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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讲 《金瓶梅》中的芸芸众生

同学们,前面我们讲了西门庆及金、瓶、梅等一些主要人物。讲西门庆,主要想通过他来看小说是怎样暴露社会的;讲金、瓶、梅等,主要想通过她们来看作者是如何描写与思考人性问题的。今天,再讲一批小说中的其他相对次要的人物,通过这批芸芸众生,让我们多角度、多方面地去看社会的矛盾与深层的对抗,看人生的复杂与人心的险恶,更完整、更丰富、更具体地去认识那样一个腐烂而又难以僵死的社会。


一、不平与抗争:孙雪娥、宋惠莲、秋菊


这是一组被欺压、结局悲惨而以不同方式来为自己的命运抗争的女性,尽管她们的抗争是微弱的,甚至是扭曲的。


(一)孙雪娥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等级是森严的。就与西门庆发生关系的女性来说,可分妻、妾、婢、妓、媳五类。前两者作为主子类,后三者归为奴才类,泾渭分明。正妻吴月娘,地位最尊贵,娘儿们都称她为“姐姐”、“上房”、“娘”。她出门坐大轿,其他的妾妇只能坐小轿。连众妾中最骄横、得宠的潘金莲也不得不服服帖帖地说:“娘是个天,俺每(们)是个地。”有一次,潘金莲在西门庆与吴月娘之间插了话,就被西门庆训斥了一顿:“贼-yin-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金莲-羞-得满脸通红,只得抽身出去(第四十一回)。于此可见妻妾之间地位之悬殊。至于奴才一类,更无地位可言,她们只是主人的玩物与工具而已。

在西门庆的众妾中,孙雪娥的情况比较特殊。西门庆占有她,可能比谁都早,因为她还是先头陈家娘子带来的,她“约二十年纪”,又最年轻,长得也有姿色,“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第九回),后来如意儿也称赞“雪姑娘生的清秀,又白净,五短身-子儿”(第七十五回)。可是,她却排在第四,平时“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房上灶,打发各房饮食”,只是个“厨娘”班头而已。为什么她地位如此之低呢?因为她系“房里出身”,本来是个奴婢。

小说的作者安排这样一个人物,是有意同春梅作对比的。春梅在西门家里,虽是奴婢,却正在得宠,常常趾高气扬,不是主子而胜似主子,雪娥则虽然改变了名位,是小妾,但早失主欢,处处低人一等,是主子而犹如奴才。第十四回,李瓶儿初到西门家做客,与月娘及众妾见面时,就一眼发现孙雪娥“妆饰少次与众人”,又“不敢久坐”,马上“回厨下照管”去了。第二十一回写到众姐妹为庆贺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治了一桌酒,给月娘施礼敬酒,月娘不肯坐着受礼,“相让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礼”,说明她对众妾妇还是比较尊重的,而当她给众妾妇还杯回酒时,“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其余都平叙姐妹之情”。第四十回写众妻妾添新衣,“先裁月娘的”:两件袍儿,两套袄儿,再配两条裙子;其余四房都裁了一件袍儿,两套衣服;唯有“孙雪娥只有两套,就没与他袍儿”,明显低一等,她也只能忍了。而作为婢女的春梅就忍不住,向西门庆要挟,逼着西门庆也给她两套缎子衣服,还加一件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和一件大红遍地金比甲儿。再看第七十五回,有这样一段描写:


晚夕接了月娘来家。月娘便穿着银鼠皮袄,藕金段袄儿,翠蓝裙儿;李娇儿等都是貂鼠皮袄,白绫袄儿,紫丁香色织金裙子。原来月娘见金莲穿着李瓶儿皮袄,把金莲旧皮袄与了孙雪娥穿了。都到上房拜了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


这些细节,都表明了孙雪娥实际上还处于奴婢地位。因此,潘金莲一进西门家,首先就把她选作打击的对象。当雪娥骂了仗势欺人的春梅为“奴才”后,西门庆就怒气冲冲地到后边厨房里,当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踢了她几脚,骂道:“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胞尿,把你自家照照?”(第十一回)这清楚地反映了在西门庆心目中,她只是一个奴才。

奴才的出身,奴才的地位,必然使她具有奴才的心理。她对主子怕得不得了。她被西门庆又骂又打,敢怒而不敢言。有一次,她刚向别人发牢骚,却听得西门庆在房中一声咳嗽,就吓得夹着尾巴溜走了(第二十三回)。而一旦当汉子难得在她房中歇了一夜,就神气起来,在妓-女洪四儿面前自称起“四娘”,于是惹来潘金莲、孟玉楼两人的一顿讥讽:


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她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玉楼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辰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第五十八回)


这的确生动地反映了一个奴才既怕主子又希望得宠的复杂心理。孙雪娥带着奴才的心理,在妻妾群中也常常自惭污卑,低人一头。孟玉楼提议每人出五钱银子,摆一席酒,祝贺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当下,李瓶儿拿出了一两二钱五的一块银子,而孙雪娥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一个钱也不肯拿出来。后耐不过玉楼“求了半日”,她才拿出一根三钱七分的银簪子(第二十一回)。后来,吴月娘提议众姐妹轮流治酒,大家分占日子,问到孙雪娥,就是“半日不言语”。月娘不得不说:“他罢,你每不要缠他,教李大姐挨着摆!”到摆酒时,请她又不来,还说:“你每有钱的,都吃十轮酒,没的拿俺每去赤脚绊驴蹄!”恼得吴月娘骂道:“他是恁不成材的行货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请他怎的!”(第二十三回)孙雪娥就这样常常自感卑贱,自弃于众妾之外。

孙雪娥感到自己地位卑贱,但在她内心深处,她是不甘心于社会强加于她的这种奴隶的地位的。她感到自己受压抑、社会不公正,有时就“气愤不过”,发牢骚,讲怪话,甚至寻找机会来进行报复和抗争。上述两次请酒,她不愿参加,不言语,也就算了,但她偏偏忍不住,要发泄自己的怨愤。特别是自从潘金莲、春梅激怒西门庆三次打了她之后,她更觉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她就把仇恨疯狂地集中到金莲和春梅身上。人们一提到金莲她们,她就恼火,就进行冷嘲热讽。一次玉箫对她说:“前边六娘请姑娘,怎的不往那里吃酒?”那雪娥鼻子里就冷笑道:“俺每是没时运的人儿,漫地里栽桑人,不上,他行,骑着快马也不上赶他。拿甚么伴着他吃十轮酒,自下穷的伴当儿伴的没裤儿。”(第二十三回)不但如此,她还处心积虑地伺机报复,前后找到了三次机会来打击金莲一党。一次是她发现金莲偷小厮琴童,就向月娘告发,不准,再向西门庆揭露,害得潘金莲白馥馥的香肌上吃了一阵马鞭子,经受了一场风险(第十二回)。第二次是她告诉来旺儿说,他的老婆怎的和西门庆勾搭,金莲屋里怎的做窝巢,挑得来旺扬言要叫西门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并“把潘家那-yin-妇也杀了”,掀起了一场风波(第二十五回)。第三次,她教唆吴月娘先将金莲的姘头陈经济着实打一顿,即时赶离门,然后将潘金莲“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吴月娘依计而行,潘金莲就此被置于死地(第八十六回)。孙雪娥就是这样,不甘受人压制,有一种不打倒压制她的人不罢休的决心和韧劲。她的努力使她一颗并未完全奴化的被-羞-辱的心灵得到了一点补偿。

处于妾、奴之间的孙雪娥,她的抗争不得不借助于主子的势力。然而,她并不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主子身上,也并不像春梅一样力求跻身到主子的行列,拼命地保持和发展其稳固的地位。她并不看重这名义上的主人的地位,而早就暗暗与颇有反抗性格的家奴来旺儿有来往。来旺被差往杭州办理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回家,专门带了些礼物,“悄悄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人们找不到她,不时“只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第二十五回)。难怪潘金莲要对西门庆说:“你要奴才的老婆,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换着做!”为此,孙雪娥挨了西门庆的一顿毒打,并“拘了他头面衣服,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他见人”(第二十五回)。几年后,当曾经被西门庆陷害而递解回原籍的来旺儿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热情地鼓励他:“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并主动约他晚上私会。他俩经过了一番努力,想逃出牢笼,成其夫妇,靠“银行手艺”,或去乡下“买几亩地种”,过着平静的生活。这就是她的生活理想,想彻底摆脱奴才的命运而追求自由和爱情。

然而,在作者“冤冤相报”的思想指导下,孙雪娥永远是个“没时运的人儿”。她跳出了牢笼,又跌进了火坑。刚刚逃出西门家门,她就被官府抓获,卖给周守备家。春梅大发-yin-威,把她毒打了一顿又卖入了娼家。后因情夫张胜忿杀了陈经济,她不甘再受凌辱,就毅然自缢身死。

出身于奴婢,死于娼妓。她凭着自己的色相,曾经挤入半个主子的行列,但无法消弭她身上奴隶的印记。她深感不平,她奋力抗争,她追求过她所理解的自由、平等的生活,而等级森严的社会永远不会让她走运。她终于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又不甘于再屈辱求生,于是不得不用死来证明:她是个倔强而失败了的奴隶。


(二)宋惠莲

《金瓶梅》第二十二回至二十六回,作者用正笔浓墨描绘了一个宋惠莲,使得全书大为增色。她作为主人第一个占有的仆妇,是西门庆“败坏风俗”、“乱伦彝”的见证;她又是被金莲勾结丈夫第一个害死的女-人,是金、瓶争宠的前奏。她和刚烈的丈夫来旺儿的存在,与唯贪财色的王六儿及甘当乌龟的韩道国等产生了强烈的对比。她的悲惨的结局,以及由此相关的丈夫受罪、父亲惨死,是对当时腐败官府和黑暗社会的有力控诉。她无疑是作者精心结撰的一个筹码,因而也写得特别见功夫,成为中国古代小说中难得的鲜明生动而又能震撼人心的形象。她鲜明生动,因为她不是作家意念的图解;她震撼人心,因为她告诉人们:真情和正义毕竟是在天地间长存的。

宋惠莲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父亲宋仁是卖棺材的。她长得俏丽、聪慧、活泼、热情。“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这在当时看来当然是很美的。她荡起秋千来,也不用人推,一下子飞到半天云里,“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是可爱”,一阵风过,刮起裙子,露见了漂亮的大红潞绸裤儿。她心灵手巧,有本领不消一根柴禾就能烧得好猪头,掷骰子比谁都反应快,还能讲得一口俏皮话,又加上“会妆饰”,爱打扮,自然很容易惹起男人们的注意。

宋惠莲的天然美质引起人们的注意本来是很正常的。可惜她生活在一个-yin-欲横流的环境里,禁不起社会的污染,很快轻薄起来,成了“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最初,她“在蔡通判家房里,和大婆作弊养汉,坏了事”,被打发了出来。她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后,暗与来旺儿搭上。正巧,蒋聪被人打死,来旺儿的媳妇病故,他俩就结成了一对。她原名叫金莲,其出身和-yin-荡正与潘金莲十分相像。到西门家后,月娘觉得不好称呼,就改名为惠莲(崇祯本改为“蕙莲”)。这时,她才24岁,同众家人媳妇一起上灶,开始还不甚妆饰,也不甚引人注目。过了一月有余,她看了玉楼、金莲众人的打扮,也难免心动起来。女-子天生是顾影自怜,希望自己装扮得更美的,更何况她本来就是美容的能手。于是,“他把(髟下为狄)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显得十分招摇起来。这让西门庆睃在眼里,怎么能放得过她呢?

芸芸众生,往往是贪钱财、爱虚荣的。宋惠莲本来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当然经不起主子一匹蓝缎子、几两散银子的引诱,就一-屁-股坐在西门庆的怀-里任其所为了。她的确是个轻骨头,刚攀附上了主子,又和主人的女婿陈经济打情骂俏起来。在第二十四回元宵夜放烟花炮时,她一回叫:“姑夫,你放过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过元宵炮仗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她是如此的轻浮、放荡,且放荡得如此露骨、低贱,难怪西门家里的一些僮仆、妇女们都瞧不起她了。

宋惠莲被人瞧不起还在于她是那么的浅薄。只因为被主人睡过觉,她就自以为攀上高枝,抖起来了,次日,就在人前花哨起来,呼张唤李,全无忌惮。西门庆给她一些银两,她就“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散与各房丫环并众人吃;头上治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红潞绸裤儿,线捺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木樨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见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第二十三回)。她阔起来了,自以为不同于一般的婢仆,有时竟如主子般地指使起他人来了。元宵那天,主人们饮合欢酒,下人们忙着服侍,宋惠莲却一人“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攒)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多不知往那里去了!’”(第二十四回)画童儿忙来,结果被她骂了一通,还忍气给她扫掉了一地的瓜子皮。过几天,西门庆在厅上待客要茶,她推说这是“上灶的”职责,不管外边的账,而上灶的惠祥正在烧饭没有空,推来推去,误了时间。西门庆一追究,惠祥受了罚。事后,惠祥气不过,寻着惠莲大骂:


贼-yin-妇,趁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每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第二十四回)


看来,宋惠莲确实是个下贱货,其人尽可夫的-yin-荡不亚于金莲,其欲附高枝的卑劣又一如春梅,作者通过她的一举一动和旁人的一言一行,已经亮出了她的灵魂。作者假如让她到此结束一生,也不失为一个栩栩如生的“反面角色”。我国小说史上的众多形象,往往就此止步了。然而,《金瓶梅》的作者不满足于此。他既要暴露这颗肮脏的灵魂于光天化日之下,又要进一步拭去覆盖在这颗灵魂之上的污垢来发现其本来的良心。其手法是使她处在与潘金莲、孙雪娥等错综复杂的矛盾旋涡中,和西门庆罪恶的灵魂猛烈撞击,从中迸发出正义的火光来。这场撞击的契机是宋惠莲的丈夫来旺儿回来了,且立即了解了其中的隐情。来旺儿不愿当韩道国之流的王八,他不能容忍妻子让主子“耍了”。他咆哮起来,扬言“破着一命剐,敢把皇帝打”,不但要请西门庆吃刀子,而且说要把同谋“潘家那-yin-妇也杀了”。形势一下子险恶起来。

处在夹缝中间的宋惠莲,开始想用瞒和骗来安抚两方:在丈夫面前一口咬定与主人没有首尾,在主人面前发誓赌咒说丈夫不敢骂街。为了避免“生事儿”,她给西门庆出了个主意:“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同时,她还补充了一条西门庆听得进去的理由:“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当然满心欢喜。这时,宋惠莲还对西门庆抱着希望,主动与他亲热,甚至还这样说:“休放他在家里,使的他马不停蹄才好!”这样,冲突或许就可暂时缓解。

然而,宋惠莲毕竟还是十分单纯、天真的。她想不到那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充满着矛盾,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一个不容她得逞的是一心想“霸拦汉子”的潘金莲。潘金莲是容不得别人成为她“霸拦汉子”的障碍的。而恰恰是她最早发现惠莲与西门庆之间的首尾。但开始她觉得这个奴才不会影响她的地位,也就采取了包容的态度,只要“图汉子喜欢”,所以她对西门庆说:“你既要这奴才-yin-妇,两个瞒神諕鬼弄剌子儿。”更何况,“性明敏,善机变”的宋惠莲“常贼乖趋附金莲”,拍她的马屁,所以也没有掀起什么大的风波。可是,当潘金莲在藏春坞偷听了西门庆与宋惠莲的一段对话后,她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当时,只听得西门庆十分欣赏惠莲的三寸金莲:“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惠莲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说自己比她更美,这不是要压住金莲的风头吗?再听下去,更不对了,惠莲竟挖起金莲的老底,清楚地表明了对她的不尊重。小说写惠莲问西门庆:“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她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儿来?”西门道:“也是回头人儿。”惠莲道:“嗔道恁久惯老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这使金莲不听也罢,听了气的在外两只肐膊都软了,半日移不动。到明天,她就对宋惠莲发出警告:“不许你在汉子根前弄鬼,轻言轻语的。你说把俺们躧下去了,你要在中间踢跳。我的姐姐,对你说,把这等想心儿且吐了些儿罢!”(第二十三回)在宋惠莲跪地磕头,赌咒发誓之后,总算也平静了一段时间,但已使金莲感到了威胁。可是本性风骚又单纯的宋惠莲,在元宵夜又当着众人的面,与金莲的意中人陈经济嘲戏,又当众套着金莲的鞋,无意中又一次表示她的脚比金莲还小,使得金莲很恼火,恨恨地说:“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他套着穿!”这样,金莲心中的疙瘩就解不开了。到后来,惠莲的丈夫竟然公开扬言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了西门庆,同时“好不好,把潘家那-yin-妇也杀了”,骂金莲“在家摆死了头汉子武大”,“还挑拨我老婆养汉”,这就使形势急转直下,潘金莲决心向惠莲、来旺儿夫妇发动进攻,力劝西门庆要剪草除根:“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于是,西门庆瞒过了老实的来旺儿夫妇,巧设毒计,把来旺儿轻易地投进了监狱。作者并没有把冲突缓解,反而使之在事实上更加激化了。

丈夫真的离开惠莲了。她并没有完全倒向主子而暗暗高兴,反而是为丈夫感到冤屈。她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跪在西门庆面前半是埋怨,半是叫屈:“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剌剌着送他那里去?”她对丈夫还是有感情的,她直觉到西门庆“干的营生”毫无“天理”。她到处求情,可是谁能救急?她只能“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消极反抗,希望西门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她的分上,把来旺儿放出来。这一着果然使西门庆慌了,答应“一两日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宋惠莲只要丈夫出来,任何条件都可答应,甚至说“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叫西门庆“替他寻上个老婆”就了结。这些话未必不是出自真心,她还存在着攀附这个没有“天理”的西门庆的一念。西门庆投其所好,哄她说专门“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又买个丫头服侍,做第七夫人。于是两人又亲-亲热热地上了床。

这使潘金莲又一次妒性大发:“我若教贼奴才-yin-妇与西门庆做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一席话又使西门庆掉转了方向,把来旺儿往死里整。幸亏县里有个“仁慈正直之士”帮忙,来旺儿才免于一死,被打了四十大棍,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被西门庆蒙在鼓里的宋惠莲一旦得知真情,便放声大哭:


我的人(口乐)!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算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第二十六回)


这哭声,流露了对丈夫的一片情和义,哀诉着对主子的怨和恨!她感到丈夫被人“暗算计”了,自己也被人“暗算计”了。如今犹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愧对丈夫,愧对自己,眼前是一片漆黑,还有什么路可走?

她上吊了。虽然被人救起,但救不转她的心。娘儿们安慰她,同伴们劝化她,西门庆再诱骗她,都无济于事,她“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她已彻底认定西门庆是个杀人魔鬼:“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她决心与他一刀两断:“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人们劝她说:“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这,她曾经也动过心,而如今,一颗被惊醒了的正直的良心不能不使她“一心只想他汉子”,宁可向着奴才!她也清楚,即使向着身为奴才的丈夫也谈不上早已失去的“贞节”了。但是,与丈夫,“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他们之间毕竟是夫妻,毕竟有着一段真情啊!于义于情,她怎么能再对不起丈夫呢?但是,丈夫是否也对得起自己呢?最后在潘金莲的挑唆下,她又与情敌孙雪娥吵了一架。尽管她嘴里说:“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但毕竟雪娥“偷了我汉子”,换句话说,她的丈夫也未必有真情。人世茫茫,真情何在?她终于又上吊了,强烈的悲愤带着内心的-羞-惭离开了这个吃人的世界。

作者感叹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宋惠莲是“好物”么?她曾经是那么的-yin-荡和下贱。但是,作者又使她最后不可抗拒地用年轻的生命来证明:她还没有失却善良的本性。她懂得正义,她又不忘真情,最后还是用“情”战胜了“-yin-”。她的情,不是李瓶儿式的盲目痴情,而是宁肯守着被压迫的奴才,不肯屈从于邪恶的主人;她的情,也不是孟玉楼式的喜剧性的情,而是充满着悲剧的气氛,那么的扣人心弦。她的死,就给人以一种悲壮崇高的感觉,似乎一洗了她以前的耻和辱,使人肃然起敬。看来,作为人,良心是不能迷失的。正义和真情毕竟永远放射着光芒。


(三)秋菊

秋菊是潘金莲的丫头。专门服侍潘金莲的丫头有两个,一个是秋菊,另一个则是春梅。她们虽然跟的是同一个主子,但两人的遭遇和命运却天差地别。小说第十回末,曾经有过这样的对比:“原来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他。秋菊为人浊蠢,不任事体,妇-人打的是他。”这是作者在春梅被西门庆“收用”后的一段议论。实际上,春梅不仅得宠于西门庆,而且与潘金莲始终穿的是一条裤子,同心同德,情同姐妹。而秋菊却始终与潘金莲离心离德,形若仇敌,这正是:“春梅秋菊不同时。”

秋菊是潘金莲进西门庆家中后仅花六两银子新买来的丫头,用来上灶,做粗活,但在小说中被着力描写的是她常常是潘金莲性郁闷或争宠时的出气筒,动不动就被潘金莲及春梅毒打一顿。在西门庆家中,可以说秋菊的日子最难过,最悲惨。

看来,潘金莲确是一个虐待狂。早在武大死后,一个多月等不到情夫西门庆来见她时,欲火烧,心烦躁,动不动就将迎儿打骂一顿。一日,“心中正没好气”,迎儿又偷吃了一只“角儿”(一种蒸饺),就“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拿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还不过瘾,又用“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她”。潘金莲到西门庆家里后,争宠吃醋,矛盾重重,稍不如意,秋菊就要吃苦头。第一次写秋菊被打是第二十八回。潘金莲与西门庆在葡萄架下白日宣-yin-过了头,昏昏沉沉地回家时掉了一只鞋,被名叫小铁棍儿的小孩子拾到,后又被陈经济骗了去,到明日潘金莲起来时发现少了一只红鞋,于是就有下面的故事:


(潘金莲)问春梅。春梅说:“昨日我和爹搊扶着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来。”妇-人叫了秋菊来问,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妇-人道:“你看胡说!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秋菊道:“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妇-人骂道:“贼奴才,还装憨儿!无过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这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那里讨那只鞋来。妇-人道:“端的我这屋里有鬼,摄了我这只鞋去了?连我脚上穿的鞋也不见了,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甚么?”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妇-人道:“敢是(上入下日)昏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着这贼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我的鞋来,教他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


她们去花园寻了一遍没有寻着,秋菊就只能在院子里被罚跪。在这里,秋菊一口咬定“没见娘穿着鞋进来”,是她蠢吗?不蠢。她清楚得很,潘金莲就是没有穿着鞋进来,“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其推断也有道理。但在这个不平等的家庭里,主子就是真理,白的可以说成黑的,秋菊蠢就蠢在作为一个奴才,竟敢顶着主子说大实话,不但说,还要坚持,顶到底,这在那些见风使舵的聪明人看来,真是大蠢而特蠢了。

秋菊无奈,只得再到花园里去寻,结果在藏春坞里寻出了西门庆珍藏着的一只宋惠莲的鞋。这只鞋,比金莲的还要小,也就是说更美,宋惠莲曾经在众人面前张扬过,在与西门庆偷欢时自吹过——这又恰恰被潘金莲偷听到,因此,这只鞋马上使潘金莲醋意大发,妒火中烧,拿秋菊来出气:“这鞋不是我的鞋。奴才,快与我跪着去!”吩咐春梅:“拿块石头与他顶着!”秋菊哭着叫冤:“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但身为奴才的秋菊是无冤可申,无理可辩的,她再分辩,也逃不过春梅“掇了块大石头,顶在她头上”。

再看第四十一回,潘金莲见吴月娘与乔大户结亲,李瓶儿都在酒席上披红簪花递酒,自己受了冷落,心里就不平。来家后,又被西门庆骂了两句,越发不高兴。再听见西门庆到李瓶儿房中去了,就更是“使性子,没好气”。因秋菊开门迟了些,一进门就打了她两个耳刮子。待要再打,又恐隔墙西门庆听见,只能强按怒气睡了。到明日,见西门庆衙门中去了,她就放肆地毒打秋菊,并通过打骂秋菊,指桑骂槐地痛骂李瓶儿:


妇-人把秋菊教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教春梅扯了他裤子,拿大板子要打他。那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教我扯裤子,倒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旋叫了画童儿小厮,扯去秋菊底衣。妇-人打着他,骂道:“贼奴才-yin-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大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打发官司哥儿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妨头,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握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


秋菊这次被打,完全是无辜的。她作为一个不顺心的奴才,被潘金莲当做出气筒,不时地用马鞭子抽,用鞋底板刮,让她顶着石头在太阳底下跪瓦渣,进行任意的摧残。但作为一个人,再笨再蠢,都有自己做人的尊严,都有要求平等的欲望。“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的确是一条真理。更何况,秋菊并不蠢。她心里不服,时刻寻找着机会报复。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天她凑巧发现了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的--奸-情,就对月娘房里的丫头小玉说了。想当初,她发现潘金莲夜间与琴童在房中行事,也是先告诉小玉的,然后传到了雪娥、月娘那里。想不到这次小玉变了卦,因她和春梅好,就向春梅告了密。于是秋菊就被潘金莲“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的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还叫小厮剥了她的衣服,“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教训她要“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不能“葬送主子”。可是,秋菊越被打,越不服,她清楚地知道被小玉出卖了。所以,当她第二次发现金莲与经济“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时,就径到上房向月娘告状,结果不巧被小玉挡驾,蒙蔽了月娘。第三次,尽管她被春梅灌醉后倒扣在厨房里,但当半夜起来净手时,弄开了倒扣的门,看清了他们“三人串作一处”后,依旧往厨房里去睡了。天明春梅发现厨房门开过,追问秋菊时,秋菊也能机智地掩饰过去,并立即去报告月娘。可叹的是,自以为聪明的月娘却很蠢,不但不信秋菊的实话,反而将她痛骂了一顿,怪她是一个“贼葬弄主子的奴才”!还要打秋菊。一而再,再而三,秋菊被打,被骂,被不信任,但她并不气馁,不罢休,不屈不挠,斗争到底,终于有一天,拉着月娘去捉--奸-当场捉了个正着,用事实来证明了“不是奴婢说谎”,而是“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证明了“浊蠢”的不是秋菊,而是月娘。潘金莲、春梅、陈经济也因此而被逐出了家门,改变了命运。对秋菊来说,气也出了,怨也报了,尽管她自己也被月娘们视作“倒弄主子”的“蠢”货而被斥卖,而且以比原先低了一两银子即五两银子的价钱卖了出去,但应该说,她在西门庆家里的所作所为是光彩照人的。她正直,她坚强,她机智,她捍卫了一个人的人格,她敢于同恶势力斗争到底,她何蠢之有?

孙雪娥、宋惠莲、秋菊三人,有共同的一点是能为自己的命运抗争,敢于与主子顶撞;但从“主子”的角度看来,都是不服主子、背叛主子、“倒弄主子”的奴才。笑笑生在那样一个社会里,一方面对她们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同情,但另一方面还是写她们偷-情,写她们轻薄,写她们愚笨,给她们一个个安排了悲惨的下场。思想矛盾的作家写出了复杂的人物性格,写了她们的悲剧,却更激发了读者对她们的同情。


二、在欲海中沉浮:王六儿、林太太、李桂姐、韩爱姐


“酒、色、财、气”四大贪欲,就是《金瓶梅》着意谴责的人性弱点。其中财、色两贪,尤为作者所关注。也有人说,《金瓶梅》就是写了一个“色”字。东吴弄珠客序有云:“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yin-死,较诸妇为更惨耳。”这显然也是从“色”字着眼来评说的,说的是金、瓶、梅三人都是由“色”而走向了绝路。除了金、瓶、梅之外,王六儿、林太太、李桂姐等,尽管身份各异,但小说主要是从不同的角度来写她们的“色”,以及与这“色”相关的种种,从而暴露了西门庆的丑恶嘴脸,诅咒了那样一个污浊不堪的社会。


(一)王六儿

张竹坡曾说:“《金瓶梅》说-yin-话,止是金莲与王六儿处多。……至于百般无耻,十分不堪,有桂姐、月儿不能出之于口者,皆自金莲、六儿口中出之。”但王六儿与潘金莲毕竟不同,作者写王六儿主要是为了写财色的交易。王六儿贪-yin-的基调是贪财。写她的贪-yin-,也是为了写她的贪财。

王六儿贪财倒不是由于她出身贫穷。她原为“宰牲口王屠妹子”,在小说中出场时已为西门庆新开的绒线铺的伙计韩道国的老婆,应该说,衣食是不愁的。她生性有点“-yin-”,与小叔韩二早有--奸-情,不过他们之间的偷-情与“财”字并无什么关系。作者写此无非是为以后她与西门庆之间的财色交易作一铺垫,因为她“-yin-”,长得也可以,“长挑身材,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第三十三回),西门庆才有兴趣、有可能去勾搭她,“包占她”。然后,她才有机会凭着她的色相,从西门庆那里源源不断地得到金钱的补偿。后来,潘金莲骂她是“大紫膛色黑-yin-妇”(第六十一回),那是多少带有一些偏见的。否则,西门庆怎能一见她就失了魂。小说写他们初次见面时,西门庆为她的女儿韩爱姐远嫁蔡京的翟管家而到她家里,“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当见她“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段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趫趫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段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自然体态妖娆”,“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时,不由得“心摇目荡,不能定止”,事后就托冯妈妈去牵线。当冯妈妈转弯抹角地向王六儿说到“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时,马上用“利”来诱说她:“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这句话,她听进去了。贞操对她本无意义,金钱才是最为现实的,所以她听了毫不生气,暗暗高兴,但不相信大官人真会看上她,因而她“微笑”着问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当冯妈妈告诉她,这叫做“情人眼内出西施”,真的不骗她时,她就十分爽快地答应:“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第二天,她早就“收拾房中干净,薰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买了许多鸡鱼嗄饭菜蔬果品”,迎接大官人的到来。西门庆来了,马上给了她一个见面礼,即答应替她买个13岁的丫头。第二次来,他又答应在狮子街给她买房子,“等你两口子一发搬到那里去住”。这正如张竹坡所指出的:“王六儿与西门庆交,纯以利者也。故初会即骗丫头,再会即骗房子。”(第三十七回批)以后两人每每相交,往往即是一种财色的交易,例如第五十回西门庆初试胡僧药时,中间就对王六儿说:“等你家的来,我打发他和来保、崔本扬州支盐去。支出盐来卖了,就交他往湖州织了丝紬来,好不好?”王六儿答道:“好达达,随你交他那里,只顾去,闲着忘八在家里做甚么?”所以,张竹坡在这里又批道:“与六儿交合时,必讲买卖,见六儿原利财而为此,西门亦止以财动之也。”关于王六儿的这种借色图财的心理,在她丈夫送女儿去京城回来后与她的一段对话,交代得最为明白。当时,韩道国回来后,西门庆就十分大方地将五十两礼钱给了他,他又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丫头,这样,“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


“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咱们大街上买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里去。”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第三十八回)


这一对宝货,思想倒十分统一,都明确这是一条赚钱的路。王六儿最后说的一句话:“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半是戏谑,半是实话。王六儿为了用“色”来拴住这个大主顾,于是极力奉承西门庆,什么事情都肯做,比那些娼妓还娼妓。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西门庆得到了胡僧的-yin-药后,第一个去试验的就是王六儿。在她身上施虐,烧的香疤也是最多,有三处。当烧香疤时,她主动地对西门庆说:“我的亲达,你要烧-yin-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顾烧,-yin-妇不敢拦你。左右-yin-妇的身-子属了你,顾的那些儿了!”西门庆还有点担心她丈夫发觉了不好,说:“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她就一针见血地指出:“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的确,不但她丈夫靠着西门大官人吃饭,她也直接靠着干这营生赚钱。她和她的丈夫本来就把这事看做一种买卖关系,他哪里会嗔?不但如此,她为了不妨害她与西门大财主之间的关系,就不断地怂恿西门庆打发丈夫到“外边去”做买卖,而且当她的老情人韩二再来纠缠时,一顿棒槌将他打出门去。不但如此,还让西门庆把韩二“拿到提刑院,只当做掏摸贼,不由分说,一夹二十,打的顺腿流血”,吓得他“影也再不敢上妇-人门缠搅了”(第三十八回)。看来,王六儿为了与西门庆做这笔大生意,不论是从肉-体上,还是从精神上,都是作出了一定的牺牲的。

王六儿与西门庆打得火热,完全是一种色与财的交易,根本没有多少情义可言。西门庆一死,她就与丈夫合谋,狠心地吞没了一千两货银而远走高飞。当时,韩道国从江南买货回来,将一千两银子倒在炕上,准备明天送到西门家去。这时,他们夫妻有这样一段对话:


(韩道国)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与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材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到不如一狠二狠,把这一千两,咱雇了头拐口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尽管寡廉鲜耻,但还是有一点良心发现,而王六儿则把她与西门庆的关系完全看成是一种买卖关系、金钱关系,这正如张竹坡所点出的:“写王六儿者,专为财能致色一着做出来。你看西门在日,王六儿何等趋承,乃一旦拐财远遁。故知西门于六儿,借财图色,而王六儿,亦借色求财。……甚矣,色可以动人,尤未如财之通行无阻,人人皆爱也。”而“人人皆爱”的金钱,真让王六儿这样的人变得那样的虚情假意、无情无义。

然而,往往使读者难以理解的是,这样一个被张竹坡看来“狗彘”不如的贪财-yin-妇,竟有一个不错的结局。尽管她后来又一度沦落为暗娼,却勾搭上了一个湖州贩丝客商何官人。最后何官人、韩道国相继死去,她又与小叔韩二重续旧好,结为夫妇,并继承了何官人的家业田地,想来善终。或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贪-yin-的,恋财的,未必都有不好的下场。更何况,像王六儿这样的人,在社会底层挣扎,虽与社会的道德相背,但毕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伤天害理的事情。归根到底,她也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我们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她有一个不好的结果呢?


(二)林太太

张竹坡曾在《第一奇书金瓶梅》的卷首开列过19名“西门庆-yin-过妇女”的名单。这里除了西门庆的小妾之外,主要的就是一批奴仆的老婆和妓院的粉头,可以说大都是一些低层的女性。其中唯有林太太一人,出身高贵,是一个封建大官的未亡人。当西门庆第一次偷偷摸摸地进入林太太家的后堂时:


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使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就(袖)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傍列着枪刀弓矢。迎门硃红匾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第六十九回)


这等气象,何等的庄严高贵,西门庆见了,不得不肃然起敬,不知不觉地感到自己矮了三分,所以一见林太太,就忙着“躬身施礼”,并说:“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太太客气一番说:“大人免礼罢。”西门庆还是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显然对林太太是十分尊重的,尽管他来拜见林太太的目的就是想勾引她。

而林太太之所以十分愿意秘密地接见西门庆,就是听了她的地下引线文嫂的介绍。文嫂将西门庆大大地吹捧了一番,其实质性的是两点:一是他家的生意场面大,在官场上兜得转,可谓有财有势;二则是为人风流,“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而后一点,正是林太太的着意所在。所以,文嫂的一席话,就说得她“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当她一看西门庆时,见他“身材凛凛”,“轩昂出众”,确认是个“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时,就更是“欢喜无尽”,不待“交杯换盏”多时,“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很快地“相挨玉体,抱-搂-酥胸”,搭上了钩。

这西门庆初会林太太,从西门庆这个市井暴发户的心理来看,无非是想满足一下占有一个贵妇-人的虚荣心。不过,这第一次的苟合,西门庆毕竟还难以彻底摆脱在一个贵妇-人面前的自卑心态,难免显得有点拘谨,再加上那个庄严肃穆的“节义堂”,也使西门庆平添了几分局促不安。后来,一则林太太已经得手,二则林太太有求于他的有关儿子王三官的诉讼案已经由他摆平,事实已证明,林氏贵族的家世还不如他这个得势的现官,在心理上他已占了上风,且王三官又拜了他为“义父”,因此当他第二次去王招宣府时,完全是以一种征服者的姿态出现,将林太太视作一般的泄欲工具。为了满足他的占有欲,还特地在她身上“烧了两炷香”——当时流行的一种通过烧香留疤来表示对于女性的征服和占有的手段,从而将林太太的“一段身心”“拴缚住了”。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唯将潘金莲以及王六儿、如意儿之类出身低贱的女性施以这种性虐的方式,而从不敢在其他女性身上放肆。如今,一位高贵的太太,也如同下贱的小妾、女仆一样,成了他玩弄的对象,怎不让他“满心欢喜”?西门庆在这里所占有的虽然是一个女性的肉-体,但能不能说这同时也是一个新兴的市井官商对于一个世代贵族的征服?是对于整个封建等级制度和门阀观念的一次严重的冲击?

西门庆将林太太作为玩弄的对象,而林太太未尝不是将西门庆视为泄欲的工具。她对西门庆感兴趣,无非是看上了这个“轩昂出众”的男子汉“也是个快斗的”。她本“好风月”,“生得好不乔样,描眉描眼,打扮狐狸也似”,可惜二十几岁就守了寡。十几年来,她作为一个身居名门的官太太,就不能不比一般的女性更要注意“存天理,灭人欲”,守贞节,不嫁人。孟玉楼曾说她“一个儿子也长恁大,大儿大妇,还干这个营生。忍不住,嫁了个汉子,也休要出这个丑”(第七十九回)。对于观念比较新潮的孟玉楼这样一个小商贩的寡妇来说,忍不住,就嫁人,确实也不难。但对一个世代簪缨的官太太来说,嫁人也是出了丑。不公开嫁人,而人欲毕竟是难以遏制的,更何况她饱食终日,百般无聊,怎耐得住闺帏寂寞,空房独守?于是她早就在标榜“传家节操同松竹”的“节义堂”后,通过文嫂做“牵儿”,“专在家,只送外卖”,做出了与“节义”完全对立的好事。其事虽然干得好不细密,但实际上连妓-女们都熟知她“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如今遇上了这个有钱有势又“风流博浪”的西门庆,当然是一拍即合。她找西门庆表面上是要儆戒儿子嫖妓,实际上他俩做的比嫖妓还丑恶。当她第一次与西门庆见面时,虽然也略带谨慎,但还是显得比较主动,到第二次时,更是“满口应承”西门庆的任何要求,连西门庆企图勾搭她的媳妇也二话没说了。这就难怪吴月娘骂她“干净是个老浪货”(第七十九回)。不过她的“浪”,不同于其他市井女性的-yin-浪,而是带着贵妇的光环,在深受“节义”的压抑下而又敢于挑战“节义”,只是在“节义堂”的后面干着她的不“节义”的好事罢了。在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节义”的虚伪和罪恶。作者描写了这样一个官太太,也不能不说是对于封建伦理道德和禁欲主义的一种冲击。

作者安排了林太太这样一个人物,固然对刻画西门庆这样一个-yin-棍新贵和揭露封建贵族礼义的虚伪,大有深意,同时,对塑造潘金莲这样一个人物的性格的形成也大有干系。张竹坡在论作者为何写林太太这样一个人物时说得好:这是由于作者“深恶金莲,而并恶及其出身之处,故写林太太也”。这就是说,写林太太是为了写潘金莲的出身,写潘金莲的-yin-荡性格之所以形成的环境。他认为,“王招宣府内,固金莲旧时卖入学歌学舞之处也”,潘金莲后来的一腔机诈,丧廉寡耻,本不是天生,“吾知其自二三岁时,未必便如此-yin-荡也”。而当日王招宣府假如“男敦礼义,女尚贞廉,-yin-声不出于口,-yin-色不见于目,金莲虽-yin-荡,亦必化而为贞女”。可是事实是:“堂堂招宣,不为天子招服远人,宣扬威德,而一裁缝家九岁女孩至其家,即费许多闲情教其描眉画眼,弄粉涂朱,且教其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在这样的环境中,接受的又是这样的熏染,一个小小使女如此,怎么能不变成一个-yin-妇呢?而王招宣的妻子作为女性的“仪型”典范,也可想而知了。所以不难理解“三官之不肖荒-yin-,林氏之荡闲逾矩”,这样的环境,就有这样的一类人。在第七十九回,当吴月娘等妻妾都知道林太太与西门庆“有连手”时纷纷骂她,连潘金莲也骂:“那老-yin-妇有甚么廉耻!”这时,吴月娘就一语点明:“你还骂他老-yin-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这一下子就使金莲“把脸掣耳朵带脖子红了”。很清楚,有了林太太,才有潘金莲;作者写林太太,同时也就是写了潘金莲这个《金瓶梅》中第一“-yin-妇”的性格形成的典型环境。

林太太身为贵妇,实同暗娼。张扬的是传家节操,骨子里是廉耻全无。这是她个人的堕落,也是那社会的悲哀。“忍不住,嫁了个汉子,也休要出这个丑”,人生的欲望与社会的道德如何能和谐?何时能和谐?


(三)李桂姐

娼妓,一开始就与中国古代小说结下了缘分。从李娃、霍小玉到杜十娘、沈琼枝,再到《海上花》之类作品里的妓-女,可以说绵延不断。《金瓶梅》作为一部描写世俗的小说,自然忘不了接触社会的这一角落。西门庆的妻妾队里,已故的卓丢儿就是私窠出身,目下的二房太太李娇儿原来也是勾栏里的粉头。李家的妓院名叫丽春院,现由娇儿的两个侄女在撑场面,大的叫李桂卿,小的叫李桂姐。此外,尚有郑家的姐妹爱香、爱月,韩家的姐妹金钏、玉钏,以及吴银儿等,经常出入西门庆家里。加上李铭、吴惠等乐工小优,专供娱乐差遣的“园社”、“架儿”,看门守卫的“门头”、“俳长”,乃至管家的鸨母、服侍的丫头,实在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金瓶梅》世界里的重要一角。在这个天地里表演得最充分的,要数李桂姐了。

李桂姐出场时,刚“成了人儿”,出落得娇艳诱人,色艺双全,更有一套“乖觉伶变”的本领。她一见西门庆,就“殷勤劝酒,情话盘桓”:“爷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逗得西门庆心花怒放,家也不回,径到李家勾栏去梳笼她。西门庆从小“在三街两巷游串”、“专一嫖风戏月”,他去梳笼李桂姐当然是贪色;而李桂姐作为一个烟花女-子,竭力勾引西门庆,则完全出于图财和附势。他们之间的勾搭实质上就是色与财的交易,流氓和娼妓的联盟。你看,西门庆的一次梳笼费,就拿出了五十两银子和四套衣服,相当他家里一个经理级伙计的两年多工资!这对妓家来说无疑是接到了一个财神,难怪已经身为西门庆夫人的李娇儿,听说丈夫要同她的亲侄女睡觉,竟高兴得不得了,“边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做三日,饮喜酒”。这就是娼妓的心理,在她们那里是只认钱财,毫无伦理的。而且,西门庆这个财主,又是个恶霸。妓家的卖笑营生,本来少不了这类地方恶棍的庇护。他一光火,可以把妓家的“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的粉碎”(第二十回),叫你不能安身,吃不了这口饭。他保护你,再大的风险也可包下来。例如,第五十二回写到“祸从天上来”,皇帝殿前的六黄太尉点名要抓李桂姐。李桂姐急得云鬟不整、花容淹淡,只得向西门庆磕头求救。西门庆竟把她窝藏起来,再派人往县里乃至东京去说情打点,终于化凶险为平夷。看来,行娼必须仗势,李桂姐们是必须紧-紧-抱-住西门庆之流的大腿的。

为了稳住西门庆这座靠山,李桂姐费尽了心机。她一会儿撒娇,一会儿生嗔,千方百计地牢笼住西门庆的心,同时,她又竭力去讨娘儿们的欢心。大娘吴月娘,当然就是她最重点的工作对象。其中拜月娘为干娘,就是她最成功的一次表演。当时,西门庆生子加官,正是春风得意、炙手可热之时,李桂姐就和虔婆商量定当,次日买了许多礼品,一清早赶在吴银儿等妓-女之前来拜月娘做干娘。一进来,她就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四双八拜,然后才与她姑娘(李娇儿)和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得满心欢喜。当上了主母的义女之后,她顿时觉得高人一头,忍不住卖弄起来:


(她)坐在吴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擞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儿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他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他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第三十二回)


这件事,吴银儿最恼火。她们之间本来彼此彼此,而如今桂姐略施小技,突然袭击,竟把姐妹们都耍了。姐妹们还得唱曲,桂姐竟吆喝起别人来了。银儿忍气告诉了应伯爵,聪明的应伯爵一语道破了桂姐“认干娘”的天机,并指点银儿以牙还牙的“法儿”:


我对你说罢,他想必和他鸨子计较了,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着刑名,一者惧怕他势要,二者恐进去稀了。假着认干儿女往来,断绝不了这门儿亲。我猜的是不是?我教与你个法儿:他认大娘做干女,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却认与六娘是干女儿就是了。(第三十二回)


“惧怕他势要”,就是找黑后台;“恐进去稀了”,还是要赚他的钱。她们眼里盯住的就是财和势。果然,吴银儿如法炮制,拜了瓶儿做干娘,害得桂姐也气了一阵子。其实这正如应伯爵当西门庆“干儿子”一样荒唐可笑。月娘、瓶儿当时自己也不过20多岁,当干爹的还公开与这些义女们睡觉,财色势利把这些狗男女们的灵魂竟搞得如此七颠八倒!

吃醋的潘金莲看不惯西门庆与李桂姐打得火热,骂街道:“十个九个院中-yin-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得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第十二回)此话颇有道理。李桂姐对西门庆本无情可言。她附势,归根到底是为了图财。为图财,她就不得不“假意虚情恰似真,花言巧语弄精神”(第二十回),甚至在依附的“干爹”、“干娘”面前也连骗带哄,耍起花枪来。照例说,西门庆花了五十两银子“梳笼”,就意味着包占了桂姐,她是不能再接客的。可是,真如《金瓶梅》作者说的:这妓家是“不见钱眼不开;嫌贫取富,不说谎调诐也成不了的”(第二十回)。李桂姐见西门庆几天不来,就让一个杭州贩绸绢的丁二官人,花了十两银子歇了两夜。西门庆撞来了,老鸨还骗他说桂姐“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结果被西门庆识破,把丽春院打得七零八落。事后,桂姐好不容易把“干爹”哄回来,不久却又偷偷地让王三官用三十两银子包着(第六十九回)。她有时被西门庆召去,就想方设法早点脱身,或推说母亲想念她,或假称不巧那天是母亲生日。谎话太多,不免使老实的吴月娘感到奇怪:怎么你们院子里的生日这么多的?其实,哪有什么生日,无非是应伯爵说的:为了多接几个汉子!多捞几两银子!

西门庆死了,树倒猢狲散,娼妓们纷纷另找靠山。李桂姐抓住时机,就在出殡的那天劝姑娘李娇儿说:“……守甚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第八十回)这席话,彻底暴露了李桂姐之流的真面目。李桂姐在《金瓶梅》中的表演也就此结束。

娼妓,本有各色各样,不可一概而论,但世俗的观念,往往把她们看做-yin-欲和贪欲的象征。以写“-yin-”著称的《金瓶梅》的作者却一反常态,在写娼妓时偏偏特少渲染她们的-yin-态,在烟花寨里几乎没有留下不堪入目的笔墨。但这不能说是出自作者对她们的怜惜。因为作者并未彻底摆脱世俗的习见,还是把她们当做“见钱开眼”、“趋炎附势”的坏种来鞭挞的。吴月娘对天祈祷,李瓶儿临终关照,不是都流露了作者对粉骷髅们的态度吗?更直接的,可见之于不少“看官听说”、“证诗”等作者介入文字。请看第八十回作者道:“看官听说: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些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迎新,见钱开眼,自然之理。”这里的“自然之理”就反映了作者对娼妓们的根本认识。李桂姐,就是循着这种“自然之理”塑造出来的一个最活跃的娼妓形象。


(四)韩爱姐

韩爱姐也是一个娼妇,但她能回头是岸,守节殉情,成了金、瓶、梅等所有“-yin-妇”们的一面亮灿灿的反光镜。在《金瓶梅》的结尾处,作者用浓彩重墨描写了最后一个女-人——韩爱姐,这在全书的布局中,大有深意在焉。

韩爱姐的一生充满着苦难。她出身于社会的下层,父亲韩道国与母亲王六儿,是一对寡廉鲜耻的宝货,故自幼不可能有良好的教育,十四五岁时,被西门庆送给了蔡京的管家翟谦当二房。翟谦想将她当做传宗接代的机器,但无奈他是个“年也将及四十,常有疾病”的男人,不能生育,就让这个“琼林玉树一般,百伶百俐”的姑娘去“寸步不离”地侍候老太太。这时,她尽管有三间房住,有两个丫鬟服侍,但其内心充满着压抑,郁积着一种追求真正情爱的动力。没过几年,蔡京等被劾,圣旨下来,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爱姐受株连,不得不与父母一起仓皇出逃。用她母亲王六儿的话来说:“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爱姐)出来”。一路回到山东,已无落脚之所,辗转到临清,只得随“掺白须鬓”的父母,做暗娼勉强度日。她从一个小妾,成逃犯,做暗娼,生活的道路充满着荆棘,感情上受到严重的创伤。

正当她与父母在繁华的临清码头艰难度日,思想上极度苦闷的时候,遇到了温情脉脉的陈经济。陈经济本是风月场中的老手。韩爱姐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年小妇-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净标致,约有二十多岁”;又嘴巧,“会说话儿”。再加上她弹琴唱曲、诗词歌赋,样样都通,十分风流,他自然就另眼相看。但他从帮助韩家到爱上爱姐的因素还是比较复杂的,其中不排除有一种故交之情和恻隐之心在起作用。开始,当他没有认出他们一家时,也斥责了他们。但当知道她是韩伙计的女儿时,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对他们十分客气:“你每三口儿既遇着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住也不妨,请自稳便!”还叫伴当帮他们搬行李,吩咐主管“明早送些茶盒与他”。陈经济在这时的确有一种“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计较”的念头,对患难中的故交伸出了真诚的援助之手。而当他后来深深地眷恋韩爱姐,还有更深层的心理因素,即爱姐在许多方面,诸如弹琴唱曲、识文解字、善于言辞、温柔风流等,很像他刻骨铭心的最爱六姐潘金莲。所以当与爱姐“曲尽绸缪”,听了她“莺声燕语”之后,便“欢喜不胜,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心上”,将他与潘金莲的不了情,统统移之于爱姐身上,“以此与他盘桓一夜,停眠整宿”,难分难舍。

再说韩爱姐爱上陈经济,在开始时也并不是纯洁的。第一次两人单独对坐时,还是爱姐十分主动地“把些风月话儿来勾经济”,并引他上楼后,直截了当地说:“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休要作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当经济还怕“有人知觉”,说“使不得”时,她却“做出许多妖娆来,-搂-经济在怀”,真是“色胆如天怕甚事”。在这里,固然有一些以身报恩的意味在内,但更多的成分恐怕还是“一路上与他娘也做些道路”惯了的韩爱姐想以色来勾住一个主顾的魂,是一种性的交易,而不是情的驱使。但一来二往,他们之间的真情逐渐产生,在爱姐的心里,就只有陈经济一个人了。当经济一去数日,不来看她时,她只专心地等着他。王六儿三番五次地要她接客,她却“一心想着经济,推心中不快”,不肯下楼,而对经济的相思与日俱增,“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当有人带信来说经济“身-子不快”时,她十分着急,马上让母亲买了礼物,并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信,诉说了对他的思慕与悬念,也担心他“在家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一妾,犹吐去之果核也”。为了表示她的情爱,还特地送了一只香囊,用鸳鸯双扣做成,扣着“寄与情郎,随君膝下”八字,里面还安放着青丝一缕。这一表白,深深地打动了经济的心。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经济写了回信,并送上了绫帕一方,上面写着:“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他们之间互表衷肠,互赠信物,标志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假如说,以前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嫖客与妓-女的关系的话,那么,到现在,他们之间确实产生了真情,有着真爱,两人在一起,“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儿”。即使二人“交欢之际”,也充满着“无限恩情”,是一种欲与情的和谐结合。他们山盟海誓,等待着“同谐到老”。

正当他们热恋之时,陈经济为了韩爱姐一家的事而被人所杀,所有的情爱,所有的美梦,都被一下子彻底粉碎。韩爱姐忍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在经济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我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哭得昏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救了半日,方才苏醒,一再表示“情愿不归父母”,要与陈经济的妻子葛翠屏一起“守孝寡居”,因为“奴与他恩情一场,活是他妻小,死傍他魂灵”。春梅劝她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只怕误了你好时光。”她坚决地说:“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当爱她的母亲恳求她“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时,她绝情地表示:“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于是就和葛翠屏一起,清茶淡饭,守节持贞,过其日月。待到金兵杀到山东,百姓各逃生命,韩爱姐去湖州寻亲,“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觅些衣食”,千辛万苦,却保持着自己的贞节。后来双亲去世,“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致,多来求亲”。她的叔叔韩二教她嫁人,她即“割发毁目,出家为尼姑,誓不再配他人”。后年至32岁,以疾而终。正如作者所说的:“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

韩爱姐生于不洁之家,长事皮肉生涯,而一旦找到了她所真心钟爱的情郎,就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与他,矢志不移,真可谓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作者在描写她的这种转变时,走笔不免匆忙,线条有点粗糙,但还是能给人一种心灵上的震撼,引发一些思考。清人张竹坡评说韩爱姐曰:


内中有最没正经、没要紧的一人,却是最有结果的人,如韩爱姐是也。一部中诸妇-人,何可胜数,乃独以爱姐守志结,何哉?作者盖有深意存于其间矣。言爱姐之母为娼,而爱姐自东京归,亦曾迎人献笑,乃留心敬(经)济,之死靡他。以视瓶儿之于子虚,春梅之于守备,二人固当愧死。若金莲之遇西门,亦可如爱姐之逢敬济,乃一之于琴童,再之于敬济,且下及王潮儿,何其比回心之娼妓,亦不若哉!此所以将爱姐作结,以愧诸妇,且言爱姐以娼女回头,还堪守节,奈之何身居金屋,而不改过悔非,一竟丧廉寡耻,于死路而不返哉!(《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张竹坡此言不无道理,但他只是从“节”与“-yin-”来相对比,实际上,作者写韩爱姐,在更深的层次上,是用真情实爱来与贪-yin-嗜欲相对照。因就“守节”而论,作者本身并不很看重,似孟玉楼这等一嫁再嫁,只要是明媒正娶,也光明正大。而就守节者而言,各人的情况也大不相同。全书中有三人“守节”:吴月娘之守节,明确地基于三纲五常;葛翠屏之守节,只是随波逐流;唯有韩爱姐之守节,乃是出于真情实爱。天地间有了真情实爱,就能使娼妓也一变而为贞妇,就能使一个最平凡的人也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作者歌颂韩爱姐,就是歌颂真情实爱。韩爱姐之名“爱姐”,不虚也!作者就通过爱姐,在那个充斥着“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李贽《童心说》)的社会里,呼唤着人间的真情实爱!


三、西门庆的接班人:陈经济、玳安、张二官


《金瓶梅》的成功,比较集中地表现在塑造了西门庆这样一个典型来暴露社会现实,而更令人赞叹的是,小说通过艺术的展现来告诉人们:西门庆这类恶棍的产生绝不是偶然的。特别是陈经济、张二官、玳安这几个西门庆的“接班人”式的人物的塑造,更强有力地证明了:在那样一个社会里,“西门庆”是死不完、绝不了的。不过,作者写这些“接班人”,用的是不同笔法,写得也各有特色。写张二官,只是在行文中略带了淡淡的几笔,点出了这个富户后来用西门庆同样的行贿手法,顶了西门庆提刑官的缺,包揽了西门庆原想包揽的为朝廷购古器的买卖,收罗了原来活跃在西门庆周围的一些帮闲,连西门庆的第二夫人李娇儿也成了他的第二房妾,俨然是清河县的又一个西门庆。而玳安,虽然作者很少用正笔描绘,却是个贯串始终的人物。他原是西门庆的随身小厮,善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能掌握西门庆的心性,人称主人的“肚里蛔虫”。他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上行下效,也学得了一套偷香窃玉、处世立身的本领,后来竟事实上成了西门庆的继承人,人称“西门小员外”。而陈经济,则更是作者花大力气写的西门庆的影子。他犹如西门庆而不是西门庆,自有其生活道路和性格特点。


(一)陈经济

说陈经济犹如西门庆,主要表现在嗜色如命这一点上。第十八回有《西江月》一首对他作了写照,说他“自幼乖滑伶俐,风流博浪牢成……见了佳人是命。”他17岁娶了西门庆的女儿为妻,过两年,寄居在岳丈家,即偷上了岳母潘金莲与春梅。之后,他一有机会就--奸-丫头,玩妓-女,所-yin-妇女之多仅次于西门庆。最后,就在与春梅行-yin-作孽之后赤条条地死于别人的刀下。他实在是《金瓶梅》世界中的第二-yin-棍。正是从这点出发,作者在这样一部“以-yin-说法”的小说中,选了他作为西门庆的继承者。

然而,陈经济的命运与西门庆殊不相类。西门庆一出场,就是地方一霸,以后也一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始终似那个社会的主宰。而陈经济命运多舛,一开始就家遭变故,寄人篱下,后来又辗转磨难,吃尽苦头,最后也只是在姘妇春梅的庇护下混日子。因此,西门庆之贪-yin-,多表现为骄横狠毒,肆无忌惮;而陈经济之偷色,多显得--奸-猾巧饰,偷偷摸摸。本来,陈经济自小长在京城,父亲陈洪也属蔡京--奸-党一类,故必见过一定世面。而如今他屈居在西门家里当管工,做伙计,不得不夹住尾巴,谨慎从事,装得勤勉老实,使月娘首先觉得他很“志诚”,让他自由出入内闺。西门庆也认为他可靠,甚至当面对他说:“姐夫,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我若久后没出,这份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第二十回)凡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教他写;有客人来,必请他陪。西门庆事实上已把他当做接班人来培养。殊不知,这小子表面装得颇为正经,嘴里口口声声说“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骨子里却是色胆比天大,要害岳丈当王八。他第一次看到西门庆的爱妾潘金莲就“心荡目摇,精魂已失”。不久两人即搭上,“挨肩擦膀,通不忌惮”。在元宵节西门庆摆的家宴上,两人居然在一旁偷偷地你捏我一把,我踢你一脚。在这里,潘金莲固然也早存此心,但陈经济实在也是个偷花的能手。《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语就评他:“勾挑软昵处在西门庆之上。”(第二十八回)就是他首先主动向潘金莲扑去,“-搂-他亲嘴”(第十九回)。以后两人稍有机会,即不择情势,苟且解馋,真如猪狗一般。而这一切,都被他的“乖滑伶俐”遮掩过了,西门庆到死还蒙在鼓里。后来春梅将他收留在身边暗续旧情,无所不至,而呆若木鸡的丈夫周守备还对这位假表弟关怀备至,既帮他挣前程,又为他娶妻室,也是这样,受尽了这个无义之徒的骗。陈经济就是一个善于伪装而十分--奸-猾的小色鬼。

当然,狐狸再狡猾,总有一天会露出尾巴来的。西门庆死后,陈经济逐渐放肆起来,居然与金莲、春梅两人“无日不相会做一处”,还偷出个“私肚子来了”,虽然弄来两帖打胎药,把“一个白胖的小厮儿”打了下来,但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秋菊告发,一一被逐出了西门家的大门。从此,陈经济拉下了面上的假正经的薄纱,彻底暴露了一个无赖、浪子的真面目。当时,他见卖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莲那里去,就在家中破口大骂,甚至公开威胁:


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办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第八十六回)


这活画出了一个企图把水搅浑的市井油滑无赖的嘴脸。当月娘率领雪娥等众妇-人把他按在地下,痛打一顿之时,他竟把裤子脱-了,吓得众妇女丢下棍棒乱跑,惹得月娘又是恼,又是笑,骂道:“好个没根茎的王八羔子!”而他的无赖行为的最杰出表演,是妄想去拐骗孟玉楼。当他听得孟玉楼嫁了严州府李通判的儿子,带了许多东西去上任时,就异想天开地凭着过去拾到的一根簪子,诬说孟玉楼与他有--奸-,再告他们的东西是昔日杨戬的应没官之物。他的如意算盘是:“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口声,不怕不教他儿子双手把老婆奉与我,我那时取将来家,与冯金宝又做一对儿,落得好受用。”结果,这个“计就月中擒玉兔”的家伙,自己中计被人擒,差一点送掉了小命,只落得个人财两空,顿时变成了个穷光蛋。这也可以说是对这个无赖的小小的惩罚。

陈经济这个薄劣无赖,又是一个败家浪子。他从西门家出来时,月娘曾“交还了许多床帐妆奁,箱笼家火”。他娘张氏手头也有相当多银子,曾兑了二百两银子交他开布铺,做买卖。可是他逐日与杨大郎等一群狐朋狗党吃喝玩乐,差一点把本钱都丢了。他就又问娘要了三百两银子去临清贩布,一到临清,却整日价“游娼楼,串酒店,每日睡睡,终宵荡荡”,最后看上了粉头冯金宝,一下子摸出了银子五十两,一连歇了几夜,又干脆花了一百两娶回家。他母亲见儿子把本钱倒娶了一个卖唱的来家,气得呜呼哀哉,一命身亡。他却让粉头冯金宝住正房,妻子西门大姐睡耳房,天天大酒大肉买与冯金宝吃,把大姐丢着不理睬。待他从孟玉楼处敲诈失败回来,知道价值九百两银子的几乎全部的财产被流氓杨大郎拐走。西门大姐告诉他冯金宝偷银子转给鸨母,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将大姐毒打一顿,大姐气不过,悬梁自尽了。吴月娘领人来问罪,把陈家打得七零八落,还一纸告到了衙门里。陈经济花了一百两银子贿赂县官,才轻判“准徒五年,运灰赎罪”。待他坐了半月班房出来,冯金宝也丢了,房儿也典了,家中的所有都干净了,不久即落到了一贫如洗的境地,不得不去做乞丐,当道士,流落在社会的最底层。可是,这个浪荡子本性难移,白日间街头乞食,晚上做梦还在调风弄月;好心人给他盘缠做买卖,他却喝酒吃肉花个精光;做道士一旦偷得钱财,马上又去宿娼嫖妓,再被人捉到官府里。陈经济就是这样一个只懂吃喝玩乐、偷香窃玉的浪荡子。他毁掉了一个家,也毁掉了他自己。

显然,作者塑造陈经济这样一个西门庆的影子,不仅仅是使故事的下半部分能赖以延续,而且是有意将他和西门庆作一对比。一个时来运盛,一个命多蹇塞-;一个兴家立业,一个败家荡产;一个是大恶霸,一个是小无赖;一个横行霸道,一个刁滑偷生;一个写得“热”,一个显得“冷”。然而,他们是系在一根藤上的两个瓜:都是色中的饿鬼。作者在安排这对-yin-棍时又是那么的巧妙:陈经济作为西门庆的下一代、接班人,不但在“-yin-”字上一脉相承,而且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他偷-情的手段更精,胆子更大,结果死得也更惨!他们两人的异途同归就强有力地展示了作者这样的创作意图:贪-yin-者必败!而这两个形象的客观意义又告诉了人们:-yin-恶者不绝!


(二)玳安

西门庆家中有两个奴才的结果令人瞩目:一个是春梅,后来成了周守备的堂堂正夫人,气焰极盛;另一个则是玳安,成了最后承受西门庆家业的接班人,人称“西门小员外”。假如说春梅最后能婢作夫人是由于机缘好,那么玳安能成为员外则完全是在于功夫深。

玳安的功夫主要是在于做好一个奴才。做好一个奴才的关键是能摸透主子的心思,迎-合主子的好恶,一切围着主子转。他作为西门庆的贴身跟班,西门庆在官场、商场、情场上的种种活动,他几乎都跟在一起,听从使唤,说一不二。而他对其他人,则都要看主子的眼色来决定自己的言行,该说的说,该瞒的瞒,该拍马的拍马,该冷落的冷落,随机应变,处处乖巧。比如,第八回写到西门庆娶了孟玉楼,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一个多月没有往潘金莲家中去,使得她憋得慌。一天,潘金莲好容易见玳安从门前走过,马上就把他叫住。金莲察觉西门庆另外有花头,就问他:“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把我做个网巾圈儿——打靠后了?”玳安马上为西门庆掩饰,说:“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得六姨。”但精灵的金莲不信,在一再追问下,又加上玳安心里清楚,金莲也是西门庆的相好,得罪不得,更何况自己也曾得到过她的好处,于是吞吞吐吐地还是将孟玉楼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金莲听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想不通“与他从前已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这时,玳安在懂得主人心理的前提下,讨好这个主人的情人说:“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的也只在这两日头,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捎去,与俺爹瞧看了,必然就来。”这使得潘金莲一时十分感激,又是弄点心,又是给小费,玳安白落了个人情,又没有得罪西门庆。后来,在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的过程中,玳安也是瞒里瞒外,处理得很巧妙。一天,西门庆吩咐他回家时,李瓶儿关照他说:“到家里,你娘问,只休说你爹在这里。”他即回答道:“小的知道,只说爹在里边过夜,明日早来接爹就是了。”当下把李瓶儿喜欢得要不的,说道:“好个乖孩子,眼里说话!”到明天,玳安接西门庆回家后,潘金莲揭穿了他们的鬼把戏:


金莲便问:“你昨日往那里去来?实说便罢,不然,我就嚷的尘邓邓的!”西门庆道:“你们都在花家(即瓶儿家)吃酒,我和他每灯市里走了回来,同往里边吃酒,过一夜。今日小厮接去,我才来家。”金莲道:“我知小厮去接,那院里有你那魂儿罢么!贼负心,你还哄我哩!那-yin-妇昨日打发俺每来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上入下日)捣了一夜;(上入下日)捣的了,才放来了。玳安这贼囚根子,久惯儿牢成,对着他大娘又一样话儿,对着我又是一样话儿。先是他回马来家,他大娘又是问他:‘你爹怎的不来家?在谁家吃酒哩?’他回话:‘和应二叔众人看了灯回来,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教我明早接去哩。’落后我叫了问他,他笑不言语;问的急了,才说:‘爹在狮子街花二娘那里哩。’贼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计?想必你叫他话来!”西门庆哄道:“我那里教他!”(第十六回)


的确,玳安高明就高明在用不到西门庆教他,而他却如西门庆的“肚里蛔虫”(第六十二回吴月娘语),摸透了主人的脾性和心理,也摸透了主人与各种人的关系,巧于逢迎周旋。关于这一点做奴才的基本经验,他自己也坦率地介绍过两次。一次是平安儿没有拦住帮闲白来创进屋来混了一顿饭吃,事后西门庆大为恼火,把平安儿打了个皮开肉绽。玳安这时就给平安儿讲伺候主子要“见景生情”的心得:


平安儿,我不言语鳖得我慌。亏你还答应主子,当家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比不得应二叔和谢叔来,答应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间罢了。以下的人,他又分付你答应不在家,你怎的放人来?不打你,却打谁?(第三十五回)


另一次是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哭得不思饮食,还是玳安出了个主意,请应伯爵、谢希大两人来劝说了几句,西门庆“即拭泪而止,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这时:


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每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金莲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第六十三回)


他就是一个积年久惯的“心腹”,能拿住主子的性儿,又能“见景生情”,见机行事,这就永远能讨得主子欢心。这就是做好一个奴才的看家本领。

当然,听话当是奴才的第一要着,但他要被主子真正看上,毕竟还要有一点才干。玳安在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上,还是有一手的。第五十一回写吴月娘正在听尼姑宣讲经卷,忽然有宋巡按家差人送礼来,吴月娘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玳安就露了一手:


正乱着,只见玳安儿放进毡包来,说道:“不打紧,等我拿帖儿对爹说去。交姐夫且让那门子进来,管待他些酒饭儿着。”这玳安交下毡包,拿着帖子,骑马云飞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这般,说了巡按宋老爷送礼来。西门庆看了帖子……连忙分付:“到家教书童快拿我的官衔双摺手本回去。门子答赏他三两银子、两方手帕,抬盒的每人与他五钱。”玳安来家,到处寻书童儿,那里得来,急的只游回磨转。陈经济又不在,交傅伙计陪着人吃酒。玳安旋打后边楼房里讨了手帕、银子出来,又没人封,自家在柜上弥封停当,交傅伙计写了,大小三包。……正在急唣之间,只见陈经济与书童两个骑着骡子才来。被玳安骂了几句,交他写了官衔手本,打发送礼人去了。


吴月娘就放心地仍在后边听佛曲,陪着尼姑吃茶食。她虽然没有说几句赞赏玳安的话,但心里还是明白的,后来她让玳安承受家业,或许就是这类事情给她留下了较好的印象的缘故吧!

当奴才的对上是极力奉承,对下则是摆足架势,这是奴性正反两方面的正常表现。第四十六回写西门庆的妻妾在元宵节出外赴宴,大雪骤降,月娘叫玳安回家取皮袄,他到家却差琴童找玉箫去取,自己则找情人小玉烤火吃酒肉,害得琴童在风雪黑夜到外面去找玉箫,跑前跑后,往返四次,叫苦连天,又不敢在他与小玉面前发作。第四十五回,写李娇儿房中的丫头夏花儿因拾金事发,挨了一顿拶打,吴月娘正使人将她变卖出去,而李桂姐怕影响其姑的声价,就在西门庆前说情。西门庆改变了主意,就吩咐玳安去告诉月娘留下夏花儿。玳安觉得此事难办,就差画童儿去告诉吴月娘。他这样老是差遣“奴才的奴才”,怪不得月娘要大骂他:“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一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你展翅儿巾,就只遣他去!”

玳安长期跟着西门庆,上行下效,主子的种种劣性也被他继承下来了。比如其贪财,小说多处写到他捞外快,乃至在苗青案中,也捞了一把。再如其贪-yin-,特别见之于他偷贲四嫂。张竹坡曾指出,小说之所以安排了一个贲四嫂,就是为了写玳安。玳安一方面在西门庆与贲四嫂之间牵线搭桥,站岗放哨,另一方面,等西门庆一走,就进去取而代之,与贲四嫂同枕同眠。这与其说是有意“欺主”,倒还不如说是习以成性。尤其是第五十回写他与琴童一起到蝴蝶巷鲁家嫖妓时,一副无赖恶霸的嘴脸,与西门庆如出一辙。那天,西门庆在王六儿家--奸-宿未起,玳安就抽空招呼琴童一起“混一回子去”:


那玳安一来也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哩,见两个凶神也般撞进里间屋里来,连忙把灯来一口吹灭了。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便让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每听就去。”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行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了人了。”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扠进里面。只见黑洞洞,灯也不点,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了?”玳安道:“我(上入下日)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叫声阿(口乐),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扒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教他且试试新夹棍着!”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官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余几碟都是鸭鴠、虾米、熟鲊、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玳安便-搂-着赛儿一处,琴童便拥着金儿。……正唱在热闹处,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连忙起身。玳安向赛儿说:“俺每改日再来望你。”说毕,出门。(第五十回)


其贪-yin-,其霸道,其无赖,正是一个活脱脱的小西门庆!这就不难理解作者为何有意让这样的一个人物来作为西门庆的接班人了。不过,玳安虽然在许多方面接了西门庆的班,但实际上还没有完全达到西门庆的“境界”。在西门庆死后,清河县又出了个俨然西门庆式的人物,那就是张二官。


(三)张二官

张二官在小说中着墨不多,开始时又用的是虚写,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偶尔点到,所以往往被人所忽略,其实,这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一个西门庆第二,故名“二官”者,大有深意在焉。

他第一次出现在李桂姐、郑爱香等妓-女们的闲谈中。第三十二回从李桂姐说起祝麻子的“涎脸”时引出了郑爱香与吴银儿的一段对话,将张二官勾勒了一下:

郑爱香儿道:“常和应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张小二官儿到俺那里,拿着十两银子,要请俺家妹子爱月儿。俺妈说:‘他才教南人梳弄了,还不上一个月,南人还没起身,我怎么好留你?’说着他再三不肯。缠的妈急了,把门倒插了,不出来见他。那张小官儿好不有钱,骑着大白马,四五个小厮跟随,坐在俺每堂屋里只顾不去。急的祝麻子直撅儿跪在天井内,说道:‘好歹请出妈来,收了这银子。只教月姐儿一见,待一杯茶儿,俺每就去。’把俺每笑的要不的。只象告水灾的,好个涎脸的行货子!”吴银儿道:“张小二官儿先包着董猫儿来。”郑爱香道:“因把猫儿的虎口内火烧了两醮,和他丁八着好一向了,这日只散走哩。”


张二官给郑爱香、吴银儿的印象,也是给读者的第一印象,是有钱,阔绰,好嫖妓,有一些帮闲如祝麻子等围着他转。他先与妓-女董猫儿“丁八着好一向”(“丁八”,即交合之意,两字象形男女性器),现在又要来玩西门庆也喜欢的郑爱月,作者一开始就将他隐隐与西门庆联系了起来。

西门庆也隐约感觉到张二官正是个风流场中的竞争对手。当他搞上了郑爱月后,似乎感觉到郑早与张有一腿。不但如此,似乎张二官比他早就尝过他还闻所未闻的林太太的味道。当郑爱月向他绘声绘色地介绍林太太的“好风月”与那个“上画般标致”的媳妇,以及如何走门路时,一方面他被说得“心邪意乱”,另一方面不免怀疑:“你怎的晓的就里?”郑爱月毕竟老练,回答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某处会过一面。”西门庆忙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西门庆不说别人,只说张二官,显然不是无的放矢。郑爱月马上撇清,道:“那张懋德儿,好(上入下日)的货,麻着个脸蛋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硶杀我罢了!只好蒋家百家奴儿接他。”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而且这里还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张二官是长得那样的丑,“麻着个脸蛋子,密缝两个眼”,但他有的是钱,所以在-玩-女-人方面,早已走在西门庆的前面了。

假如说小说前面所写的是西门庆与张二官在风流场中争风,且暗暗交代张二官有掩过西门大官人之势的话,那么第七十八、七十九回就是写他们在经济上的抗衡,且形势很快地向张二官倾斜。当时李三、黄四揽着一宗买官方古器的生意,有“二分八利钱”,可赚一万两银子。他们开始想请西门庆与张二官联合做,各出五千两银子,但这时西门庆凭着他手中有权,说:“比是我与人家打伙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罢,敢量我拿不出这一二万银子来?”就独自向宋御史去要批文。谁知道,西门庆纵欲过度,暴病身亡,李三、黄四等拿得批文回来,得知消息,就马上决定隐匿批文,扔掉西门庆,“投张二官那里去”。更可悲的是,不但李三、黄四一下子抛弃了西门庆,就是西门庆家的奴仆来爵、一直在鞍前马后打转的应伯爵,乃至至亲吴大舅,都倒向了张二官。人心势利,暴露无遗,从中可见,张二官已成为清河县中新升起的一颗新星。

小说写了张二官在经济上的得势后,马上又写了他在政治上的成功。不知怎搞的,他马上也成了一个正宗的“官”,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竟也是一个“提刑院掌刑”,“顶补了”西门庆!原来称张二官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现在则称为“大街坊张二官府”了。这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西门大官人后的“二官”了。

不但如此,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西门庆的老婆也成了张二官的老婆了。当西门庆出殡时,李桂姐姐妹就偷偷地对李娇儿说:


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第八十回)


这些话虽然是妓家之语,但“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之论,在道出妓家的势利的同时,也正反映了张二官迅速地取代了西门大官人的地位。李娇儿过去了,张二官还盯着“生得标致,会一手琵琶”的潘金莲,想用八十两银子买过来。作者为了加强西门庆与张二官的盛衰的对比,还特别写了当年是西门庆的好兄弟的应伯爵,一下子倒过来帮张二官的闲了。应伯爵不但为李三、黄四出主意,而且还特别向张二官介绍潘金莲如何漂亮风流。更令人寒心的是作者特意用较多笔墨写的应伯爵介绍春鸿这个会唱南曲的小人物到张二官那里去。春鸿还怕,说:“小的去了,只怕家中大娘抓寻小的怎了?”伯爵就为他出主意道:“这个不打紧。我问你张二老爹讨个贴儿,封一两银子与他家。他家银子不敢受,不怕不把你不双手儿送了去。”果然,后来张二官派人拿了官府贴儿,并一两银子,来吴月娘那里讨春鸿的箱子衣服。“月娘见他见做提刑官,不好不与他,银子也不曾收,只得把箱子与将出来。”这正是天翻地覆,换了人间!

小说就这样非常有层次地写了张二官一步一步地全面地取代西门大官人的地位,张二官又成了清河县的新一霸(第八十七回)。他当官之道,也一定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第九十八回写他治“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一案就可见一斑。他就凭周帅府的一封书信,将杨氏兄弟拿到衙门中,一顿夹打,监禁数日,把他们治得“家产尽绝”。这真是又一个西门庆,且比之大官人有过之无不及。所以,张二官这个人物形象含义深刻,他昭示了在那样一个社会里,西门庆那样的人物是死不完、绝不了的!有西门大官人,然后一定有张二官、李三官、黄四官……而且将一官胜过一官,社会将永无宁日!


四、丑恶而可怜的帮闲:应伯爵与常时节


西门庆有所谓“十兄弟”。这些“兄弟”都是帮闲。帮闲,就是帮主子吃喝玩乐,消闲遣暇。古往今来,那些达官富豪,要装门面,摆威风,寻开心,通消息,就少不得这类哈巴狗式的帮闲人物。西门庆一旦有钱有势,在他周围就麇集了这些“十兄弟”。其中,有游手好闲的谢希大,有专与官吏保债的吴典恩,有讨风流钱过日子的孙天化……真是各不相同,五花八门,其中花的笔墨较多的,要数应伯爵与常时节。


(一)应伯爵

在古今文学作品中,应伯爵数得上是写得最成功的帮闲形象了。

在西门庆的“十兄弟”中,“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分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顽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十一回)。这应伯爵实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儿,“会一脚好气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他能识古董,唱小曲,讲笑话。对于吃,精到能把鲥鱼分成几份分别享用,使得“牙缝里也是香的”;对于嫖,熟得连西门庆也不认识的粉头,他都能一一讲得清来龙去脉。而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察言观色,迎-合别人的心理,懂得生意人怎样想赚钱,穷朋友何时想借债,小优儿什么最苦恼。当然,他最理解的还是西门庆的心,能使得主子在饮酒下棋、嫖妓听曲、投壶行令,乃至在婚丧庆吊之时都感到开心有趣,或者竟能化忧为乐。因此,西门庆也最需要他,几日不见,就要问:“你连日怎的不来?”应伯爵的聪明才智就这样用在为西门庆寻欢作乐而插科打诨之上,而他也陶醉于在这种逢场作戏中分得一杯残羮,揩到一点油水,过着“化子”般的生活。

在这里,我们只要看他一出场在“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中的表演就可见一斑了。那天,“十兄弟”在花子虚家摆酒会茶,西门庆竟不认得李桂姐等三个唱的而询问东家,应伯爵就忙插口作了介绍。当西门庆有意梳笼李桂姐时,他就和谢希大“两个在根前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于是,他就陪着西门庆“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顽耍”。不想将近七月二十八日,西门庆生日来到。吴月娘见西门庆在院中留恋烟花,不想回家,就使玳安拿马往院中接。玳安进勾栏时,捎去了潘金莲的一封情书,不提防被李桂姐抢到了手。拆开一读,原来是一首写着“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的肉麻缠-绵的词。粉头李桂姐为了牵住嫖客的心,假装醋劲大发,撇下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面睡了。这下,恼了西门大官人,把信扯得粉碎。应伯爵辈见主子发怒,便把玳安乱踢了几脚,马上帮主子去安慰李桂姐。大家七嘴八舌,忙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应伯爵一锤定音:“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恼了,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肉,大家吃。”这样,大官人不回家了,小窑姐也不恼了,帮闲们有酒吃了,皆大欢喜,于是又“说的说,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顽耍饮酒”,西门庆又“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了(第十二回)。你看,应伯爵多聪明,多机灵!可是,他把自己的才智都这样消磨在陪主子嫖妓作乐,贪几顿酒肉饱饭之中了!

不过,应伯爵这类帮闲是不会使人感到可惜的,而只能使人觉得可鄙。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投靠的主子是恶霸,而更重要的是他本身长的是奴颜与媚骨,只知道奉承与拍马,给人以一种低下、庸俗、卑劣之感。他认为,“如今时年尚个奉承”,对有钱人就是要低声下气装笑脸:“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第七十二回)他实年长于西门庆,因为西门庆有钱,就称他为“哥”。这位“哥”娶了原属“弟”的花子虚的富有美貌的李瓶儿,他就“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左一声“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右一句“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一会儿夸西门庆说“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一会儿又说自己“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这等肉麻话连吴月娘等人听了,也骂他“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第二十回)。李瓶儿生了官哥儿,他又是送礼物,又是关照要好生照顾孩子,还说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说得西门庆心花怒放(第二十一回)。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大哭,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应伯爵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也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与西门庆唱一个调子(第六十二回)。当黄真人为荐祓李瓶儿做法事完毕后,西门庆一再感谢他“经功救祓,得遂超生”,而应伯爵竟说:“方才化财,见嫂子头戴凤冠,身穿素衣,手执羽扇,骑着白鹤,望空腾云而去。此赖真人追荐之力。哥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连我好不快活!”(第六十六回)这真是白日见鬼!为了一个李瓶儿,应伯爵就这样在西门庆面前好话说尽,百般谄媚,其他奉承拍马的事例更是多得不胜枚举。应伯爵的这种奴才相,有时竟到了毫无人格的地步,跪地下,挨耳光,受戏弄,都做得出,受得了,甚至自己的老婆也可以出卖。他因老婆春花生了个儿子来问西门庆借钱,西门庆就半真半假地说:“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眼。”(第六十七回)要不是后来西门庆打听到春花长着个黑瘦瘦的“大驴脸”,恐怕这应花子也免不了做韩道国第二。这类帮闲行径,正如应伯爵辈在祭西门庆时说的:“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因此,帮闲实质上也是主子“--胯--下”的奴才。

人处--胯--下,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如韩信之类的英雄,然应伯爵辈实是张竹坡所说的“虮虱”,因为这类寄生虫的本质就十分卑污,他们本来就是一批市井无赖而已。作者为了突出他们的丑恶灵魂,还常常用一些夸张的甚至是漫画化的笔法来勾画他们的嘴脸。请看应伯爵之流在李桂姐院中的吃相:


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筷子,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恰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良久,箸子纵横。杯盘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纵横,似打磨之干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当下众人,吃了个净光王佛。……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里照脸,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时节借的西门庆一钱八成银子,竟是写在嫖账上了。(第十二回)


这一段描写不无夸张的色彩,但颇合人情物理,把这批“世之小丑”的神传了出来。应伯爵性行之肮脏,莫过于第五十二回在藏春坞里的所作所为了。他发现西门庆与李桂姐离席很久,就去跟踪追击,终于发现他俩在藏春坞里苟合。这个下流无耻的家伙,竟一无回避,先在门缝外“只顾听觑”,后来还冲将进去,要“抽个头儿”,硬是按着光溜溜的桂姐“亲个嘴”,才让西门庆继续在这雪洞里胡缠。这类行径真无异于猪狗,不知人间尚有此等-羞-耻事!

应伯爵不仅如此可鄙,而且有时也十分可恶。因为他不只是帮闲,也还要帮忙;不只图陪着主子“白嚼”几顿而已,也还穷凶极恶谋私利。西门庆从何二官处接手绒线生意,向黄四、李三放高利贷,乃至借钱给“十兄弟”之一的常时节买房子……这类盘剥取巧的勾当,大都由他经手。转手间,他必攫取大笔银子。其心之黑,甚或超过他的主子。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所写,最能暴露他的狠毒心肠。当时,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与小叔通--奸-,被一些街坊小伙子捉住要解官去。韩道国急着来求应伯爵向西门庆求情,跪在地上说:“事毕重谢二叔。”应伯爵对西门庆花言巧语了一番,黑白竟完全颠倒了过来,通--奸-者无罪释放,捉--奸-者反而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关了起来。无奈,家人们凑了四十两银子交应伯爵,“央他对西门庆说”。他略施小计就了结此事,两边捞了钱。其手段之辣,其本性之贪,与西门庆实在也不相上下!

为了使这个卑劣龌龊的帮闲形象更加深入,作者还特地给他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局:另攀高枝,忘恩负义。西门庆死了,这些“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兄弟”,每人只出了一钱银子祭奠,还念念不忘占便宜。他们一出门,就倒进了新主子张二官怀-里,“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他”。特别具有典型意义的,就是这个应伯爵,一手促使张二官花了三百两银子,把李娇儿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还极力献计张二官把那“第五个娘子潘金莲”也用几百两银子娶来受用。这在前一节中已讲过。在西门庆生前“百计趋承”的最好兄弟,如今就是个“谋妾伴人眠”的罪魁祸首!这无疑是对西门庆的极大讽刺,也是对应伯爵的有力鞭挞!它简直把那帮闲的心肝血淋淋地挖了出来:原来所有的奉承拍马都是围绕着“势利”两个字!难怪小说的作者就此结束了描写帮闲的笔墨,写了这样一段总评: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见他家豪富,希图衣食,便竭力承奉,称功诵德。或肯撒漫使用,说是疏财仗义,慷慨丈夫。胁肩谄笑,献子出妻,无所不至。一见那门庭冷落,便唇讥腹诽……就是平日深恩,视如陌路。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第八十回)


其实,世态炎凉,人心冷暖,岂只见之于帮闲小人,见之于《金瓶梅》的那个世界?应伯爵只是“世之小丑”的一面放大镜而已。在这面放大镜下,可以看清楚人世间的奴颜与媚骨,往往来之于附势与逐利!只要天下存在着地位和财富的悬殊,恐怕就免不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免不了还有大大小小的应伯爵式的角色滋生着、活跃着吧!


(二)常时节

在西门庆的“十兄弟”中,常时节排名在后,远不如应伯爵那么活跃,他只是常常跟在后面与大家一起吃喝玩乐而已,很不起眼。但作者在第五十五、五十六回却用了近镜头,工笔细画了他“得钞傲妻”的全过程,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帮闲们大都是破落子弟,家里穷。常时节“得钞傲妻”的起因是他付不起房租,东家要赶他走,无奈之中只得开口向西门庆借钱。第五十五回写西门庆从东京见蔡太师回家,兴高采烈,常时节抓紧时机就邀应伯爵一起来探望。西门庆正在兴头上,就留他们两人吃了一日酒。临走时,常时节不得不怯生生地开口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倒是很爽快,说:“但说不妨。”常时节就坦言:“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西门庆讲义气,说:“相处中说甚利钱!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讨银子?”但他当场并未将钱拿出来,而是说:“且待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这就使常时节犯难了,钱得不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恰遇西门庆从东京回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真是富人哪知穷人苦。常时节只得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回到家又被浑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他老婆说得也有理,世上有多少富贵人真正能救人之急?一顿数落,说得常时节有口无言,呆瞪瞪不敢做声。到了明日,只好请伯爵吃三杯,央他想办法帮忙。

小说一边写穷人之苦,另一边就写富人的累。常时节住的、吃的都存在着严重的问题,而西门庆接连被人家请去饮酒,喝得“连醉了几日”,只得推故不去应酬,躲在花园藏春坞内,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几个寻花问柳顽耍,好不快活。常时节和应伯爵在厅上等接见,看到小厮们抬着一箱子的绫绢衣服,只是西门庆一个老婆的。他六房妻妾,就要六箱,常时节看了不禁伸出舌-头惊叹不已,想想自己的老婆连过冬的衣服都成问题呢!常、应两人好不容易等到西门庆出来,应伯爵找上机会提起常时节借钱的事,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迸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了,人走动也只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西门庆这时才知道常时节穷得慌,问他要多少钱?应伯爵回答说只要“三四个多银子”。而西门庆在这里表现得比较慷慨,一下子拿出了十二两,而且发表了一通金钱“好动不喜静的”的高论。在这里,小说表现了西门庆这个人讲义气、较慷慨的一面,主要是为了衬托常时节这类破落户的穷。

接着,小说生动地描写了常时节老婆在金钱面前的精彩表演:


……常时节作谢起身,袖着银子欢喜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浑家闹吵吵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yin-妇几场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买些衣服穿,自去别处过活,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也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惭愧,禁不得掉下泪来。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那妇-人一发掉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采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亏了应二哥许多婉转,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常二与妇-人说了一回,妇-人道:“你吃饭来没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妇-人道:“仔细拴着银子,我等你就来。”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买了米,栲栳上又放着一大块羊肉,拿进门来。妇-人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妇-人笑指着常二骂道:“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yin-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那妇-人听说,笑的往井边打水去了。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桌儿上,便叫:“哥,吃饭。”常二道:“我才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自吃些罢。”那妇-人便一个自吃了。收了家活,打发常二去买衣服。常二袖着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月白云绸衫儿,红绫袄子儿,白绸子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件鹅黄绫袄子、丁香色绸直身儿,又有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打做一包,背到家中,叫妇-人打开看看。妇-人看了,便问:“多少银子买的?”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妇-人道:“虽没便宜,却值这些银子。”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当日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里去了,不在话下。


这一段写贫穷夫妻为钱而怨,为钱而喜,历历在目,可怜可叹!崇祯本评曰:“止此一物,其未得也,妇-人怨之骂之,而哑口不能对;其既得也,则冷讥热讪,使之陪笑;陪笑不已,使之下泪。写贫家一种有柴米而无恩爱夫妻情景,真令人欲哭。”钱啊钱,当人没有钱时究竟应该怎样办?

一部《金瓶梅》,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可圈可点者,还不止这些。他们就与西门庆,与金、瓶、梅等组成了一个“社会”,谱写了一部真正的历史,这个“社会”也就活起来了,这部历史也就有血有肉了。我相信,你们读了《金瓶梅》后,就不会忘记这些小人物,也就不会忘记这部《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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