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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讲 《金瓶梅》与晚明百科文化

同学们,今天讲“《金瓶梅》与晚明百科文化”,是因为《金瓶梅》这部小说最为广泛地反映了晚明社会中的宗教、迷信、习俗、饮食、服饰、医药、建筑等诸多问题,是名副其实的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而且小说在描写诸多情况时,都使之成为小说艺术的有机组成部分。下面,我们挑一些比较突出的问题来讲一讲。


一、写食:食色并重、相得益彰


大家熟悉《孟子·告子》的一句话:“食色,性也。”这是说食与色,是人类的基本需要。王国维说:“食者,形而下也;色者,形而上也。”但假如从人类的基本需要来看,恐怕食比色还重要,没有饭吃,还谈什么色?所以食是在色之前的人类第一需要吧。《金瓶梅》一书,给人的印象似乎主要在写“色”,但实际上它写“食”也非常突出,甚至可以说,写“食”与写“色”是旗鼓相当,相得益彰的。


(一)重彩浓笔写饮食

据有人统计,《金瓶梅》中写到的菜肴有百余种,其中禽类有41种,畜(兽)类67种,水产类25种,素菜24种,蛋品2种;主食中有饼类37种,糕类12种,面食类30种,饭粥类12种;另外,还有汤类7种,酒类31种,茶19种,瓜果近30种。其中如茶,有果仁泡茶、蜜饯金橙子茶、盐笋芝麻木樨茶、梅桂泼卤瓜仁泡茶、瓜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姜茶、芫荽芝麻茶等。第七十二回金莲给西门“点了一盏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再如酒,有人统计,全书共写饮酒389次,除第六十二、九十八两回外都写了酒,有金华酒、葡萄酒、麻姑酒、菊花酒、茉莉花酒、烧酒、豆酒、白酒、荷花酒、黄酒、老酒、药五香酒、竹叶青酒、雄黄酒、艾酒、火酒,还有鲁酒、内酒、南酒、南烧酒、浙酒等。又如写到的小吃有:火烧、波波(饽饽)、艾窝窝、黄米面枣糕、玉米面果馅蒸饼、鹅油蒸饼、蒸角儿(蒸饺)、水角儿、包子、挑花烧买、荷花饼、乳饼、肉兜子、烧馉饳、元宵圆子、糖薄脆、板搭撒子等。市买的点心有:果馅椒盐金饼、顶皮酥果馅饼儿、玫瑰元宵饼、松花饼、梅桂菊花饼、白糖万寿糕、果馅团圆饼、寿桃、寿面、酥油松饼、裹馅凉糕、干糕、檀香饼等。其中有两样东西特别引人注目,一种叫“蚫螺”,另一种叫“衣梅”。这蚫螺,据第五十八、六十七回描写,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有粉红、纯白两样,沾着飞金,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应伯爵对温秀才说:“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这蚫螺,明人《市肆记》作“鲍螺”,《清稗类钞》介绍了具体的做法:“乾隆时,有以牛乳煮令百沸,点以青卤盐,使凝结成饼,佐以香粳米粥,食之,绝佳。复有以蔗饧法制如螺形,甘洁异常。始于鲍氏,故名鲍螺,亦名鲍酪。”关于“衣梅”,第六十七回写道:


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注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苏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用蜜炼制过,滚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呷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尅食,比梅苏丸甚妙。”


《金瓶梅》中,写到了这样丰富多彩、精美无比的食物,恐怕除了《红楼梦》之外,其他文学作品都难以望其项背,就凭这一点,也可知《金瓶梅》是如何的注意写“食”了。

下面,我们不妨来看看西门庆家里是如何吃饭的。先看他家的便餐。第二十二回写到一顿早饭:


……说着,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炖烂下饭: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镶瓯儿里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玫瑰白糖粥儿。西门庆陪着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


这里比较陌生的是春不老与乳饼。春不老,就是腌的雪里红。乳饼,就是一种乳制品。《本草纲目》载:“造乳饼法:以牛乳一斗,绢滤入釜,煎五沸,水解之,用醋点入如豆腐法,渐渐结成,漉出,以帛裹之,用石压成,入盐瓮底收之。”这样一顿家常的早饭,就凭四样下饭与银镶瓯里的粥,就非同一般了。我们上海的家庭,过去早晨一般吃的就是简单的咸菜与泡饭,哪有这样复杂。就是与现在广州的早茶相比,也有过之无不及吧!

再看前面讲西门庆时讲到过的第三十四回写的一顿家常午餐,共用了十三道菜,特别是提到最后用“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这长在长江里的鲥鱼十分名贵。我们小时候还能吃到,现在已经近乎绝迹了。《金瓶梅》在第五十二回又写到应伯爵对于鲥鱼的赞不绝口:“你每那里知道,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仅此一端,就可见西门庆家里的奢豪。

以上所举的例子,都是请应伯爵之类普通的客人吃的家常便饭,下面再看第四十三回所写的家宴:


月娘吩咐玳安,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金钩双控,兰麝香飘。……接入后厅,先与吴大娘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下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样茶果甜食,美口菜蔬,蒸酥点心,细巧油酥饼馓之类。两边家人媳妇丫头侍奉伏侍,不在话下。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后边山子花园中……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们递酒上席。……须臾,吴月娘与李瓶儿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响罢,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寿比南山》。下边鼓乐响动,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吩咐下来,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堂中昼烛流光者如山叠,各样花烛都点起来。……来兴媳妇惠秀与来保媳妇惠祥,每人拿着一方盘果馅元宵,都是银镶茶钟,金杏叶茶匙,放白糖玫瑰,馨香美口;走到上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人分头照席捧递,甚是礼数周详,举止沉稳。阶下动乐,琵琶筝阮,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昼眉序》[花月满春城]。唱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下许多果碟儿,留后座,四张桌子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乔太太再三说晚了,要起身。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到大门首;又拦了递酒,看放烟火。……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乔太太和众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那时已有三更天气。


这是西门家为儿子攀亲时的家宴,当时吴月娘请了乔太太及众亲戚。请看,一上来就是每桌四十碟的“茶果甜食,美口菜蔬,蒸酥点心,细巧油酥饼馓”。恕我孤陋寡闻,还没有见过如此的排场。以后上的大菜,非常正规:先“小割烧鹅”,后来又“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最后又上甜点元宵。不但如此,宴会中还有文娱演出,结束后还放烟火。其排场之豪华,食物之精美,真是匪夷所思!


(二)饮食描写与艺术表现

《金瓶梅》如此重视描写饮食,并不是为了开展览会,更不是为了反映作者的生理需要,其中大都是小说艺术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为反映那样一个社会和为塑造人物服务的。从小说的饮食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以下几点。

1.实现了艺术的真实

上面我们从西门庆家的一般便饭和家宴来看,已经可以看到一个官僚家庭的穷奢极侈,而当西门庆招待那些达官贵人的宴会或朝廷大官家的宴会,那就更加豪华了。第四十九回西门庆迎请蔡、宋御史,“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厅内“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整齐”。坐定后,“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一顿酒席,就花了千两金银。晚上还叫了两个妓-女陪夜。第五十五回写西门庆到东京为蔡太师拜寿,翟管家为西门庆洗尘的筵席,就“列着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都是珍-羞-美味,燕窝鱼翅,绝好下饭”。

当时的物价情况是怎样的呢?请看当时的一个土作头儿侯林儿拉着陈经济到小酒店里吃饭,仅用了一钱三分半,吃的东西是:


……案头上坐下,叫量酒拿四卖嗄饭、两大壶酒来。不一时,量酒打抹条桌干净,摆下小菜嗄饭:四盘四碟,两大坐壶时兴橄榄酒。……须臾掉上两三碗--湿--面上来……量酒算账,该一钱三分半银子。(第九十六回)


穷人在饭店里吃的是什么呢?第五十五回写苗秀、苗实与两个歌童四人在酒店中“打上两角酒,攘个葱儿蒜儿,大买肉儿,豆腐菜儿,铺上几碟,正待舒怀畅饮”。

再穷一点的,第一百回写到烧给“挑河伕子”吃的是:“做出一大锅稗稻插豆子干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撮上一把盐。”

这两相对照,贫富之悬殊,社会之不公,立竿见影。有时候,小说将这种贫富的差异放在一起写,故作对映,效果更加强烈。如第五十六回,写常时节老婆在家“饿的慌”,房主又日夜催逼,常时节无奈,到西门庆家里借钱,却老是碰不到西门庆,原因是西门庆“整日被人家请去饮酒”,“连醉了几日”。这真是富人哪知穷人苦!

《金瓶梅》的饮食描写,不仅让我们看到贫富的悬殊、社会的不平,而且还让我们看到,这种社会的不平不仅仅表现在财富的悬殊上,还同时表现在等级的森严上,人与人之间是没有什么平等可言的。在官场上,官大位高就高人一等;在家庭里,主子与仆人当然没有平等,就是妻妾之间,也是等级分明。请看第六十五回宋御史请六黄太尉。六黄太尉一人一席,是专席;“观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按、巡抚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果五菜平头桌席”。这里就将大小官员分成了四等,十分清楚。再看西门庆家里的节日宴会,如第二十四回写到正月十六日摆“合家欢乐饮酒”时:“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这是两位主人;接着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列坐”,这是小妾与女儿;再写到“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旁(扌栾)筝歌板,弹唱灯词”;另外,“独于东首设一席与女婿陈经济坐”;再有“小玉、元宵、小鸾、绣春都在上面斟酒”。这里主仆、妻妾、家人与外人,都分得一清二楚。小说就这样真实地描写了等级的森严和社会的不平,深刻地提示了社会的基本矛盾,增强了小说艺术的真实性。

2.刻画了人物的神韵

《金瓶梅》通过描写饮食还很好地刻画了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状态。这里举一例来说明。第三十五回写西门庆对待穷兄弟白来创与夏提刑的不同态度十分鲜明,在令人酸鼻之时,将几个人物写得栩栩如生:


且说平安儿正在大门首,只见白来创[按:崇祯本、张评本“白来创”作“白赉光”]走来,问道:“大官人在家么?”[张批:百忙平插一峰,却是十兄弟处生来,非生扭强捏。]平安儿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来创不信,径入里面厅上,见槅子关着,说道:“果然不在家。往那里去了?”平安道:“今日门外送行去了,还没来。”白来创道:“既是送行,这咱晚也该来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白来创道:“没什么话,只是许多时没见,闲来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罢。”平安道:“只怕来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来创不依,把槅子推开,进入厅内,在椅子上就坐了。众小厮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门庆教迎春抱着尺头从后边走来,刚转过软壁,顶头就撞见白来创在厅上坐着。迎春儿丢下段子,往后走不迭。白来创道:“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来唱喏。西门庆见了,推辞不得,须索让坐。睃见[崇批:画出。张批:二字不堪。]白来创头带着一顶出洗覆盔过的、恰如泰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着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脚下靸着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古铜木耳皂靴,里边插着一双一碌子绳子打不到、黄丝转香马登袜子。[崇批:可怜。张批:必如此写来,见世人所敬者衣服也,可叹。]坐下,也不叫茶。[张批:十弟兄如此。]见琴童在旁伺候,就分付:“把尺头抱到客房里,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应诺,抱尺头往厢房里去了。白来创举手道:“一向欠情,没来望的哥。”西门庆道:“多谢挂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门中有事。”[张批:十弟兄如此。]白来创道:“哥,这衙门中也日日去么?”西门庆道:“日日去两次,每日坐厅问事。到朔望日子,还要拜牌,画公座,大发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归家便有许多穷冗,无片时闲暇。今日门外去,因须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营,众人和他送行,只刚到家。明日管皇庄薛公公家请吃酒,路远去不成。后日又要打听接新巡按。又是东京太师老爷四公子又选了驸马,尚茂德帝姬;童太尉侄男童天胤新选上大堂,升指挥使佥书管事,两三层都要贺礼。这连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说了半日话,来安儿才拿上茶来。白来创才拿在手里呷了一口,只见玳安拿着大红帖儿往里飞跑,报道:“掌刑的夏老爹来了,外边下马了。”西门庆就往后边穿衣服去了。[张批:绝不照管。]白来创躲在西厢房内,打帘里望外张看。

良久,夏提刑进到厅上……西门庆冠带从后边迎将来。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拿了两盏茶来,银镶笔竹丝茶钟,金杏叶茶匙,木樨青豆泡茶。吃了,[张批:明衬赉光(崇祯本中的白赉光即白来创),可叹,可叹。]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牌已行到东昌地方。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远接。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咱后日起身,离城十里寻个去所,预备一顿饭,那里接见罢。”西门庆道:“长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长官费心,学生这里着人寻个庵观寺院,或是人家庄园亦好,教个厨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谢道:“这等,又教长官费心。”说毕,又吃了一道茶,[张批:可叹。]夏提刑起身去了。西门庆送了进来,宽去衣裳。那白来创还不去,走到厅上又坐下了。对西门庆说:“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崇批:的真扯淡,落运人言语无味者如此。张批:此处提热结,偏觉冷淡无味。]把会来就散了。老孙虽年纪大,主不得事,应二哥又不管。[张批:因西门不管也。]昨日七月内,玉皇庙打中元醮,连我只三四个人到,没个人拿出钱来,都打撒手儿。难为吴道官,晚夕谢将,又叫了个说书的,甚是破费他。他虽故不言语,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会首时,还有个张主。不久还要请哥上会去。”西门庆道:“你没的说。散便散了罢,那里得工夫干此事?[张批:人情如画。]遇闲时,在吴先生那里一年打上个醮,答报答报天地就是了。随你每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几句话抢白的白来创没言语了。又坐了一回,西门庆见他不去,只得唤琴童儿厢房内放桌儿,拿了四碟小菜,牵荤连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崇眉:只吃物数种,写出炎凉世态。使人欲涕欲笑。]西门庆陪他吃了饭。筛酒上来,西门庆又讨副银镶大钟来,斟与他吃了几钟,[张批:催起身。]白来创才起身。西门庆送到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带着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来创告辞去了。

西门庆回到厅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声叫平安儿。那平安儿走到根前,西门庆骂道:“贼奴才,还站着?叫答应的!”就是三四个排军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甚么缘故,諕的脸蜡查黄,跪下了。西门庆道:“我进门就分付你,但有人来,答应不在,你如何不听?”平安道:“白大叔来时,小的回说爹往门外送行去了,没来家。他不信,强着进来了。小的就跟进来问他:‘有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他又不言语,自家推开厅上槅子坐下。落后不想出来就撞见了。”西门庆骂道:“你这奴才,不要说嘴!你好小胆子儿?人进来,你在那里耍钱吃酒去来,不在大门首守着!”令左右:“你闻他口里。”那排军闻了一闻,禀道:“没酒气。”西门庆分付:“叫两个会动刑的上来,与我着实拶这奴才。”当下两个伏侍一个,套上拶指,只顾擎起来。拶得平安疼痛难忍。……西门庆看见画童儿在旁边,说道:“把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厮杀猪儿似怪叫。


这一段描写,两相对照,黑白分明。一个是千方百计地不想见,一个是一听来了慌忙迎接;一个是迟迟不给倒茶,一个是坐下就用精美的茶具倒出了好茶;一个说的穷兄弟间的事,毫无兴趣,一个说的官场间的应酬,热心照办;一个走时托词不送,一个临走当然相送。这里写得入骨的是,连小厮们都摸透了主人的心思,一冷一热,态度鲜明,但还是没有办好,免不了遭到西门庆的一顿毒打。

3.推动了情节的开展

食物与食器,在《金瓶梅》中常常作为一种礼品,实际上是贿赂的重要工具。通过贿赂,小说情节的走向往往发生很大的,乃至戏剧性的变化。这里不妨略举数例。

第十回:武松误杀李外传,西门庆馈送知县五十两雪花银之外,另有一副金银酒器。

第三十回:蔡京庆寿,西门庆送的生辰纲中,就有“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汤羊美酒,尽贴封皮”。

第三十六回:西门庆结交安进士、蔡状元,一见面,就送上“一分嗄程、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又在家“预备下酒席”,最后还各送白金三十两、一百两及其他衣料之类。

第四十九回:西门庆迎宋御史、蔡御史,盛宴后又“把两桌席面,连金银器”一并奉送,连跟从的人也有“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

第六十五回:西门庆迎六黄太尉,宴请后,具送“桌面器皿,答贺羊酒”。

第七十回、七十一回:西门庆升官转正千户掌刑,进京谢恩,送朱太尉金缎、蟒衣等厚礼外,另加“金华酒四坛”,送崔中书“一腔羊,一坛酒”,送何太监“一口猪,一坛酒”。

4.谱写了食色的互动

“食色,性也”,古人常常将这两种人类的本性联系起来看,性的美也常常与食的美联系起来,用食的美,如“滋味美”、“美甘甘”来形容性美的感觉,乃至直接用食物来形容肉-体,如樱桃、莲藕、鸡蛋、馒头、面团、王瓜、饺子、蚌等来形容口、唇、臂、-屁-股、乳房、生殖器等。《金瓶梅》中也常用食物来形容女性美或性事,如说潘金莲:“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第一回)李瓶儿说蒋竹山的性无能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吃。”(第十七回)在第二回中有这样一段笔墨:


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王婆做了个梅汤……西门庆道:“干娘,你这个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得一个在屋里?”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什么?”王婆笑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


这段话的开头,用“梅”与“媒”谐音,将两者扯在一起。后面的一段,更是用一连串的食物来隐喻性事。这里的“河漏子”,苏北等地方言指河蚌。干巴子肉,即是干肉薄片,肉脯。蛤蜊,形似蚌。这些都是借指女性性器。另外,辣酥,即落苏,长茄子。它与饺窝窝一起,都是借指男性性器。所以,这段话,是典型的、直接的将食与性联系在一起的例子。《金瓶梅》中,不仅有这样简单地将食喻性,而且在描写一些人的性关系中,注意将其与食联系在一起。比如西门庆与潘金莲等女性建立性关系,都是与食俱进的。第三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十挨光”,即是在王婆家从喝茶到吃酒的过程中完成的,正如小说所总结的:“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他们都是走由茶而传情、由酒而催情、由食而迷色的一条路。西门庆与潘金莲是如此;后来去孟玉楼家相亲时,玉楼也是先差人端上一盏“福仁泡茶”;去李瓶儿家时,又是先品佳茗话闲情;与王六儿约定相会时,妇-人就先浓浓地点了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茶过后,即是酒,接着就是正式偷-情的开局。潘金莲便是接了西门庆的酒后,“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后来的李瓶儿、王六儿、林太太等都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即使如西门庆去初会妓-女郑爱月时,也是先“斟上苦艳艳桂花木樨茶”,须臾,摆上酒来,一直饮到“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无所不至”。当然,情急火燎时,也不慢慢地品茶,而是直接进入了喝酒的阶段,甚至也不用酒助兴了。第十三回写西门庆与李瓶儿第一次成--奸-时,花子虚等到妓-女吴银儿家吃酒去了,西门庆爬过墙来,李瓶儿“早已安排一桌齐齐整整酒肴果菜,小壶内满贮香醪。妇-人双手高擎玉斝,迎春执壶递酒,向西门庆深深道了万福。……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拿菜儿。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薰鸳被,设放珊枕,两个丫环抬开酒桌,拽上门去了。两人-上-床交欢”。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等的-yin-欲无度,绝大多数都是与茶酒、饮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西门庆不是在外面“酒足饭饱”后回来“卖弄精神”,就是“乘着酒兴”,-yin-心辄起,乃至“且干且饮”,边干边饮,干好了再饮。在整部小说的结构中,作者有意地将一些情节安排成食与色的互动:常常是一场饮食活动的结束,即是一场男女之事的开始;当一场-yin-戏收场,又一场酒宴即开局。周而复始,故事就在食与色的互动中拓展。结果,西门庆的生命也就在这食欲与性欲的交攻中消竭。中国古代的养生书如《素女经》等,早就告诫“醉饱而交接”者必有损,而西门庆偏偏走这条路,最后就“腰脊疼痛”、“身\_体浮肿”,直至一命呜呼。这正如小说第七十九回所点明的:


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

遗精溺血流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

当时只恨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


总之,《金瓶梅》确是非常注意将食与性联系在一起描写的。有人说,西方的“美”得诸性,中国的“美”源于食,这或许有点道理。但从《金瓶梅》这部注重刻画人性的小说看来,它是将性与食作为人性的基本组成部分而往往把二者联系在一起加以考虑的,不过,食与性的结合不一定都是美,有时恰恰是丑。

5.渲染了市井的氛围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写饮食,特别是写饮酒出色的,在《三国》、《水浒》等名著中也时见精彩的片段,像关羽温酒斩华雄、景阳冈武松打虎等都很脍炙人口。这里且举《三国志演义》写关羽温酒斩华雄一例来看:


……忽探子来报:“华雄引铁骑下关,用长竿挑着孙太守赤帻,来寨前大骂搦战。”绍曰:“谁敢去战?”袁术背后转出骁将俞涉曰:“小将愿往。”绍喜,便著俞涉出马。即时报来:“俞涉与华雄战不三合,被华雄斩了。”众大惊。太守韩馥曰:“吾有上将潘凤,可斩华雄。”绍急令出战。潘凤手提大斧上马。去不多时,飞马来报:“潘凤又被华雄斩了。”众皆失色。绍曰:“可惜吾上将颜良、文丑未至!得一人在此,何惧华雄!”言未毕,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羽也。”绍问现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责之未迟。”袁绍曰:“使一弓手出战,必被华雄所笑。”操曰:“此人仪表不俗,华雄安知他是弓手?”关公曰:“如不胜,请斩某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后人有诗赞之曰:“威镇乾坤第一功,辕门画鼓响冬冬。云长停盏施英勇,酒尚温时斩华雄。”曹操大喜。只见玄德背后转出张飞,高声大叫:“俺哥哥斩了华雄,不就这里杀入关去,活拿董卓,更待何时!”袁术大怒,喝曰:“俺大臣尚自谦让,量一县令手下小卒,安敢在此耀武扬威!都与赶出帐去!”曹操曰:“得功者赏,何计贵贱乎?”袁术曰:“既然公等只重一县令,我当告退。”操曰:“岂可因一言而误大事耶?”命公孙瓒且带玄德、关、张回寨。众官皆散。曹操暗使人赍牛酒抚慰三人。


这一段描写十分精彩。先是写出了华雄的能耐,作了铺垫;中间用“酒”的描写来突出关羽的神勇;后面又为情节的进一步开展埋下了伏笔。但总的说来,《三国》等写饮食一是着墨不多,二是比较粗放,不能与《金瓶梅》相比。《金瓶梅》则更多、更细地注意用饮食描写来刻画人物与推动情节的开展。如前面讲过的,西门庆勾引潘金莲、李瓶儿等的描写,都是与饮食描写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的,一步一步,描写得十分细密。再如西门庆宴请蔡、宋御史,也是通过饮食描写来刻画了这两个御史的丑恶面貌,暴露了官场的腐败。再如为了刻画应伯爵这个帮闲的虚伪,小说第一回曾这样描写:


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


这类笔墨就十分细腻。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饮食描写可与《金瓶梅》相媲美的唯有《红楼梦》。在《红楼梦》中,据有人统计,所写的食品种类也有180种之多,有的笔墨比之《金瓶梅》更加精雕细刻,但总体上看,两部书的饮食风貌迥异:《金瓶梅》是俗,充斥市井味;《红楼梦》则雅,显得贵族化。假如各用一种具体的食品来作为各自风貌的代表的话,那么猪头肉与茄鲞恐怕是最为合适的了。

猪头肉这玩意儿,在目下大城市的餐桌上,恐怕早已久违了。它比之蹄髈、排骨、里脊乃至肋条来,显然是等而下之。然而,它颇受《金瓶梅》中人物的欢迎。宋惠莲也因为身怀烧烂猪头肉的绝技而得到主人们的欣赏。《金瓶梅》第二十三回写道:


惠莲笑道:“五娘怎么就知我会烧猪头,巴巴的栽派与我替他烧?”于是起身走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着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教小厮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旋打开金华酒筛来。玉楼拣上分儿齐整的,留下一大盘子,并一壶金华酒,与月娘吃,使丫鬟送到上房里。其余三个妇-人围定,把酒来斟。正吃中间,只见惠莲笑嘻嘻走到跟前,说道:“娘每(们)试尝这猪头,今日小的烧的好不好?”金莲道:“三娘刚才夸你倒好手段儿!烧的这猪头倒且是稀烂。”李瓶儿问道:“真个你用一根柴禾儿?”惠莲道:“不瞒娘每(们)说,还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若是一根柴禾儿,就烧的脱-了骨。”玉楼叫绣春:“你拿个大盏儿,筛一盏儿与你嫂子吃。”李瓶儿连忙叫绣春斟酒,他便取拣碟儿,拣了一碟猪头肉儿,递与惠莲,说道:“你自造的,你试尝尝。”惠莲道:“小的自知娘每(们)吃不的咸,没曾好生加酱,胡乱也罢了。下次再烧时,小的知道了。”


这里,描写洗刷、烧烂整个猪头的过程是简单而粗放的,调料是油酱、茴香,佐料是姜蒜一类,都是大路货。宋惠莲的本事,就在于用一根柴禾将猪头烧得“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如此而已。总的不脱一个“土”字,一种俗气。

再看《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所描写的茄鲞:


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夹了些放入他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茄子本是最普通的蔬菜,刘姥姥作为一个种田人,应该是最熟悉不过的。可是经过贾府的精心加工,早已面目全非。它彻底摆脱-了“土”气,“异化”成了一种精致高雅的贵族化食品,难怪刘姥姥就被弄糊涂了。

假如说猪头肉与茄鲞是特例的话,我们不妨从面上来进一步看看《金瓶梅》的俗与《红楼梦》的雅。

从做菜常用的原料来看,蔡太师的翟管家请客时做过“鱼翅燕窝”之类“珍-羞-美味”,西门庆家里也烧过“入口而化”的鲥鱼等,但总体上还是用鸡、鸭、鱼、猪,还有较多写到的鹅,大都为百姓家餐桌上的常物;而《红楼梦》则突出了火腿、鹌鹑、野鸡、鹿肉、螃蟹、鸽子蛋等一些高档的原料。两相比较,明显不同。

从饮食场所来看,《金瓶梅》虽然也写到如西门庆在王招宣府林太太的房中饮酒的场面,那里尽管是“帘幕垂红,地屏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似乎不俗,但当拿出来的酒菜是“大盘大碗”的“煎(火昝)鸡鱼,烹炮鹅鸭”时,怎么也不能使人觉得这是个高雅的处所。《金瓶梅》给人印象深的,就是那些小茶铺、小酒馆、小吃店,加上那些卖炊饼、枣糕、馉饳、水果、瓜子、蒸饼等的小贩,处处充满着市井味;而《红楼梦》除了开头两回写到贾雨村等在村肆小饮之外,其余则都在贾府和大观园里开宴,给人一种雅的氛围。

从饮食的情趣看,《金瓶梅》的饮食多从实用出发,不像《红楼梦》那样讲究品味,充满着雅趣。比如饮茶,《金瓶梅》中不太讲究茶的品牌,不注意茶具的形式,多数饮的是“杂茶”,中间加了蜜饯、水果、瓜仁等煮饮,这已为当时的士大夫所不取,如同时代的顾元庆就在《茶谱·择果》中说:“凡饮佳茶,去果方觉清绝,杂之则无辨矣。”张竹坡的评点也指出:是市井人吃茶。《红楼梦》则不同,喝的茶是枫露茶、六安茶、老君茶、普洱茶、女儿茶、龙井茶等名茶,所用的茶具及冲泡的水,都十分讲究,有严格的规范,像第四十一回写贾母等在妙玉那里喝茶,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后来,妙玉又给宝钗、黛玉、宝玉拿出了属于“古玩奇珍”类的茶杯来,其中一只还刻着“王恺珍玩”四字,另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小字呢,用的水又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还说:“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在这样的环境中细品慢饮这样的茶,真是充满着诗情画意。其他如饮酒开宴,也类如此,像梅花宴、海棠宴、芦雪亭诗宴等,更是《金瓶梅》中的人物所不能想象的。两部书中所反映的饮食情趣,雅俗迥异。

本来,小说中写饮食,不同于编食谱。小说家或许是美食家,但他在小说中写菜,写茶,写酒,无非都是为了写人,写出一种意境。《金瓶梅》作者“寄意于时俗”,于是写得人俗、事俗、环境俗,努力创造出一种洋溢着市井味的独特意境。这就是作家的高明之处。我们在这里只是撷取饮食一例,与《红楼梦》一书相比,不是就看得格外分明了吗!


二、服饰:身份的标志、性格的象征


在现代社会,穿衣戴帽,各随其便,百花齐放。可是在中国古代,服饰是不能乱来的。历来官府,对人的服饰的颜色、质料、样式等都有严格的规定,所谓“非其人不得服其服”(《后汉书》卷二十九)。《金瓶梅》是一部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的作品,就必然十分注意人物服饰的真实性,因而小说中的服饰描写自然地成为人物身份的标志、性格的象征,同时也反映了当时时代的风尚。


(一)身份的标志

在明代,就曾规定官太太在一般的礼仪场合穿“大袖衫,真红色”,而民间妇-人是不能穿大红色的衣裳的,规定她们的礼服只能是“紫絁,不用金绣;袍衫止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带用蓝绢布”(《明史·舆服志》)。因此,服饰就成了一种身份的标志,贵贱有别,界限分明。这样的服饰分等级,在西门庆家中表现得十分清楚。比如吴月娘,作为“副千户”(从五品)的正妻,通常穿的都是红色衣,在礼仪场合,则穿各种花样的大红通袖袍。所谓“通袖袍”,就是衣身与衣袖上的花纹是一样的,明代的官服一般都是如此。例如,第二十四回元宵夜宴时,吴月娘就穿“大红遍地通袖袍儿”,第十五回为李瓶儿祝寿时,也穿“大红妆花通袖袄儿”,等等。她还模仿男性官服,穿“补子”。比如第四十回裁了一件“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第四十三回因结亲会见乔太太时,也穿“大红五彩遍地锦百兽朝麒麟缎子通袖袍儿”。例外的,只是在第七十五回自己动了胎气看病、第七十九回为西门庆守丧和第八十四回到碧霞宫还愿时等特殊情况下才穿了缟素白衣服。这非常清楚地表现了她的地位特殊。第七十九回,小说写了吴月娘的一个梦,她梦见的是潘金莲要夺她的大红袍子,实际上这正反映了她一直在担心着潘金莲会夺去她的地位:


到半夜,月娘做了一梦,天明告诉西门庆说道:“敢是我日里看见他王太太穿着大红绒袍儿,我黑夜就梦见你李大姐箱子内寻出一件大红绒袍儿,与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夺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恼了,说道:‘他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来夺。’他使性儿把袍儿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喓喝,和他骂嚷,嚷着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梦。”西门庆道:“你从睡梦中只顾气骂不止。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寻一件穿就是了。自古梦是心头想。”


官太太不仅穿红色通袖衣服,而且还戴冠。例如第三十五回写吴月娘与众妾去吴大妗子家做三日时,就戴了“珠翠冠”,第七十五回去应伯爵家吃满月酒时及第九十六回春梅来访时,她均戴了冠,显示了她的身份高贵。

小说第四十回写到西门庆请裁缝到家里来为众妻妾做衣服,其妻妾各等是分得一清二楚的:


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


吴月娘的衣服,不但做得数量多,而且品位高;其余四妾,稍次一等;而孙雪娥地位最低,衣服也最少,更没有表示品级的袍儿。第十四回写到李瓶儿参加潘金莲生日宴会时,“只见孙雪娥走过来,李瓶儿见他妆饰少次与众人”。这使人一眼看出孙雪娥的地位较低。吴月娘的衣服品级高,还表现在她的袍子上有“麒麟补子”,而其余四妾只是“锦鸡补子”。据明代洪武二十四年(1391)朝廷规定,只有官宦中最高的公、侯、驸马等才有资格穿这等补子的衣服,而“锦鸡补子”,是文官二品的标记(《明史·舆服志》)。这里,又使我们看到了《金瓶梅》所反映的时代,在服饰问题上“僭越”的风气已经相当严重。本来,官府对人们的服饰是有严格规定的,谁僭用犯规的,将受到严厉的处罚,如在明英宗时代有人发现有僭用的苗子,就主张“敢有仍蹈前非者,工匠处斩,家口发充边军;服用之人亦重罪不宥”(《英宗实录》卷149)。直到正德、嘉靖年间,还不时可以看到“禁绝”“僭用公侯服色者”和“不许滥服五彩妆花织造违禁颜色”的禁令,这也从反面说明了社会生活趋于奢靡的风气正在滋长,所以不得不一再用法令来加以禁止。但事实上是禁而不止,越演越烈,到《金瓶梅》所处的万历时代,僭用的现象已经不以为怪了。吴月娘这样一个从五品官的太太,竟然一直穿的是“麒麟补子”的红袍。不但如此,清河县的其他官员们的太太,也大都穿着这种补子,如第四十三回写乔五太太“戴着叠翠宝珠冠,身穿大红宫绣袍儿”,第七十二回中的林太太“带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第七十八回中的何千户妻蓝氏参加潘金莲生日宴会时,也头戴“珠翠堆满,凤翅双插”,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真是遍地都是麒麟袍,不以僭越为非法了。这正反映了晚明时代的社会风尚。

官太太们的打扮如此,即使是小妾,穿着也比普通百姓华贵。普通百姓与奴仆的衣服,不论是质料还是色彩都是十分朴素的。如第二回潘金莲出场时,作为卖炊饼的武大郞的老婆,她穿的是“毛青布大袖衫”,第七十一回写来爵妻惠元乍到西门家拜见吴月娘时,就穿的是“青布披袄,绿布裙子”,不论是色,还是质,都是低下的。

至于妓-女,根据明初的规定,妓-女的服饰“不许与民妻同”(《明史·舆服志》)。但到了晚明,她们打破了老规矩,往往打扮得性感、时髦而且精美。如李桂姐一会儿穿着“紫丁香色潞州绸妆花肩子对襟袄儿,白碾光五色线挑的宽栏裙子”(第四十五回),一会儿又穿着“五色线掏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裙子”(第五十三回);郑爱月在家初见西门庆时,就不但“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攒,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乌云,露着四鬓,云髻堆纵,犹若轻烟密雾”,打扮得非常妩媚入时,而且“上着白藕丝对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纹裙,脚下露一双红鸳凤嘴,胸前摇珘珰宝玉玲珑,正面贴三颗翠面花儿”(第五十九回),衬托着芙蓉粉面,正如仙女下凡了。这种风气,正是晚明社会的真实写照。

上面说的主要是衣服,下面我想用一样饰物,即比较常用的簪子来说明一下。簪子是一种绾住发髻用的条状小器具,质地有金、银、牙、玉、竹、角等多种,做工大有精粗之别,价格就有很大的差别。由于中国古时男女都留长发,所以都需要用簪将头发绾住。在《金瓶梅》中,不同身份的人所用的簪就大有不同。一般富人都是用金簪,如西门庆出场时,作为一个药店老板,他所插的簪是很高档的,“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第二回);富有的李瓶儿爱上西门庆后,就将“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拔下两根来递与西门庆”(第十三回);吴月娘作为西门庆的正妻,也写她头上“摆着六根金头簪儿,戴上卧兔儿”(第七十五回)。穷人们一般用不起金簪,一般用银的或蹩脚的银做成的、分量较轻的簪子。作为卖炊饼的武大郎的妻子的潘金莲所插的簪,就是“小簪”:“头上戴着黑油油头(髟下为狄)髻,四面上贴着飞金。一径里垫出香云一结,周围小簪儿齐插。”(第二回)再看应伯爵的簪,在李桂姐院里,因李桂姐讲了个笑话,讽刺这些帮闲“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应伯爵就硬撑,说:“可见的俺们只自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拔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他穷,用仅一钱重的耳斡代替簪,且是“闹银”做的。所谓“闹银”,就是掺了铅锡等的成色不纯的银子。孙雪娥不肯拿钱出来与大家一起请客,孟玉楼去问她要,她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求了半日,只拿出一根银簪子来,秤一秤,只重三钱七分(第二十一回)。这无非形容这根簪很轻,不值钱。后来,小说写琴童与潘金莲的--奸-情败露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常“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带在头上”,你想,他作为一个小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就难怪潘金莲得知西门庆发现了他们的--奸-情时,“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都拿过来收了”(第十二回)。

我们再从孟玉楼与潘金莲两人各自送给西门庆的簪子来看两人的贫富差距。在第八回中,小有家财的孟玉楼送给西门庆的簪子是:


一面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钑着两溜子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


在同一回中,写武大的老婆潘金莲也送给西门庆一根簪子:


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做下上寿的物事,用盘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观看:一双玄色缎子鞋;一双挑线密约深盟随君膝下、香草边闯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一条纱缘潞紬、永祥云嵌八宝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钑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潘金莲所送的簪子是什么质地,尽管在小说中没有明说,但从同时送的一些东西来看,都是情重物轻类的东西,和孟玉楼相比,出身于贫穷家庭的潘金莲显然拿不出金质的簪子来送。就从这一支小小的簪子,就能看出她们贫富的差异和地位的不同。


(二)性格的象征

小说写服饰,往往是为了写性格;小说越成熟,性格与服饰的描写越贴切,越生动。

我们且看潘金莲。她在第一回出场时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善于化妆,衣着性感:


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


所谓“扣身衫子”,就是当时的紧身衣,曲线毕露,媚态十足。平时,又常“酥胸微露”,所以作者特别一而再再而三地描写她的“抹胸”。所谓“抹胸”,就是遮在胸前尺方大小的一块布,用线或纽扣固定,相当于“肚兜”、“胸罩”一类。第二回中写她穿的是“毛青布大袖衫儿,褶儿又短”,“抹胸儿重重纽扣”露在外。第二十八回、二十九回连续写她“脱去上下衣裳,着薄纩短襦,赤着身\_体,妇-人止着红纱抹胸儿”、“赤露玉体,只着红绡抹胸儿”。在上喜露胸,在下又好露脚,惯于“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年轻人。西门庆就从她的脚上燃起了偷-情的欲火:在王婆家“十挨光”时,正巧一双箸落在她的脚边,当西门庆去拾箸时,“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箸边”,于是“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于是就有了后面的许多故事。在后面的故事中,特别是第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回中,作者大写特写了她的鞋,这大都与她的性放纵、好嫉妒有关联。在整部小说中,作者常常通过写潘金莲的化妆、穿衣等来凸现她的性格。例如,她为了争宠逞强,当偷听到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时,“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第二十九回);当李瓶儿生了孩子,西门庆常在她房里宿歇时,潘金莲就特意在西门庆前厅摆酒前,“巧画双蛾,重扶蝉鬓,轻点朱唇,整衣出房”(第三十二回),一心想夺瓶儿的宠,作者把她的嫉妒心刻画得入了骨。潘金莲这个人,不但要夺李瓶儿的宠,而且在心里也不买正妻吴月娘的账。第十五回写元宵晚宴时,本来只有吴月娘一人穿了“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其余众妾都穿了白绫袄儿,套上一件沉香色或绿色的比甲,唯有潘金莲却穿了件“大红遍地金比甲”。不仅这一次,好强逞胜的潘金莲实际上时时想比众妾高一等,甚至要与吴月娘争一争。第七十四回,又一次写到她要争一件李瓶儿留下的皮袄,穿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


妇-人一面问西门庆:“二十八日,应二爹送了请帖来请,俺每去不去?”西门庆道:“怎的不去?都收拾了去。”妇-人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yin-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妇-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年时王招宣府中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我穿李大姐这皮袄,你今日拿出来与了我,我(扌寨)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yin-妇儿,单管爱小便益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油般大黑锋毛儿。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是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的,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门庆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道:“怪硶货,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


西门庆拗不过她,还是满足了她的欲望,吴月娘因此而生气。这也就难怪吴月娘在心底里时时担心潘金莲有朝一日要给她眼色看。在西门庆临死前不久,吴月娘做了一个上面讲到过的与她夺“大红绒袍儿”的梦,就绝不是偶然的了。

再看李瓶儿的衣着与对饰物的态度。小说写她是“细弯弯两道眉儿,且是白净,好个温存性儿”(第十回)。与她的性格与皮肤相配,除了她正式进西门家时穿了“大红衣服”外,平时一般都穿颜色素净、偏于冷色的衣服。如第十三回,她初见西门庆时的服饰打扮:


不想花子虚不在家了。他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髟下为狄)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立在二门里台基上。


再如第五十六回写众妻妾在花园嬉戏时,李瓶儿与众妾相比,她的衣着也比较素净:


这时虽是新秋,不知开着多少花朵在园里。西门庆无事在家,只是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五个在花园里顽耍。只见西门庆头戴着忠靖冠,身穿柳绿纬罗直身,粉头靴儿。月娘上穿柳绿杭绢对衿袄儿,浅蓝水绸裙子,金红凤头高底鞋儿。孟玉楼上穿鸦青缎子袄儿,鹅黄绸裙子,桃红素罗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儿。潘金莲上穿着银红绉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比甲儿,白杭绢画拖裙子,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只有李瓶儿上穿素青杭绢大衿袄儿,月白熟绢裙子,浅蓝色玄罗高底鞋儿。四个妖妖娆娆,伴着西门庆寻花问柳,好不快活。


只是在她死后入殓时给她穿了“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金裙”(第六十二回),给她画遗像时,西门庆指定“俱要用大青大绿、珠翠围发冠,大红通袖五彩遍地金袍儿,百花裙”(第六十三回),这不过说明了西门庆对她破规格的宠爱。

小说为了表现她的富有、待人和善、出手大方,就常写她将一些小服饰送人。比如第十三回写她送潘金莲一对寿字簪儿,“却是两根番纹低板、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使得潘金莲“满心欢喜”,向西门庆保证“不言语”他俩偷-情的事了。后来她又要冯妈妈奉上四对“金寿字簪儿”,分别送给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与孙雪娥(第十四回),以此在正式进门前先拉拢各方面的关系。

最后,我们看一下对于春梅的描写。春梅这个人,前半部是丫环,却心高气傲,书中也通过服饰的描写,对此作了生动的表现。例如第四十一回,因与乔大户家结亲,西门庆的妻妾们各人都做了许多新衣服,春梅作为下人,当然挨不到她,但她不服气,硬是要在西门庆那里争口气,也要做新衣服。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西门庆因对春梅说:“十四日请众官娘子,你每四个都打扮出去,与你娘跟着递酒,也是好处。”春梅听了,斜靠着桌儿说道:“你若叫,只叫他三个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们都新做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每一个一个只像烧糊了卷子一般,平日出去,惹人家笑话。”西门庆道:“你每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春梅道:“头上将就戴着罢了,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到没-羞-的剌剌的。”西门庆笑道:“我晓的你这小油嘴儿,见你娘们做了衣裳,却使性儿起来。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每人都裁三件,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道:“你要不打紧,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他也说不的。”西门庆于是拿钥匙开楼门,拣了五套缎子衣服,两套遍地锦比甲儿,一匹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衣服都是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翠蓝边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赵裁来,都裁剪停当。又要一匹黄纱做裙腰,贴里一色都是杭州绢儿。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说笑顽耍不题。


后来在第四十二回瓶儿生日那天,第四十六回元宵日夜游时,西门庆四个贴身丫鬟中的迎春、玉箫、兰香都穿着一样,唯有春梅穿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显得与众不同。这些地方都细微而真切地表现了春梅的高傲。

而在小说的后半部,春梅当了太太,其衣着就极尽雍容华贵。当她重游西门家时,其打扮就气派非凡:


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当禁步,束着金带。脚下大红绣花白绫高底鞋儿。坐着四人大轿,青缎销金轿衣。军牢执藤棍喝道,家人伴当跟随,抬着衣匣。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儿,紧紧跟着大轿。(第九十六回)


这真是今非昔比。后来孝哥来向她磕头,她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方锦手帕,一副金八吉祥儿”,教替他在帽儿上戴。落后小玉、奶-子来见,磕头,春梅也给了小玉“一对金头簪子”,给了奶-子“两枝银花儿”,这完全是一副官太太的派头了。


(三)服饰与时风

上面讲到中国古代对于人们穿衣服的颜色、质料等都有明确的规定,实际上不但如此,对于官僚的衣服类型、质料及颜色等也明确地分了各种等级,不可随便僭越,其总的原则是“上得兼下,下不得兼上”(《明史·舆服志》)。而且,历来把一些创新的奇装异服视为“服妖”。这在正史的《五行志》中常常写到。比如,《后汉书》中写道:“献帝建安中,男子之衣,好为长躬而下甚短。女-子好为长裙而上甚短。时益州从事莫嗣以为服妖,是阳无下而阴无上也,天下为欲平也。后还,遂大乱。”在《晋书》中将“假髻”也视为“服妖”。在《金瓶梅》出现前不久,杨慎在《奁史》中也写道:“近日妇-人之衣与男子无异,直垂至膝下,去地仅五寸,袖阔四尺余。时有谑诗:‘碧罗舞袖双垂地,笼却缠头无处寻。’亦服妖也。”实际上,奇装异服与僭越现象的出现是一种复杂的文化现象,与社会各阶层生活与审美趣味等的变化都有关系。在明代中后期,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社会生活趋于奢靡,审美风尚追求新异。所以在正统、正德年间就不断有衣服僭越的奏疏与禁令,但屡禁屡变,至晚明社会风气丕变,情况越演越烈。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卷五载:


在外士人妻女,相沿袭用袍带,固天下通弊,若京师则异极矣,至贱如长班,至秽如教坊,其妇外出,莫不首戴珠箍,身披文绣,一切白泽、麒麟、飞鱼、坐蟒,靡不有之。且乘坐肩舆,揭帘露面,与阁部公卿,交错于康逵。前驱既不呵止,大老亦不诘责。真天地间大灾孽。


这种社会风气的大变在《金瓶梅》中就表现得十分明显。上面讲过的女性衣服上常用麒麟的补子,这实际上是明代官宦中最高的公侯及驸马才有权穿的,可是在《金瓶梅》中五品的西门庆的妻子也照穿不误。第四十回西门庆家裁衣时,吴月娘就要一件“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后面蓝氏参加西门家酒宴时也穿了“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第七十八回),春梅参加孝哥生日时也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第九十六回)。即使是第四十回中写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人各做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那也是僭越的。因为“锦鸡”是明代二品文官补子的纹样。再看西门庆,第三十一回写他“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揉头狮子补子圆领……”,这“狮子补子”,乃是一、二品武官用的纹样。他是五品小官,应该用“熊罴补子”。这类僭越的现象,经常可以看到,如第二十回写西门庆到包养的妓-女李桂姐家里,却不见桂姐,虔婆说是“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实际上她“又接了杭州贩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在里房吃酒,正巧被去更衣的西门庆发现:“正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请注意,这个商人头上戴的是“方巾”。要知道,按规定,这个“方巾”也不是商人们随便可以戴的。据《明史·舆服志》载:“儒士、生员、监生巾服;洪武三年,令士人戴四方平定巾。”可是到了产生《金瓶梅》的万历时期就乱了套。正如当时人顾起元在《客座赘语》卷一中说的:“南都服饰在(隆)庆、(万)历前犹为朴谨。官戴忠靖冠,士戴方巾而已。近年以来,殊形诡制,日异月新。于是士大夫所戴其名甚夥……于是首服之侈汰,至今日极矣。”以致连商人也戴起了方巾。其实,这种僭越现象,就是在西门家中的婢女身上也表现出来,她们往往是满头珠翠,锦衣华服,这也是违反规定的。总之,这种现象,反映了晚明时期整个社会风气大变,富人们、商人们、官僚们都在追求时尚、新异,追求“高消费”、“摆阔气”。这种消费观念也影响了穷人,影响了整个社会,使人们以穿着简陋为-羞-耻,一有钱就穿金戴银。王士性的《广志铎》就指出,当时的上层富商无不“鲜衣怒马,甲第琼筵”,下层市民亦“靡然向奢,以俭为鄙”。这种现象在《博平县志》中也有生动的描写:


至正德、嘉靖间而古风渐渺,而犹存十一于千百焉。……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yin-佚,以欢宴放纵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细裙细袴,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泊泊浸-yin-,靡焉勿振。甚至娇声充溢于乡曲,别号下延于乞丐……逐末求食,相率成风。


《金瓶梅》这部小说也真实地反映了这种社会风气。例如,第四十七回写到王六儿从苗青处得到一百两银子,就“白日不闲,一夜没得睡,计较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重新抽银丝髹髻,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第五十六回写常时节穷得没有房子住,当西门庆周济他十二两银子时,就“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月白云绸衫儿,红绫袄子儿,白绸子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件鹅黄绫袄子、丁香色绸直身儿,又有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整个社会就是这样变得崇尚消费、追求享受了。

这一节讲的是《金瓶梅》中的服饰描写。本来,中国是一个“衣冠古国”,服饰为历来所重。然不同时代不同的人所重的角度各不相同。文学作品早在先秦时代就有一些精彩的服饰描写,然而在《金瓶梅》之前,像这样有自觉的态度、丰富的笔墨和深刻的意蕴的,恐怕难以找到。《金瓶梅》开拓了服饰描写的新境界,以后的《红楼梦》就在这基础上再有新的发展。


三、宗教与迷信:世俗的眼光、艺术的创新


《金瓶梅》中写宗教、迷信的笔墨相当多,而且富有创造性,这不但为艺术分析家们所注意,而且也为考据家们所重视,特别是关于崇道还是尊佛的问题,意见还很有分歧,所以也有必要讲一下。


(一)半敬半嘲写宗教

有关道教与佛教的描写,在《金瓶梅》全书中所占的比重十分可观,就从回目来看,有关道、佛的内容的就约占五分之一,不可谓不多。特别是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连说两语,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起以玉皇庙,终以永福寺,而一回中已一齐说出,是大关键处。

先是吴神仙,总览其盛;后是黄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净师,一洗其业:是此书大照应处。


这就将全书的构架与佛、道两教紧密地联系了起来。事实确如张竹坡所说,《金瓶梅》中以玉皇庙、永福寺徒众为代表的那些道士、尼姑的出现,都与情节的开展关系重大。张竹坡说:“夫玉皇庙,皆起手处也。”就崇祯本来说,第一回玉皇庙“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不但主人公西门庆及九个帮闲一齐出场,而且连带金、瓶、梅三个女主角也隐隐出台:因出花子虚而带出瓶儿;因写元坛座下的大老虎而带出金莲;因写月娘使大丫头玉箫送茶食而带出小丫头春梅。后来西门庆最“热”的时候是加官与生子。第三十回写李瓶儿生子后,西门庆焚香拜祖,许下一百二十分清醮,于是就有第三十九回的“寄法名官哥穿道服”,将官哥寄名于玉皇庙,场面写得极其热闹。张竹坡又说:“永福寺,皆结果处也。”写永福寺就写其衰败与各人的“结果”。小说第四十九回西门庆于永福寺摆酒招待蔡御史,遇到了胡僧,得到了胡僧药,由此而-yin-欲过度,最终走上了西天。潘金莲横尸无人收葬,就由春梅将她葬在这永福寺。清明节时,春梅祭扫金莲墓,与故主吴月娘等人重逢,大有物是人非、风水倒转之感。而这天孟玉楼跨出永福寺后,就邂逅李衙内,两人一见钟情,也就在这里找到了她的“结果”。最后,西门庆的遗腹子孝哥也在这个永福寺被普静禅师度脱出家。主要人物中,似乎瓶儿之结果与永福寺没有关系,而实则不然,张竹坡在第四十九回总评中解释道:


至于永福寺,金莲埋于其中,春梅逢故主于其内,而月娘、孝哥俱于永福寺讨结果。独于瓶儿,未有永福寺之瓜葛也。不知其于此回内,已为瓶儿结果于永福之因矣。何则?瓶儿病以梵僧药,药固用永福寺中求得,然则瓶儿独早结于永福寺矣。故玉皇庙、永福寺是一部大起结。


这仅从小说的结构而言,玉皇庙、永福寺这两座寺庙就有如此大的关系。而小说中有关佛、道的描写也不仅仅关于这两座寺庙,这些描写也往往十分生动有趣,作者通过它们巧妙地揭示了一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无情地暴露了晚明宗教界的腐败现象。另外,自从吴晗以来,考据家们又注意根据嘉靖、万历皇帝对于道、佛的不同态度来探究小说的成书年代。特别是最后这一点,往往是当今有关研究《金瓶梅》道、佛描写的出发点。

不过,据我看来,《金瓶梅》中的宗教描写不能完全用经院的眼光来考量,因为它完全是被世俗化、实用化了的,很难分清全书的主旨究竟是崇道还是尊佛,可以说它既崇道又尊佛,也可以说它既骂道又谤佛,作者对整个宗教都是处在半信半疑、半敬半嘲状态之中的。

我们看到,西门庆也尊道崇佛,尽管这纯是从他的现实私利出发的。先看他对道教的态度。第三十九回写他为儿子官哥在玉皇庙“寄名”吴应元而打醮,是那么的虔诚。先一日,就使玳安儿送去了许多“寄名之礼”。计有:“一石白米、一担阡张、十斤官烛、五斤沉檀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衬施,又送了一对京缎、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脚羊肉、十两银子。”又“预先发帖儿,请下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四位相陪”,让陈经济骑头口先到庙中替西门庆瞻拜。当日,西门庆也没往衙门中去,一早冠带整齐,骑着大白马,径往玉皇庙。进入坛中香案前,就洗手,跪请上香。打动法鼓后,又重新换了大红五彩狮补吉服,腰系蒙金犀角带。到坛前宣念斋意,希望能保佑他合家安吉,又能升官发财。整个过程充满着敬意。玉皇庙也写得十分庄严,气象万千。显然,这里对道教没有任何贬意。同样,西门庆对佛门同样也是尊重的。第五十七回当东平府永福寺长老来募缘时,一席话就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他不觉地欢天喜地又恭恭敬敬地捐上了五百两银子,并说要“有意做些善果”。整部小说中,也写了一些颇为正派的道士与和尚。如写上面提到的玉皇庙的住持吴道官:


原来吴道官,讳宗嚞,法名道真。生得魁伟身材,一脸胡须。襟怀洒落,广结交,好施舍。见作本宫住持。以此高贵达官多往投之做醮。席设甚齐整,迎宾待客,一团和气。手下也有三五个徒弟徒孙,一呼百诺。


再看五岳观道士潘法官,也写他“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常在坛前护法,每来世上降魔”。当李瓶儿病重,请他来施法后,西门庆即送他一匹布、白金三两,作经衬钱。他却说:“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他在对西门庆叮嘱之后,即拂袖而去。其他如东京太乙宫提点黄真人和泰山雪涧洞普静禅师,都被写成得道高人,小说对他们充满着崇敬。

然而,像西门庆这样的人,在本质上并不相信宗教,在心底里并不真正把它当做一回事。就以第三十九回写他在玉皇庙打醮为官哥寄名这件事来说,先前他顺口许过愿后,不久就忘记了,还是吴月娘记在心上提醒了他,他才说:“早是你题起来!我许了一百廿分醮,我就忘死了!”吴月娘就说:“原来你这个大诌答子货!谁家愿心是忘记的?你便有口无心许下,神明都记着。嗔道孩子成日恁啾啾唧唧的,原来都这愿心圧的他。此是你干的营生!”这一席话点出了西门庆的本质。更何况宗教与人的私欲在本质上是矛盾的,当西门庆的私欲膨胀时,他就把对宗教的虔诚全部抛到汪洋大海之中了,他又变得那么的不信神、不敬神,一切劣根性都暴露无遗。就在第五十七回他捐银五百两给永福寺长老后,月娘趁机劝他说:


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


想不到西门庆笑着回答道:


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搊搊胡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这就对“佛祖西天”和“阴司十殿”来了个大不敬,更不要说那些所谓的“仙女”们了。在他眼里,神仙们统统与“贪财好色”的他是一路货。这当然是为他的“没正经”辩护的。怪不得吴月娘说他是本性难移,“怎生改得”。

假如说西门庆上面一段话只是对虚幻中的神仙半嘲半戏的话,那么小说中更多的则是对现实中的道士、和尚、尼姑的无情鞭挞。除了极少数的如吴神仙、黄真人、普静禅师这“两个真人,一个活佛”及潘道士等外,其余几乎都是贪财、好-yin-的反面人物。

小说第二十回,作者用“看官听说”直接插入了他的议论,说:


原来世上,唯有和尚、道士并唱的人家,这三行人,不见钱眼不开;嫌贫取富,不说谎调诐也成不了的。


这就将和尚、道士与妓-女等而同之,都看成是世上最贪财的一伙。以下不妨以第六十八回中的薛、王两个尼姑印经、念经事,看看她们的欺心贪财、尔虞我诈的丑恶嘴脸。

早在李瓶儿生前,王姑子背着薛姑子,受了五两银子,一匹绸子,答应在李死后为她诵经。但到瓶儿死后,王姑子压根儿没有什么念经的动静。而薛姑子听说月娘许下初五日瓶儿断七时,将请众尼僧来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去见吴月娘,揽去了李瓶儿的断七经忏的生意。到后来,王姑子打听得知,慌忙大清早走来西门庆家,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一听就知道是薛姑子瞒了她,就说:“这个就是薛家老-yin-妇的鬼。他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接着就忙问:“经钱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回答她说:“这咱里未曾念经,经钱写法都找完了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匹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匹蓝布。这王姑子心里忿忿不平,口里喃喃呐呐骂道:“我教这老-yin-妇独吃!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按:这是指第五十八回写到的李瓶儿曾给薛姑子一只银狮子印经)。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戳穿她说:“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位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地坐了一回,往薛姑子那里嚷去了。

这段笔墨,把两个利欲熏心又相互欺诈的尼姑的丑恶面目暴露无遗。小说作者行文至此,禁不住感慨道:“似这样缁流之辈,最不该招惹他。脸虽是尼姑脸,心同-yin-妇心。只是他六根未净,本性欠明;戒行全无,廉耻已丧;假以慈悲为主,一味利欲是贪。”从中可见作者对这类“缁流之辈”的厌恶和痛恨。

作者厌恶与痛恨这类“缁流之辈”,还着力描写了他们的“好-yin-”。像那个王姑子,就公然给西门庆家中的妻妾们讲“荤笑话儿”,第二十一回中,写她讲了个“公公相个外郎”,到“六房里都串到”的笑话。外郎,衙门里的吏曹。六房,衙门中的办事房,有刑、吏、礼、兵、户、孔目六处。这个笑话隐指“扒灰”,公公到媳妇房里到处窜,而又与西门家六房相合,逗得众人都笑了。第五十七回,作者又揭了薛姑子的老底: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居住,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意浅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尴不尬,专一与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说长道短。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后,早与那和尚们刮上了四五六个。以后丈夫得病死了,她因佛门情热,就做了个姑子。做了尼姑后,又专门给那些要偷汉子的妇-人与和尚们牵线搭桥,做“马八六儿”,多得钱钞。所以,连西门庆这样的人见了她也讨厌,一开始就因为她窝藏阮三与陈小姐在方丈内欢爱而被西门庆打了二十大板。尼姑如此,和尚也不堪。第八回写那些和尚们见了潘金莲,“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都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清河县永福寺的道坚长老,也是专门睃趁施主娇娘,引诱良家少妇,“-yin-情动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发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思嫦娥要讲欢”,是个正宗的老色鬼。佛门如此,道观也相同。晏公庙中的道士金宗明,就常在酒店包占乐妇,在庙内鸡--奸-徒弟,陈经济就是他勾搭的对象。泰山碧霞宫的住持石伯才,也把两个16岁的徒弟背地里当做老婆,一片乌烟瘴气。

《金瓶梅》中的宗教天地,也是一个世俗的世界。作者是用一种世俗的眼光来看这些俗世中的僧尼道长的。明代社会,嘉靖崇道,万历好佛,芸芸众生,趋之若鹜,但多为凡夫俗子,难能成得道高明之士;寺庙普建,却广为藏污纳垢之所。有湛然圆澄者著《慨古录》不无感慨地说:当时的僧界“或为打劫事露而为僧者,或为牢狱逃脱而为僧者,或为妻子斗气而为僧者,或为负债无还而为僧者。或夫为僧而妻戴发者,谓之双修;或夫妻皆削发而共住庵庙,称为住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住者;以至--奸-盗诈伪,技艺百工,皆有僧在焉!如此之辈,既不经于学问,则礼义廉耻皆不之顾,唯于人前假装善知识,说大妄语……哄诱男女,致生他事!”难怪当时有人著小说名曰:“僧尼孽海”。僧尼本求净界,而今却成孽海!这正是晚明佛门道观的写照,也是《金瓶梅》作者眼中的“净界”。至于真正能除魔伏怪,普度众生的“真人”、“活佛”,或许在世上也有一二,或许只是作者理想中的存在吧?

另外,还值得一提的是,我说《金瓶梅》中的宗教是世俗的,也表现在这里没有纯粹的佛教与道教了,它们已经被改造过,世俗化了,往往是写道时见佛,写佛时有道,再加上一点儒,相互融合,难分难解。比如第五十七回写永福寺住持到西门庆那里化缘时说:


贫僧记的佛经上说的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就善果。


道坚长老这番高论,说的是根据“佛经”而来的果报论,但中间就掺入了求得“桂子兰孙”、“早登科甲”、“荫子封妻”等这些儒家的人生目标,又与道家的善及后代的承负之说相连。小说中的三教思想又常常与算命观相、占卜打卦等迷信术数、民间信仰纠缠在一起,生动地显示了晚明下层社会中实际存在的世俗的宗教活动形式与宗教观。所以,有人将《金瓶梅》的指导思想归结为某一宗教的某一精神,恐怕也是失之一隅。作者心中之善,诸如慈悲、戒贪等,以及所批判之恶,都是综合了儒、道、佛几家的基本精神的,很难单纯说是佛家的慈悲,或者是道家的虚无与儒家的心学吧!


(二)匠心独运写迷信

《金瓶梅》一书写到的民间迷信活动有算命、打卦、起课、魇胜、回背、灼龟、相面、跳神、圆梦、择风水、看水碗、演禽星等,其花样之繁多,描写之细腻,恐为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之最。它不仅为我们保存了真实而丰富的有关史料,而且对小说创作的成功也起了不可小觑的作用。这里,不妨从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谈起。

这一回,写了吴神仙为西门庆和吴月娘等众妻妾及西门大姐、春梅共九人一一相面的全过程。这一描写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言多有据。也就是说,吴神仙给众人所下的断语,一般都有出处,与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诸如《神异赋》、《麻衣相法十三部位总要图》、《人相篇》、《女-人凶相歌》、《纯阳相法入门》等本本上的语言是相同或基本相同的。下面,我们就抄一段吴神仙相西门庆的描写,另用括号摘录有关相书的语言,以作对照: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何如?”神仙道:“请尊容转正,贫道观之。”西门庆把坐儿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人相篇》卷三《相心》:“麻衣先生曰: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必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神异赋》:“天庭高耸,少年富贵可期;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桩儿好处。还有几桩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请官人走两步看。”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鱼尾多纹,终须劳碌。眼不哭而泪汪汪,心无虑而眉缩缩,若无刑尅,必损其身。[《神异赋》:“眼不哭而泪汪汪,不忧虑而眉缩缩,早无刑尅,老见孤单。”]妻宫尅过方可。”西门庆道:“已刑过了。”神仙道:“请出手来看一看。”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观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禄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岁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旷,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谷道乱毛,号为-yin-抄。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末世之荣枯。”[《神异赋》:“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观于手足”,“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主必然多耗散”,“--奸-门青紫,必主妻灾”,“黄气发从高广,旬日内必定转官”,“三阳火旺,必主诞男”,“眼堂丰厚,亦主贪-yin-”,“谷道乱毛,号作-yin-秒”,“颏为地阁,见晚岁之规模;鼻乃财星,管中年之造化”。]


两相对照,不难看出吴神仙的相语大多是有根据的,而且还可以看到《金瓶梅词话》有时抄相书时抄错了。例如“-yin-抄”一词,颇为费解,而在《神异赋》中原来是作“-yin-秒”,秒者,谷物壳上的芒,这就容易理解了,且下还有小注曰:“粪门乱毛,由膀胱气盛而生,此人必多-yin-。”不过,这样引用相术语言到小说中来,并不是《金瓶梅》的首创,像《三国》、《水浒》中的肖像描写也常与相书中的语言雷同,如写刘备“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等,也可以在《人相篇》卷二《相耳》中找到:“两耳垂肩,贵不可言。”在《相法大全》卷三中说:“手过垂膝者,间世英贤;手不过膝者,一生贫贱。”《人相篇》卷七《人伦大统赋》又说:“冠玉者,美玉也。人颜色不以青黑为贱,不以红白为贵。须要以美玉之温润,面部莹然。温润若美玉无瑕,乃贵。”其他如写张飞“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写关羽“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等,都可以在相书中找到相同或相近的语词。这究竟是小说抄了相书,还是相书受了小说的影响?乃至是相互影响?情况还比较复杂。而就《金瓶梅》而言,则肯定是小说抄了相书。

但是,《金瓶梅》在抄相书时有了创造性的发展。它不再是孤立地用相书中的语词来描绘、形容人物的外貌,而是运用了这些相术语言,巧妙地刻画了一些主要人物的性格,并且预示了他们的命运,规划了情节的展开。请看吴神仙是怎样为李瓶儿相面的:


相毕金莲,西门庆又叫李瓶儿上来,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观看这个女-人:“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无穷;眉靥渐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遇喜祥,盖谓福堂明润。此几桩好处。还有几桩不足之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繵,鸡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


前面说她是“富室之女娘”及“桑中之约无穷”,这都是李瓶儿的基本特点;后面则预测她“必产贵儿”,“受夫之宠爱”,确是如此;最后则点明她“三九前后定见哭声”、“鸡犬之年焉可过”,即27岁就夭折。其他如说孙雪娥“必主凶亡”、西门大姐“不过三九,当受折磨”等,后来她们无不都是沿着吴神仙预测的轨迹生活着,特别是相春梅,说她“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一时使众人大惑不解,吴月娘就说:“我只不信说他春梅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但后来春梅恰恰被月娘赶出家门,嫁给了周守备,生儿子,做夫人,戴珠冠,小说的情节、人物的命运,就是根据吴神仙的预测展开,丝毫不爽。

对于第二十九回吴神仙相面的妙处,张竹坡早就看出,他批道:


此回乃一部大关键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写出来之人,至此回方一一为之遥断结果,盖作者恐后文顺手写去,或致错乱,故一一定其规模,下文皆照此结果此数人也。此数人之结果完而书亦完矣,直谓此书至此结亦可。

凡小说必用画像,如此回凡《金瓶》内有名人物,皆已为之描神追影,读之固不必再画,而善画者亦可即此而想其人,庶可肖形,以应其言语动作之态度也。


《金瓶梅》中通过相面来预示人物的命运和情节的开展的,还可见于第九十六回叶头陀为陈经济相面,其手法大致相同。这大概是由于在第二十九回中漏掉了他,作者特意在这里让叶头陀来补上这一笔。

与相面不同的是小说中还用“卜龟”来描写人物的外貌、性格与命运。如第四十六回写到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三个在门首见到“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着褡裢,正从街上走来”。月娘就使小厮叫她进来,在二门里“铺下卦帖,安下灵龟”。下面就写她为吴月娘等三人卜龟,这里不妨看她首先给吴月娘卜龟的情况:


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道:“你卜个属龙儿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龙儿,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月娘道:“是三十岁了,八月十五日子时生。”那老婆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儿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着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余都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看经布施,广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顶缸受气,还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乐起来笑嘻嘻,恼将起来闹哄哄。别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你人早在堂前转了。梅香洗铫铛,虽是一时风火性,转眼却无心。就和人说也有,笑也有,只是这疾厄宫上着刑星,常沾些啾唧。亏你这心好,济过来了,往后有七十岁活哩。”孟玉楼道:“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说,儿女宫上有些不实,往后只好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随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楼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吴应元,见做道士家名哩。”


卜龟的形式与相面明显不同,它是通过选出一幅画来解释对象的情况的。这幅画所描画的显然是一个正头娘子,与月娘的地位相当。至于其性格温和、善良与勤劳等,不知那个婆子是如何看出来的。最妙的是玉楼问她月娘以后有没有儿子,她回答的是“只好招个出家的儿子”,这正是以后孝哥的命运。以后卜孟玉楼,揭出的卦帖是:“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个秀才。也守着一库金银,左右侍从伏侍。”也正与玉楼嫁三个丈夫相合,又说玉楼“心地好”,将来“济得好,见个女儿罢了。子上不敢许,若说寿,倒尽有”。最后瓶儿的“卦帖”是:“上面画着一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一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旁边立着个青脸獠牙红发的鬼。”这正揭出了她嫁过梁中书、花子虚、蒋竹山与西门庆,其中一个是老是来与她算账的鬼,也就是花子虚。婆子说瓶儿“一生荣华富贵”,“有仁义”,但是犹如“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这些都是通过卜龟来写人的。最妙的是,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只见潘金莲从后边出来,对这玩意儿发表了一通评论:“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前日道士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这句话,正如张竹坡所评:“出口成谶。”正道出了她自己日后的结局,而且这句话说得那么刻露、干脆,活画出了一个不怕鬼神、无所顾忌、独来独往、敢作敢为的潘金莲。

《金瓶梅》的这种艺术创造,真是匠心独具,别出心裁,后来的《红楼梦》第五回写到了太虚幻境中的《金陵十二钗正册》、《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判词以及《红楼梦十二支曲》,第二十二回又写了各人所制的灯谜都成“谶语”等,其表现手法与《金瓶梅》中的写相面、写酒令,真是何其相似乃尔!这就何怪乎脂砚斋说《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了!不过,也有人说,《红楼梦》在《金瓶梅》的基础上写得更高明,如哈斯宝《新译红楼梦回批》在第九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上有这样的批语:“我读《金瓶梅》,读到给众人相面鉴定终身的那一回,总是赞赏不已。现在一读本回,才知道那种赞赏委实过分了。《金瓶梅》中预言结局,是一人历数众人,而《红楼梦》中则是各自道出自己的结局。教他人道出,哪如自己说出。《金瓶梅》中预言浮浅,《红楼梦》中预言深邃,所以此工彼拙。”应该说,哈斯宝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并不全因他对《红楼梦》的过爱。但反过来我们也应该看到,有了《金瓶梅》的创意,才有后来《红楼梦》的工巧!


四、戏曲与游艺:精细的描写、珍贵的资料


关于《金瓶梅》与晚明文化,最后再讲一下娱乐文化方面的戏曲表演与名目繁多的游艺活动。


(一)借曲写心与文献价值

《金瓶梅》中的戏曲描写,其数量之多,运用之巧,恐怕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绝无仅有的。当然,后来的《红楼梦》也有不少关于戏曲的笔墨,但与《金瓶梅》相比,不论是戏曲的类型,还是作品的数目,都比较少一点。而且两书的风格不同,一则尚虚崇雅,一则多实显俗,《金瓶梅》还是有它的鲜明特色的,而且它在事实上对后来的《红楼梦》产生了影响。

关于《金瓶梅》中戏曲描写数量之多,有人作过统计,据说有33回涉及戏曲,超过了全书回数的三分之一。全书引用的剧目有25个,单曲有140首,套曲有50套。像《西厢记》就被引用过9次,《宝剑记》被引用过6次。一部《金瓶梅》中,从元明杂剧、宋元南戏,到明代传奇,乃至各种杂耍和不见经传的“步戏”之类的戏曲表演,形式多样,几乎是应有尽有。其中的传奇演出,有海盐腔,也有苏州子弟演出的昆山腔。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西门庆家遇到婚丧之事,以及会亲、庆寿、生子、加官、宴请宾客、店铺开业、节日家宴时在厅堂里演出,或者在女眷的深闺里小唱。书中除了绘声绘色地描写演唱,不厌其烦地引录唱词之外,也写到了点戏、行当、妆扮等。所以,从保存戏曲史料的角度来看,将《金瓶梅》称为明代嘉靖至万历年间的一部活的戏曲史,它也是当之无愧的。

不过,假如将它作为一部小说来品味的话,就可以看到这些戏曲描写主要是用来刻画人物、推进情节和调节气氛的。

用戏曲来刻画人物,最主要是用来写心,写小说中人物的心理状态和刻画他们的性格。这里,不妨先看借曲以直接抒情的一例。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中,西门庆与王六儿勾搭成--奸-后,多日不来潘金莲房里了,金莲空房寂寞,把角门打开,银灯高点,等到二三更,只是不见动静。她在床-上和衣儿又睡不着,就低低地弹了一曲[二犯江儿水]。这首小令,《词林摘艳》甲集所收(《雍熙乐府》也收,不全),原题作《闺怨》,无名氏作。第一句是:


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


这正是写潘金莲当时的情态,闷呼呼的,倒在床-上,又睡不着。猛听得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她以为是西门庆来了敲着门环发出的声响。她是多么想西门庆这时来啊,急忙使春梅去瞧。结果春梅回答她说:“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金莲听了又弹唱道:


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在《词林摘艳》中,“雪”字原为下雨的“雨”,为了配合小说写的是“雪夜”,就稍作了改动。潘金莲在雪夜里又等着,等得灯昏香尽,心里想去剔续,因不见西门庆来,也懒得动弹了,就唱道:


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等得心焦,难免怨恼,而西门庆在外面吃酒回来,径到李瓶儿房中去了,两个人放着一架小火盆儿喝酒。潘金莲这边冷冷清清,灯昏烛暗。待要睡了,又恐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


又唤春梅去外边瞧。春梅出去良久,回来道:“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屋里吃酒的不是?”

可怜这金莲不听罢了,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一径把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负心的天鉴表!心痒痛难-搔-,愁怀闷自焦。……


这首曲子,被作者移用在这里,由潘金莲唱出,抒发了她的孤凄和怨恨之情,曲情与她的心境完全一致,曲辞与小说的情节融为一体,真是妙不可言。

再看第七十三回,通过他人的演唱来描绘众人不同的心情与刻画不同的性格。这一天是孟玉楼的生日。当众姊妹安席坐定后,西门庆不觉想起去年玉楼生日时还有李瓶儿,今日只少了她,不由得心痛落泪。不一时,两个小优儿来了。月娘不知西门庆的心情,吩咐唱一曲“比翼成连理”。西门庆这时心中只想着去世的瓶儿,哪有心情去听“比翼成连理”,即吩咐:“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这首曲:


忆吹箫玉人何处也,今夜病较添些。……我为他在家中费尽了巧喉舌,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


在旁边的潘金莲一听此词,就知道西门庆想念李瓶儿的心思。瓶儿是她的老情敌,嫉妒之心勃然而起,当即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西门庆,说道:“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忙掩饰道:“怪奴才,我只知道,那里晓的什么!”于是两个小优又唱道:


我为他耳轮儿常热,他为我面皮红-羞-把扇儿遮。……


潘金莲心里就是摆不平。她对瓶儿“妒之于生前,更嫉之于死后”,就与西门庆在席上只顾拌嘴起来。这时的月娘还对金莲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且强什么!”劝她出去伴客人。西门庆也到前面去陪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等人喝酒,到二更时方散。

金莲出来看着西门庆走进吴月娘的房间,就悄悄地走到窗下偷听。当听到月娘对白天两个唱曲的水平有所不满时,金莲就蹑足潜踪地掀开帘儿进去,立在暖炕儿背后,又发作道:“你问他,正景姐姐吩咐的曲儿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教他唱什么‘忆吹箫’、‘李吹箫’,支使的小王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这时,潘金莲巧妙地将吴月娘引在西门庆的对立面,以争取她的支持。接着又劈头盖脸地大批西门庆和李瓶儿道:“哥儿,你浓着些儿罢了。你的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怀春女’?他和我多是一般后婚老婆。什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可是你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儿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空有这些老婆,睁着你日逐只(口床)屎哩!现在大姐在上,俺们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的了。一个大姐姐恁当家理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可可儿只是他好来!他死,你怎的不拉掣住他?当初没他来时,你也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拿别人当他,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

经潘金莲的一批一挑,吴月娘的心动了,开始倒向了她的一边。月娘就自我调侃道:“你我本等是瞒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道:“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只说人愤不过他。”那西门庆只是笑,骂道:“怪小-yin-妇儿,胡说了你,我在那里说道这个话来?”金莲道:“还是请黄内官那日,你没对着应二和温蛮子说?从他死了,好菜也拿没出一碟子来。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就是当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么?贼没廉耻少根基的货!”说的西门庆急了,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她,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

这一段故事,都是由一曲[集贤宾]“忆吹箫”引起的,经过反复皴染,把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眷恋与对潘金莲的无奈,潘金莲对李瓶儿的嫉妒与对吴月娘的利用,吴月娘被潘金莲打动而对西门庆的不满,写得丝丝入扣。与此同时,由这一支曲子“极力将金莲写得畅心快意之甚,骄极满极轻极浮极,下文一激便撒泼,方和身皆出,活跳出来也”(张竹坡批语)。《金瓶梅》借曲以写心理、写性格之高明,于此可见一斑。其实,这里潘金莲最后的一句话“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么”更有另一层奥妙:推进情节的展开。因为这句话已是直指如意儿了。如意儿将是金莲以后争宠道路上的又一个障碍。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说:“蕙莲才死,金莲可一快;然而官哥生,瓶儿宠矣。及官哥死,瓶儿亦死,金莲又一大快。然而如意口脂,又从灵座生香,丢掉一个又来一个。”小说的故事也就这样一环一环地推进。

《金瓶梅》写曲,也常常用来调节气氛,或带某种寓意。比如第二十七回,西门庆与李瓶儿在翡翠轩“私语”道出怀孕之事以后,惹得偷听到的潘金莲妒火中烧,当着西门庆的面,对李瓶儿一番冷讽热嘲,-羞-得李瓶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西门庆也不得不指责潘金莲“单管咬蛆儿”,“单管只胡说白道的”,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然后他们一起坐下来饮酒。饮酒中间,小说用优美的文笔写了一场雷雨:“忽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雷声隐隐,一阵大雨来,轩前花草皆--湿--。正是: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少顷雨止,天外残虹,西边透出日色来。得多少微雨过碧矶之润,晚风凉院落之清。”正对着这良辰美景,众人唱起了[梁州序]: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但闻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佳景无限。


这一曲[梁州序],原出自高明的《琵琶记》第二十二出《琴诉荷池》,而用在这里,不仅仅形容雨后的情景,而且也隐隐比喻了刚才西门庆与李瓶儿的“雨过南轩”与听到其情状的潘金莲的“轻雷隐隐”。接着,写西门庆与潘金莲在葡萄架下行-yin-前,妇-人又续唱了《梁州序》的后半截:


【节节高】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笙歌按。(合前)

【尾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惭阑,拚取欢娱歌声喧。

日日花前宴,宵宵伴玉娥。今生能有几?不乐待如何!


这首曲就很好地衬托了他们“重欢宴”及“拚取欢娱歌声喧”的气氛。有人说,这首曲写得诗情画意,十分雅致,而接下来西门庆与潘金莲在这里演出了一出“醉闹葡萄架”的活剧,似乎还有点反讽的意味。我看也是有点道理的。

当然,《金瓶梅》中描写或借用戏曲中的唱段或句子,都是为己所用,有点像古代引诗一样,有时完全是建筑在断章取义、曲解原意的基础上的。像《西厢记》中的内容或曲子,常常被小说随手引来而变了味。比如第三十七回,西门庆第一次到王六儿那里去苟合,写王六儿房间里是“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的张生遇莺莺蜂舞花香的吊屏儿”,两人的偷-情是“君瑞追陪崔氏女”,事后李瓶儿又称拉皮条的冯妈妈是“做了石佛寺里长老”,将张、崔的纯洁爱情与西门庆、王六儿的财色交易完全等同了起来;第七十四回,写西门庆叫“小优儿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这一曲,原是张生荣归出都,去与莺莺团聚的句子,而现在用来拍蔡知府的马屁。我们再看第四十六回的一段描写:


……只见李铭掀帘子进来。伯爵看见,便道:“李日新来了。”李铭扒在地下磕头。西门庆问道:“吴惠怎的不来?”李铭道:“吴惠今日东平府官身也没去,在家里害眼。小的叫了王柱来了。”便叫王柱:“进来,与爹磕头。”那王柱掀帘进入房里,朝上磕了头,与李铭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刚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铭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脸就来了,并不知道。”伯爵向西门庆说:“他两个怕不的还没吃饭哩,哥吩咐拿饭与他两个吃。”书童在旁说:“二爹,叫他等一等,亦发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罢,敢也拿饭去了。”伯爵令书童取过一个托盘来,桌上掉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递与李铭:“等拿了饭来,你每拿两碗在这明间吃罢。”说书童儿:“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出身,小优儿比乐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罢了,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怪不的你这狗才,行计中人只护行计中人,又知这当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儿,你知道甚么!你空做子弟一场,连‘惜玉怜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一般,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瘦损’,难以存活。”西门庆笑道:“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


这里的“恹恹瘦损”是《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仙吕宫]的第一句,是写崔莺莺自佛殿见了张生之后,一见钟情,神魂荡漾,不思茶饭,玉体瘦损,而这里被应伯爵随口用来说李铭等小优儿,与西门庆调笑,与原来的精神已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金瓶梅》中写戏曲,还有一点十分重要,就是保存了丰富的戏曲史资料。它所引的大量的曲子,可以用来作校勘之用。而更重要的是它活生生地写到了明代多种戏曲、多种声腔的演出情况。比如,第二十回,写到的“步戏”与“笑乐院本”就为戏曲史家所注意。这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不觉到二十五日,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插花筵席,四个唱的,一起杂耍步戏。头一席花大舅、吴大舅;第二席吴二舅、沈姨夫;第三席应伯爵、谢希大;第四席祝日念、孙天化;第五席常时节、吴典恩;第六席云里守、白来创。西门庆主位,其余傅自新、贲地传、女婿陈敬济,两边列位。……先吃小割海青卷儿,八宝攒汤,头一道割烧鹅大下饭。乐人撮弄杂耍回数,就是笑乐院本。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间着清吹。下去,四个唱的出来,筵外递酒。


“步戏”是什么?没有其他文献记载过。刘辉先生曾注意于此,在《剧艺百家》1986年第2期上发表的《〈金瓶梅〉中戏曲演出琐记》一文中说:“‘步戏’也者,盖指不登台而站在氍毹上边走边唱之戏曲演出形式也。”后来蔡敦勇先生专门写了一篇《〈金瓶梅〉中‘步戏’摭谈》(见《金瓶梅剧曲品探》,江苏文艺出版社,1989),从《吕氏春秋》中的葛天氏之乐“投足以歌”,到《西京杂记》中的“踏歌”、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中的“踏摇娘”、崔令钦《教坊记》中的“且步且歌”,一直谈到现在苏州人学昆剧说的“踏戏”,等等,进一步丰富其说。应该说,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小说第十九回同样写到“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但是,令人产生疑惑的是,第五十八回写的不是“杂耍步戏”,而是“杂耍百戏”,“步”与“百”,乃一音之转,很容易产生错误。而“百戏”一词较为习见,所以我颇怀疑“步戏”就是“百戏”;而“百戏”就是杂耍,所以杂耍百戏,乃是一个意思,本没有什么复杂,只是由于一字之误,而多出了许多事情。不过,第五十八回的一段描写也写到了演出的情况,与第二十回所说,颇有许多相同之处:


那日,乔大户没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吊罢,做了个笑乐院本。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只见任医官到了,冠带着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安在左首第四席,与吴大舅相近而坐。献上汤饭并手下攒盒,任医官道:“多谢了。”令仆从领下去,告坐坐下。四个唱的弹着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西门庆令上席,各分头递酒。下边乐工呈上揭帖,到刘、薛二内相席前,拣令一段《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


从这两次家宴上的演出来看,其程序都是杂耍百戏——笑乐院本——弹唱——演出杂剧。这大概是当时的常规模式吧!

上面两段引文中都谈到了“院本”,这也是戏曲史上令人关注的一个问题。院本原为金代行院艺人演出的脚本。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曾经记载了690种名目以及分类与演出角色,但具体作品没能流传下来,一直被学术界视为戏曲史上的一大憾事。而《金瓶梅》不但在上述第二十回、五十八回都提到了“笑乐院本”,而且在第三十一回还描写了一种剧本的具体演出,弥足珍贵。这一回是这样描写的:


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动起乐来。怎见的当日好筵席,但见食烹异品,果献时新。须臾酒过五巡,汤陈三献,厨役上来割了一头小割烧鹅,先首位刘内相赏了五钱银子。教坊司俳官跪呈上大红纸手本,下边簇拥一段笑乐的院本。


接下来具体描写了演出的有关王勃的院本。演出的角色有三个,“外”扮节级,“末”扮当差的,“净”扮秀才。“外”扮节级上来后,独白了几句格言:“法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然后他命“末”找王勃来。“末”想:“节级糊涂,那王勃殿试,从唐时到如今,何止千百余年,教我那里抓寻他去!”“末”在文庙前碰到“净”扮的秀才,他能背出《滕王阁诗》,于是就让他装矮子,像是身不满三尺的王勃去见节级。下面是这样写的:


(相见科,外云)此真乃王勃殿试也。一见尊颜,三生有幸!(磕下头,净慌科)小板凳在那里?(外又云)亘古到今,难逢难遇,闻名不曾见面,今日见面胜若闻名。(再磕下头去,那净慌科)小板凳在那里?(末躲过一边去了)(外云)闻公博学广记,笔底龙蛇,真才子也。在下如渴思浆,如热思凉,多拜两拜。(净急了,说道)你家爷好,你家妈好,你家姐和妺子一家儿都好?(外云)都好。(净云)狗(上入下日)娘的,你既一家大小都好,也教我直直腰儿着!

正是:

百宝妆腰带,珍珠络臂鞲。

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

筵前递酒,席上众官都笑了。薛内相大喜,叫上来,赏了一两银子,磕头谢了。须臾,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


这段有关王勃的院本在家宴中演出的次序,与第二十、五十八回的相同。但它有具体的内容,使我们看到了它的确是属于一种“笑乐”。这种“笑乐院本”开头引几句格言,中间有几个角色,演一个调笑的小故事,演完后收一点“缠头”。《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曾记“院本则五人:一曰副净,古谓之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装孤。”又说:“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始釐而二之。”而在这《金瓶梅》中的演出角色却只有外、付末与净三种,与陶宗仪所记略有出入,这或许说明了院本艺术发展到了明代在各方面已经有所变化了。但不管怎样,这毕竟让我们看到了在明代演出的“笑乐院本”的真面目,它为我们的戏曲史补充了一则重要的史料。


(二)游艺的民俗性与艺术妙用

《金瓶梅》中写到的游艺活动很多,诸如围棋、象棋、双陆、骨牌、纸牌、掷骰、猜谜、传花击鼓、猜拳、投壶、打毬、秋千……这些描写保存了当时的一些习俗,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同时也与艺术表现大有关系。这里,我想以酒令的描写来说明问题。第二十一回写玉楼生日,妻妾酒宴时一起行酒令:

……止是吴月娘同众人陪西门庆掷骰,猜枚行令。轮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合《西厢》一句。”[崇批:行一令,却又自家道出自家病痛,弄笔极矣。]月娘先说个:“掷个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艹縻)架。”不犯。该西门庆掷,说:“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见‘耳边金鼓连天震’。”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杯。该李娇儿,说:“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不遇。次该金莲掷,说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张批:金莲令,已伏敬济。果然是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果然是三纲五常,吃了一杯酒。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张批:瓶儿已伏死。]不遇。该孙雪娥,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脚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张批:已伏来旺。]不遇。落后该玉楼完令,说:“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锦裙襕。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张批:为今夜本题作映,又为玉楼占身分也。]正掷了四红沉。月娘满令,叫小玉:“斟满与你三娘吃。”说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因对李娇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两个归房去。”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把玉楼-羞-的要不的。


这里众人所掷的酒令,正如吴月娘所要求的,是按“牌谱”说的。我们现在还可以找到当时的“牌谱”,比如在通俗类书《万用正宗》中就可以看到。吴月娘等人所掷的酒令是有根据的。有的学者不明此故,批评《金瓶梅》将《西厢记》的句子任意乱拆,真是有点冤枉笑笑生了。在这里的酒令中,第一句曲谱,是根据《太和正音谱》,后面的《西厢记》,大家也熟悉。至于当时他们掷的骨牌是什么样的,我们在《文林聚宝》等书中也可以找到相关的图案,所谓“楚汉相争”、“八珠环”是什么意思,都画得一清二楚。这说明《金瓶梅》这部世情小说,的确非常尊重生活真实,它的种种笔墨,都是从实际生活中来的。

在这里,更当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作者不是为了写酒令而写酒令。《金瓶梅》在艺术上的创造,就在于它写酒令,正如它写相面、卜龟等一样,都是与写人物的性格、人物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上面一段引文中,我引了崇祯本与张评本的批语,它们都说明了这些评点家早已看出了《金瓶梅》的这一奥妙。对此,张竹坡在这一回的总评中作了很好的总结,我把它引来,就作为这一段的总结,也可以将它看做《金瓶梅》对于所有游艺描写的总结:


后接写玉楼上寿,又将诸人后文俱用行令时自己说出,如金莲之偷敬(经)济,瓶儿之死孽,玉楼之归李衙内,月娘之于后文吴典恩,西门之于一部《金瓶》。一百回内,以月娘避乱,孝哥幻化,与春梅嫁去,守备阵亡作照,雪娥之于来旺,以及受辱为娼,皆一一照出,或隐或现,而昧昧者乃以为六人行酒令。夫作者吃饭无事,何不可消闲,而乃为人记酒令哉!是故《金瓶》一书,不可轻与人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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