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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讲 “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恶之”——笑笑生的性观念与《金瓶梅》中的性描写

同学们,我今天讲的这一个题目,是在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中提出的,这实际上也代表了作者的观点。序中说:“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恶之。人非尧舜圣贤,鲜有不为所耽。”但假如陶醉于此,好好的人,就会被“摇动人心,荡其素志”,于是它找出了一个人生的规律,这叫做“乐极必悲生”,即使如房中这样的乐事,也不能过分,假如乐此不疲,就要产生悲剧。这部小说所讲的故事,就是要人们认识这种“循环之机”,要“惩戒善恶,涤虑洗心”,正因此,欣欣子认为:“笑笑生作此传者,盖有所谓也。”

作者既然要借“房中之事”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就必然要写“房中之事”,于是就产生了一连串的问题:小说能不能写性?应该如何写性与如何看待写性?《金瓶梅》写了性,是不是因此而成了一部“-yin-书”?

毫无疑问,《金瓶梅》因为写了性,历来有不少人是将它视为一部-yin-书的,乃至说它是“古今第一-yin-书”(郭箴一《中国小说史》),所以它长期被禁毁。历史上当然也有人认为它不是-yin-书,在为它辩护的同时,又有人将它改写成《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一类的“洁本”,甚至还说它的原本就是洁本,那些-yin-话是后来加上去的。这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我们爱护这部小说,但不能歪曲事实,也不能避开它实际上写-yin-的事实。正确的态度是对它的写性问题作实事求是的分析,该肯定的肯定,该批判的批判。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考我写的《金瓶梅原本无秽语说质疑》,该文发表在《复旦学报》1979年第5期。

下面,我们先说一下《金瓶梅》之所以被看做“-yin-书”的缘由。


一、《金瓶梅》被视为“-yin-书”的缘由


《金瓶梅》流传之初,最早的读者之一董其昌就认为这部书“决当焚之”,用袁中道的话来说就因为它“诲-yin-”。《金瓶梅》的“-yin-”名昭著,实际上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摆脱“-yin-书”的阴影。人们为什么总是将它看做“-yin-书”呢?我想无非有这样几个原因:

首先,大量的赤luoluo的性器与性活动的描写;

其次,性的描写,的确是作品的重要部分,是小说展开故事、寄寓思想的核心手段之一;

最后,更重要的是,作者直接流露了对性的崇拜与对性活动的赞美。

下面,我们对这三个问题分别加以说明。


(一)大量的赤luoluo的性描写

据人统计,全书共出现写性活动的地方105处,其中大描大写的有36处,小描小写的36处,一笔带过的33处。显然,问题是出在大描大写的地方。这在过去的古籍中是几乎没有的,因而非常刺激人的神经。

在《金瓶梅》以前,有关“性”的问题,主要有四类文字。

第一类是理论性的文字,包括某些宗教性的文字。这类文字一般都比较简略,概括性强,如《老子》、《周易》、《论语》、《孟子》等,都接触到这个问题,比如《周易·系辞》说:“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孟子·告子上》说:“食、色,性也。”《礼记·礼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些都用较为概括的语言,将之上升到理论问题。

第二类是生理性的文字,包括一些房中书与医书等。这类文字虽然较详细,但多涉及养生及性技术性的东西,缺乏美感,如马王堆房中医书《十问》、《合阴阳》、《天下至道谈》,以及《素女经》、《洞玄子》、《玉房秘诀》、《医心方》等书中的一些有关文字。

第三类是杂记性的文字,在笔记等各种著作中提到的,像《论衡·命义》说素女对黄帝陈玉女之法,就属此类。后世特别是在明清笔记中多有记录,或略或详,主要是记述性的,较少描写的笔墨。

第四类是文学性的文字,这类文字重在描写,但在《如意君传》之前,一般描写的量比较少,而且多用隐晦的笔墨。较早的后汉张衡所作的《同声歌》: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慄若探汤。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绸缪主中馈,奉礼助烝尝。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重户结金扃,高下华灯光。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


这实际上是写了“交接”的全过程,但没有一笔直接的性行为的描写,比较含蓄。到唐代,比较开放一些,像张鷟的《游仙窟》、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就写得比较直接了,如《游仙窟》就有这类笔墨:


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鱼灯四面照,蜡烛两边明。十娘即唤桂心,并呼芍药,与少府脱靴履,叠袍衣,阁幞头,挂腰带。然后自与十娘施绫帔,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啮一意快,一勒一心伤,鼻里酸痹,心中结缭。少时眼花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俄顷之间,数回相接。


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还更露骨些,但由于他们都用了比较雅致的语言,所以不大见有人予以猛烈的攻击,不过显然也不能公开流传,到后来也在存亡之间了。还有一类文学描写,虽然也比较露骨,但量相对比较少,所以人们也往往予以宽容,如《西厢记》中有这样的笔墨:


【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髟下为狄)髻儿歪。

【上马娇】我将这纽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幺篇】但蘸着些麻儿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这段文字也是有点“黄”的,但在整个作品中所占的量毕竟不大,且文字较雅,不显俗,所以一般也通得过。总之,在嘉靖年间的《如意君传》之前的文学作品,虽然也有性描写,但由于写得较隐晦、含蓄,文字又幽雅不俗,或总量不多,所以受到的抨击也相对较少。自从《如意君传》出,就出现了一种有大量、直接的性描写的作品。《金瓶梅》正是受了《如意君传》很大的、直接的影响后产生的一部写性的小说,且用的笔墨更多,写的场面更丰富,又被一批文人张扬,这就难免被人看做“-yin-书”的代表作了。


(二)性描写是作品的重要部分

《金瓶梅》中的性描写,不但数量多,而且的确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小说展开故事、寄寓思想的核心手段之一。

《金瓶梅》后有一部续书《续金瓶梅》,在其第四十三回中有一句话:“一部《金瓶梅》,说了个色字。”这就点出了这个问题。

我们先看小说开头的“词”与“入话”故事,它就已点明全书的用意: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与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还说: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_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


所谓“风情故事”,当然是围绕着男女两性做文章。

我们再看金、瓶、梅三个主角的名字本身都与“性”有直接关系。潘金莲之所以叫金莲,就是“因她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第一回)。小脚金莲,在当时被认为是最性感的,具有女性的象征意义,人们甚至认为它就是女性生殖器的隐喻。小说第四回写西门庆摸到的潘金莲“牝户”时,就写:“温紧香干口赛莲,能柔能软最堪怜。”就将女性生殖器与“莲”联系了起来。李瓶儿的名字更直接与性器有联系。张竹坡说:“瓶儿本是花瓶。”(第六回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说:“女性生殖器则以一切有空间性和容纳性的事物为其象征,例如坑和-穴-,罐和瓶,各种大箱小盒及橱柜、保险箱、口袋等。”[[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11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李福清在俄译本《金瓶梅》序中也说:“按照中国古代的观念,花瓶是母亲怀抱的象征,妇女天性的象征。无怪乎新娘的花轿里一定要放上一个装满了种子或珠宝的花瓶,表示祝愿丰衣足食和多子多孙。”[[俄]李福清:《兰陵笑笑生和他的〈金瓶梅〉》,收入胡文彬编《〈金瓶梅〉的世界》,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至于春梅,是一种花。花原为植物的生殖器官,花卉也往往用来代表女性生殖器。这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中也提到。中国古代文学家早就把女阴比喻为“花心”了,像刚才说到的《西厢记》中写到的“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就是,后来《牡丹亭》第十二出《寻梦》也使用过“花心”这一象征语。春天的花,象征着女性美。所以,金、瓶、梅三人的名字都富有女性的意味,容易引起人的性联想。

而更重要的是,整部小说的故事,主要是通过这三个女性与西门庆及其他一些男性的性活动来开展的,作者要暴露社会的黑暗,要鞭挞西门庆这样的人物,也往往通过性描写来达到目的。比如,前面讲到的西门庆的几条人命案,不都是与潘金莲、李瓶儿、宋惠莲等偷-情的结果吗?西门庆贪赃枉法,接受苗青的贿赂,不就是在与姘妇王六儿财色交易中完成的吗?正因为写性成为《金瓶梅》艺术表现、暴露社会的重要手段,一般是难以将它处理得所谓“干净”的,所以《金瓶梅》更容易被人视为“-yin-书”。


(三)直接流露了对性的崇拜与性活动的赞美

《金瓶梅》之所以被人们视为“-yin-书”,更重要的缘由是在作品中确实流露了一些作者对性的崇拜与性活动的赞美。

本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古往今来,世界上哪间房屋里不发生这等事情?因此,流传至今的周代的鼎盘,汉朝的刻石,唐代的铸钱,都有如此这般的造型。元代喇嘛教所铸的欢喜佛之类的luo形交合的神像,今天仍可见之于北京的雍和宫。生民之初不明白生殖机能的科学意义,人们就十分自然地对这人类赖以生存、延续的行为感到既神圣而又神秘。在先秦两汉时代还有不少专著来对此加以研究,如《汉书·艺文志》中所列的《素女经》、《容成子》等就有好多种。但是,后来我国被讲究“礼义廉耻”的儒教所统治,这等事情也就慢慢地成为可做而不可说了。假如一定要提及,也往往用“云雨”、“敦伦”、“行房”、“房-事”、“人道”等字眼来加以取代。就是有关不正当的性行为也有代称,如乱嫖则称之为“寻花问柳”,--奸-暴则曰“狂蜂采蕊”,诸如此类文雅而含蓄的名词,使人读了不至于-脸-红。这与西方本来就将性与美结合起来看问题大不相同。在古希腊,阿弗洛狄忒是爱神,也就是美神,人们对于性没有-羞-耻心,对于性欲、性器官、性行为等都视为美感的组成部分。劳伦斯《性与可爱》中说:“其实,性和美是一回事,就像火焰与火是一回事一样。如果你憎恨性,你就是憎恨美。”又说:“性是根基,直觉是茎叶,美则是花朵。”[可参见[英]劳伦斯《性与可爱》,姚暨荣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888。]高尔基也说过:“美学是什么呢?美学——这是生物对形式的完美的追求。这种美学的基础是一种非常明确的、纯性欲的动机。美学的基础是性和性的本能。”[可参见[苏]高尔基《论文学》,孟昌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然而,中国古代的“美”,一般认为与性不大有关系(也有个别学者认为有关系),是与味觉的体验有关系。“美”就是“羊”与“大”的结合,是靠“体味”出来的。一谈到“性”,往往有一种-羞-耻感,难于出口,谁直露地表达,谁就是“-yin-”。然而,《金瓶梅》却一反常态,竟大写特写其男女苟合,乃至种种乱伦灭理的滥交。更放肆的是,不但加以细致的描摹,而且还要热情地赞美,这就更加显得放荡而不容于社会了。请看第四回写西门庆与潘金莲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时,还穿插了一篇“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的韵文,相当具体地描摹了两人的性活动,到最后一句结束时说:“真个偷-情滋味美!”作者将性行为,而且是不道德的性行为说成是“滋味美”。在整部小说中,这类直接赞颂性行为“滋味美”的文字触处皆是,诸如“乐极情浓”、“四体无非畅美”、“美快不可言”、“十分畅美”、“其美不可当”、“美爱无加”、“翕翕然浑身酥麻,畅美不可言”等,都是形容性行为使心理上得到愉悦。这种愉悦感,不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仅为男性一方所独有,而是也可以使女方感到“可奴之意”的,能达到“彼此欢欣”(第六十九回)、“情兴两和谐”(第八十二回)的境地。作者认为,这种由性欲的满足所带来的畅美之味是其他一切所无法代替的,即使是动人的财富也无法与之相比,故他在第十五回回前诗中说:


易老韶华休浪度,掀天富贵等云空。

不如且讨红裙趣,依翠偎红院宇中。


这样的表现,显然是以往所罕见的,无疑是惊世骇俗的,这就难免要被视为“-yin-书”了。

那么,《金瓶梅》何以能这样大胆地、直接地、放肆地描摹历来所不敢描摹的“性”的种种,而且还毫无忌惮地加以赞美呢?


二、“人皆好之”:笑笑生对性的直露与赞美的缘由


《金瓶梅》之所以能对性的问题加以如此大胆的直露与赞美,一方面在于不论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人,都具有共同的本性,另一方面也在于具体的历史条件,以及作者个人的一些原因。下面,我想分几个方面来说明这个问题。


(一)这是人的本能的感受

中国人也是人。凡是正常的人,都有性。有人说中国文化是无性文化。这个命题是比较荒唐的,假如这个论者是中国人的话,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中国的经典,早就说过这样经典性的话:“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这样精辟的见解,恐怕在西方同时代还没有。也有学者说中国古代的美感并不是从味觉出发的,而是也与性大有关系。马叙伦在《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七中就说,中国人最原初的美意识,是起源于女-人的美丽和对这种美丽的感受。所谓“色”,性感之外,引申为性欲、性交。“色”这个字形就是人在人上,表示男女性器官相合。陈良运在《“美”起源于味觉辨正》(《文艺研究》2002年第4期)中也另有别解:“羊”为女性特征,“大”为男性特征,男女交合,“美始于性”。所谓“羊”“大”为美,实为具象与抽象、阴与阳、刚与柔的结合,由具象向观念升华,这就是“美”字构成的奥妙。中国人原初美意识就产生于阴阳相交的观念之中,也可以说是最基本、最普及的男女性意识之中。这些见解是否成立,自可讨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中国古代虽然“性”的话题被压抑,但人的本能并不会因此而被消灭,人对于性的欲望、快感,乃至美感,并不能铲净,一有机会,总会顽强地表现出来。


(二)历史上从来都有对性作肯定的一流

除了上述《孟子》、《礼记》、《周易》等一些儒家经典之外,大量的是从养生的角度来看“性”的,也有纵情的人生哲学、宗教的特殊修炼,以及文学作品等对于性欲及性行为等予以肯定的。在《汉书·艺文志》中就著录“房中八家”,如《容成阴道》二十六卷、《天老杂子阴道》二十五卷、《黄帝三王养阳方》二十卷等。先秦时代的杨朱哲学也是强调“任情极性”。在儒家的典籍中有的描写也偶有直露的地方,例如《战国策》卷二十七《韩二》中《楚围雍氏五月》一节写到秦国宣太后对韩国使者尚靳说:


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


一个大国的太后,竟对一个来使讲自己的性行为,且写在正史之中,这的确是很少见的。后来清代的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就很不满,说:“此等-yin-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而一些宗教活动有时竟将男女的性行为视作一种修炼。如北周时的佛教徒甄鸾在《笑道论》“道士合气三十五”中批判性地纪录了道教活动中的男女“合气”:


《真人内朝律》云:“真人日礼男女。至朔望日,先斋三日,入私房诣师,所立功德,阴阳并进,日夜六时。”此诸猥杂,不可闻说。又《道律》云:“行气以次,不得任意排丑近好、抄截越次。”又《玄子》曰:“不鬲戾,得度世;不嫉妒,世可度;阴阳合,乘龙去”云云。臣笑曰:臣年二十之时,好道术,就观学,是教臣《黄书》合气之法,三五七九,男女交接之道。四目两舌正对,行道在于丹田,有行者度厄延年。教夫易妇,唯色为初,父兄立前,不知-羞-耻,自称“中气真术”。今道士常行此法。

而在佛教中,从唐代开始的密宗,特别是在元代的喇嘛教中,盛行“演揲(shé)儿法”、“欢喜天”,直到现在北京的雍和宫中还可以看到一些男女相交或人兽相交的“欢喜佛”。宋末元初郑思肖在《心史》中就提到北京镇国寺佛母殿中的喇嘛像,将抱动物头的神像认作兽--奸-。《元史》卷二零五就具体地写到“演揲儿”法:


……亦荐西蕃僧伽璘真于帝。其僧善秘密法,谓帝曰:“陛下虽尊居万乘,富有四海,不过保有见世而已。人生能几何,当受此秘密大喜乐禅定。”帝又习之,其法亦名双修法。曰演揲儿,曰秘密,皆房中术也。帝乃诏以西天僧为司徒,西蕃僧为大元国师。其徒皆取良家女,或四人、或三人奉之,谓之供养。于是帝日从事于其法,广取女妇,惟-yin-戏是乐。又选采女为十六天魔舞。八郎者,帝诸弟与其所谓倚纳者,皆在帝前相与亵狎,甚至男女luo处,号所处室曰皆即兀该,华言事事无碍也。君臣宣-yin-,而群僧出入禁中,无所禁止,丑声秽行,著闻于外,虽市井之人,亦恶闻之。


明代田艺衡在《留青日札》卷二七《佛牙》中也写到了“欢喜佛”的情况:


禁中自来有佛堂释殿,嘉靖时议降去。大学士李时、礼部尚书夏言入看大喜殿,内有金银铸男女-yin-亵状者,名曰欢喜佛。传闻,欲以教太子,虑其长于深宫,不知人事也。十五年五月,夏言题请毁灭。


这些都在《金瓶梅》之前,稍后,在《金瓶梅》的续书《续金瓶梅》的第三十九回《演邪教女郎迷性,闹斋堂贫子逢妻》中,写得更为详细:


……连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么法,讲甚么经。到了掌起灯烛来,大殿上击鼓念晚功课,这百花姑还不见上座。但见:

悬几盏琉璃彩花灯,画的是男女-搂-抱,盘膝打坐,中通二窍阴阳;挂几行西番神图像,总是些鬼怪凶-yin-,扳臂偎胸,傍立着三天侍从。菩萨合眼,便道是极乐世界;修罗努力,全要逞战胜机锋。分明是二十四解春宫,却道是五十三参法相。也有那执刀伏剑,手取人头,青-脸-红发,号作助兵的神将;也有那骑狮跨象,顶开天眼,三头六臂,称为护国的天师。番经几卷,蚯蚓横念真文;法鼓两行,人皮张成底面。但开坛,鸣螺击鼓,先要吐火吞刀;一登床,借坎填离,说是和泥运水。演揲法门称外道,醍醐灌顶说西方。大殿晚功课一毕,只见喇嘛吹起四支海螺来,鸣鸣之声如鼍鸣虎吼相似。待不多时,把二十四面大鼓一齐打起,闹成一块。但见喇嘛和尚们也不拜佛,也不打坐,抬出一尊乌斯藏(钅参)金的佛来,有二尺余高,却是男佛女佛合眼相抱,赤身luo体,把那个阳-具直贯入牝中,寸缝不留,止有二卵在外,用一乌木螺甸九重宝塔龛内安坐,使黄绫幔帐遮盖,不许外人窥看。这就是大喜乐禅定佛祖了。两僧将佛供在中间,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绕佛三匝,把手中铜鼓摇起,如今货郎鼓一般。口里念着番咒,拜了九拜,却自己先取了一柄大鼓,下坠铜环,和女巫、端公一样,把-屁-股摇着打起,唱的曲儿娇色浪气,极是好听。这些女喇嘛,一人一面鼓,齐齐打起,和着番曲,聒得地动山摇,言语全听不出来。打了一回,只见四个男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四个女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男女齐跳,女搭着男肩,男搭着女背,前合后仰,侧脑歪头,备极那戏狎的丑状。这看的妇女们挨肩挤背,着实动火。又见那灯上画的春容挂的神像和这龛里金佛,俱是男女交媾。这些喇嘛们不分男女,颠倒风狂。方丈门外看的年长老成的香客、吃斋识-羞-的妇女,也有散去的。落下这些-yin-女邪妇,见这男女相调的光景,也就恨不得混入一伙,贴身交颈。只有这孔、黎二寡妇和金桂、梅玉二女看到迷处,在那众尼姑香客中险不把个裤裆儿--湿--透了,热一回,痒一回,正自没有着处,福清送上斋来吃了。只见百花姑上得法座,两眼朦胧,盘膝打坐。早有一个大喇嘛和尚,四十余岁,生得黑面钩鼻,一嘴连腮拳胡的毛查,在佛前手持番鼓,舞得团团转起来。众喇嘛一齐和佛,随着乱转,满屋里转的风车相似,好不中看,这叫是“胡旋舞”,连供桌上灯烛都舞得昏暗了。“胡旋舞”已毕,这和尚跳上法座,把百花姑-搂-在胸前,捏鼻子,捏耳朵,-搂-得紧紧的,用两腿盘在膝上,入定去了。这些女喇嘛,一个三十岁年纪,生得眼大腮宽,面如赤枣的,缠着红西洋布,露出胸前锦抹胸来,也手执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滚。又一个女喇嘛,生得二十余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唇若涂朱,戴着锦姑姑帽儿,手里拿起两面铜钹,各带红绳,撇有一丈余高,一上一下,一东一西,对着这击鼓的并舞不住。真如飞凤游龙,看的眼花-撩-乱。这叫是“天魔舞”。这等轮流乱舞,到了三更,佛堂上灯烛将尽,昏暗不明,这些男喇嘛与女喇嘛,一人一对,俱上了禅床,放下黄绫帐慢,一个个面壁盘膝,-搂-臂贴胸,坐喜乐禅定去了。这百花姑合眼入定,把几个喇嘛和尚,不知入定了多少,才完了他的大喜乐禅。直闹到五鼓,这喇嘛也有下床的、出定的,却是大盘牛肉烧酒,每人一盘,是大喜乐斋饭。把这大觉寺里尼僧们弄得半颠半倒,恨不得也学这演揲法儿,好不快活,却去冷清清看经念佛,怎如得他们这等禅定。这里喇嘛们收拾了坛场。以此为常,把个大觉寺开一旁门,做他的喜乐禅林。按下不题。


我不厌其烦地引了这段话,主要是作者丁耀亢离《金瓶梅》的时代很近,虽然因其对异族入侵不满而在笔墨之中会略有夸张的成分,但基本上应该说是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情况,至少说明在喇嘛教中确实存在着这类情况。以上从儒、道、佛三家中看到,它们都并不十分排斥性,特别是在道、佛两教中,有时还重视“性”的修炼,这对人们的性观念还是有着相当重要的影响的。


(三)张扬人欲潮流中的晚明社会文化背景

前面讲了《金瓶梅》之所以能这样写性,是与人的本性与历史积淀有关,而更重要的是决定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有什么样的时代,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化,有什么样的文学作品。决定当时时代风气的首先是封建统治集团。

1.皇帝及统治集团的-yin-靡生活

明代中后期的一些皇帝,大都是一些-yin-棍。《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一有这样的记载:成化以来,历朝皇帝大多沉湎酒色。佞臣们进美人,献-yin-药。成化中,堂堂内阁首辅万安,竟向宪宗呈房中药。正德间色目人于永,进药骤贵,一下子封为锦衣都指挥,成为最高的特务头子。正德中,皇帝还专门造了个“豹房”,招了许多色目人的美\_女,还专门请人来教房中术,成年累月在里面-yin-乐。嘉靖中,道士陶仲文献房中秘方“红铅”得幸世宗。“红铅”是什么东西?据说是“以童女初行月事炼之,如辰砂”,红色的,所以叫红铅,陶仲文因此而一再受封,“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禄荫至兼支大学士俸,子为尚宝司丞,赏赐至银十万两,锦绣蟒龙斗牛鹤飞鱼孔雀罗缎数百袭,狮蛮玉带五六围,玉印文图记凡四,封号至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见则与上同坐绣墩,君臣相迎送,必于门庭握手方别”。这样的待遇,可能古今少见。还有个盛端明进“秋石方”官至尚书、太子少保。“秋石方”是什么东西?据说是用童男小便的头尾炼成,像盐,早在白居易《思旧》诗中就说道:“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现代英国的科技史家李约瑟考证这东西的主要成分是性激素,以难溶无机盐为主。进房中药的还有一批人。至于万历皇帝,前面已讲过,也非常荒唐。万历十二年(1584)一次“再选”宫女97人,还招了十个漂亮的男孩子同卧起,称之为“十俊”,春夏秋冬与宫女们玩的花样百出,成年在宫里不视朝政。请看万历二十一年(1593)为皇太后祝寿时,首辅王锡爵难得与他一见,君臣有一段对话很有趣:


……锡爵又奏:“今日见了皇上,不知再见何时?”上曰:“朕也要先生每常相见,不料朕体不时动火。”爵对:“动火原是小疾,望皇上清心寡欲,保养圣躬,以遂群臣之望。”


可惜,明代中后期的这些皇帝难以“清心寡欲”,大都是-yin-欲无度。风气相尚,一些权臣显宦也好色,迷信房中术,像万历时期的大学士张居正、兵部尚书谭纶等也试过陶仲文的秘方,“一时圣君哲相,俱堕其彀中”,“谏诤风纪之臣,争谈秽媟,一时风尚可知矣”。

2.士大夫在思想上推波助澜

上行下效,最高统治集团荒-yin-无耻,一般官僚士大夫得风气之先,两性关系上比较浪漫,他们的生活也比较荒唐。而随着心学的流行,张扬个性与人性的学说也畅行于世。其中影响较大的李贽,他就公开鼓吹“好货”“好色”是人的本性。据周应宾《识小编》记载,李贽还说过这样的话:“成佛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虽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yin-也。”当时的文人学士,狎妓纳妾,结欢女伶歌儿,认为这是风流倜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有相当一批文人大半辈子醉卧于风月场中,活跃于梨园歌坛之上。这里,我们引两个著名文人的两篇文章,可见当时士风的一斑。一篇是袁宏道的《龚惟长先生》,谈到了他追求的五种“真乐”、“快活”: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


另一篇是张岱《琅嬛文集》中的《自为墓志铭》: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yin-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这些文人对社会的影响,不仅仅是自己生活比较浪漫,而主要是在思想上、理论上,对当时性意识的解放与-yin-风大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3.市井社会中弥漫着性开放的风气

当时社会,随着商业、手工业的发展,妇女抛头露面、接触外部世界的机会多了,男女之间的交往也随之增多和相对比较自由,两性之间的关系也趋向随便,在上层思想的推动下,世风明显有了很大的变化。有人就敏锐清晰地察觉到:嘉靖以前“妇女以深居不露面,治酒浆,工织纴为常,珠翠绮罗之事少”;尔后,“拟饰娼妓,交结姏媪,出入施施,无异男子”(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到晚明,“牧竖村翁,竞为硕鼠,田姑野媪,悉变妖狐”(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yin-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张岱《陶庵梦忆》卷六),整个市井社会弥漫着性开放的风气。下面我想拣三个重要的方面来加以说明:

(1)青楼娼妓布满天下

娼妓的活跃,无疑是-yin-风大炽的重要标志。本来,明初沿袭旧制,政府设立营妓、官妓,只是作为陪酒之用,禁止军人、官吏暗宿私娼。这时社会风气相对比较严肃。到中叶以后,此禁失效,娼妓迅速蔓衍。据万历年间谢肇淛的《五杂俎》卷八所载:“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穷川僻邑,在在有之。”当时的南京秦淮河两岸,青楼妓院,鳞次栉比,狎客络绎不绝。有的紧挨着孔庙贡院,“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接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板桥杂记》)。再看扬州,也是热闹非凡:“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陶庵梦忆》卷四)就是北京,也变得:“近世风俗-yin-靡,男女无耻,皇城外娼肆林立,笙歌杂沓。”(《梅圃余谈》)于此,可见世风的一斑。历史已经证明:什么时候娼妓猖獗,什么时候一定是-yin-靡成风。

(2)艳情小说一时泛滥

前面我们已经讲过,有关写性的文学作品在以前是很少很少的,有的也是三言两语,写得十分简略,或者用幽雅、隐晦的语言来加以表述,故影响有限。嘉靖年间出了本《如意君传》,对一时的小说戏曲的创作影响很大。《金瓶梅》中有好几段关于性行为的描写是从《如意君传》中搬来的,甚至一字不漏地照抄,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意君传》所表露的一些重要思想为《金瓶梅》所接受。如《如意君传》反对性压抑,写武则天游于后苑,看到“绿柳丛中,幽禽相偶”时,感叹地说:“幽禽尚知相偶之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五回春梅见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也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这和《牡丹亭》中杜丽娘说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一样,都是强调人比之动物当更能得到性欲的满足。《金瓶梅》所用的“翕翕然畅美不可言”、“怡然感之”等形容精神上愉悦的一些文字,也几乎都来自《如意君传》。《如意君传》之后,直接描写性活动的艳情小说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了许多,像《绣榻野史》、《昭阳趣史》、《浪史》、《灯草和尚》、《痴婆子传》等。这些艳情小说在歌颂“青春错过,诚再难得”,“人非草木,岂独无情”的主题下,视情欲为上,故全书极写-yin-人-yin-事,始终未有一言贬词,甚至对公认的乱伦灭理之事,也视若等闲。如《浪史》中作为丈夫的梅秀才撮合妻子李文妃与宠奴陆珠滥交,妻子道:“今教我如何做人?……这不是妇-人家规矩,你恁地却不怪我?”丈夫却回答说:“三人俱是骨肉,有甚做人不起?……你便恁地容我放这个小老婆?我怎不容你寻一个小老公?”而寡妇赵大娘竟劝亲生女儿妙娘与自己的姘夫相交云:“你俩年纪又相仿,容貌又相配”,“有甚-羞-处?做了女-子,便有这节。你娘先与他干了……叫你却不爱这标致书生,却不错过”。这样一种“爱风月而不顾名教”,视伦理纲常如若儿戏,使一切纲常名教在“情”前不足取。它们都是公开、直接乃至主要就是写性行为的,对偷-情、乱伦等都视为常情,不但不加以谴责,没有用“因果报应”等一套常规使那些-yin-乱的人得到惩罚,反而让他们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甚至成仙(《浪史》),受到惩罚的倒是那些力主惩-yin-的官儿(《灯草和尚》)。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是很少见的。

(3)春画亵器空前畅行

关于春画,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中有一段很好的介绍,他说:


春画之起,当始于汉广川王,画男女交接状于屋,召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及齐后废帝,于潘妃诸阁壁,图男女私亵之状。至隋炀帝乌铜屏,白昼与宫人戏,影俱入其中。唐高宗镜殿成,刘仁轨惊下殿,谓一时乃有数天子。至武后时,则用以宣-yin-。杨铁崖诗云:镜殿青春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摩。六郎酣战明空笑,队队鸳鸯浴锦波。而秘戏之能事尽矣。后之画者,大抵不出汉广川、齐东昏之模范。惟古墓砖石中画此等状,间有及男色者,差可异耳!……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实甫,今伪作纷纷然,雅俗甚易辨。倭画更精,又与唐、仇不同,画扇尤佳。余曾得一箑,面上写两人野合。有奋白刃驰住,又一挽臂阻之者,情状如生。旋失去矣。


这段话,说了春画的历史,从汉代说到明代的唐寅、仇英,乃至万历年间“伪作纷纷然”。晚明的春画流传到今天的,还可见多种,一般是36幅或24幅,如《风流绝畅图》在前面有一篇《引》,还说到“《春意》一书,坊刊不下数十种,未有如是之精异入神者”,可见一时数量之多。其中有一种《花营锦阵》与《金瓶梅》有点关系,因为它24幅图中有一幅,背面的题词名叫“鱼游春水”,署名就叫“笑笑生”,不知这个“笑笑生”是否就是《金瓶梅》的作者。不过,在《金瓶梅》中也写到过这类“春意二十四解本儿”,李瓶儿还和西门庆按着图玩过呢。其他艳情小说中,也常写到此类画。当时人们对待这类画,恐怕已经见多不怪,徐树丕的《识小录》写道:“虞山一词林,官至大司成……其子妇能画,人物绝佳,春宫尤精绝”。“大司成”,就是国子监祭酒,是最高学府的领导,他的媳妇,居然也“春宫尤精绝”,这就可使我们想象到当时春画流传的普遍程度了。此外,《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还写到隆庆间“酒杯茗碗,俱绘男女私亵之状”。这都说明了当时将这类“男女私亵之状”完全公开化、生活化了。

(4)性具春药充斥市场

《金瓶梅》中写到了多种性具春药,这也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情况。恐怕在中国古代,没有其他一个时代像此时这样流行“成人保健用品”了。明末佚名所写的《如梦录》“街市纪第六”曾写道,在开封抚院诸署附近有七家“-yin-店”,专售“广东人事(人造阴茎)、房中技术”。这则记载很妙,这类成人用品商店竟集中在当地主要衙门的周围。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也写道:“松郡卖婆,日日为富室制造-yin-具、-yin-药,富宦之家争相延至,以为至宝。”我们现在在许多书中可以看到当时所售的春药名目及其制法。如《遵生八笺》所载春药名目就有多种,而在一些日用通俗类书中,记的就更多,如《五车拔锦》卷三十“风月门”就载“洞房春意妙方”等春药方22种,《文林聚宝》卷三十一“风月门”载21种,《万书渊海》卷三十六“风月门”载17种,《万用正宗》卷十八“子弟门”则载有70种。

前面,我们就一些代表性的方面来说明当时市井社会性开放的风气。这都可能使作者写性趋向了一种平常的心态,写性正像写吃饭、睡觉一样,不感到有什么-羞-耻而觉得难于启齿了。相反,在一种小市民的庸俗趣味的驱动下,作者还乐于用性来作为调料,以此来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与作品的销售量。


三、“人皆恶之”:笑笑生对性的厌恶与恐惧


《金瓶梅》作者的性观念是十分矛盾的。他一方面在晚明人性张扬的潮流中,接受了一种比较开放的性观念,但另一方面,他毕竟长期受到以儒家为主的传统道德的熏陶,还是十分担心性的放纵给社会和自身带来祸害。因而,他在对性作赞美的同时,到最后往往都将性归结为罪。在他笔下的“性”,几乎就等于“-yin-”,而-yin-就是“万恶之首”。在整部小说中,他是将“-yin-”,也就是“性”最终还是放在批判的位置上的。这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一)从作者直接的议论来看

我们不妨先看作者在小说中发表的一些议论,这也是作者表达意见最为直接的地方。这可以一眼看出作者对性的态度,或者是他要公开表明的一种态度。这里想将词话本与崇祯本两本分开来讲。

先看词话本。词话本卷首是《四贪词》,其中就有一篇《色箴》:


休爱绿髩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 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


接着,是正文的卷首诗: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与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再接着,正文引子讲了一个故事后,发表了这样的议论:


……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小说开头这些一连串的议论,都强调了不能贪色,若贪色则必然“损身害命”,“豪杰都休”,“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哄产业”,结论就是要“寡欲”,“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

再看小说结束时的压卷诗: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yin-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这首压卷诗,把全书五个主要女性分成两类:一类是“善良”的,以孟玉楼与吴月娘为代表;另一类是“-yin-佚”的,以金、瓶、梅为典型,其中金与瓶、梅又有程度上的区别。假如我们仔细推敲,小说所说的“善良”是什么意思呢?按常理,善良者,好人也,当与恶人相对立。但这里的“善良”,恐怕并不是这种一般意义上的美好,而主要是指与“-yin-佚”相对的能恪守妇道、顺从丈夫、忠于现存的婚姻关系。因为假如用一般意义上的“善良”标尺来加以审视楼、月的话,还是有许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很难说她们是“善良”的。

我们先看孟玉楼。当西门庆与吴月娘吃了潘金莲的挑拨,夫妻反目时,她“诚心诚意”地“义劝吴月娘”“与他爹笑开了吧”(第二十回)。可是到后来当夫妇两人和好,一夜“云意雨情”之后,孟玉楼一大清早就急匆匆地去找潘金莲说:“他爹昨日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丫头学说,两个说了一夜话。说他爹怎的跪着上房的叫妈妈,上房的又怎的声唤摆话的。硶死了!像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第二十一回)。本来她称吴月娘是左一声“一家之主”,右一声“姐姐”,现在则叫成“吴家的”,还要张扬她令人“硶死”的“浪”事给挑起事端的潘金莲听。这样耍两面讨好,而又有挑唆之嫌的行止,还可见于她对宋惠莲的态度。第二十六回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设计陷害来旺,将他监押至提刑院。吴月娘对此大为不满,向玉楼众人说:“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并骂西门庆是“昏君行货”。这时,孟玉楼当着吴月娘的面,安慰跪着哭泣的宋惠莲说:“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每再劝他。你安心回房去吧!”可是当后来宋惠莲使尽娇态,又与西门庆“云雨一席”,喜得西门庆“心中要不得”,答应将来旺放出来后,孟玉楼却是这样做的:


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扶侍他,与他编银丝(髟下为狄)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yin-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玉楼道:“汉子没正条,大的又不管,咱们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拚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就这样,经过孟玉楼的一挑,潘金莲又与西门庆闹,使得西门庆再改主意,将来旺递解徐州,将宋惠莲送上了黄泉路。宋惠莲恐怕到了阎王城,也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曾经答应为他们说情的孟三娘,竟是一个幕后的催命鬼。从这两件小事来看,孟玉楼与真正意义上的“善良”恐怕还是有相当距离的。

再看吴月娘。张竹坡早就指出她不是一个真正的“贤德妇-人”,而是一个“知学好而不知礼之妇-人”、“--奸-险好人”。最典型的例子是西门庆与李瓶儿私通后,将花家的大批财物偷搬至家中,此事实同盗窃,吴月娘不但不加劝阻,反而出点子道:“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房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依计而行,将搬来的东西统统放在月娘的房里(第十四回)。张竹坡在第一回回评中评月娘道:


……乃无如月娘,只知依顺为道,而西门之使其依顺者,皆非其道。月娘终日闻夫之言,是势利市井之言,见夫之行,是--奸-险苟且之行,不知规谏而乃一味依顺之。故虽有好资质,未免习俗渐染。后文引敬济入室,放来旺进门,皆其不闻妇道,以致不能防闲也。送人直出大门,妖尼昼夜宣卷,又其不闻妇道,以致无所法守也。


那么,《金瓶梅》作者为什么要说吴月娘“善良”呢?很清楚,他心目中的所谓“善良”就是能对丈夫“百依百随”,能遵从“三从四德”的规范。吴月娘的哥哥曾对月娘说:“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吴月娘的一生,就是恪守这一妇道的典范。西门庆临死前,曾叮嘱她“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这样才能使他“九泉之下口眼皆闭”。吴月娘立即回答他说:


多谢儿夫,遗后良言教导奴。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吩咐。(第七十九回)


这就很清楚,作者所谓的“善良”,就是能遵守封建的妇道。吴月娘是如此,孟玉楼也是如此。孟玉楼接连嫁了三个丈夫,但她不是“-yin-妇”,她每次婚姻,都是通过明媒正娶,堂堂正正过门的。她嫁了谁,就是谁的老婆,尽管丈夫冷落她,一时成了“僻时的货儿”,也不去强求性事,没有千方百计地去想“把拦”,更没有到外面去偷鸡摸狗。后来陈经济拿着拾到的她的一支玉簪,要挟她就范,她能巧于周旋,保持了自身的冰清玉洁。因此,她也是符合当时一般的道德规范的女性,就属于“善良”一类了。

刚才,我们分析了作者在压卷诗中所说的“楼月善良终有寿”,说明了她们的“善良”无非是不-yin-,与金、瓶、梅相对照,鲜明地表明了作者对“-yin-”的态度。

更有代表性的是,作者在正文中的一些关键性的地方,对过度的性行为作了更为尖锐的批判。如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得病时的一段“看官听说”:


……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有败,古人有几句格言道得好:

花面金刚,玉体魔王,绮罗妆做豺狼。法场斗帐,狱牢牙床。柳眉刀,星眼剑,绛唇枪。口美舌香,蛇蝎心肠,共他者无不遭殃。纤尘入水,片雪投汤。秦楚强,吴越壮,为他亡。早是色是伤人剑,杀尽世人人不防。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是一种典型的好色亡国论。第四回回前诗亦云:


酒色多能误国邦,由来美色丧忠良。

纣因妲己宗祀失,吴为西施社稷亡。

自爱青春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枪。

西门贪恋金莲色,内失家麋外赶獐。


这些都清晰地表明了词话本对于色,也即是性的一种恐惧、厌恶的态度。

接下来,我们看崇祯本,它也秉承了这样的态度。它的第一回回前诗,就是那首“二八佳人体似酥”。不但如此,在写到西门庆死的时候,它再一次引了这首诗,并说“西门庆只知贪-yin-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正是起头所说”,与开头相呼应。在第一回开头处,它又接着就用非常明确的语言说:


……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到后来情浓事露,甚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


我们再引一段,看看作者把性行为描写得何等可怕:


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湾,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


这些文字,都是游离于故事之外、作者直接所下的结论,把性与性行为说得多么可怕,不但要伤身害命,而且要误国损家,与前面所讲的赞美性行为的种种,判若两人,充分地暴露了作者性观念的矛盾。


(二)从小说的总体设计来看

作者的总体设计,是把那些“贪-yin-”的主角都放在彻底否定的位置上,让他们都遭到报应,不得好死。-yin-棍西门庆,最后因乱服春药下边毒肿“遗精溺血”而亡;荡妇潘金莲因-yin-作孽,成了刀下之鬼;李瓶儿贪那“医奴的药”,结果被“精冲了血管”,死于“崩漏之疾”;春梅也“-yin-欲无度”,得了“骨蒸痨病”,暴死于“性解放”之时。在当时文人的笔下,让这批追求“性自由”的角色遭到如此的下场,岂不是最严厉的诛伐?同时,这些人“-yin-”字当头,坏事做尽,不但害己,而且害人。西门庆从诱--奸-潘金莲开始,杀人夺妻,贪赃枉法,--奸-巧骗钱,无不与“-yin-”字相关。聪明能干的潘金莲先亲手毒杀武大郎,后设计惊死小官哥,在西门家妒心大发,口角不断,也不是“-yin-”字在作祟吗?本来温柔善良的李瓶儿,一变为心狠手辣,活活气死丈夫花子虚,接着又迫不及待地再嫁蒋竹山,然后又一脚将他踢开,死心塌地倒在西门庆怀-里,不也是由于贪求床笫间的“狂风骤雨”吗?春梅由婢作夫人,也因为她“贪-yin-不已”,接连葬送了陈经济、周胜、刘二、孙雪娥、周义等五条人命。《金瓶梅》就这样告诉人们:贪-yin-无好死,万恶-yin-为首!


(三)从具体描绘“贪-yin-者”的性活动来看

作者在较为详细地描写西门庆等的性活动时,往往与其他丑恶或犯罪活动(如夺妻杀人、贪赃枉法、虐待下人等)联系在一起,并不是单纯地为写-yin-而写-yin-的。比如第二十七回最荒唐的“醉闹葡萄架”一节,就是表现了潘金莲的嫉妒和西门庆因此而故意一再将她惩罚,以致搞得那“妇-人则目瞑气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四肢收亸”,昏厥了过去,充分地暴露了西门庆这个性虐狂的嘴脸。与此有关的,紧接着秋菊被潘金莲罚在三伏天的烈日之下头顶大石,跪在当院;小铁棍被西门庆拳打脚踢,“死了半日”,进一步鞭挞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白日宣-yin-的丑恶行径。而当西门庆与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贲四嫂等苟且之时,大都写财与色相互做交易,一边说:“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一边讨:“你有银子,与我些儿。”(第二十三回)这就使两“贪”相映,倍增其丑。因此,《金瓶梅》的写-yin-,总的来说不是出自欣赏,而是重在谴责。“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奉劝世人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

总之,笑笑生的性观念是处于“好之”与“恶之”的矛盾之中,这实际上也是作为一个人所碰到的人欲与天理的永恒的矛盾。作为一个“人”,人总有自己的本能与欲望。从本性来说,人总是希望能满足个人的需要,而且往往是希望得到满足的越多越好。但是,这里就碰到了一个天理,所谓天理,实际上主要就是自然的规律和社会的秩序。人的欲望,总是要受到自然规律与社会秩序的制约,并不能为所欲为,所以,人欲与天理常常处在矛盾之中。对于这对矛盾,儒家传统的理论是:不纵欲,也不灭欲,而是节欲。《荀子·正名》说: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去,性之具也。虽为天子,欲不可尽,欲虽不可尽,可以近尽也;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所欲虽不可尽,求者犹近尽;欲虽不可去,所求不可得,虑者欲节求也。道者,进则近尽,退则节求,天下莫之若也。


与节欲论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养生论。在人类与自然的矛盾中,顺从天理,能节制,能适度,就能养生,反之,不论是灭欲还是纵欲,都将损生。中国古代的许多房中书都持此论,讲得通俗而透彻的还是小说《肉蒲团》第一回《止-yin-风借-yin-事说法谈色事就色欲开端》:


词曰:黑发难留,朱颜易变,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风。悔杀少年不乐,风流院,放逐衰翁。王孙辈,听歌金缕,及早恋芳药。 世间真乐地,算来算去,还数房中。不比荣华境,欢始愁终。得趣朝朝,燕酣眠处,怕响晨钟。睁眼看,乾坤覆载,一幅大春宫。

这一首词名曰《满庭芳》。单说人生在世朝朝劳苦事事愁烦,没有一毫受用处,还亏那太古之世开天辟地的圣人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与人息息劳苦解解愁烦,不至十分憔悴。

照拘儒说来,妇-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门,死我之户。据达者看来,人生在世若没有这件东西,只怕头发还早白几年,寿还略少几岁。……可见女色二字原于人无损,只因《本草纲目》上面不曾载得这一味,所以没有一定的注解。


《金瓶梅》作者的性观念,主要也是建筑在这类节欲论与养生论的基础上的。小说一方面对纵欲作了许多批判,另一方面又对灭欲也持反对的态度。对灭欲持批判态度可见于第十七回中对李瓶儿生“鬼交病”的描写。古代医书《医心方》中,指出有一种“鬼交病”,假如用现代精神分析法来看的话,实际上是由于性压抑而害了这种病。因为她盼不到西门庆来,所以就夜夜梦见“狐狸精”来抵着西门庆与她交欢。这一点下面我们讲李瓶儿时再讲。在这里,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作者这样写也是出于对李瓶儿的批判,但确实是真实地写出了一个女性由于极度的性压抑、性苦闷而生了这样的病,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于灭欲也是不满意的。对于纵欲的批判,这在上面已讲了很多,小说对西门庆、金、瓶、梅这些纵欲者的不得好死,作了充分的描写。在这个问题上,小说又十分自然地引入了果报论。它让这些纵欲的人,最后的结果是害己、害人、害家、害国,得到了报应。总而言之,在晚明肯定人欲、张扬个性的思潮中,笑笑生接受了这一思潮的影响,不自觉地流露了一些新的、反传统的性观念,能够大胆、直接地描写与赞美性、性欲、性器官、性行为,但根深蒂固的还是传统的性观念,节欲论、养生论、果报论起着主宰的作用,他十分害怕人欲的恶性膨胀对自身、对人类、对社会带来负面的影响。他时而显得复杂而矛盾的性观念中,还是希望人欲能顺从天理,尊重自然规律与社会秩序,从而去完善人性。


四、正视《金瓶梅》中的性描写


现在,我们可以正面地来看一看《金瓶梅》中究竟是如何描写所谓“性”的问题了。

不过,且慢,我们还得先谈一谈应该以什么正确的态度来看待文艺作品写性的问题。本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或者“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吕氏春秋》)。性,是一个正常的人的本能,不是什么下流、耻辱的事情。马克思也说过这样著名的话:


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1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恩格斯则说得更具体:


维尔特所擅长的地方,他超过海涅(因为他更健康和真诚),并且在德国文学中仅仅被歌德超过的地方,就在于表现自然的、健康的肉感和肉欲。……最后终有一天,至少德国工人们全习惯于从容地谈论他们自己白天或夜间所做的事情,谈论那些自然的、必需的和非常惬意的事情,就像罗曼诺民族那样,就像荷马和柏拉图、贺雷斯和尤维纳斯那样,就像旧约全书和“新莱茵报”那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显然,恩格斯在这里是赞成“表现自然的、健康的肉感和肉欲”的,并向往有一天能“习惯于从容地谈论”“那些自然的、必需的和非常惬意的事情”。所以,性的有关问题被文艺作品正确地表现,正像自然科学、社会科学领域内对象得到科学的研究一样,都是人类进步文明的标志,不应该加以简单的否定。这里的关键是如何把握“正确”两个字,也就是要充分注意与“宣-yin-”区别开来。那么,文艺作品正确地表现男女之欲,与-yin-书有哪些原则的区别呢?我想应该有以下这样的不同。

所谓“-yin-书”,就是那种没有正当目的,违反科学道理,不讲人伦道德,毫无社会意义,不顾艺术表现,纯然以挑逗-yin-欲、描述性事为主的书,即鲁迅所谓“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者也。

与此不同的是,作家在描写肉欲与性事时,假如具有正当的创作目的,表现又合情合理,从而伸张了社会正义,有助于人类文明,对于这样的作品就不能简单地打入“-yin-书”之列。

上面谈的这些,当是考量《金瓶梅》的一个前提和原则。假如这些认识不统一,那就无从谈起了。只有承认这些原则,我们才能认识到《金瓶梅》是一部有别于一般“-yin-书”的了不起的世情小说,才能理解它是一部真正的历史,是《红楼梦》的老祖宗。


(一)写性主要是为了批判人性的弱点、暴露社会的黑暗

《金瓶梅》写性的基色调,不是为了写性而写性,也不是为了宣-yin-或牟利。它写性,是与写人、写社会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它是通过写性来写人、写社会的,与“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者是很不相同的。

在这里,我们首先要消除一个误解,即不要一听到“金瓶梅”这个名字,就以为“-yin-”字当头,全书充斥着“-yin-话”。茅盾曾在《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一文中说,《金瓶梅》“全书一百回,描写性交者居十之六七”。这句话说得不确切,太夸大,给人的印象《金瓶梅》主要是在写性交似的。我们看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本,这是一本删得比较干净的本子,仅仅删掉了18 000字而已,只是占了全书的1%~2%。这和其他艳情小说相比,还是有所不同的。比如,比较有名的《如意君传》,写性的文字占了2/3,而《肉蒲团》竟占了4/5,其他等而下之的就更多了,有的是通篇都在写性交,那才是真正的-yin-书了。当然,量的问题不是根本的问题,根本的还是我前面说的一些基本的原则,但量的多少也可以看出一些问题,不要把《金瓶梅》误解成-yin-书的老祖宗,认为它通篇都是黄色的“-yin-话”。

我们说它主要是在写人,写社会,不妨看看人们的评价。先选一个外国人高罗佩。他是荷兰人,是个中国通,曾当过驻中国、印度、日本的使官,对中国小说与文化有精湛的研究。他从一本中国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中得到启发,终于在20世纪60年代写成了一部以唐代著名的宰相狄仁杰为主角的侦探小说《狄公案》,在生动地描绘唐代的政法制度、风土人情的同时,将中国公案小说的特殊表现手法与西方侦探小说的悬疑、推理手法巧妙地结合起来,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这部130万字的小说,在欧洲风靡一时,深深地征服了西方读者。一时间,“Judge Dee”(狄公)成为欧洲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成了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的福尔摩斯”!到目前为止,它已被译成了包括瑞典语、芬兰语、克罗地亚语等小语种在内的十多种文字,并多次被拍成了电影。它影响了欧洲,也反过来影响了中国侦探小说的发展。前几年中国也将《狄公案》拍成了电视连续剧,充分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他另外有一本著名的《中国古代房内考》,这是第一部系统研究中国古代性文化的书,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在这本书中,他也评到了《金瓶梅》:


《金瓶梅》不仅是一部具有很高文学价值的小说,而且也是一部很重要的社会文献。

在《金瓶梅》中,没有当时-yin-秽小说中特有的那种对-yin-秽描写的津津乐道,即使是大肆渲染的段落里,也是用一种平心静气的语气来描写。


这些话,说得相当客观。他是把它作为“一部很重要的社会文献”来看的。

我们再看一个古人,这就是对《金瓶梅》做过专门研究、评点的张竹坡,看看他是怎样看待小说中的“-yin-话”的,他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说:


《金瓶梅》说-yin-话,止是金莲与王六儿处多,其次则瓶儿,他如月娘、玉楼止一见,而春梅则惟于点染处描写之。何也?写月娘,惟‘扫雪’前一夜,所以丑月娘,丑西门也。写玉楼,惟于‘含酸’一夜,所以表玉楼之屈,而亦以丑西门也。是皆非写其-yin-荡之本意也。至于春梅,欲留之为炎凉翻案,故不得不留其身分,而止用影写也。至于百般无耻,十分不堪,有桂姐、月儿不能出之于口者,皆自金莲、六儿口中出之。其难堪为何如?此作者深罪西门,见得如此狗彘乃偏喜之,真不是人也。故王六儿、潘金莲有日一齐动手,西门死矣。


这段话,就是说明“《金瓶梅》说-yin-话”,归根到底是为了“深罪西门”,鞭挞这一个集中反映了社会黑暗的“恶之花”。

西门庆这个人,欲海无边,随之而来的是罪恶滔天。根据当时的王法,一般庶人是不能随便娶妾的,当官的也有一定的限制。《大明会典》卷一六三《刑部五》有这样的规定:


亲王媵妾,许奏选一次,多者止于十人。世子及郡王额妾四人,长子及将军额妾三人,中尉额妾二人。世子、郡王选婚之后,年二十五岁,嫡配无出……于良家女内选取二人,如与生子,以后不拘嫡庶,则止于二妾,至三十岁复无出,仍前具奏,选足四妾。长子及将军、中尉选婚之后,年三十,嫡配无出,照例具奏,选取一人,以后不拘嫡庶,如有生子,则止于一妾,至三十五岁复无出,方许仍前具奏。长子、将军取足三妾,中尉取足二妾。至于庶人,必年四十以上无子,方许奏选一妾。


可是,正如潘金莲说的,西门庆是“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他在家里明目张胆地娶了五个妾,还要--奸-占仆人的妻子、朋友的老婆,以及常去妓院里鬼混,据张竹坡《西门庆-yin-过妇女》的统计,老婆吴月娘不算,共有19名。这充分地反映了在晚明那个放纵的社会,王法已成一纸空文。西门庆的性放纵,还有他的一套“理论”。请看第五十七回他与吴月娘的一段对话:


月娘说道:“……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却不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子也好。”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搊搊,胡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吊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他的“理论”的要点,就是好色贪-yin-是自然的,不管偷-情茍合都是合理的,只要黄金铺地,什么问题都可解决。根据这些原则,他就只讲本能满足,不顾社会伦理,不分妍媸美丑,用金钱去填满欲壑,做尽了一笔笔财色交易。像公开的花了五十两银子去梳笼李桂姐之类就不说了,在与其他女性的关系上也往往是财与色的交易。通过这种建筑在黄金铺路基础上的性关系的描写,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有钱可使鬼推磨的社会。张竹坡在批西门庆与王六儿的关系时就说:


写王六儿者,专为财能致色一着做出来。你看西门在日,王六儿何等趋承,乃一旦拐财远遁。故知西门于六儿,借财图色,而王六儿,亦借色求财。……甚矣,色可以动人,尤未如财之通行无阻,人人皆爱也。


在第五十回,张竹坡又具体地批曰:


与六儿交合时,必讲买卖,见六儿原利财而为此,西门亦止以财动之也。


它通过西门庆与王六儿之间性关系的描写,让人充分地闻到了那个社会的铜臭气。当然,这仅仅是一个方面,其他如苗青杀主谋财一案,通过贿赂西门庆才得到化解,而这件贪赃枉法的事,也是紧密地穿插在西门庆与王六儿的性交易过程中的。再如西门庆偷金莲而毒死武大郎,--奸-瓶儿而气死花子虚,无不在性描写的过程中暴露了那个社会中最阴暗、最丑恶的一面。


(二)写性也是塑造人物、展开情节的重要手段

有人说,《金瓶梅》是“把性作为揭示人物性格心理,昭示其命运的重要艺术角度,这本身就是古代文学史上一个重大的美学进步,一种突破性的贡献”(张国星《性 人物 审美——〈金瓶梅〉谈片)。这种提法是不是太高了些?过去没有这样做,这是一种新的尝试,有突破,在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进步,也是可以的,但假如一定要说这是“重大的美学进步”,或将它的贡献提得怎么怎么高,恐怕还是有许多人不能接受的,更何况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还要说它这是“诲-yin-”的呢!

应该说,《金瓶梅》通过性描写,将李瓶儿怎样从一个对待丈夫那样狠毒,转变到对待另一个丈夫非常温顺的心理性格的变化,刻画得很真实动人;将潘金莲在性的问题上一心想“把拦汉子”,从而怎样地对宋惠莲、李瓶儿、如意儿等人充满着嫉妒的心理,使尽了阴谋诡计、浑身解数,把她们一个个置于死地,也写得很精彩。另外,写王六儿的贪财,写宋惠莲的一心想“占高枝”,都是紧紧地与性描写联系在一起的。关于对于她们的性格刻画的问题,以后在分析她们的形象时,会详细地讲到,现在暂时不想作详细的分析。至于性描写与情节开展的问题,也是很清楚的。这里,我想拈出《金瓶梅》中写性最突出的“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一节为典型,来具体地看一看小说是如何在写性中刻画人物与推进情节的。

小说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前半部分写西门庆与李瓶儿在翡翠轩里交欢,从而交代了瓶儿怀孕这一重要事实,这是故事进展的一个重要线索,这里不去讲它。我们着重看一看这一回中如何刻画潘金莲的嫉妒心理与狠毒性格。有人说,这里用“葡萄架”,本身就是寓意双关。“葡萄倒架”,则葡萄未熟,入口很酸,与“醋缸打翻”的意思很近。

小说这一回开始写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人在翡翠轩交欢,不想金莲悄悄来到翡翠轩槅子外偷听。听了很长时间,听见他两个在里面正干得好,这本身就惹起了金莲的醋意。而更刺激她的是她偷听到了两句话。一句是只听见西门庆向李瓶儿说道:“我的心肝,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屁-股儿。今日尽着你达受用。”这句话很刺她的心,因为金莲长的是“红白肉色儿”(第七十五回),比不上李瓶儿的白,而丈夫就是喜欢长得皮肤白的李瓶儿。第二句话更严重了,她听李瓶儿说:“不瞒你说,奴身中已怀临月孕,望你将就些儿。”西门庆听了这句话,满心欢喜,而潘金莲听了这句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因为李瓶儿有了儿子,她的地位就更高,更不可动摇,更是潘金莲争宠的障碍,这就使金莲更觉得不可容忍,醋劲大发。

接下去,就写潘金莲由吃醋而表现出来的那种尖刻不容人的品性。这时,潘金莲偷听西门庆他们刚刚完事,只见玉楼从后面蓦地来到,两个一齐走到轩内,慌的西门庆凑手脚不迭。金莲问西门庆:“我去了这半日,你做甚么?恰好还没曾梳头洗脸哩!”

西门庆回答道:“我等着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我洗脸。”

金莲抓住了这句话,马上就语中带刺地说:“我不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她就受不了人家的皮肤白,用刚刚听到的“白-屁-股”来回敬西门庆。

接下去,当大家一起吃“冰盆内沉李浮瓜”时,西门庆居上座,三个妇-人两边打横,那潘金莲放着椅儿不坐,只坐豆青磁凉墩儿。孟玉楼叫道:“五姐,你过这椅儿上坐,那凉墩儿只怕冷。”金莲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么?”这不就是冲着李瓶儿有了胎吗?

酒过三巡,当西门庆叫春梅取月琴来给玉楼,取琵琶来给金莲,叫她们弹唱时,金莲更是气不过,硬是也要“教李大姐也拿了桩乐器儿”。西门庆为李瓶儿辩解道:“他不会弹甚么!”金莲道:“他不会,教他在旁边代板。”弄得西门庆也没有办法,笑道:“这小-yin-妇,单管咬蛆儿。”就叫春梅拿了一副红牙象板来,让李瓶儿敲着,潘金莲才肯唱。他两个方才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合着声唱《雁过声》。丫鬟绣春在旁打扇。

唱毕,潘金莲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笑道:“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羞-的李瓶儿在旁,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这一连串的描写,很好地刻画了潘金莲的尖酸,不都是与翡翠轩的性描写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吗?

这是从性描写与刻画人物性格的关系来看,下面我们再来看它与推动情节的关系。

潘金莲在翡翠轩偷听到西门庆与李瓶儿性活动时说的那些话以后,从故事发展的角度来看,便是金、瓶二人妒宠起头,一直到李瓶儿死去,金莲的心头方舒畅。而宋惠莲的故事就是与李瓶儿妒宠的前车,如意儿的故事则是与李瓶儿妒宠的后车。我们这里就看她与宋惠莲的妒宠故事。

在上面翡翠轩的故事后,紧接着就是醉闹葡萄架。醉闹葡萄架这一节,就是着力写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性活动。这次性活动,就引发了一系列的小说故事。当时,金莲“仰卧于袵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就这双大红鞋来看,到第三十回,一口气接连写了80次鞋,围绕着“鞋”,写了潘金莲的脱鞋、掉鞋、寻鞋,秋菊一再被打,寻出惠莲的鞋,这就触动和加深了金莲对惠莲的醋意和恼怒。而另一条线,陈经济从小铁棍儿处得到了鞋,也得到了勾搭金莲的机会,西门庆打小铁棍儿,来昭媳妇骂街被处罚,孟玉楼等一起做鞋,因知吴月娘庇护来昭而引起潘与吴的矛盾……这正是引起了无限的波澜。下面,我们不妨引几段原文,作些按语,再将崇祯本与张竹坡的批语一并抄上,大家可以看看,在潘金莲的一次性活动中,通过一只鞋,作者是如何惟妙惟肖地刻画人物心理,以及刻画秋菊、春梅、陈经济等人物的:


话说西门庆扶妇-人到房中,脱去上下衣裳……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往外边去了。妇-人约饭时起来[按:太累了。],换睡鞋。寻昨日脚上穿的那双红鞋,左来右去少一只。问春梅,春梅说:“昨日我和爹搊扶着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来。”妇-人叫了秋菊来问。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按:这倒是事实。]妇-人道:“你看胡说!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张批:写尽狂态。]秋菊道:“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张批:妙,何尝蠢来?]妇-人骂道:“贼奴才,还装憨儿!无过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这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那里讨那只鞋来?妇-人道:“端的我这屋里有鬼,摄了我这只鞋去了。连我脚上穿的鞋都不见了,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甚么!”[张批:可笑。]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张批:妙,何尝蠢来?]妇-人道:“敢是肏昏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张批:写其荒-yin-如画。]叫春梅:“你跟着这贼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来,叫他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这春梅真个押着他,花园到处并葡萄架根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

这春梅又押着他,在花园山子底下,各处花池边,松墙下,寻了一遍,没有。他也慌了,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回来见妇-人。秋菊道:“还有那个雪洞里没寻哩。”[按:引出了新的故事。]春梅道:“那藏春坞是爹的暖房儿,娘这一向又没到那里。我看寻不出来,和你答话!”于是押着他到于藏春坞雪洞内。正面是张坐床,旁边香几上都寻到,没有。又向书箧内寻。春梅道:“这书箧内都是他的拜帖纸,娘的鞋怎的到这里?没的摭溜捱工夫儿!番的他恁乱腾腾的,惹他看见又是一场儿。你这歪剌骨可死的成了!”[按:越是不可能有的地方越是有可能藏着。]良久,只见秋菊说道:“这不是娘的鞋?在一个纸包内,裹着些棒儿香与排草!”取出来与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刚才就调唆打我!”春梅看见,果是一只大红平底鞋儿,说道:“是娘的,怎生得到这书箧内?好蹊跷的事!”于是走来见妇-人。妇-人问:“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里?”春梅道:“在藏春坞,爹暖房书箧内寻出来,和些拜帖子纸、排草、安息香包在一处。”妇-人拿在手内,取过他的那只来一比,都是大红四季花段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绿提根儿,蓝口金儿。惟有鞋上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纱绿锁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认不出来。妇-人登在脚上试了试,寻出来这一只比旧鞋略紧些,[张批:可知元夜蕙莲套穿金莲之妙,亦不知其金针如何穿插矣。]方知是来旺儿媳妇子的鞋:“不知几时与了贼强人,不敢拿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不想又被奴才番将出来。”看了一回,说道:“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与我跪着去!”分付春梅:“拿块石头与他顶着。”[按:鞋本比她小,元宵夜当场被-羞-,现在又被那“贼强人”宠着,不由得不醋劲大发。]那秋菊哭起来,说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妇-人骂道:“贼奴才,休说嘴!”春梅一面掇了块大石头,顶在他头上。


这里是通过一只鞋,反过来写了金莲昨天大闹葡萄架时的不堪,写了现在的醋劲大发,写了她与春梅如何虐待秋菊,而这又伏下了后来被秋菊告发她们的--奸-情,终于被逐出家门,乃至到最后潘金莲被武松杀死,这正是千里伏线,一次性活动的描写,关系重大。

不仅如此,我们再继续看这只鞋又带出陈经(敬)济的故事。因为这只鞋被小铁棍这个小孩拾到,又被陈经(敬)济骗去,于是:


这敬济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寻思:“我几次戏他,他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着实-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帐儿。”正是:

时人不用穿针线,那得工夫送巧来。

陈敬济袖着鞋,径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便戏道:“小大姐,为甚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来了?”金莲在楼上听见,便叫春梅问道:“是谁说他掇起石头来了?干净这奴才没顶着?”春梅道:“是姑夫来了。秋菊顶着石头哩。”妇-人便叫:“陈姐夫,楼上没人,你上来。”[按:你有心,我有意。]这小伙儿打步-撩-衣,上的楼来。只见妇-人在楼上,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着湘帘,那里临镜梳妆。这陈敬济走到旁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缵上戴着银丝(髟下为狄)髻,还垫出一丝香云,(髟下为狄)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露着四鬓,打扮的就是活观音。[崇批:写得花光鬓影,荡人心魄。]须臾,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盆内洗了手,穿上衣服,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那敬济只是笑,不做声。[崇批:眉眼俱有勾挑意,妙甚。]妇-人因问:“姐夫,笑甚么?”敬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甚么儿?”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敬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了。”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张批:以来旺妇引出自己。]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甚么物件儿?”这敬济向袖中取出来,提着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敬济道:“你怎的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敬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不往你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倒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敬济道:“你只好拿爹来吓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儿,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张批:频提蕙莲,令人有遗簪坠珥之想,所谓返照文字也。]你几时有些忌惮儿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宜。自古‘物见主,必索取’,但道半个不字,教你死在我手里。”敬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刁。这里无人,咱每好讲: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了。”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甚物事儿与你?”敬济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崇批:勾挑软泥处,在西门庆之上。]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敬济道:“我不。[张批:如闻其声。]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有诗为证:

郎君见妾下兰阶,来索纤纤红绣鞋。

不管露泥藏袖里,只言从此事堪谐。

这陈敬济连忙接在手里,与他深深的唱个喏。妇-人分付:“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张批:自逗出私情。]他不是好嘴头子。[张批:何啻山盟海誓。]”敬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他,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拿着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妇-人听了,粉面通红,[按:又照出昨天的醉闹。]说道:“你看贼小奴才,把我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敬济道:“你弄杀我!打了他不打紧,敢就赖着我身上,是我说的。千万休要说罢。”妇-人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


一只鞋写了潘金莲与陈经济的私情,这段私情,一直到她死才了结。再看这只鞋更进一步写潘金莲的醋意与狠毒,以及西门庆既没有完全忘情于宋惠莲,而又要讨好潘金莲的情态:


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着两只绿绸子睡鞋,大红提根儿,因说道:“阿呀!如何穿这个鞋在脚上?怪怪的不好看。”妇-人道:“我只一双红睡鞋,倒吃小奴才将一只弄油了,那里再讨第二双来?”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做一双儿穿在脚上。你不知,我达达一心欢喜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妇-人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来想起一件事来,我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yin-妇死了,堕阿鼻地狱!”[崇批:只是家常口头语,说来偏妙。]又指着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番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分付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崇眉:只一波。写要强妇-人邪心痴妒,入骨三分,疑有鬼神供其笔墨。]妇-人骂道:“贼奴才,还教甚么(毛必)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分付:“取刀来,等我把-yin-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yin-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张批:恨语正是快语。]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那里有这个心!”妇-人道:“你没这个心,你就赌了誓。-yin-妇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还留着他鞋做甚么?早晚看着,好思想他。正经俺每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还要人和你一心一计哩!”西门庆笑道:“罢了,怪小-yin-妇儿,偏有这些儿的!他就在时,也没曾在你根前行差了礼法。”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了个嘴,两个云雨做一处。


上面,我们仅举了第二十七回的性描写来看它与刻画人物、推动情节的关系。实际上,性描写作为作品的有机部分,对于其他艺术处理也大有关系,这在后面讲《金瓶梅》的艺术表现时会有详细的讲解,这里只拣主要的作些说明。讲这些的目的,无非是说,不能简单地甚至粗暴地去对待《金瓶梅》的写性问题,应该作实事求是的分析。


(三)性描写中的败笔毋庸讳言

当然,我们也毋庸讳言,《金瓶梅》中的性描写,也有一些地方有游离的倾向,为写性而写性,明显地流露出一种庸俗的趣味,特别是有些穿插的韵文,往往是从别处抄来的,不但有程式化的趋向,而且有的很低俗,表现了一种恶趣。例如第四回的“一物从来六寸长”、“温紧香干口赛莲”两首咏男女性器的诗,就是完全硬加上去的。有时候为了故意使文字带“色”,就丧失了艺术真实。例如第二回写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就从“鬓儿”、“眉儿”、“眼儿”、“口儿”、“鼻儿”一直看下去,竟看到“软浓浓白面脐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乃至“紧揪揪”的生殖器。人的眼睛又不是X光或红外线,怎么能一直看到里面呢?它用色来搞笑,却使艺术远离了真实。这些都暴露了作者的低级趣味。所以,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金瓶梅》写性,有它的积极的一面,但同时也有消极的一面。我们不能只强调一面而忽视了另一面,不能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否则的话,大家就永远没有对话与讨论的余地了。


五、性描写与读者的接受


最后,我觉得对于《金瓶梅》一类写性的作品,还有必要讲一讲读者接受的问题。前面我们讲过,《金瓶梅》有它的社会价值与艺术价值,但不可否认,它在写性方面有积极的一面,同时也有庸俗下流的一面,我们作为读者,如何去看待它,接受它,这无论如何与读者本身也大有关系。产生了问题,不能把责任全部推在作家或作品的身上,也应当检查一下读者的心理是否健全。《西厢记》在元明时期红极一时,但不少人也是将它看做“-yin-书”的,事实上里面也确实有较露骨的性描写,像前面引到的“露滴牡丹开”之类就是。对此,金圣叹曾经有一段很妙的评论,他说:


《西厢记》断断不是-yin-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yin-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文,-yin-者见之谓之-yin-耳。(《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


最后一句话,很鲜明地点出了不同的读者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对于《金瓶梅》一书,实际上在其流行之初,人们就点出了不同的读者以不同的心理来接受的情况。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说:


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清代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也说:


凡人谓《金瓶梅》是-yin-书者,想必伊止知看其-yin-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


后来,文龙在批《金瓶梅》时,对于这一问题说得较多,也最为透彻,这里略引数则,以见一斑:


或谓《金瓶梅》-yin-书也,非也。-yin-者见之谓之-yin-;不-yin-者不谓之-yin-,但睹一群鸟兽孳尾而已。或谓《金瓶梅》善书也,非也。善者见善谓之善;不善者谓之不善,但觉一生快活随心而已。……故善读书者,当置身于书中,而是非-羞-恶之心不可泯,斯好恶得其真矣。又当置身于书外,而彰瘅劝惩之心不可紊,斯见解超于众矣。又须于未看之前,先将作者之意,体贴一番;更须于看书之际,总将作者之语,思索几遍。看第一回,眼光已射到百回上;看到百回,心思复忆到第一回先。书自为我运化,我不为书捆缚,此可谓能看书者矣。曰-yin-书也可,曰善书也可,曰奇书也亦无不可。(第一百回批)

夫-yin-生于逸豫,不生于畏戒,是在读此书者之聪明与糊涂耳。生性-yin-,不观此书亦-yin-;性不-yin-,观此书可以止-yin-。然则书不-yin-,人自-yin-也;人不-yin-,书又何尝-yin-乎?(第十三回批)

阅至此回,详细追究,不觉哑然失笑。年少之人,欲火正盛,方有出焉,不可令其见之。闻声而喜,见影而思,当时刻防闲,原不可使看此书也。即才子佳人小说,内有云雨一回、交欢一次云云,亦不宜使之寓目。只有四书五经、古文、《史记》,详为讲贯,以定其性情。迨至中年,娶妻生子,其有一琴一瑟,不敢二色终身者,此书本可不看,即看亦未必入魔。若夫花柳场中,曾经翻过筋斗,脂粉队里,亦颇得过便宜,浪子回头,英雄自负,看亦可,不看亦可。至于阅历既深,见解不俗,亦是统前后而观之,固不专在此一处也,不看亦好,看亦好。果能不随俗见,自具心思,局外不啻局中,事前已知事后,正不妨一看再看。看其不可看者,直如不看;并其指出不可看之处,以唤醒迷人,斯乃不负此一看。见不贤而内省,见不善如探汤,此《诗》之不删-yin-奔之词也。(第二十七回批)


显然,文龙沿着金圣叹、张竹坡的路子,有了很大的发展。他认为,《金瓶梅》是“善”还是“-yin-”,当是作品本体和读者接受交互作用的结果。故善读者,“当置身于书中”,“又当置身于书外”,既要悉心体味书中的“彰瘅劝惩之心”,又要坚守自己“是非-羞-恶之心”。在这两者交流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的即在接受主体方面,所以他说:“生性-yin-,不观此书亦-yin-;性不-yin-,观此书可以止-yin-。然则书不-yin-,人自-yin-也;人不-yin-,书又何尝-yin-乎?”在这基础上,他对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人所具有的不同接受,作了不同的分析,更加细化、具体化了。在他看来,对于那些黄童姹女、年少之人,“欲火正盛”,对于性的认识还较朦胧,在其还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的时候,还是“不可令其见之”。我觉得,他的这种基于接受的角度,对不同对象给予不同对待的态度还是比较正确的。对于我们今天适当控制《金瓶梅》的阅读范围还是有借鉴意义的。

在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英国审判《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出版一案时的控辩双方的一些言论。1960年,当劳伦斯逝世30周年时,企鹅出版社决定出版全文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结果遭到了检察部门的控告。控告是根据1959年颁布的《-yin-秽刊物法案》提出的。这部法案所下的“-yin-秽”读物的定义为:“如果就其整体而言,它的效果……足以使在所有可以想见的情况下,阅读其内容的人道德败坏,心智腐化。”(《译海》编辑部编《审判〈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花城出版社,1988)检方当然认为这部小说是使人“道德败坏,心智腐化”的“-yin-秽”读物。伦敦中央刑事法庭的首席检察官琼斯认为该书“从整体看来,倾向于败坏心智和腐化读者的心灵”。琼斯在陈述中对该书中的“-yin-秽”字眼做了统计:“‘干’或‘操’这个字眼,在本书中至少出现了30次,我数过它们,但不能保证完全数遍了。‘cunt(阴道)’有14次,‘蛋’13次,‘屎’和‘-屁-股’各6次,‘cock(阴茎)’4次,‘尿’3次,还有许多其他的。”辩方律师邀请了35名专家、教授、评论家、神学家、心理学家出庭作证,在6天的辩论中,辩方除了强调这部小说是歌颂正当的人性美的伟大作品的同时,也从接受的角度上反驳检方。在这里至少有两点可供我们在讨论《金瓶梅》时参考。第一点,强调受不良影响的只是部分人:


原告在定义上说这本书会使那些看到它的人入邪和堕落,但我认为他的定义有错,应该说会使某些人有受到不良影响的可能。因为这本书的对象是社会大众,不是某些特殊的个人或团体,而某些人也无法代表社会大众。[《审判〈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68页,广州:花城出版社,1988。]


换句话说,受不良影响的人只是“特殊的个人或团体”,之所以他受不良影响,也有他自己的一份责任在内。第二点,不适合青少年阅读的作品不等于是-yin-秽的作品,也可能是伟大的作品:


我们是否要将文学的水准置于一个适合十四岁女童阅读的水平之上?或者更往后退,来到幼儿园小孩的阅读水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许多文学作品——伟大的文学作品——从某些角度来看,是完全不适合青少年阅读的,但这并不表示由于出版者将这些作品置于大众面前,就抵触了刑法。[《审判〈查泰莱夫人的情人〉》,8页,广州:花城出版社,1988。]


从接受的角度来辩解,实际上劳伦斯生前也注意到了。他在随笔中说过“看待性描写也同样因人的‘头脑’而异,将思想和性行为和谐一致的人才能体会到性爱的快乐与美丽,否则,性伴侣只是双方发泄兽欲的工具而已”。当然《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与《金瓶梅》不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将性爱作为一种美来加以歌颂的,而《金瓶梅》在更大程度上是通过写性来批判那个社会的。但要从接受的角度上来看文本性描写的问题的精神是相通的,我们完全可以借《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例子来说明《金瓶梅》的情况。《金瓶梅》可能对某些人产生不良影响,但这仅仅是一部分本身接受有问题的人,所谓“生性-yin-,不观此书亦-yin-”,“书不-yin-,人自-yin-也”。《金瓶梅》的确对“青少年不宜”,但并不影响它自身的价值。

总而言之,我讲《金瓶梅》的接受问题,归根到底,就是要求我们阅读、研究《金瓶梅》的人,首先自己要有一种健全的性心理,要保持一种正确的态度,要有一种“怜悯心”、“畏惧心”,而不是“生欢喜心”、“生效法心”,这样,即使书中有的描写有点出格下流,也不会“人自-yi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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