本未定(按:指建储之争,参见下文明神宗建储的相关内容),朝议多端,宗室失所,边防懈弛,吏治粉饰,官守贪污,人情倾仄,俗尚浮夸,费用太繁,征求颇急,闾阎空虚,黔首痼瘵。又如,以灾情事,大有可虞!夫天下仳离,则治平继之;治平之后,所继养复治平矣!


火山总有一天要爆发的。不到30年,张献忠、李自成的起义,终于席卷了《金瓶梅》所表现的社会。有人说,明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这话是有相当道理的。


(四)聚焦皇帝,空前绝后

《金瓶梅》能在社会对立的背景上刻意暴露封建统治集团的恶,这已显示了它的不同凡响之处。而它并不满足于此,进一步敢于“伤时骂世”、“讪谤君相”(《红楼梦》第一回),把矛头直指封建社会中的最高统治者皇帝,这一点恐怕连后来者曹雪芹也为之却步。再进一步,我们可以看到,《金瓶梅》之敢于犯上,丑化皇帝,并不是一般的信手所及,随便带到,而是通过巧妙的构思,把整个暴露的聚光镜紧紧地对准了皇帝。这一点,可以说在中国古代的文学史上,是空前绝后的。

先看小说正文开头,作者就提纲挈领地安排这么一段话:


话说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朝中宠信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皆轰州劫县,放火杀人,僭称王号,惟有宋江,替天行道,专报不平,杀天下赃官污吏,豪恶刁民。


这段话,粗看起来似乎与正文并不十分搭界,实际上是作者对《金瓶梅》世界的高度概括。在第三十回中作者再次评论这一社会道: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


显而易见,这里所谓“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云云的社会弊端,正是《金瓶梅》所着重暴露的,就是我们前面所讲的。那么谁是造成社会黑暗的罪魁祸首呢?作者在这里用最清楚的语言告诉人们:造成这些弊端的根源,正是昏庸腐败的统治集团,而其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最高统治者徽宗皇帝。

当然,这是作者置身于故事情节之外的议论,人们可以说,这是硬加进去的,似乎还不足以真正体现作者的意图。我们且进一步从小说的故事发展中来看一看“徽宗皇帝”这一角色处于何等地位。前面我们讲过,这部小说的中心人物是西门庆。西门庆是恶的代表。《金瓶梅》世界中种种假丑恶几乎都与西门庆有着联系。然而,西门庆之所以能作恶多端,肆无忌惮,正是与他挤进官场有关,而他能步步高升的关键就是背后有那位徽宗皇帝在。这个山东僻县中的地痞头上的山东省理刑副千户的乌纱帽,就是从蔡京手里买来的。前面讲到过,第三十回写到蔡京屡屡接受西门庆的贿赂,感到有点过意不去,心里觉得“如何是好”,于是就给了他一张“昨日朝廷钦赐了我”的“空名告身札付”,凭空封了他一个“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的官。我在上面引到这段文字时,特别加个按语:“请注意,这是皇上给他的!”这里很清楚,蔡京之所以能在这里轻而易举地卖个官给西门庆,正是皇帝纵容的结果。作者心细如发,在这里特意安上“钦赐”一句,话虽不多而重如千钧,直将一把解剖刀探向了心肝。后来,西门庆“贪肆不职”,被曾御史奏了一本,“乞赐罢黜,以正法事”:


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yin-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第四十八回)


这里所开列的罪状,条条确凿。可是这件事先由西门庆“打点”了蔡京,再由蔡京去迷惑皇帝,闹到最后,圣旨下来,曾御史受到了处罚,而西门庆得到了嘉奖:


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英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咸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


于此可见,西门庆一流“赃官污吏、豪恶刁民”的最高后台就是皇帝。《金瓶梅》就是这样清楚地告诉人们:这个世界的统治机器,正是皇帝通过朝中高杨童蔡四个--奸-党来层层控制、培植和组装起来的,因而这个社会腐败势力的总后台就是皇帝。

《金瓶梅》中的皇帝不仅是打击正义、扶植邪恶的总后台,而且他本身就是一个贪财好色的恶棍。他为了满足私欲,营建艮岳,差人“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搞得“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公私困极,莫此为甚”(第六十五回),而他因这一己之欲得到了满足,就“朕心加悦”,大加封赠,蔡京、朱勔等一大批奉承他的大小官员都加官晋爵(第七十回)。第七十一回,写皇帝临朝,百官叩拜,仗卫庄严,用了八九百字的骈俪文词来写这皇帝,开始时说“这帝皇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似讽似颂地用了一套浮文滥调,接着就直点了他的真面目:“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不错,西门庆一流的总后台,只能是孟商王、陈后主一路货色!

《金瓶梅》将暴露社会黑暗的焦点集中到皇帝身上,是抓住了腐朽的封建政治的要害的。封建政治的最大祸害,就是“朕即国家”,专制独断,毫无民主。假如皇帝是个昏庸无道之主,那政治就不可能有清正光明之日。而且,上行下效,层层污染,必将毒化整个世界。然而,这个使中国社会长期黑暗、腐败的根子,就是不准人们去挖,去碰。欺君罔上,就罪该万死,更何况去直接诋毁、大胆臭骂呢!早在明初成祖时,朝廷就下过一道禁令:“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皇帝对此还特别下圣旨:“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如今,《金瓶梅》就敢于冒风险,抓要害,批逆鳞,怎不令人赞叹呢!更何况,这部小说所骂的皇帝并不只是宋徽宗这只“死老虎”,而是针对着现实中的“活老虎”,针对明朝嘉靖、万历一类活皇帝的呢!

对于这一点,实际上还在《金瓶梅》流行之初,当时的读者就从这部“秽书”中嗅出了它的政治讽喻性。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说得比较明确,认为这是一部“指斥时事”之书。最早透露《金瓶梅》一书消息的袁中郎的《董思白》说得比较含蓄,称它“胜于枚生《七发》多矣”。众所周知,《七发》一文是针对“太子”一类统治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乃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而发出的讽谏。《金瓶梅》胜于《七发》,那究竟是何等样的小说?与以上说法类似的,词话本欣欣子序结尾处曰:“笑笑生作此传者,盖有所谓也。”廿公跋语一开头就说:“盖有所刺也。”看来,万历间的第一批读者心里大都明白,《金瓶梅》并不只是一部“秽书”,而是有其现实政治意义的。其矛头指向谁?他们躲躲闪闪的言词不能不令人怀疑:这是否涉及地位高于严嵩、陶仲文、陆炳之流的最高统治者?

明朝君王之贪-yin-,实为空前。成化时,万贵妃宠冠后宫,群小皆凭以竞进,方士胡僧等纷纷以献房中秘方而做了大官,一时间连那些管谏诤风纪的大臣,也相互争谈秽媟之事。武宗、世宗、穆宗衣钵相传,多信媚药,-yin-乐无度,以至佞幸进献成风。其中如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认为《金瓶梅》所影射的陶仲文,即于世宗时进“红铅”得幸:“嘉靖间,诸佞幸进方最多,其秘者不可知,相传至今者,若邵、陶则用‘红铅’……然在世宗中年始饵此及他热剂,以发阳气,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耳。至穆宗以壮龄御宇,亦为内官所蛊,循用此等药物,致损圣体,阳物昼夜不仆,遂不能视朝”,穆宗死时才36岁,没比差不多同样致死的西门庆多活几年。接下来就是《金瓶梅》出现的万历朝。神宗之好-yin-,比之乃祖有过之无不及。据记载,万历十二年(1584),他一次就扩充了宫女97人。他幸御嫔妃嫌无味,还试用男宠:“选垂髫内之慧且丽者十余曹”,与之“同卧起”,“内廷皆目之为十俊”(《万历野获编》)。大臣们接二连三地“进无欲之训”,劝他“嗜欲以节”,但这位恋色成性,-yin-欲过度,以致不时“动火头眩”,气虚体弱的皇上根本不听。后来发展到终年不接朝臣,日处深宫荒-yin-。夏日,在明月高悬之夜,他命令宫女以轻罗团扇争扑流萤。若流萤落在哪一个宫女的簪上,她就在这一夜有权利与他睡觉。所以宫女们争相将香水洒在簪上,希望流萤能光顾。冬天,则于洛殿大池,注满香汤,挑柔肌雪肤的宫女同浴于池,效“鸳鸯之会”。至于春秋之-yin-乐,更别出名目,不言可知。皇帝如此耽于女色,不但整个社会-yin-风大炽,而且直接给朝廷政治带来了危害。万历十四年(1586)后,正是由于神宗迷恋“情色”、宠幸郑贵妃而升起了一个废长立幼、动摇“国本”的念头,于是围绕着册立东宫问题,引发了一场震动全朝廷、长达十几年的异常激烈的斗争。《金瓶梅》成书前后的万历二十年(1592),正是这场斗争的一个高潮。

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本来,神宗的王皇后没有生孩子。万历十年(1582),神宗私幸慈宁宫宫女王氏后得长子常洛。这位王氏宫女的年龄比神宗大,神宗只是一时高兴,她竟有了孕。要不是太后抱孙心切,神宗还不一定认账。迫于母命,神宗于四月册封了王氏为恭妃,八月就生下了这个一生倒霉的常洛。万历十四年(1586)正月,最得宠的郑氏生了皇三子常洵(第二子一岁夭折),二月即册封为贵妃,名位竟在恭妃之上。这时,长子常洛已有五岁,皇上一无册立东宫的迹象。于是朝廷内外纷纷怀疑皇上将立三子。当时的首辅申时行等连续两次联名上疏恳请册立东宫,以重“国本”。皇帝的答复是稍待二三年,敷衍了过去。接着,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上疏请求册立太子,强调正名定分,并明确指出当“首进恭妃,次及贵妃”。这下触怒了神宗,说:“恶彼疑朕立幼废长。”这正是不打自招。应麟就此被谪为山西广昌县典史。但这件事太后不大高兴。一天,帝入侍,太后问起此事。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后怒曰:“尔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这是因为内廷呼宫女为都人,太后亦宫女出身。正因此,神宗虽欲立三子为太子而有碍于太后名分,不敢断然废长子。他内心充满着矛盾,而臣子们不断上疏,指斥宫闱。这使他十分恼火,形成了“交章言其事,窜谪相踵,而言者不止”(《明史·福王常洵传》)的恶性循环。每年总有几位不怕死的臣子上疏请求册立太子,随着的就是降职、罢官、打-屁-股。其中万历十七年(1589)12月21日,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上疏规劝皇帝戒除酒色财气四病。关于色,他就这样说皇帝:“宠十俊以启幸门,溺郑妃靡言不听,忠谋摈斥,储位久悬,此其病在恋色也。”疏文最后,特地附了“酒箴”、“色箴”、“财箴”、“气箴”四箴以献。这篇四箴疏,可以说是当时对神宗最全面而严厉的批评,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关于册立太子的事一直闹到万历十八年(1590),皇帝总算答应“后年(即万历二十年)册立”。可是反复无常的神宗,后来发了一次火,又改为万历二十一年(1593)举行。万历二十一年(1593)到了,他又变卦了,说再等几年。于是天下大哗,廷臣谏章日数上,力请追还前议。闹到万历二十二年(1594)2月,才让13岁的常洛出阁讲学,于是臣心稍安,一股“争国本”的浪头趋向低潮。但也时有催请册立,触怒皇上之事。一直折腾到万历二十九年(1601)10月,才草草完成了册立之礼。《金瓶梅》的作者,假如卷入了“国本”之争的旋涡,甚至是因此事牵连而被迫去国如屠隆者,难道不会很自然地将此事反映到小说中去吗?

明神宗贪-yin-固然十分突出,而“酒色财气”中的另外三病,也相当严重。雒于仁所陈四箴,完全基于事实。请看万历二十年(1592)正月御史冯从吾抗疏言:“不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陛下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违,辄毙杖下,外庭无不知者。天下后世,其可欺乎!”就此一例,即可见其酒、气两端。至于神宗之贪,也实惊人。现代著名史学家孟森曾评这位皇帝曰:“怠于临政,勇于敛财”,“行政之事可无,敛财之事无奇不有”,“帝王之奇贪,从古无若帝者”(《明清史讲义》)。《金瓶梅》的作者,作为这样一个皇帝统治下的臣民而又追求作品有所“寄意”的小说家,难道对此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吗?

事实上,当时轰动天下的“册立东宫”事件,在《金瓶梅》中是有所反映的。第八十七回写武松到安平寨去时,“不想路上听见太子立东宫,郊天大赦”。第八十八回陈经济的母亲张氏也说:“喜者,如今且喜朝廷册立东宫,郊天大赦。”显然,这是小说作者在万历二十年(1592)、二十一年(1593)左右创作时,受到当时盛传皇帝要册立太子的时代浪潮冲击后,不自觉地表现于笔下的。此外,在第六十五回山东两司八府中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人名:陈四箴。在他前面还有一个“何其高”。这两个寓意性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不能不使人觉得作者是把雒于仁陈四箴以及其他人为册立太子之事几次三番地谏诤于廷的事情放在心上的。因此,我们可以说,《金瓶梅》与当时的历史并非无关,作者对当时时政也没有无动于衷。假如再进一步联系小说卷首特意附上一组批判酒色财气的《四贪词》,编进项羽“只因宠着一个妇-人”而毁了霸业和刘邦“只因也宠着个妇-人”而想废嫡立庶的故事,就更使人强烈地感到整部作品对“四贪”的批判,特别是对贪恋情色的鞭挞,是有的放矢,寓意深长的。正如欣欣子序言所说:“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

当然,《金瓶梅》惩-yin-色、戒四贪的客观意义和主观创作意图,都不一定仅仅是针对神宗之荒怠,西门庆式死去的武宗、穆宗一类或许也是作者心目中鞭挞的对象。但是,我们无法否认这部小说包含着“指斥时事”、讥刺君王的重要因素。这部有名的“-yin-书”也正是一部具有相当现实政治意义的“有为之作”。写-yin-与讽政的统一,也就使这部小说成了名副其实的“奇书”。


二、对于半新半旧不法商人的严峻批判


西门庆是恶霸、--奸-商、贪官的复合体。前面是着重从其贪官、恶霸的角度上解剖的,今天,我们主要从“--奸-商”的角度上来看一看他的嘴脸。


(一)不法--奸-商的种种鬼蜮伎俩

首先,西门庆是一个不法--奸-商。他虽是商人家庭出身,父亲西门达当年是往甘州卖绒布的(第二十五回),可能稍稍积些家财,可是到西门庆时,他已是一个“破落户财主”,只靠一爿有二三个伙计的生药铺赚钱。但他在短短几年内,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暴发户,开了好几家铺子,积了大宗的银子,请看第七十九回他临终前向吴月娘等的交代,可见其家道之盛:


又分付: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了,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钱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叫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还我。你(指陈经济)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缎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过。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欠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


这里,合起来银子总共有九万一千七百四十两。这当然不包括他家里的积货和藏银。西门庆从发迹到死,前后不过五年光景,竟然积累这么些横财!是靠正当劳动挣来的钱吗?不,小说的作者点出了一句话,叫做:“富贵必因--奸-巧得”。西门庆就是靠“--奸-巧”敛财而暴发起来的。他有一本“--奸-巧”致富经。

小说开始,他接连骗娶--奸-拐了富有的孟玉楼和李瓶儿为妾,得到两笔颇为可观的财产。媒婆向西门庆介绍富孀孟玉楼时,首先就说了她“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这怎么能不打动他的心?不过,这些家当比起李瓶儿来,还是小巫见大巫。李瓶儿原是蔡太师女婿梁中书的妾,被李逵杀散时,曾带走“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后嫁了花子虚为妻,继承了“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的花太监的财产。因此,还在花子虚未死之时,一次就“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还说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于夜晚“墙头上铺苫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这四口描金箱柜”里装的都是无价之宝,后来西门庆做了“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及吴月娘“顶受五花官诰,坐七香车,做了夫人”之时(第三十回),他们所做的“官帽玉带”和以后送给蔡太师的“生辰担”,都是取之于此。为资助西门庆扩修房子,李瓶儿又拿出了“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第十六回)。她正式嫁去时,又带去了不少私房钱。西门庆从李瓶儿那里确实发了大财。看来西门庆谋妇,固然是由于好色,但同时也在于谋财。这就难怪第十六回的回目就叫做“西门庆谋财娶妇”。这是他“--奸-巧”致富的第一招。

第二招是明目张胆地吞没亲戚的家财。女婿陈经济避难投靠他家时,曾带来“许多箱笼”,还另外送了他五百两银子,都被他“收拾月娘上房来”(第十七回)。这些东西的价值可能比李瓶儿所带来的还要多,因为这里面实际上包括陈家及朝中四大--奸-臣之一的杨戬家的赃物。第八十六回陈经济因偷金莲、春梅事发被打后,就在傅伙计面前借酒装疯,吐露真言:“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里亦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办卖。”后来,他在打西门大姐时又说:“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此起的这大产业。”(第八十九回)的确,这笔横财对西门庆的发迹也是至关重要的。

第三招是受贿。苗青一案,西门庆受财一千两,就“贪赃卖官”,私放了苗青(第四十七回)。这前面讲过。此外如扬州盐商王四峰,被安抚使关进监狱中,也“许二千,央西门庆对蔡太师人情释放”(第二十五回)。

第四招是放高利贷。西门庆几次借高利贷给李三、黄四做黑生意,都是“每月五分行利”。第一次借给他们一千五百两银子,黄四后来有一次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之数”作利息(第四十三回)。这正如应伯爵对李三他们说的:“共捣一千两文书,一个月满破认他五十两银子。”(第四十五回)他们之间的交易,断断续续,一直做到西门庆死。历代对于重利盘剥,久有法禁。如元代至元年间,“定民间货钱取息之法,以三分为率”(《元世祖本纪》),这也重于汉代之什二,而西门庆竟以五分为息,可见其剥削之重。

第五招是不法经商。西门庆“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第六十九回)。这个西门庆,俨然是个商业资本家。他通过长途贩运、贱买贵卖,牟取暴利。如那个绒线铺,就是用四百五十两贱买了一批当值五百两的绒线开张的,后来“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特别是他开的当铺,赚钱更是昏天黑地。有一次,白皇亲家拿了“一座大螺钿大理石屏风,两架铜锣、铜鼓、连铛儿”来当,只兑了三十两银子,但据应伯爵说,“这屏风买的巧也得一百两银子与他,少了不肯”,更不要说再外加两架“彩画生妆,雕刻云头,十分整齐”,“吹打起来,端的声震云霄,韵惊鱼鸟”的铜鼓、铜锣等(第四十五回)。西门庆搞的长途贩运,更是想方设法买通官吏,偷逃税银。第五十九回写伙计韩道国运货回家时与西门庆的一段对话云:


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缎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分礼,谢那钱老爹。”


西门庆交通官吏,不仅仅偷税逃税,还善于搞“权钱交易”,搞“官倒”,拼命地利用其权势和关系,披着经商的合法外衣,去攫取巨额财富。在这里,最突出的例子是一次贩盐的买卖。那时候有些商品也实行专卖,食盐就是其中的一种。这类为数极少的商品的运销权一经官僚掌握,就不知不觉加上了“权”的系数,权也可转化为商品变成钱。在《金瓶梅》第四十八回,西门庆派得“三万盐引”时,就盘算如何去以权谋私。这里的所谓“盐引”,就是当时官府发给商人运销食盐的凭照。据载,一引(即一枚凭证)原可输盐两袋,每袋二百斤,以后又分为小引、大引,量无定。三万引其数非小是可以肯定的。他得手时,正巧同为蔡京门下干儿子的蔡蕴点了两淮巡盐御史来到东昌府。西门庆睃准时机,一桌台面宴请就费了“千两金银”,又当场馈赠了包括“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在内的“二十抬”礼物,于是就开口请蔡蕴批条子:“……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要求似乎不高,只要“早些支放”而已。然而正是这“早些支放”,就可在与其他盐商竞争时赢得可贵的时间,即能捞到横财。这对西门庆来说至关重要,而对两淮巡盐御史而言无甚干系,他批这条子,正属职权范围之内,批给谁早些,批给谁晚些,全都合法,故开口笑道:“这个甚么打紧?”立即答应:“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西门庆听后喜出望外,说:“早放十日就够了。”于是马上又请“盛妆打扮”的“两个小优儿”“用心扶持”了这个批条子的御史一夜。事后,帮闲应伯爵听说后,即耐不住手舞足蹈地说:“哥,恭喜!此去回来必有大利息!”此事很清楚,即以西门庆的钱,买通了蔡御史的权;再通过蔡御史的权,批给了西门庆一笔钱,是一起官商勾结、权钱交易的典型例子。

这类通过官僚“合法”批条,在特权的庇护下使倒爷获取暴利的例子,还可见之于第七十八回李三怂恿西门庆买卖“古器”。据李三说,当时朝廷皇城内建了许多亭台殿阁,需要收罗一批“希世古董,玩器摆设”。因此,“今有朝廷东京行下文书,天下十三省,每省要万两(崇祯本作“几万两”)银子的古器。咱这东平府,坐派着二万两,批文在巡按处,还未下来。”李三还强调:“干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万两银子寻。”这一万两银子的收益非同小可,须知当时买一婢女只要四五两银子就可以了。西门庆一听,当然来劲,断然拒绝了与人合做的建议,要自家独揽这笔大买卖。他马上差人去山东巡按御史宋乔年那里讨批文。当时李三担心去迟了,恐怕批文已到下面府里,“乞别人家干的去了”。但西门庆根据官场的关系,满有把握能独得此利,故笑着说:“不怕他,设使就行到府里,我也还教宋松原(乔年之号)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认的。”事情果不出所料,他们去得迟了一步,等李三一伙找到宋御史时,“昨日已都派下各府买办去了”。但宋御史碍于西门庆的情面和信中所封的“金叶十两”,就硬是差快手赶到东平府将批文追回,重新批给西门庆去发这笔横财。

西门庆就是靠这些“--奸-巧”手段发财致富的。这种富,正如古人所说的是“--奸-富”。这种“--奸-富”只能是少数人的富。这种少数人的富,完全是建筑在大多数从事正当劳动者被剥削、被拐骗基础上的富。它根本无益于社会财富的创造和积累,而只能将社会财富蛀空,使大多数人贫穷。但社会竟纵容这批蛀虫,因为就是这批只知个人私利的蛀虫主宰着社会。因而,《金瓶梅》的作者尽力地描绘了西门庆之流的--奸-巧得富贵,正有力地反映了当时的经济是多么混乱,社会是多么黑暗!


(二)旧商人身上的新因素

西门庆是一个不法的--奸-商,应该是没有疑问的。然而,笑笑生笔下的这个商人,是那么的面目可憎、丑恶无比,同时又是那么的精明强干、敛财有术,作者禁不住对他流露了一丝欣羡之意。生活在商业经济活跃的晚明社会,作者笑笑生是不是感受到了像西门庆这样的经营理念,已经带有了一些新的成分?

显然,西门庆的经商,并不依赖封建生产关系的自然基础——土地。他父亲西门达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爿生药铺。尽管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但不曾见他们两代人去买土地,去收租。他的脑子里,除了升官之外,就是发财。发财的重要途径,就是用金钱去作为资本,去经营,去用钱生钱。小说第五十六回写到了西门庆关于钱的一句“名言”:


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


这样看来,他的脑子里多少有点新的观念。在具体经营管理方面,尽管渗进了不少非法的手段,但也有一些有效的方法。这就不难使他很快地成为一个暴发户。

西门庆经商是从他父亲的生药铺开始的,以后又开了绒线铺、解当铺等。从管理模式来看,每一个铺子都有一个主管。傅伙计傅铭,是他最信任的主管,因排行第二,人称傅二叔,生药铺就是由他负责的,后来新开的解当铺,虽是贲四分管,也由傅铭督理。绒线铺则由韩道国主管。这些主管,名义上是“伙计”,但已有点近乎现在的“经理”。傅伙计每月就领二两银子的工资。西门庆对这些“经理”的挑选,是很费心机的。傅伙计为人老实本分,勤勤恳恳,忠心耿耿,把生意做得井井有条,是西门庆经商赚钱的有力帮手。韩道国其人,尽管是个大滑头,但西门庆在挑选时,也是认真的,只是受了其好友应伯爵的骗罢了。应伯爵曾向西门庆推荐说,韩道国是他的老相识,有过做绒线行的经历,如今没本钱,闲在家里,又称赞韩道国“写算皆精,行止端正”,并“再三保举”。西门庆听了应伯爵的话,还亲自目验,见他“言谈滚滚,相貌堂堂,满面春风,一团和气”,才“与他写立合同”。因此,从西门庆的主观愿望来看,他对伙计的挑选是十分重视的。而且,他请这些伙计,都是“写立合同”的。他们之间,只是雇与被雇的关系。这样的管理模式,显然不是封建式的依附关系,而是带有一些新的时代特点的。

西门庆将店铺交给了伙计们管,自己俨然是个董事长,但他不放松抓大事、抓要害。比如,账目就是一个要害。抓住了账目,则纲举目张,所有的生意一目了然,对此西门庆是不放手的。小说第十二回写到西门庆梳笼了李桂姐后,在烟花寨里鬼混了半个月还不想回家,吴月娘、潘金莲都叫玳安去催他回来。玳安骑马到李家一看,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时节众人正在那里伴着,西门庆-搂-着粉头饮酒作乐。此情此景,真叫玳安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不到西门庆即使在此时刻,还没有忘记铺中上账一事,特别关照玳安说:“前边各项银子,叫傅二叔讨讨,等我到家算账。”玳安道:“这两日傅二叔讨了许多,等爹到家上账。”可见,在经营方面,西门庆的头脑是何等的清醒。同时,他也很会笼络人心,摆平这一班伙计。比如,那日绒线铺新开张,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贲四、陈经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吹打良久,可谓用心良苦。

当然,作为一个商人,成功的关键在于熟悉行情,西门庆的精明也表现在这里。小说第十六回,写到他在李瓶儿家两个正在美处,忽然玳安来打门,说:“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在家中坐着。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约八月中找完银子。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此生意看来很急,也很重要,有一大笔钱可以赚。可是西门庆的态度却不急不慢,还不想就回去。这倒不只是因为他留恋李瓶儿,也因为他摸准了行情,所以当李瓶儿劝他“买卖要紧”回去时,他就对瓶儿说:“你不知,贼蛮奴才,行市迟,货物没处发兑,才来上门脱与人。若快时,他就张致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可见他对市场情况十分清楚,因而胸有成竹。第三十三回,又写到西门庆不失时机地收购了湖州客人何官儿的五百两丝线。由于卖家急等着要起身家去,西门庆就压价到四百五十两银子,收了这些货,趁狮子街房子空闲着,就打开两间门面,开了个绒线铺,发卖各色绒丝,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这些都可以看出西门庆作为一个商人的精明之处。

西门庆作为一个商人而成为一部长篇小说的主角,这也是时代所造就的。本来,早在《诗经》中,就有“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之类准商人的形象,但总体说来,直到唐五代以前,商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不太多见的。从唐五代起,可以较多地见到商人形象,但多为“配角”。宋元以后,商人逐渐上升为“主角”,而到了这《金瓶梅》的时代,西门庆一跃而成为遐迩闻名的一部长篇小说的中心人物。这与晚明社会商业经济的发展,人们对于商业、商人与金钱的认识的变化是大有关系的。这不但在《金瓶梅》中,而且在同时代的许多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中得到反映。商人的地位与对金钱的追求在这时得到了明确而正面的肯定,乃至对于商人超越传统甚至商业化了的性爱生活也予以宽容。像《二刻拍案惊奇》中就有人物明确说:“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赠芝麻识破假形,撷草药巧偕真偶》)这就大不同于“士农工商”四个等级的传统看法。《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显灵》一篇还写到徽州地方,更是“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举反在次着”。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程宰作为一个商人,居然也有与海神喜结良缘的福气,成为时代的宠儿。这也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商人地位的提高。由于对于商业与商人的看法起了很大的变化,唯利是图、金钱崇拜,也就成为时代风气。像《金瓶梅》中的常时节所说的:“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恐怕是反映了一般市民的普遍心理。与此同时,对商人的敬业精神与经营能力的赞美也处处可见,如《喻世明言》中的名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写到的蒋兴哥,为了生意,不得不远离爱妻,以至婚姻产生了曲折,这就从一个侧面赞美了商人的敬业精神。也正因为对商人的看法有了转变,对他们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的经商生活也往往产生同情,并由此而对他们因远离家庭而容易产生的狎妓、重婚、偷-情等给予宽容,甚至赞美。这就是晚明时代的一种风气,《金瓶梅》之所以将西门庆写成这样一个商人,多少是受了这种风气的感染。西门庆不脱旧,但有点新。否则,我们就很难理解作者对待这样的一个“恶棍”,有时候的态度竟如此“暧昧”!


三、对于颓败世风的辛辣讽刺


《金瓶梅》写明代的历史,不但写了统治集团的贪婪与腐败,写了社会的矛盾与对立,同时将触角广泛地伸向了社会各个阶层和各种各样的阴暗面,使我们嗅到了整个社会的腐烂气息。小说第五十八回有这样一句话,很概括地道出了当时世风的颓败:


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


这句话的意思是,大家都在混日子,只是追逐私利,毫无廉耻可言了。下面我想拣几个突出的问题点一下。


(一)人伦全无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除了曾孝序、王杏庵等极少数几个人物还有一点廉耻和讲道德之外,绝大多数的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不讲什么道德的,不要说三姑六婆,就是那些医生、巫师、出家人都是骗钱的老手,最恶心的是,连最基本的人伦都不顾。你看西门庆去梳笼、包养的李桂姐是什么人?是自己老婆李娇儿的侄女,后来又认作“干女儿”。与他私通的林太太是什么人?是他干儿子王三官的母亲!再如,陈经济就与丈母娘潘金莲通--奸-,后来还要公开娶她。在这些人的心目中,都是不讲起码的人伦道德的。又如王六儿与韩道国这一对宝贝夫妻,当老婆勾搭上了西门庆后,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可这个戴绿帽子的丈夫,不但不生气,反而怂恿老婆继续干,还毫无廉耻地说:“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再看另一个奴才与主子的关系:第七十八回写西门庆到贲四嫂那里茍且,他的跟随玳安就在外面等候。等西门庆完事,这玳安刚打发西门庆后边去了,他紧接着就与另一个小厮平安儿打了两大壶酒,就在贲四嫂屋里吃到有二更时分,平安儿在铺子里歇了,他就和这老婆在屋里睡了一宿。小说的作者写到这里时,也禁不住感慨道:“有这等的事!”并评说道:“上梁不正则下梁歪!”


(二)虚情假意

世风不良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人与人之间唯利相交,缺乏真情,这在那些妓-女、帮闲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他们就像生活中的演员一样,有时演得好像很有感情,其实都是假的,都是为了骗钱。我们这里可举李桂姐为例,小说的作者花了相当多的笔墨写她的虚情假意。西门庆梳笼她时,花了许多钱,包了她,可她当着西门庆的面是百般奉承,背地里却在偷偷地接客。第二十回写西门庆又来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气将晚,只见客位里掌着灯,丫头正在扫地。老妈并李桂姐的姐姐李桂卿出来见他,见毕礼,西门庆就问道:“怎么桂姐不见?”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今日是他五姨妈生日,拿轿子接了,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其号“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绸绢在客店里,瞒着他父亲来院中嫖。他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已经一连歇了两夜。刚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想不到西门庆来到,老虔婆急忙教桂姐陪他到后边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坐去了。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每慢慢等他。”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撺掇,酒肴蔬菜齐上,一会儿,堆满了桌席。李桂卿不免在旁边弹奏唱歌,陪着他。过了一会儿,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忽然听东耳房有笑声,就走到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客人在饮酒。这下子,把戏完全戳穿,西门庆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受了骗,在火头上,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又是个小胆的人,见外边嚷斗起来,慌的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是老吃老做,富有经验,一点也不慌,说:“呸,好不好还有妈哩!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随他发作叫嚷,你只休要出来。”老虔婆见西门庆打的不像模样,还要架桥儿说谎,上前分辩。西门庆那里还听她!只是气狠狠呼喝小厮乱打,险些不曾把李老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

西门庆受了骗,发了火,按常理,就断了,可是,李桂姐有一套,马上哭哭啼啼来跪着,陪不是。西门庆开始说:“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后来,应伯爵等那些帮闲帮着桂姐边骗边劝西门庆,说是丁二官有事来,不想他们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并且郑重地对西门庆说“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儿们赌身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经过他们串通一起,死告活央,总算把西门庆说肯了。

这是一出精彩的虚情假意的戏,这一点,连潘金莲也知道:“院中唱的一味爱钱,有甚情节?”可惜像西门庆这样的人昏了头,一直蒙在鼓里。在这里,李桂姐好像是个弱者,但她的另一面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我们接下去,也就从她身上来看人心的险恶。


(三)人心险恶

话说西门庆勾搭上了这个李桂姐,一直在妓院里销-魂,这下就使家中新娶来的潘金莲寂寞难耐,她就写了封信来催西门庆回家。信是这样写的: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下书“爱妾潘六儿拜”。(第十二回)


这李桂姐一听了这封信,马上就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信扯得稀烂,还把送信来的玳安踢了两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得西门庆亲自进房,抱了她出来,说道:“分付带马回去,家中那个-yin-妇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还劝李桂姐说:“桂姐,你休恼。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我第五个小妾寄来,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再无别故。”李桂姐知道,这个潘金莲是西门庆新娶的妾,生得漂亮,显然是自己拉住西门庆的障碍,于是就想排除她。用什么法子呢?她就哄西门庆从潘金莲那里剪了一缕头发来。她就把这缕头发“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现在看来,这是迷信,但她的出发点是要置人于死地,真是心狠手辣。小说写“金莲自从头发剪下之后,觉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门不出,茶饭慵餐”,果然病了。幸亏她立即请了个刘理星来“回背”,用了些小法术,求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解了脱。小说作者从当时的认识水平这样写,现在看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其所要刻画的李桂姐这类人物的用心险恶,还是达到了描写目的。


(四)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可以说是不道德、昧良心的典型表现。小说中的吴典恩,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典型。作家给他取的名字就叫“无点恩”。这个吴典恩,原来是西门庆的“十兄弟”之一,后来当过西门家的主管,曾与来保一起押生辰担往东京蔡京府送礼,因冒充是吴月娘的舅子,在蔡京给西门庆一个“理刑副千户”的同时,也连带给了他一个清河县驿丞的官。上任前,他缺少钱,就通过应伯爵问西门庆借银子,先看他求应伯爵时的那副可怜相:


且说吴典恩那日走到应伯爵家,把做驿丞之事,再三央及伯爵,要问西门庆借银子,上下使用,许伯爵十两银子相谢,说着跪在地下。慌的伯爵拉起,说道:“此是成人之美,大官人携带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寻常小可。”


两人到了西门庆家里,先故意谈其他事,还是西门庆上路,主动问吴主管:“你的文书下了不曾?”伯爵就乘机对西门庆又吹又拍,说出了来借钱的真意,并叫吴典恩拿出事先写好的借据。这借据是这样写的:


借一百两银子,中人就是应伯爵,每月利行五分。


西门庆看了,就取笔把利钱抹了,说道:“既是应二哥作保,你明日只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这些银子搅缠。”于是把文书收了。那吴典恩拿着银子,欢喜出门。后来,这一百两银子也没有看见他什么时候还过。应该说,西门庆对小兄弟还是讲点义气的,还是有恩于吴典恩的。可是,到后来西门庆死了,家中时败势衰,吴月娘守寡,平安儿偷盗出解当库头面,在南瓦子里宿娼,被当时已升任巡检的吴典恩拿住,升堂时,平安儿认得吴典恩当初是他家伙计,心里想:“一定见了我就会放的。”所以开口就说:“小的是西门庆家平安儿。”想不到这吴典恩不但不念旧情放了他,而且将他痛刑拶打,假如这仅仅是叫他认罪倒也罢了,可实际上不是的,吴典恩是要教他无中生有地指攀月娘与玳安有--奸-,要罗织月娘出官,图西门家的财产。这真是恩将仇报,吴典恩完全是个忘恩负义的滥小人。


(五)-yin-邪僧尼

按常理,出家人六根清净,道德高尚,可是在《金瓶梅》的世界里,这些尼姑、道士、和尚,也是只知道如何骗钱,而且大都-yin-荡不堪。我们且看那个经常到西门家里讲经的薛姑子,在第五十一回写道,有一次她被西门庆看见了,西门庆就对吴月娘说了一番她的丑史:


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yin-妇,来我这里做甚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僧谤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


对此,作者还觉得不足以全面地写出她的品行,在第五十七回还补充道:


看官听说: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意浅薄,与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刮上了四五六个。常有些馒头斋供拿来进奉他,又有那应付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热,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闻得西门庆家里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


尼姑如此,和尚、道士中多数也不是好货。武大死了,潘金莲请了一批和尚来家做法事。小说写道:“众和尚见了武大这老婆,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第八十四回写到的那个道士石伯才,也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他不但帮本地恶霸殷太岁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yin-,而且他自己也弄了两个徒弟搞同性恋,“明虽为庙祝徒弟,实为师父大小老婆”。


(六)势利小人

在西门庆周围麇集着一批小人,他们十分势利:在西门庆炙手可热之时,就围着他奉承拍马,且吃着西门,用着西门,玩着西门,还要从中揩点油;而到西门庆身后,就翻脸不认人,还帮着别人拆西门家的台。这类人中最典型的要数应伯爵。比如,第三十三回写道,应伯爵介绍了一个湖州客人何官儿,因他有五百两丝线,急等着要脱手,卖掉后回家去,西门庆就乘机杀了他的价,以四百五十两银子成交。西门庆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给应伯爵,并叫来保一同去取货。结果,这个应伯爵背地又向何官儿杀了价,“只四百二十两银子,打了三十两背工”,又“对着来保,当面只拿出九两用银来,二人均分了”。换句话说,这笔生意,应伯爵就揩了二十五两半的油,另外那个来保也顺便揩了四两半的油。再看第七十九回写来爵、春鸿同李三一起到兖州察院宋御史那里讨古器批文一节,也把一伙人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这事前面已讲过。李三一伙到宋御史那里时,宋御史已经在昨天都批给各府买办去了,但因西门庆给他的信中封着金叶十两,就随即差快手拿牌,将原给东平府的批文讨回来给了春鸿。这一下往返十天光景。等他们走进城,就听得路上人说:“西门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经做斋哩。”这李三就心生--奸-计,对来爵、春鸿说:“将此批文按下,只说宋老爷没与来。咱每都投到大街张二老爹那里去罢。你二人不去,我每人与你十两银子,到家隐住,不拿出来就是了。”那来爵见有利可图,就肯了,只是春鸿不肯,口里含糊应诺。到家,见门首挑着纸钱,僧人做道场,亲朋吊丧者不计其数,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当吴大舅问起:“讨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来?”春鸿是个知恩老实的人,就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吴大舅与月娘商量后,对原来介绍这件生意的应伯爵说,李智、黄四本来还欠西门庆六百五十两银子,现在准备把这件事写纸状子,呈到衙门里,追回这银子来,发送姐夫,而且说,看在同僚的分上,肯定会告成的。这下应伯爵慌了,说道:“李三却不该行此事。老舅快休动意,等我和他说罢。”于是走到李三家,请了黄四来,一处商量,应伯爵就出了个坏主意,说道:“依我,不如悄悄送二十两银子与吴大舅,只当兖州府干了事来了。我听得说,这宗钱粮他家已是不做了,把这批文难得掣出来,咱投张二官那里去罢。你每二人再凑得二百两,少了也拿不出来,再备办一张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这银子与他。另立一纸欠结,你往后有了买卖,慢慢还他就是了。这个一举两得,又不失了人情,有个始终。”黄四道:“你说的是。李三哥,你干事忒慌速了些。”这样,到了晚上,黄四同伯爵送了二十两银子到吴大舅家,如此这般,“讨批文一节,累老舅张主张主”。这吴大舅已听见他妹子说不做钱粮,何况又黑眼见了白晃晃银子,如何不应承,于是收了银子。到了明天,李智、黄四备了一张插桌,猪首三牲,二百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祭。吴大舅就对月娘说了,拿出旧文书,从新另立了四百两一纸欠帖,饶了他五十两,余者教他做上买卖,陆续交还,而且还把批文交付与伯爵手内,同往张二官处合伙去了。这完全达到了李三原来的目的。这件事,除了春鸿还能知恩图报外,其他一些人都因贪财而背弃了曾经是朋友、主人、至亲的西门庆。李三的谋--奸-,来爵的负主,伯爵的卖友,大舅的欺妹,一个比一个更坏,更贪。后来清河县出了个张二官,他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上千两金银,往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他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李娇儿回到家里后,应伯爵马上怂恿张二官去嫖她,再用三百两银子把她娶回了家,做了二房娘子。接着应伯爵又唆使张二官去娶潘金莲,说得那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的就去娶她来。作者写到这里,耐不住作了这样的评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以上我讲了几个方面,说明了当时社会风气之坏。一部《金瓶梅》就这样:

骂尽了官场!

骂尽了朝廷!!

骂尽了人世!!!

请同学们想一想,在中国小说史上,乃至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还有哪一部作品,哪一个作家,能如此广泛、深刻、尖锐地暴露中国社会的黑暗与腐败呢?

郑振铎曾这样说:“《金瓶梅》的社会是并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们是至今还活跃于人间的,《金瓶梅》的时代,是至今还顽强的在生存着的。”时至今日,我们虽然远离了“《金瓶梅》的时代”,也不是郑振铎那个上世纪30年代,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金瓶梅》时代的幽灵还在我们身边游荡着,《金瓶梅》时代的腐败气息还在我们周围散发着。所以,阅读《金瓶梅》,首先就要借助西门庆等形象去炼就辨识这些幽灵的火眼金睛,去反对腐败,认识腐败,铲除腐败,为建设一个清正、和谐的新天地而努力。这也就是《金瓶梅》这部小说的首要价值所在,也就是我们要阅读、研究《金瓶梅》的首要目的。

这一堂课讲到这里,不能不使我想起一个有影响的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山东曾经出过两个圣人,一个是孔夫子,一个是笑笑生。”此言诚不妄也!一个是正面发教训,一个是反面作点拨。《金瓶梅》就是一部反腐败的经典,笑笑生就是一个反腐败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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