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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讲 中国小说艺术发展的里程碑

同学们,前面我是从外学讲到内学,讲内学时先讲了《金瓶梅》的社会性,现在接下来要讲它的文学性。借用现在比较时髦的一句话,就叫做“把它当做文学作品来读”,或者说是用文学的眼光来读。文学作品要分析它的文学性,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文学作品是社会的产品,它描写了社会,反映了社会,最终还是为社会服务,所以绝对排斥用社会的眼光来读小说也是片面的。反过来,只用社会的眼光来读小说,而不用文学的眼光去读,同样是片面的。

从文学的眼光来看,《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特别是长篇小说发展史上,是一部相当重要的作品。它在艺术上有一系列重大的变革,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局面。所以说它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这是毫不夸张的。

下面,我们就一些主要的方面来看《金瓶梅》的里程碑意义。


一、创作思维从“借史演义”到“寄意时俗”


我国最早的长篇小说是《三国志演义》。这部小说的特点是:“依史以演义”(李渔《三国志演义序》)。“依史”,就是基本上认同史实,依据史实,只是稍作选择和加工;“演义”,则渗透着作者主观的价值判断,用一种自认为理想的“义”,泾渭分明地去褒贬人物,重塑历史,评价是非。这样一部“依史演义”的作品成为我国长篇小说之祖并非偶然。这与我国素有历史崇拜的民族心理有关。吴趼人在《西晋演义序》中曾说:“吾国人具有一种崇拜古人之性质,崇拜古人则喜谈古事。”我国很早就设有史官,且分工明确。《礼记·玉藻》说,殷周时代就“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史官几乎垄断了整个文化事业,且后来一直具有崇高的地位。其所写的史又总是与经并列,被认为是正统的典籍。小说与史传的叙事性质本身就十分相近,二者关系密切,甚至是难分难解。事实上,像《左传》、《史记》等史传文学本身是我国早期优秀的叙事文学作品,它们对后世小说的性质、创作目的及求真求实的审美要求等,都起着一种规范性的作用。后世的小说也往往称作“史之余”、“稗史”、“野史”。《三国志演义》就是在陈寿《三国志》、司马光《资治通鉴》等历史著作的基础上,用比较通俗的语言加以编撰而成,所以一开始就称为“三国志通俗演义”或“三国志传”。当时的人们,实际上是将它看成一部通俗的历史教科书的。它的基本特点就是现存最早的《三国志演义》前面庸愚子(蒋大器)序所说的:“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一开卷,千百载之事,豁然于心胸矣”。稍后,修髯子(张尚德)所写的序也说它:“羽翼信史而不违。”所以,尽管后来章学诚说它“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丙辰札记》),承认它有一部分虚构,但还是有人认为它写得“太实则近腐”(谢肇淛《五杂俎》)。

《三国志演义》之后是《水浒传》。《水浒传》也从历史出发,宋江等在《宋史》中有记载。但是,它的主要部分已经游离了历史,更多的是民间流传的故事和不断虚构的内容。它虽然写的主要是一些超人与非凡的故事,在现实中不可能或者不大可能存在的人和事,但其中也有一些比较接近现实生活的,写了一些小人物和世间平凡的事,像李小二、王婆等。所以,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这说明史书与小说的不同。史书是用文章来写历史事实,小说是因为要写文章才造出一些事来。叶昼在《水浒传》的第一回回评中甚至说:“《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这就有点说得过分了,它还是有点历史根据的,不过它的主要成分是虚构的罢了。

再到《西游记》,也有一点历史真实。历史上唐僧取经,确有其事,但整部小说完全是建立在想象、虚构的基础之上的。它写的是妖魔鬼怪,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事。目前所见最早的陈元之写的《西游记序》就说:“或曰:……以为史则非信,以为子则非伦,以言道则近诬。吾为吾子之辱。……此其书直寓言哉!”它就是一部“寓言”。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尽管它是一部“寓言”,但有的部分写得也富有生活气息,像猪八戒这个人物,有时就有点像当时的农民似的。

现在,小说发展到《金瓶梅》则不同了,现存最早的词话本前面的欣欣子序就说:“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这就明确地指出《金瓶梅》基本的艺术风貌就是“寄意于时俗”。这也就是说,《金瓶梅》是一部通过描写“时俗”来寄托作者思想感情的书。它不同于《三国志演义》描写古代的帝王将相、兴废争战,也有别于《水浒传》刻画超人的英雄豪杰、刀光剑影,更大异于《西游记》虚设奇幻的牛鬼蛇神、上天入地,而是用细致的笔触,描写了一个当时的而不是历史的、下层的而不是上层的、日常的而不是超凡的社会,表现的是一些在生活中都可以遇到的琐琐屑屑的、油盐酱醋类的事。在表现这类日常琐事时,作者特别注意写一些“小”的事情、“小”的动作、“小”的物件以及用一种“闲笔”来写。

先看写“小事”。清末夏曾佑在《小说原理》中曾说:“写小事易,写大事难。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盗之类,大事如废立、打仗之类。大抵吾人于小事之经历多,而于大事之经历少。”所以,他认为《金瓶梅》、《红楼梦》之所以写得好,就在于写小事,“均不写大事”。这段话有一定道理。写平常百姓亲见亲闻的小事,读者就容易产生一种亲切、真实的感觉,但是,真正要写好那些小事也并非容易。《金瓶梅》就重视在细枝末节的地方捕捉与刻画,描摹一些小动作、小情景、小物件等,注意于细微处寓神理。这就难怪张竹坡也赞叹《金瓶梅》说:“文笔之无微不出,所以为小说之第一也。”(第三十九回夹批)

首先看写小动作。人的一举一动,一笑一嗔,都是人们心灵深处的感情和心理状态的真实反映,同时也显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因此,作家抓住富有特征性的细微动作或面部表情来加以描摹或稍加点缀,对于凸现典型人物性格特征和感情状态,往往有立竿见影、透心剔骨之妙。第十五回“佳人笑赏玩月楼”,月娘与众人到狮子街李瓶儿新买的楼上赏灯。看了一会,见楼下人乱,吴月娘等归席吃酒去了。唯有潘金莲、孟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着楼窗,往下观看。此时,写潘金莲道:


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有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


嗑着瓜子儿看灯,真是小事一桩,这在《三国》、《水浒》中是不大会写的,而这里却把一个-搂-着袖子、探着身-子、嗑着瓜子、嘻笑不止的金莲写得活灵活现。再看第七十二回写潘金莲与如意儿吵架:


金莲道:“……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景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


这里,潘金莲尽管口头上说“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实际上她最怕的就是别人有“肚子”,对她的争宠造成威胁。当初李瓶儿有了官哥,她就觉得汉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如今西门庆又在李瓶儿的房里与如意儿干那茧儿,不能不使她吃醋,使她担心。而如意儿的一句话正触痛了她的心病,不由得使她“心头火起”,冲上前去不由自主地“只用手抠他腹”。这一动作,正把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担心活现了出来,把她嫉妒凶残、多疑猜忌的性格显露无遗,真如张竹坡批的“写妒妇真写至骨”。显然,这类细微动作的描写能摄魂追魄,毕肖神情,刻画出血肉饱满、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来。

其次看写小情景。有些生活中的琐事小景一经点染,也颇能衬托人物的神情与照应前后的情节。例如第十三回写西门庆晚上坐在花园里等候隔墙的李瓶儿请他。“良久,只听的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环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这类“赶狗叫猫”之事极为琐碎凡俗,可是放在这里很有神味,把李瓶儿那边准备迎--奸-的精心安排和西门庆这边等待幽会的急切心情以及当时的气氛都画了出来,令人有一石数鸟之叹!说起猫,第五十一回还写到一只名叫“白狮子”的猫儿。当时,潘金莲与西门庆正在胡搞,“不想旁边蹲踞着一个白狮子猫儿看见动旦(弹),不知当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这也是点染的一景,一时未见有什么深意。可是,读到第五十九回才知道这一细节被潘金莲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决心训练这只猫来谋害官哥。可见,这一细节,乃是为谋死官哥作伏线,推动了后面情节的开展,又为再次暴露潘金莲这个无耻-yin-妇的嫉妒狠毒性格作了必要的铺垫。此类细节的描绘确实颇见功力,颇具神理。

再次看写小物件。《金瓶梅》中的“小小物件”常常描写得神完理足,得到张竹坡的高度赞赏,特别如西门庆手中的那把“洒金川扇儿”,官哥玩的“寿星博浪鼓”,以及第二十八回至三十回写到的82处“红绣鞋”,一经他拈出之后,常为人们所称道。第二回西门庆出场被潘金莲叉竿打中时,就“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第三回他去勾引潘金莲时,也“手拿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往紫石街来”,一副流氓的嘴脸跃然纸上。到第八回西门庆娶了孟玉楼后去潘金莲那里重温旧情时,怨恨、吃醋的妇-人一怒之下将这把扇子折断了。张竹坡于此赞叹道:“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无数文章,而又写尽浮薄人情。一时高兴,便将人弄死而夺其妻,不半月,又视如敝屣,另去寻高兴处。真是写尽人情。”(第八回总评)而实际上,这把扇子同时引发了-yin-荡的潘金莲的妒心的初次发作,真是作者用“异样心力”写出来的文字。“寿星博浪鼓”,原是官哥满月时薛太监贺喜送的礼物,官哥死了,李瓶儿“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一面想将起来,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第五十九回)。这一小小物件,衬托了人事变迁,真实地刻画了李瓶儿睹物伤情所迸发出来的无限悲痛,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再看从第二十八回起的写鞋。潘金莲与西门庆在葡萄架下白日宣-yin-昏了头,丢失了一只红绣鞋,秋菊遍寻不着挨了打,结果在藏春坞里翻出了西门庆悄悄藏着的宋惠莲的一只红绣鞋,触发了金莲的醋劲,命春梅拿块石头叫秋菊顶在头上跪着。原来,金莲的鞋子当初被溜进花园里玩的小铁棍儿拾了去,陈经济又将它骗到手,用它来挑逗潘金莲。潘金莲怪小铁棍儿弄脏了鞋子,教唆西门庆把他打得“躺在地下,死了半日”,又当着西门庆的面说,要把宋惠莲的鞋子“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yin-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次日金莲又约瓶儿、玉楼一起做红绣鞋,闲谈时又引出了吴月娘知道小铁棍儿无辜被打而抱怨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为了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真是“一鞋描写细致”,通过失鞋、寻鞋、换鞋、剁鞋、做鞋,把潘金莲的-yin-荡、无耻、嫉妒写得神情毕肖,同时也把西门庆的-yin-毒无情、庞春梅的助纣为虐、陈经济的浮薄、小铁棍儿的天真、秋菊的正直、宋惠莲的痴心、孟玉楼的乖巧、李瓶儿的浅显、吴月娘的平正,一一活现出来。张竹坡在第二十八回总评中说得好:


此回单状金莲之恶,故惟以“鞋”字播弄尽情。直至后三十回,以春梅纳鞋,足完“鞋”字神理。细数凡八十个“鞋”字,如一线穿去,却断断续续,遮遮掩掩,而瓶儿、玉楼、春梅身分中,莫不各有一“金莲”,以衬金莲之“金莲”,且衬蕙(惠)莲之“金莲”,则金莲至此已烂漫不堪之甚矣。


这里所说的“‘鞋’字神理”,实际上就是指写小事情、小物件的“神理”,指它们在贯穿脉络、刻画性格、深化主题中的妙用。《金瓶梅》注意描绘这些“小事”,故使这部世情小说的艺术整体增强了具体感、立体感、真实感,显得有血有肉,神情饱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金瓶梅》就在细微处见神理。

我们再来看用“闲笔”。所谓闲笔,就是指在故事演进中突然插入一些看来不甚相干或无关紧要的笔墨。这种笔法,在那些着重写大事和传奇的小说中是不常见到的。这和上面讲的写“小事”相呼应而又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假如说,写“小事”主要是从内容上看的话,那么,用“闲笔”主要是从表现形式上看的。《金瓶梅》重在写实,写日常小事,就很自然地较多使用“闲笔”。对此,明末崇祯本的批评就非常注意,欣赏它“打闲处入情”,“在没要紧处画出”,“问答似闲,然情理凿凿,非俗笔可办”。后来,张竹坡又借鉴了金圣叹批《水浒传》、毛纶和毛宗岗评《三国》的做法,以更醒目的语言来总结《金瓶梅》的闲笔。其《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云:


《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玉楼;娶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瓶儿死时,乃入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黄太尉等事。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


《金瓶梅》中的小小闲笔,何以受到批评家们的高度重视?这是因为闲笔不闲,它具有多方面的艺术功能。

第一,它加强了作品的真实感。生活本来就是摇曳多姿的,并不循着单一的线条发展。小说故事的推进假如过分纯化,单线条的发展就往往带来失真之感。闲笔的穿插,就使故事演进时添进了其他色素,更为逼近生活。如第六十七回开头,写头天晚上西门庆为李瓶儿办丧事,一直忙到二更时分,他起身后还要应付翟亲家的家人来讨回书,接着又要打发韩道国去松江贩布,要到士夫官员家谢礼,加上身\_体又常时发起酸来,腰背疼痛,正是有点心烦意乱。这时,却插进以下一段闲笔: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色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搭彩匠一面外边七手八脚卸下席绳松条,拆了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提。


这段笔墨似乎多余,不写它完全不影响情节的开展。但加了这段话增加了浓重的生活气息,把昨日一天的辛苦,当时主人的烦躁,都点缀了出来,真是看来“无一毫要紧,却妙”(崇祯本批语)。再如第三十二回写李桂姐、郑爱香、吴银儿等妓-女在吴月娘房中闲扯,全用院中的行话谈些嫖客们的往还。月娘坐在炕上听着,说:“你每说了这一日,我不懂,不知说的是那家话?”这些人们听不懂的闲言闲语,简直令人感到啰唆,却正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风貌和娼妓们的生活情趣,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同时也很自然地交代、补充了一些人物和事件。就在吴月娘听不懂的闲言语中,却交代了一个重要的人物——张二官。当时:


郑爱香儿道:“常和应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张小官儿到俺那里,拿着十两银子,要请俺家妹子爱月儿。……那张小官儿好不有钱,骑着大白马,四五个小厮跟随,坐在俺每堂屋里只顾不去。……”吴银儿道:“张小二官儿先包着董猫儿来。”郑爱香道:“因把猫儿的虎口内火烧了两醮,和他丁八着好一向了,这日只散走哩。”


这里的“丁八”就是黑话。据现在推测,“丁八”就是性交的意思,两个字的形状,就像是男女的性器。尽管吴月娘听不懂,但把张二官的有财、贪-yin-,应伯爵、祝麻子一批帮闲早就跟着他-屁-股后面转的情况自然地交代了。后来一旦西门庆完蛋,张二官就取而代之。张二官这个西门庆第二,他的所作所为,多数是在闲笔中交代的。此外,如第二十回写小玉、玉箫用一连串隐语来戏弄李瓶儿,说她“你老人家昨日挨的好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等等,-羞-得李瓶儿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这段描写也似多余,却进一步点出了李瓶儿与花太监之间的暧昧关系,连西门庆家的丫头们都熟知了,而这层关系在《金瓶梅》中从未正面描绘过。闲笔就这样好似旁敲侧击,实则点出了日常的真实生活,在无形中为故事的发展添出新的波澜。

同时,这些“闲笔”还可起到调节气氛、节奏,丰富人物性格,以及巧妙地表达作者的思想等作用。比如,就调节气氛、节奏来看,张竹坡说的“正未娶金莲,先插娶玉楼”就很能说明问题。从第一回至第六回,西门庆费尽心机,刮剌了潘金莲,毒死了武大郎,充满着--奸--yin-险恶的气息,一对狗男女,“似水如鱼”了几个月,却就是结不成正当的夫妇。而中间却插了一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一拍即合,孟玉楼后来居上,顺顺当当、正正派派地嫁了过去。此时,潘金莲尚“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盼着“不得闲”的大官人。一邪一正,一慢一快,两种气氛,两种节奏,互相交织,互相映衬,增强了对比色彩,调节了读者的情绪,无疑产生了更大的美学效果。再以丰富人物性格而言,《金瓶梅》中有些脱离情节发展的闲笔显然与丰富、深化人物的性格有关。例如,第八回写潘金莲等了西门庆一个月多还不来,盼得急了,经常拿迎儿出气:


……于是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拿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也似叫。……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分付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yin-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迎儿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


这段情节在《水浒》中是没有的,迎儿这个人物也是添加出来的。添加的这个迎儿的主要表演也就在这里。这出戏,对以后西门庆--奸-娶潘金莲的情节可以说毫无影响,却生动有力地展现了潘金莲当时急切、烦恼的心情和狠毒、暴戾的性格,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外,如第五十四回写应伯爵邀西门庆等诸友与娼妓们游郊园,第五十七回写道坚长老募修永福寺,西门庆施银五百两等,都是与情节发展不甚相干的闲笔,但对丰富人物性格都起了应有的作用。再如有些闲笔好像是随手拈来,似有游离整体之嫌,但涉笔成趣,读来轻松,清楚地表明了作者的某种观点,而有时正与下面情节的展开在意念上紧相联系。例如第三十三回写众人捉--奸-,把王六儿与韩二用一条绳子拴出来,围了一门口人,轰动了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这时:


内中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便问左右站的人:“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点了点头儿,说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耍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那旁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相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不言语走了。


这段陶扒灰的插话未免令人感到多余,甚至觉得可笑得不真实。然而,作者在这段闲笔下加了两句成语:“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这就点明了作者写这段闲笔的意向:劝君莫管闲事。后来,那批捉--奸-者反而吃了官司,挨了板子,还要连累父母受气破财,不正是多管闲事的结果吗?不也和陶扒灰插嘴性质相通吗?因此,此段闲笔不闲也。

《金瓶梅》的闲笔不闲。它是作品描写“时俗”,反映现实的重要手段,也有助于写人叙事,穿插布局,是艺术表现趋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绝不能等闲视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竹坡甚至说:“子弟会得,便许作繁衍文字”,“千古稗官家不能及之者,总是此等闲笔难学也”。

正因为《金瓶梅》的作者善于写日常生活中一些琐琐碎碎的事,并随之而来地写了一些普普通通的境、平平常常的人,用的又是明明白白的话,整部小说就显得俗:事俗、境俗、人俗,语也俗。这正如满文本《金瓶梅序》所说的:


如《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金瓶梅》四种,固小说中之四大奇也,而《金瓶梅》于此为尤奇焉。凡百回中以为百戒,每回无过结交朋党、钻营勾串、流连会饮、-yin-黩通--奸-、贪婪索取、强横欺凌、巧计诓骗、忿怒行凶、作乐无休、论赖诬害、挑唆离间而已,其于修身齐家、裨益于国家之事一无所有。……将陋习编为万世之戒,自常人之夫妇,以及僧道尼番、医巫星相、卜术乐人、歌妓杂耍之徒,自买卖以及水陆诸物,自服用器皿以及谑浪笑谈,于僻隅琐屑毫无遗漏,其周详备全,如亲身眼前熟视历经之彰也。诚可谓是书于四书之尤奇者矣。


正是这种俗能给人一种身临其境、亲睹亲闻之感,使我国的小说艺术从《三国》的基于史实,到《水浒》的游离历史与《西游》的寓言为主,再到《金瓶》的面对现实,使小说艺术的发展终于落脚在现实与人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然而,《金瓶梅》写时俗并不是仅写一家之俗,停留在“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写琐琐屑屑的柴米油盐之事(刘廷玑《在园杂志》),而还要“寄意”,通过写时俗来暴露社会的黑暗,谴责人性的丑恶,特别是要把矛头指向最高统治集团,这就使作者并不把眼睛死盯在一处,而是注意左顾右盼,由小及大,在广泛联系中来写俗。对此,张竹坡已经看出来了。他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指出:


《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写及一县。


不仅如此,他还认为《金瓶梅》实际上由“一家”而写及了“天下国家”。其第七十回总评曰:


夫作书者必大不得于时势,方作寓言以垂世。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国家,何以见怨之深而不能忘哉?故此回历叙运艮峰之赏无谓,诸--奸-臣之贪位慕禄,以一发胸中之恨也。


这是从联系之普遍的角度上来指出作者“见怨之深”。与此相补充的是,张竹坡还有个“加一倍写法”的理论:


文章有加一倍写法。此书则善于加倍写也。如写西门之热,更写蔡、宋二御史,更写六黄太尉,更写蔡太师,更写朝房,此加一倍热也。如写西门之冷,则更写陈敬济在冷铺中,更写蔡太师充军,更写徽、钦北狩,真是加一倍冷。


这实际上也指出了《金瓶梅》由小及大,直指朝廷的暴露特点。

在《金瓶梅》中,由小及大、上下联系起来描写的事例很多,最令人难忘的是苗青一案。谋财害命的苗青闯入西门庆的圈子里来,是走了西门庆姘妇王六儿的门路,而王六儿又经邻居乐三嫂的通融,她们都是市井间最起码的小人物。西门庆得了银子,买通同僚夏提刑,开放了苗青回扬州。至此,事情似可中止,但作者不甘罢休,而是使之逐步升级,从山东按察院,一直到蔡太师,再经万岁爷,致使罪犯终于逍遥法外,赃官受升迁,清官被贬谪,其朝廷之黑暗,皇上之昏庸,暴露无遗。张竹坡曾由此而发感慨说:“见西门之恶,纯是太师之恶也。夫太师之下,何止百千万西门,而一西门之恶已如此,其一太师之恶为何如也!”(第四十八回批语)其实,西门之恶,岂止太师之恶,实是皇帝之恶也。《金瓶梅》的暴露就是能这样小中见大,大小结合,增强了暴露的广度和深度。

这种结合不是生硬凑合的,而是不露痕迹的。《金瓶梅》在这方面颇见功力。这里且举两个细小的例子来说明问题。其一是第二回,写县官派武松送金银到东京去,原天都外臣序本《水浒传》只是这样写:“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撰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戚处收贮,恐到京师转除他处时要使用,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这里至多揭露了这个县尊于“二年半”时间已“撰得好些金银”而已。而《金瓶梅》于此略加点缀,就将“恐到京师”句改成“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县官后又对武松说:“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勔,见做殿前太尉之职,要送一担礼物捎封书去问好……”原来如此!他要巴结的乃是殿前太尉朱勔!做官就要在朝廷里有靠山,要时时不忘孝敬上司!显然,它比《水浒》的暴露更深了一层,而这个改动又是那么自然,无迹可求。其二,第六十七回写蔡京的管家翟爹派来的人向西门庆讨回书时,顺便加了一段对话:“(西门庆)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担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若去掉这段对话也完全可以,但加上去却合情合理,且正暴露了“私门之广,不独一提刑也”(崇祯本评语)。这两例都是顺手拈来,毫不费力,却自然、巧妙地暴露了从下至上(前例)与从上至下(后例)的相互勾结,充分地显示了作者的艺术才能。

总之,《金瓶梅》是一部俗书。这部俗书之所以能产生,虽然与小说艺术发展的本身规律相关,但同时也与当时商业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的壮大以及王学强调面向日常生活和普通百姓都有关系。在我国著名的古典小说中,它最俗,写的人物最平凡,写的家庭最普通,写的事物最琐屑,然而它意在暴露,指斥时事,敢于写曹雪芹所不敢写的“讪谤君相”、“伤时骂世”。它立足于“俗”,心中有“时”,故能从“俗”字出发,由此及彼,由小到大,纵横交错,上下相连,成了一部名副其实的写“时俗”的小说,使真实性与暴露性同臻妙境。后来的《儒林外史》重视写“家常日用米盐琐屑”(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与脂砚斋一再赞扬的《红楼梦》的“亲睹亲闻”,都是从《金瓶梅》这条路子走下去的。


二、创作态度从主观介入到客观描写


中国小说的形成与“说话”的关系密切。说话人在表演时常常是“讲论只凭三寸舌,秤评天下浅和深”(罗烨《醉翁谈录》),鲜明地介入主观的评判。在这基础上形成的小说,往往在叙事中插入叙述人的议论文字,乃至常常用“看官听说”之类的套语加以标出。《金瓶梅》的词话本中,还存在着不少“看官听说”,例如第一回写潘金莲嫁给武大后,自认“悔气”,常弹唱《山坡羊》抒发自己的“奴心不美”。这时,作者插入了一段“看官听说”的议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几分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


对这类“看官听说”,崇祯本基本予以保留,或稍作删改,有时甚至原来词话本中没有的,在崇祯本中加了进去,如第五十七回“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一段前,原来词话本中是没有“看官听说”的,而现在加进了这四个字,使这一大段的评介更为显著。这些都说明,《金瓶梅》在小说发展中还没有完全摆脱说话的影响,也还保留着一些议论文字,直接表达作者的意见。但是,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是,《金瓶梅》毕竟开始比较注意客观的、冷静的描写了。它的正文基本上都是采用了“笔蓄锋芒而不露”的“春秋笔法”。关于这一点,郑振铎在1932年写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就明确地指出了:


宋、元话本像《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等等尚带有不少传奇的成分在内。它是一部纯粹的写实主义的小说。《红楼梦》的什么金呀,玉呀,和尚、道士呀,尚未能脱尽一切旧套。唯《金瓶梅》则是赤luoluo的绝对的人情描写;不夸张,也不过度的形容。像它这样的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来写中等社会的男与女的日常生活(也许有点黑暗的,偏于性生活的)的,在我们的小说界中,也许仅有这一部而已。俗语有云:“画鬼容易画人难”。人为常见之物,不易得真,却最易为人找到错处;鬼则为虚无飘渺的东西,任你如何写法,皆无人来质证,来找错儿。《西游》、《封神》,画鬼的作品也,故易于见长。《金瓶梅》则画人之作也,入手既难,下手却又写得如此逼真,此其所以不仅独绝于这一个时代的小说界也!


《金瓶梅》的这种“不夸张,也不过度的形容”,“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与古人说的“白描”手法的意思也比较接近。明末崇祯本的批语曾多次指出《金瓶梅》“纯用白描”的特点,清代的批评家也屡屡提及,特别是张竹坡,在他的《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说:


读《金瓶》,当看其白描处。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能自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来也。


张竹坡欣赏《金瓶梅》的白描手法,在第一回的总评中就加以强调,并作了具体分析。张评本《金瓶梅》的这一回写帮闲应伯爵和谢希大来看西门庆时道:


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连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要说哩!”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甚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


不久,十兄弟一起到玉皇庙结拜,当吴道官要他们排列次序时:


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个财势,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了。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掐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


这里,诚如张竹坡指出的:“描写伯爵处,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这个帮闲“半新不旧”的打扮,就宛如一个绸缎铺“跌落下来”的帮嫖专家。他的一番巧言胡诌,油嘴滑舌,确使这个帮闲附势的无耻小人“俨然纸上活跳出来”,“如闻其声,如见其形”。作者在这里客观地写应伯爵的衣着、行动、言语时都非常简练,三言两笔,没有什么夸张的词语,却写得有声有色,直露他的灵魂,能达到一种“形态既肖,神自满足”的境界。后来《儒林外史》就继承了这一路数,卧闲草堂本的回评就指出这种笔法是:“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也。”并认为一加断语,“文字便索然无味矣”。这种“直书其事,不加断语”的笔法,就能达到逼近生活的境界,能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认识水平,通过自己的审美活动来理解、想象与评判,达到欣赏作品与认识社会的双重目的。

下面,我们具体地来看一段西门庆去蔡京那里行贿的描写:


西门庆不胜欢喜,便教跟随人拉同翟家几个伴当,先把那二十扛金银缎匹抬到太师府前。一行人应声去了。

西门庆即冠带,乘了轿来,只见乱哄哄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西门庆仔细一认,倒是扬州苗员外。[崇眉:忽插入一苗员外,似甚无味,盖欲见以权门为垄断者,不独一西门庆也。观数“也”自明。]不想苗员外也望见西门庆了。两个同下轿作揖,叙说寒温。原来这苗员外也是个财主,[张批:一个“也是”。]他身上也现做个散官之职,[张批:两个“也做”。]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张批:三个“也来”]恰遇了故人。[张批:百忙插入。]……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只见中门关着不开,[崇批:写得到。]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西门庆便问:“为何今日大事,却不开大门?”[张批:草气。]翟管家道:“原来中门曾经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打这门入。”西门庆和翟管家进了几重门,门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张批:是西门眼中。]见了翟谦,一个个都欠身问:“管家从何处来?”翟管家答道:“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的。”说罢,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湾,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张批:是西门耳中。]如在天上的一般。[崇批:西门庆家居,亦可谓富贵矣。今以此相形,便觉纯是市井暴发景象。富贵宁有极耶?隐隐写出。]西门庆又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张批:草气。]翟管家道:“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二十四人,都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凡老爷早膳、中饭、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张批:是西门鼻中。]乐声一发近了。翟管家道:“这里老爷书房将到了,脚步儿放松些。”[张批:是西门脚步。西门气象如活。]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张批:未见惯人,确有如此。]西门庆还未敢闯进,交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张批:大力宏才,方能写出。]只见堂上虎皮太师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_女,[张批:比六房如何?]一个个都是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崇批:献媚者与受贿者,写得默默会心,最有情景。][张批:妙绝。]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了。因受了四拜,后来都以父子相称。西门庆开言道:“孩儿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家里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当值的拿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告坐了。”就西边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张批:如画。]叫抬礼物的都进来。须臾,二十来扛礼物,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梯己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的礼。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了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连声称“多谢”不迭,便教翟管家:“收进库房去罢。”一面分付摆酒款待。西门庆因见忙冲冲,推事故辞别了蔡太师。太师道:“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西门庆作个揖,起身出来。蔡太师送了几步,便不送了。西门庆依旧和翟管家同出府来,翟管家府内有事,也作别进去。

西门庆竟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又整的好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瞌睡,[张批:写尽适才一片精神迎-合之处。]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着先去:“随后就来了。”便重整冠带,预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随着四个小厮,乘轿往太师府来不题。

且说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倒十分欢喜他,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说请到了新干儿子西门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崇批:当势利时一种亲爱情景,亦易动人,故举世慕势利也。][张批:不谓起先层层写来的一个太师,却如此抹却。]二十个美\_女一齐奏乐,府干当直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筵席。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才起身,依旧坐下。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拿赏封赏了诸执役人,才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第五十五回)


在这段文字中,《金瓶梅》的作者对西门庆与蔡京的勾结,没有作任何评判,甚至没有用什么明显的贬义词,但将他们两人的丑态、官场的腐败暴露无遗,乃至顺便带了一笔苗青,更深刻地揭示了像西门庆这样的人远不止一个,整个天下就是一片漆黑。在这里,我特别将崇祯本、张评本的批语也夹在上面。这些批语,实际上都是作者要说的,不过他没有直接说,是让读者自己去体会的。这就叫“不加断语,是非立见”;假如加上去,也就成了“看官听说”一类文字了。当然,这样纯客观的描写有时候会使读者不易把握作者的意图是惩还是劝,是批判还是让你去欣赏。假如读者对于作品前后的联系稍有疏忽,或受到思想观念、文化修养、生活经验等认识能力的限制,有时就窥不破作者的笔底波澜、绵里针刺了,更有甚者,就会将作者意在批判的笔墨误认为赞赏了。《金瓶梅》中有大量的假恶丑以及赤luoluo的性描写,作者也不加批判之词,所以往往被人误解,说它是“自然主义”,或者干脆说他在欣赏庸俗、丑恶的东西了。这实在是有点冤枉。

下面,我们再举一例,说明假如我们的知识在某一方面有缺陷,就不能很好地理解小说客观描写的奥妙之处了。这是第五十二回写给官哥剃头的事:


李瓶儿道:“小周儿,你来的好,且进来与小大官儿剃剃头,把头发都长长了。”小周儿连忙向前都磕了头,说:“刚才老爹分付,交小的进来与哥儿剃头。”月娘道:“六姐,你拿历头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与孩子剃头!”这金莲便交小玉取了历头来,揭开看了一回,说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个庚戌日,金定娄金狗当直,宜祭祀、官带、出行、裁衣、沐浴、剃头、修造、动土,宜用午时。——好日期。”


这段生活中的小事,一般看过也不会去追究深意。崇祯本在这里有眉批道:“看了好日子剃头,却几乎将孩子剃杀。阴阳可信乎,不可信乎?微词道出。”这不过是联系下文官哥早夭,说明阴阳不可信而已。而后来日本的小川阳一教授在通俗百科全书《万用正宗》卷三十六的“剋择门”中查到了四月廿一日庚戌这一天恰恰不是“好日子”,而是个“歹日子”,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患难”。这就很好地刻画了潘金莲的--奸-刁狠毒。因为大家不识字,只有她能看历书,她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回”,把“歹日子”故意说成是“好日子”,无非是想陷害官哥,拔掉这只眼中钉。而事实的发展正是如此,官哥一步一步地被她害死。从这一例中可以看到,要真正理解作者的客观描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概作者考虑到这一点,为了使读者容易领会他客观描写的用意所在,所以常常采用“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的手法,使得黑白分明,是非立见。我们且看第三十三回写韩道国的一段:


单表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来家早。八月中旬天气,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网巾圈,玄色缎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着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余光,与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谢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资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账!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

刚说在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教我铺子里寻你不着。”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了,拴到铺里,明早要解县见官去。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趫走。被张好问叫道:“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就去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学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慌忙而去。


这段文字写得很精彩。韩道国这个在《金瓶梅》中十分卑鄙龌龊的小人,一旦当了西门庆家的伙计,就那么趾高气扬,“摇着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还瞎吹牛,说他这个主动让老婆侍奉西门庆,自己睡到铺子里的人“行止端正”,还说和西门庆一起计较“房中话儿”,说自己的老婆昨晚去贺大夫人生日,留至二更才回。谁知道他吹牛正吹得来劲时,人家来告诉他老婆昨晚与他的弟弟通--奸-被人家逮住了,用事实来将他的谎言全部戳穿,使他原形毕露。这种两面相形的手法,后来被《儒林外史》继承了,如《儒林外史》的第四回有这样一段著名的文字,严贡生正在吹大牛,就被“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走来戳穿了西洋镜:


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说着,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着门外。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走了进来,望着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厮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厮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


《金瓶梅》用这种反衬的手法,不一定都是用事与事来相映衬,有时候也用事与物相衬。比如前面讲“林太太”时讲到过的第六十九回写西门庆到林太太家去茍合时的那个“节义堂”的环境,十分肃穆庄严,中间供着祖爷的像,特别突出在“节义堂”匾的两旁有“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一联。可是就在这标榜“节义”、“节操”的堂背后,一对狗男女演出了-yin-荡的一幕。后来,《儒林外史》也学了这一手,在第二十二回中也用牛浦郎到万雪斋家中看到的一匾一联和其他一些陈设,揭露了一个盐商的丑恶嘴脸:


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了“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幺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来,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面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


应该说,客观、冷静的描写,辅之以这种两面相形、相互对比的手法,读者是不难理解作者的用心之所在的。不过,这种手法事实上也就走上了“反讽”的一路,形成了我国讽刺小说的一种传统。


三、塑造人物:从写特征性格到写个性化的性格


同学们,今天要讲的是《金瓶梅》写人的问题。写人的问题想分三个角度来讲,讲写什么人,写人的什么,以及怎样写人的问题。


(一)写什么人

关于写什么人的问题,《金瓶梅》至少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着力写普普通通的人,二是使女性成为小说的主角。

关于小说开始致力于写普普通通的人,是与前面讲的写琐琐碎碎的事相关的。写国家大事、兴废争战,一定要写大人物;写传奇的故事,也一定要写奇幻的人物;写日常油盐酱醋,就当然要写生活中的平常人了。这从《三国志演义》到《水浒传》、《西游记》,再到《金瓶梅》,其发展变化的历程是十分清楚的。早在1933年,郑振铎在《谈〈金瓶梅词话〉》一文中就说:“近来有些人,都要在《三国》、《水浒》里找出些中国社会的实况来。但《三国演义》离开现在实在太远了;那些英雄们实在是传说中的英雄们,有如荷马的Achilles,Odysseus,圣经里的圣乔治,英国传说里的Round Table上的英雄们似的带着充分的神秘性,充分的超人的气氛。”的确,《三国志演义》中的人物,往往是长相超凡,能力超常,又大都是帝王将相。到《水浒传》,虽写了些市井生活与普通人物,但其主要人物的总体倾向还是超常的,大都是“英雄”。而《金瓶梅》中的人物,主要是市井间的普通人物。这一点是比较清楚的。

另外一点也是十分显著的,即女性开始上升为主角。从某种角度上看,对于女性的关注程度,也是衡量艺术发展的一把标尺。在《三国志演义》中,女性是道德的化身,政治的筹码。像貂蝉这样一个千古美\_女,只是政治斗争中的一个小道具而已。卷三“孙策大战太史慈”一则写到吕布攻克徐州,刘备的妻子陷在城中,负责守卫的张飞-羞-愧得要自杀,刘备劝他说:“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而尚有更换,使手足若废,安能再续乎?”妻子只是被当成可以任意替换的衣服,远不能与“手足”相比。从这里也反映了作者的女性观。以这样的女性观指导,其作品怎么能重视写女性呢?《水浒传》里的男性好汉,都是英雄、天神;而里面的女性,则不是-yin-妇、恶妇,就是丑妇、凶妇。唯一一个正常女性一丈青扈三娘,“天生美貌海棠花”,武艺又高强,却被宋江当做笼络人心的工具送给了矮脚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正是在这样的女性意识支配下,女性在整个小说人物的描写中所占的比重极小、位置低下;写她们活泼泼的感情与心理活动更少,许多人物只是干巴巴的政治工具或道德标签而已。《金瓶梅》则与以往的长篇小说相比,有了突破性的显著变化,金、瓶、梅三个女性成为小说的主角,且以大量的笔墨写她们的感情与心理活动,创造了小说史上令人瞩目的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小说写人史上的一大转折。


(二)写人的什么

人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动物,可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人生活在社会中,从某一个角度看,写人的什么可以分两大类,一类是社会要求人是什么样的,另一类是作为人本来要求些什么。像《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等主要宣扬“仁义”、“忠义”一类道德规范,就是代表了社会的意志。当时的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它就宣扬什么,希望人们都能去服从某种规范。而《金瓶梅》不是从这方面入手的,尽管作者的思想深处,也是希望人能节制个人的人欲,去服从社会的规范,但它入手是写人的个人欲望,写人的本性。词话本卷首有《四贪词》,提出了酒、色、财、气这四端人类易贪的东西。换句话说,作者认为这部小说主要写了人的酒、色、财、气。在这基础上,一些论者认为这部小说又着重在讲“色”字。张竹坡在《金瓶梅》第一回的回批中说:


此书单重财色,故卷首一诗,上解悲财,下解悲色。

“二八佳人”一绝,色也。借色说入,则色的利害,比财更甚。……然而酒、气俱串入财、色内讲。


后来,丁耀亢在《续金瓶梅》第四十三回中说得更直截了当:


一部《金瓶梅》,说了个色字。


《孟子》说:“食色,性也。”色,就是人的本性。《金瓶梅》就是想解剖人的本性,这与它以前的小说相比,写人的出发点是不同的,换了一个大角度。

《金瓶梅》还比较注重写人的感情。中国小说写感情,比较喜欢通过行动来写。《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写的是“大事”,就较少注意刻画人的细腻的感情,甚至不写。像貂蝉被送到董卓那里,她是怎么想的?当时的心理状态如何?作者是不大关注她的。而《金瓶梅》写人的感情常常是细致入微的。我们看第八回这样写道:


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三朝九日,足乱了一个月多,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了两遍。门首小厮常见王婆,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只说:“大官人不得闲哩!”妇-人盼他急的紧,只见婆子回了妇-人,妇-人又打骂小女儿街上去寻觅。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里去?只在门首踅探了一两遍,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打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教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那时正值三伏天道,十分炎热。妇-人在房中害热,分付迎儿热下水,伺候澡盆,要洗澡。又做了一笼夸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纩短衫,坐在小杌上,盼不见西门庆来到,嘴谷都的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闷闷不语,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看西门庆来不来。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当下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见西门庆不来了,不觉困倦来,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就问:“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迎儿连忙拿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覆去只数了二十九个,少了一个角儿,便问:“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yin-妇奴才,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口床)捣不下饭去,我做下的,孝顺你来!”于是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拿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也似叫。问着他:“你不承认,我定打下百数!”打的妮子急了,说道:“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妇-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了?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yin-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yin-妇,打下你下截来!”[崇批:打骂迎儿,已画出一腔迁怒,又夹七夹八缠到武大身上,爱、想、恼、怒,一时俱见。]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分付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yin-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崇批:歇一晌,又重掐两下作余怒,何等播弄,何等想头!]那迎儿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张批:总是-yin-妇未有不悍者;又是-yin-妇相思中苦境。]


这里一连串的小事,假如删去,也无碍于故事的进展,而今翻来覆去,细细地描写,无非是为了写潘金莲的感情和当时的心理状态,写得潘金莲相思中的“爱、想、恼、怒,一时俱见”。这类细腻的笔墨,在以前的长篇小说中是不多见的。

《金瓶梅》注意写人的感情,即使是对西门庆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也没有放弃写他作为一个人的应有的感情。第六十二回写李瓶儿病危,潘道士告诉西门庆说“定数难逃,难以搭救了”后,拂袖而去。这时:


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向伯爵坐的,不觉眼泪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四更时分,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西门庆道:“教小厮拿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得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根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


这一天,西门庆“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看来,“好性儿”(作者笔下的这个被批判的“-yin-妇”的确有“好性儿”的一面)、“有仁义”(当然主要是指她无保留地提供了大量的给西门庆用以升官发财的金钱),确是打动了西门庆那颗残忍、狠毒而又贪财、好色的心。这就是西门庆之所以爱瓶儿的基础。显然这个基础并不是纯正的。这也就难怪西门庆的心腹说:“为甚么俺爹心里疼(瓶儿)?不是疼人,是疼钱!”也不难理解西门庆伴灵还不到“三夜两夜”,就在瓶儿灵床边--奸-污了如意儿。但是这不能完全否定西门庆与李瓶儿之间曾经在他们的基础上建立过一种不乏真诚的爱情,至少,这并不全是虚假矫饰之情。总之,西门庆是个恶人,并不是恶魔。他是个恶的代表,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作为一个人,必然合乎逻辑地产生他应当产生的感情。《金瓶梅》就把这种应有的、真实的感情写了出来。

在写人的什么问题中,《金瓶梅》很突出的一点是写了人的性格的多样性、复杂性,使人物的性格趋向个性化,不像过去的作品,只注意写人物的特征性性格,好人好到底,坏人坏到底,有点类型化。毛纶、毛宗岗评《三国演义》,说诸葛亮、关羽、曹操分别是“贤相”、“名将”、“--奸-雄”的代表。实际上也是说明了《三国演义》写他们只是注重写他们某一方面的特征。这里曹操的“--奸-雄”,好像有点注意了人的性格的两面性。当然,说这个白脸有“雄”的一面,比之将坏人写成无能是一个进步。但“雄”与“--奸-”本身不是对立的性格因素;“--奸-”是政治品质,“雄”是个人才能,“雄”只是“--奸-”的强化剂。所以,写曹操之“--奸-雄”仍然是只写了他的特征性性格,并没有将他写成一个立体化、个性化的人物。鲁迅说:“(《三国》)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后来,《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应该说他的性格是多色调的,但他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而《金瓶梅》中的西门庆这个主角,确是个“混账恶人”,但不是个恶魔。上面我说过,他是个恶的代表,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不仅有血有肉有感情,而且他的感情是多样化的,他的性格也不是单一性的、类型化的。他有恶的一面,但小说也写了他有善的一面。比如,第三十一回,吴典恩上任前向他借银一百两,写了个“每月利行五分”的借据,西门庆对这个“无点恩”的小兄弟还是讲交情的,把“每月利行五分”抹去,对他说“日后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了”。比起这个以后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吴典恩来,显得西门庆真是大方,讲义气。特别是第五十六回,写西门庆周济常时节,是最为突出的例子。当时常时节欠了房租,房主催得紧,老婆又经常聒絮,先前问西门庆借钱,虽然西门庆满口答应,但后来一直找不到他,钱没有到手。这天,终于与应伯爵一起找到了西门庆:


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闲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迸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了,人走动也只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西门庆道:“我当先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了这番,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要房子时,我就替他兑银子买。如今又恁地要紧?”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门庆踌躇了半响,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勾住了?”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着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交他成就了这桩事罢。”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西门庆便叫书童:“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书童应诺。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时节道:“这一包碎银子,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打开与常时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时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只等你寻下房子,一搅果和你交易。你又没曾寻的。如今即忙便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常时节又称谢不迭。


这十二两银子救了常时节的急。他拿回家去买米,买肉,买衣,买家具,忙作一团,与老婆“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吊在东洋大海去了”。后来西门庆进了钱,就主动将五十两银子给常时节:


西门庆因问伯爵道:“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就卖了。他来对我说,正值小儿病重了,我心里正乱着哩,打发他去了。不知他对你说来不曾?”伯爵道:“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乱乱的,有甚么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见哥,替你题就是了。”西门庆听了,便道:“也罢,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教常二哥门面开个小本铺儿,月间撰几钱银子儿,勾他两口儿盘搅过来就是了。”(第六十回)


对于西门庆的这一慷慨周济,作者在写完这段文字后插入一诗,赞叹:“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显然,他是将西门庆看做“大丈夫”的。在这一段故事的开头,作者又有这样一段议论文字:


人生世上,荣华富贵,不能常守。有朝无常到来,恁地堆金积玉,出落空手归阴。因此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第五十六回)


的确,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不是一个头顶有脓、脚底生疮、坏到底的人物,他还有可“赞叹”的一面。

再如,宋惠莲这个可怜、可悲的小女-人,你能说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背着丈夫,红杏出墙,一心想当西门庆的第七个老婆,而当知道丈夫被西门庆陷害后,就来找西门庆评理,骂西门庆“恁活埋人”,要西门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当她得知西门庆听了她的话,不久就放她丈夫出来后,又与西门庆“做一处”,一方面为丈夫考虑,敦促西门庆“放他出来”;另一方面,又为西门庆献计:“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两个人又云雨一番,惠莲还特地送了一只挑着“冬夏长青,娇香美爱”八字的香袋送给西门庆。但事情又起波澜,西门庆被潘金莲一番挑唆,来了个急转弯,还是将来旺“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当她知道受骗后,就一面为丈夫叫屈,一面骂西门庆害人:“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算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悬梁自缢。当她被救起后,更清楚地看清了西门庆的嘴脸,骂他:“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最后还是倔强地自尽了。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性,看似很单纯,又似很复杂;看似温柔,又很泼辣。她对丈夫似无情,却心底还是难断情丝;她对西门似有意,却最终还是彻底失望。她的内心一直处在矛盾之中,她的个性就显得并不简单。她就像生活中的人一样,有血有肉,没有标签可以贴在她身上。她就是有独立个性的“这一个”。

谈了性格的多面性后,再谈一谈《金瓶梅》写性格的流动性问题。在《三国》、《水浒》、《西游》等小说中,往往是人物一出场就定型,以后只是重复、再现或强化。个别的如林冲这个人物,大家都熟知,他在外界势力的逼迫下,从逆来顺受,到杀人放火上梁山,有一个发展变化的流程。但这样的人物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特别是在《金瓶梅》以前,是很少见的。在《金瓶梅》中,这样的人物就不止一个。像宋惠莲,开始时主要写她比较轻浮,但不失为天真;后来与西门庆勾搭上了,就想攀高枝,有点忘乎所以;再后来逐步认识了西门庆的真面目,“辣菜根子”的本性大发,毅然与西门庆决裂,自择了黄泉路。这在前面我们已讲过。在《金瓶梅》中,前后性格变化最大的要数李瓶儿,因此有人认为李瓶儿的性格是前后分裂的。我认为,她的前后性格不是分裂的,而是有变化与流动的。

先前,她作为花子虚的老婆,除了与西门庆偷-情而表现得好-yin-之外,还突出地表现了她对丈夫花子虚的狠毒,没有丝毫“仁义”的影子。特别是当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把银两、房舍、庄田都弄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躁。因此他向李瓶儿查算,问请西门庆打点所使用银两的下落,今还剩多少,好凑着买房子。这些钱,实际上都被李瓶儿与西门庆勾结搬到吴月娘房中去了。李瓶儿一听问此事,不但不自觉理亏,反而以攻为守,把丈夫整整“骂了四五日”。你们看,她骂得是那么刻毒、凶狠,又是那么的头头是道,一套一套的:


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飞,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寻得人情。平昔不种下,急流之中,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账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你过眼。有你写来的帖子现在,没你的手字儿,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


当花子虚怯生生地回了一句说:“可知是我的帖子来说。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往后知数拳儿了。”却又遭到了瓶儿连珠炮似的连骗带骂:


呸,浊蠢才!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囷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人情嘱的话,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忘八身上,好好儿放出来,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属你管辖,不是你甚么着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也该摆酒席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还一扫帚扫得人光光的,到问人找起后账儿来了!”(第十四回)


几句连搽带骂,骂的子虚闭口无言。子虚被气得病重,瓶儿又“怕使钱”,不好好给他治病,“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三十头,呜呼哀载,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第十四回)。

李瓶儿对花子虚是如此,对后一任丈夫蒋竹山也有过之无不及。第十九回写到西门庆唆使流氓鲁华等来寻衅,诬赖蒋竹山向他借过三十两银子;又勾结官府,把蒋竹山狠狠地打了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这时,小说是这样写的:


那蒋竹山,打的两只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忘八!你递甚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个人听见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蹶儿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舍斋佛,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完事。……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你还是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勾你还人。”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的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泼妇,后来到了西门庆家里,却成为众口一词的性格温顺又讲情义的好人儿。一进门,吴月娘就赞她“好个温克性儿”。她死后,西门庆一再哭喊着:“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应伯爵等帮闲也跟着说:“有仁义的嫂子!”连小厮们也都说她好性情:


玳安道:“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每小人,自来也不曾呵俺每一呵,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他便笑道:‘拿去罢,称甚么。你不图落,图甚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第六十四回)


表面看来,这真有点不可思议,前后判若两人。因此,有人就抓住这一点,说《金瓶梅》写人写得很差。也有人解释这种现象的产生是“镶嵌”前人作品的结果,是把不同作品中的人物“镶嵌”成一个李瓶儿了。这或许是有可能的。但“镶嵌”在这里并不勉强,不是失败的,而是成功的。之所以说它成功,是由于作者通过人物环境的变化,很好地表现了人物心理、性格的变化。李瓶儿对花子虚、蒋竹山态度恶劣,而进了西门庆家后变得好起来,假如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分析的话,就觉得小说写得非常真实,非常妙。大家知道,李瓶儿本来是一个性要求非常强烈的人。可是她开始做梁中书的小妾,因大妇很凶,就住在外面;后来嫁给了花子虚,但实际上被花太监所霸占;再后来嫁给蒋竹山,而蒋竹山是一个性无能的人。因此,她长期是处在一种性-饥-渴的状态之中,心里就必然十分烦躁。当她遇着“好斗”的西门庆这个能满足她性要求的人之后,更加想摆脱与花、蒋之流的关系,一心投入西门庆的怀抱。这正如她对西门庆说的:“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于是就不择手段来对待她名义上的丈夫。请看她在赶走蒋竹山之前的心理状态:


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部,门前买了些甚么景东人事、美\_女想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反被妇-人把-yin-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烂,都丢掉了。又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臘枪头,死王八!”骂得竹山狗血喷了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中来。每日聐聒着算账,查算本钱。(第十九回)


所以,李瓶儿对花、蒋两人那么狠毒,关键还在于性的不满足,由此而生怨、发狠。她嫁给西门庆后,尽管西门庆出于嫉妒与性的报复,一连三夜不进她房中,还要叫她脱-了衣裳跪着,用马鞭子抽她,但她还是对西门庆一往情深,还是念念不忘他的“狂风骤雨”,说:“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在崇祯本里,这里还带上了一句花子虚:“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这下子,把西门庆的旧情兜起,欢喜无尽,立即丢掉了马鞭子,用手把瓶儿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第十九回)自此之后,她在西门庆家里不但得到了她所要的东西,而且受到特别的恩宠,哪还会闹什么情绪,发什么脾气呢?

特别是当她有了孩子之后,身心又转移到孩子身上。这时候,她又受到内外夹击。内部是自己身\_体患了病,外部是比她更厉害而一心想“霸拦汉子”的潘金莲因嫉妒而连连对她发动攻击。她已感到无力招架,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已,渐渐就变得那么的忍让与克制了。请看第四十一回写“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写尽了潘金莲兴风作浪,指桑骂槐,而李瓶儿只是忍气吞声,暗暗流泪,连告诉西门庆的勇气都没有: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去了。妇-人把秋菊教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教春梅扯了他裤子,拿大板子要打他。那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教我扯裤子,倒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旋叫了画童儿小厮,扯去秋菊底衣。妇-人打着他,骂道:“贼奴才-yin-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大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官哥儿,打发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妨头,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扌乌)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收拾?上房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李瓶儿也不题金莲那边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


到最后,这位本来在性的方面要求比较高的女-人,在内外夹攻下,也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病得“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不得不打发西门庆到潘金莲房里去睡,自己一边吃药,一边“止不住扑簌簌香腮边滚下泪来”(第六十一回)。所以,李瓶儿从凶狠到温顺,再到一味忍让,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由于境遇有了变化,心理也随之有了变化,一步一步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她的性格的发展是合情合理的。在这里,不是说明了小说中的李瓶儿写得性格前后有矛盾,而恰恰是证明了作者描写人物的本领高超。他写出了一个性格在流动、变化的活生生的人。


(三)怎样写人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牵涉到方方面面,实际上,所有的艺术描写都与写人有关。这里就挑几个比较直接且有特色的问题稍作介绍。

《金瓶梅》在写人方面比较突出的是通过相面、卜龟等来点出主要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这是富有创造性的。后来《红楼梦》在这方面有所继承与发展。这在前面谈相面等迷信活动时已经详细地讲过,这里就不作重复了。

前面讲过的还有通过服饰、饮食等描写来表现不同人物,这在以前的小说创作中虽然已经有所表露,但《金瓶梅》运用得更加娴熟,描写得更加充分,在整个中国小说史上也是显得比较突出的。

这里想讲一个从眼中、耳中、口中写人的问题。用现在时髦的叙事学来套的话,叫做“叙事角度”,但我看,也可以说是“写人角度”,因为有时候主要是在写人。不过,清代张竹坡把这类描写都归之于与“正笔”相对立的“影写”。他在第十三回回评中提出有“正笔”与“影写”两种不同的叙事手法:


写瓶儿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莲口中,再用手卷一影,再用金莲看手卷效尤一影,总是不用正笔,纯用烘云托月之法。

人知迎春偷觑为影写法,不知其于瓶儿布置偷-情,西门虚心等待,只用“只听得赶狗关门”数语,而两边情事、两人心事,俱已入化矣,真绝妙史笔也。


张竹坡所说的“正笔”就是正面叙述,庶近乎叙事学中所谓“全知”式的描述。这里所说的“烘云托月之法”与“影写法”,也就是叙述者不直接出现的、有点接近所谓“限制叙事”或“纯客观叙事”的叙事。我们先来看他所说的第十三回中的“迎春眼中”写瓶儿:


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鬟出去,关上里面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鬟,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张批:写瓶儿家,特特与金莲作贫富对照也。而瓶儿必用迎春眼中照出,固为迎春作地;二者为瓶儿少留身分,不似金莲之尽情不堪也。]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

灯光影里,鲛鮹帐中,一来一往,一撞一冲。这一个玉臂忙摇,那一个金莲高举。这一个莺声呖呖,那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恋蜂恣,未肯即罢。战良久,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酥胸;斗多时,帐挽银钩,眉黛两湾垂玉脸。那正是三次亲唇情越厚,一酥麻体与人偷。[张批:看其句句是迎春眼中,故妙。]

这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看得了个不亦乐乎。听见他二人说话,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属羊的,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属龙的,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到明日买份礼物,过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不然,我房里怎生容得这许多人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惟有我第五房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妇-人道:“他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他与大房下同年。”妇-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鞋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妇-人便向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拔下两根来递与西门庆,吩咐:[张批:一说着,一说道,俱是迎春耳中照出也。]“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西门庆道:“这理会得。”当下二人如胶似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鸣,东方渐白。


这一段,前面纯粹是迎春眼中所见,后面则是耳中所闻。她听西门庆与李瓶儿一问一答,虽不是作者正面的叙述,却十分自然而然地交代了李瓶儿与吴月娘的年龄,以及大娘的“好性儿”和潘金莲房间的位置等,这些都是在写人,并对以后情节的开展大有关系。这就叫做“从耳中写”。至于从“金莲口中”写,是紧接着写西门庆翻墙过去与瓶儿幽会后,金莲翻来覆去,通一夜不曾睡,等到天明,才见西门庆过来,于是就一顿臭骂道:


“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里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又说没曾揸住你,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的不耐烦了。……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探头舒脑的,原来是那-yin-妇使的勾使鬼,来勾你来了。你还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


这声声骂语,则进一步坐实了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的联络方式等,骂得西门庆“慌得装矮子”,写来也十分巧妙。后面,所谓“再用手卷一影,再用金莲看手卷效尤一影”,是指西门庆从李瓶儿那里拿来春宫图给潘金莲欣赏与效法,实际上也是从反面来描写“瓶儿春情”,这是另一种笔法: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顽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金莲接在手中,展开观看。……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内,早晚看着耍子。”……两个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莲在房中香熏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与西门庆展开手卷,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


张竹坡在这里批道:“写瓶儿,只是在金莲处写来,妙。与迎春私窥章法遥对,一笔而两处皆出也。”这也就是他所谓的“影写法”。

在《金瓶梅》中,另有一例从“眼中”写也颇有名。这就是第九回潘金莲被西门庆娶过门来,到大娘子房里拜见大小。先是写“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这妇-人”:


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月。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


这就从吴月娘的眼中写出了潘金莲的美貌与风流,也写出了吴月娘的惊艳与嫉妒。当金莲与月娘磕了头,再拜见了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之后,作者就写“这妇-人坐在旁边,不转睛把众人偷看”:


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_体沉重,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


张竹坡评这段描写曰:“内将月娘众人俱在金莲眼中描出,而金莲又重新在月娘眼中描出。文字生色之妙,全在两边掩映。”这种运用两边眼中相互掩映的手法,被《红楼梦》所借鉴。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从黛玉眼中写三人(迎春、探春、惜春)”与“从众人目中写黛玉”(甲戌本批语),明显地沿用了这等笔法,可谓深得《金瓶梅》的神理。

下面,我们再举一例,是从众人的对话中描写人物。第二十一回写孟玉楼、潘金莲商量办一席酒,庆贺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就先到李瓶儿房中来。李瓶儿还睡着,潘金莲掀开她的被子。这时,就有一段对话:


玉楼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来,俺每有庄事来对你说。如此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钱银子,你便多出些儿。当初因为你起事来。今日大雪里,只当赏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儿。好不好?”李瓶儿道:“随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莲道:“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你秤出来,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去。”这李瓶儿一面穿衣缠脚,叫迎春开箱子,拿出银子。拿了一块,金莲上等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


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玉楼与金莲出五钱,是居中,假如以此为标准的话,瓶儿出的就比她们多出一倍半。这里非常生动地描写了瓶儿的富有与大方。她表的态是“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没有丝毫的讨价还价,而且,实际上拿出的一块是超过了一两许多。小说接着写玉楼叫金莲等在这里伴瓶儿梳头,自己去问李娇儿与孙雪娥要银子去。约一个时辰,玉楼从后边来,对李、潘两人作了如下的汇报:


只见玉楼从后边来,说道:“我早知也不干这个营生。大家的事,像白要他的。小-yin-妇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求了半日,只拿出这根银簪子来。你秤秤重多少。”金莲取过等子来秤,只重三钱七分。因问:“李娇儿怎的?”玉楼道:“李娇儿初时只说没有:‘虽是钱日逐打我手里使,都是扣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余钱?’教我说了半日:‘你当家,还说没钱,俺每那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罢!’教我使性子走了出来。他慌了,使丫头叫我回去,才拿出这银子与我。没来由教我恁惹气剌剌的。”金莲拿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只四钱八分。因骂道:“好个--奸-倭的-yin-妇,随问怎的,绑着鬼也不与人家足数,好歹短几分!”玉楼道:“只许他家拿黄杆等子秤人的,人问他要,只像打骨秃出来一般,不知教人骂了多少。”一面连玉楼、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一面使绣春叫了玳安来……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


从玉楼的口中,看到了孙雪娥的哭穷与李娇儿的--奸-猾,并照出了她们两人平时的不同待遇与遭际。

《金瓶梅》中这类从眼中、耳中、口中写人物的手法,实际上在《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中已见端倪,所以金圣叹与毛纶父子等批评家早就窥见其奥妙。如《三国演义》第四十八回写道:


却说周瑜引众将立于山顶,遥望江北水面艨艟战船,排合江上,旗帜号带,皆有次序。回看文聘与韩当、周泰相持,韩当、周泰奋力攻击,文聘抵敌不住,回船而走[毛纶父子批语:文聘之败,又在周瑜眼中望见,叙法变换。]韩、周二人,急催船追赶。周瑜恐二人深入重地,便将白旗招飐,令众鸣金。二人乃挥棹而回。周瑜于山顶看隔江战船,尽入水寨。瑜顾谓众将曰:“江北战船如芦苇之密,操又多谋,当用何计以破之?”众未及对,忽见曹军寨中,被风吹折中央黄旗,飘入江中[毛纶父子批语:曹军折旗,却在周瑜眼中望见,叙法变换。]瑜大笑曰:“此不祥之兆也!”正观之际,忽狂风大作,江中波涛拍岸。一阵风过,刮起旗角于周瑜脸上拂过。瑜猛然想起一事在心,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口吐鲜血。诸将急救起时,却早不省人事。


毛纶父子在这里两次点出了“眼中望见”,并认为这是“叙法变换”的表现。他们在第四十一回回评中,更指出了不同人的眼中、口中的“叙法变换”,使文字显得“历落参差”:


凡叙事之难,不难在聚处,而难在散处。如当阳长坂一篇,玄德与众将及二夫人并阿斗,东三西四,七断八续,详则不能加详,略又不可偏略。庸笔至此,几于束手。今作者将糜芳中箭在玄德眼中叙出,简雍着枪、糜竺被缚在赵云眼中叙出,二夫人弃车步行在简雍口中叙出,简雍报信在翼德口中叙出,甘夫人下落则借军士口中详之,糜夫人及阿斗下落则借百姓口中详之。历落参差,一笔不忙,一笔不漏。


其实,早于毛纶父子,金圣叹在批《水浒》时,也已揭示了这一点。比如,《水浒》第十回就从“眼中”写出了陆谦与富安等人的行径: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金圣叹夹批:“看时”,妙。是李小二眼中事。一个小二看来是军官,一个小二看来是走卒,先看他跟着,却又看他一齐坐下,写得狐疑之极,妙妙。]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金圣叹夹批:妙,李小二眼中事。]将出一两银子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金圣叹夹批:李小二眼中事。]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金圣叹夹批:写得李小二碍眼可厌,妙笔。此一句从说机密人眼中写出,不在李小二用心打听中写出,妙笔。]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再看第二十回,原百回本是这样写的:


(阎婆惜)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婆子问道:“是谁?”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话,一迳奔上楼来。


金圣叹为了使“听”得更有真实感,就边批边改,将“婆子”与“宋江”都改成了“床-上”、“门前”、“这边”等表示方位的词,的确效果更好:


(阎婆惜)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金圣叹夹批:三字妙绝。不更是从宋江边走来,却竟从婆娘边听去,神妙之笔。]楼下呀地门响。床-上问道:“是谁?”门前道:“是我。”床-上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这边也不回话,一迳奔上楼来。[金圣叹夹批:一片都是听出来的,有影灯漏月之妙。]


从这些例子看来,中国古代的小说的叙述者,并非都是用一种全知的视角来加以描述的;批评家们也早就看出“正笔”与“影写”的差别。他们用“眼中”、“口中”、“耳中”来表述“影写”法的基本特点,明明白白,形象具体,使人一看就懂。《金瓶梅》的作者也早就窥见其奥妙,并在创作实践中对《三国》、《水浒》的这种表现手法加以继承和发展,比之前人,运用的次数更多,变化更多,各种影写配合得也更好,所以说它比之以前运用得更加娴熟了。

上面,我们就眼中、耳中、口中写人方面谈得多了些。在怎样写人的其他方面,《金瓶梅》还有许多创造与发展。比如,关于人物的环境描写问题,以前的小说对此是注意不够的。《金瓶梅》中就有所注意,比如,写潘金莲这个人物,她本出身于一个裁缝家庭,后来怎么会变得如此-yin-荡呢?作者就特别写了一个林太太,一个王招宣府。潘金莲只因父亲早故,母亲不能度日,就将9岁的她卖到这个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做张做势,乔模乔样”。特别是女主人林太太,“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潜移默化,自然会对金莲自小产生了影响。所以,张竹坡说得好:


王招宣府内,固金莲旧时卖入学歌学舞之处也。今看其一腔机诈,丧廉寡耻,若云本自天生,则良心为不可必,而性善为不可据也。吾知其自二三岁时,未必便如此-yin-荡也。使当日王招宣家,男敦礼义,女尚贞廉,-yin-声不出于口,-yin-色不见于目,金莲虽-yin-荡,亦必化而为贞女。奈何堂堂招宣,不为天子招服远人,宣扬威德,而一裁缝家九岁女孩至其家,即费许多闲情教其描眉画眼,弄粉凃朱,且教其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其待小使女如此,则其仪型妻子可知矣。宜乎三官之不肖荒-yin-,林氏之荡闲逾矩也。招宣实教之,夫复何尤。然则招宣教一金莲以遗害无穷。身受其害者,前有武大,后有西门,而林氏为招宣还报,固其宜也。吾故曰:作者盖深恶金莲,而并恶及其出身之处,故写林太太也。


这一段将人物性格的形成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说得非常透彻。当然,潘金莲性格的形成,还与后来在张大户家、武大家的不同遭遇都有关系。张大户使她“美玉无瑕,一朝损坏”,从此破罐子破摔;武大家使她感到婚姻错配,“奴心不美”,“好偷汉子”出了名。潘金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一步一步地变成一个“-yin-妇”的。


四、语言变化:从半文半白到“妙在家常口头语”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因此,从语言的角度来衡量小说艺术的发展也至关重要。从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大势来看,它是一个从文言到白话的过程,是一个越来越文学化、个性化的过程。假如用这一历史的眼光来考察《金瓶梅》语言艺术的话,那就可以看到它在小说语言白话化、口语化、俚俗化方面作出了可贵的尝试,迈出了重要的一步。而它的口语化、俚俗化,又是在追求语言的准确、生动、有趣的基础上,使得描述语言更加文学化,人物语言更加个性化,因此,它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也具有里程碑意义。1911年,狄葆贤在《小说时报》上发表的《小说新语》一文就这样高度评价了《金瓶梅》的语言成就:


吾谓《西厢》者,乃文字小说;《水浒》、《红楼》,乃文字兼语言之小说;至《金瓶》则纯乎语言之小说,文字积习,荡除净尽。读其文者,如见其人,如聆其语,不知此时为看小说,几疑身入其中矣。此其故,则在每句中无丝毫文字痕迹也。


狄氏所说的“纯乎语言之小说”,就是说它是完全口语化的,而将文言的积习“荡除净尽”。这的确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在这里,我们不妨简单地回顾一下中国古代长篇小说语言发展的历程。早在宋元话本时期,小说正文所用的语言尽管开始多用白话,但是,一般的叙述语言都比较简约,人物语言的口语化程度也不高,总体上是处于一种文白夹杂状态,一旦需要对人物、景物描写时,又常常是抄了一大段韵语来应付。这些韵语自然是说唱艺术所留下来的痕迹,但这作为小说文本供读者阅读的话,这些韵语又往往是只求达意,缺乏韵味和情致。《三国志演义》在《三国志平话》之后,语言在通俗化的基础上,也更加精练、流畅,文学化程度大大提高。但是,它的语言是“文不甚深,言不甚俗”(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实际上是一种半文半白的浅近文言,比如,作者的一般语言多用于叙述,一遇到描写则非常简括,且常用诗词韵语。我们看第四十八回写长江景色:


天气晴明,平风静浪。……天色向晚,东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长江一带,如横素练。


这几句描写景色的语句,虽不用韵语,写得也清丽优美,但明显是文言格式。至于人物语言,也不脱文言的味道,如第一百零四回“孔明秋风五丈原”写诸葛亮临终前的一段话:


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泪流满面。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这段话很有名,写得情深句美,但文言的味道还是非常浓的。所以,清末民初的一些评论家就往往说《三国》“是白描浅说的文言,不是白话”(冥飞《古今小说评林》),甚至说它就是文言小说,由此而对整部小说评价不高,解弢的《小说话》在给古代的小说分等次时,《三国演义》竟名落孙山,比丙等的《花月痕》与《荡寇志》都不如。

《水浒传》全书的叙述语、人物语大都采用质朴、自然的口语,有些叙述语很有生活气息,一些人物语言也有鲜明的个性色彩,所以,金圣叹说《水浒传》能做到:“一样人还他一样说话。”(《读第五才子书法》)但它描写景物等还常常插入韵语,如第六十五回张顺到南京去请安道全,写到“虽是景物凄凉,江内别是几般清致”一句下,便是“有《西江月》为证”。它的人物语言中个性色彩比较浓郁的,往往是那些表层性格比较鲜明的人物,如李逵、鲁智深、武松等,而且,这些人物的说话方式、语言色彩也比较单一,只与他们表层性格保持简单的一致,也还留有一些文言的尾巴,如:


鲁智深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武松说:“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

李逵说:“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像这里李逵说的“招甚鸟安”,话虽很粗,用的却是文言的句式。我们再来看一段第八回的对话,这是林冲投奔到柴进庄上,两人相见叙礼后说的:


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


这类半文半白的人物语言,在宋江、柴进等人及一些官方人士间更为多见。后来的《西游记》的语言自有特点,在口语化方面有所进展,但在总体上与《水浒传》相比,并没有走得太远。

《金瓶梅》较之《水浒传》、《西游记》,则更大胆、熟练地采用活生生的俚言俗语,给人以一种绘形绘声、惟妙惟肖,而又淋漓酣畅、汪洋恣肆之感。它“语涉俚俗”,多用“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当然不像林妹妹、宝姐姐等人出口高雅,然可“使三尺童子闻之”“洞洞然而晓”(欣欣子序),对渲染整部小说的俗气,塑造栩栩如生的俗人,都起了重要的作用。当然,它的描写语言也还常常夹杂着“有诗为证”,但散文化语言描写已经大大增多,由粗笔勾勒发展到细毫皴染。请看第二回写西门庆与潘金莲初次相见时的情况: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


这一段话本自《水浒》,但《水浒》中没有“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自去房内坐的”几句完全散文化的笔墨,也没有“把眼看那人”以下一大段对西门庆的描写。两书相比,完全可见《金瓶梅》比之《水浒传》文笔更细,更注意描摹。

不过,最能感受到《金瓶梅》语言特点的是一些人物语言,它的口语化、俚俗化、个性化的成熟程度,是前所未有的。我们且看潘金莲与孙雪娥吵架一例。第十一回写潘金莲进西门家争宠之初,就是向最“软档”的孙雪娥开刀,唆使汉子把孙打骂了一顿。孙雪娥气不过,对月娘说:


“娘,你不知-yin-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


这段话纯是通俗、生动的口语,却写出了孙雪娥的怨恨、不平和想拉拢月娘来与金莲对抗的真实心理,同时也点明了潘金莲之-yin-、妒、毒、狠,以及潘进门后争宠形势的急剧变化。吴月娘比较正直,还怪孙雪娥先骂春梅:


“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


雪娥也是一张利嘴,一边辩解,一边不忘在骂金莲时抬高月娘:


“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


正说着,在外偷听的金莲冲了进来,望着雪娥道:


“比对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的我(扌霸)拦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头,你气不愤,还教她伏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


潘金莲这个无耻又机灵的家伙,先将自己的丑事兜底翻,化被动为主动。她虽不放松讨好月娘,但因已得宠于丈夫,故有恃无恐,一上来就仗汉子之势压制、嘲弄失宠的雪娥,真是恶极狠极。面对着潘、孙两人针锋相对的吵嚷,善良的月娘无能为力,只是说:“我不晓得你们的事,你每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以后就干脆“由着他两,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以致她们差点儿打起来。在这一短短的交锋中,作者通过俚俗而典型的人物语言,把孙雪娥、潘金莲、吴月娘乃至春梅的个性特征及复杂心理一一描摹至尽,令人赞叹。特别是潘金莲的语言,“嘴似淮洪也一般”,“一路开口一串铃”,在全书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典型的事例如第二十八回秋菊在藏春坞西门庆的匣子里翻出了一只宋惠莲的红绣鞋,于是金莲醋性大发,当着西门庆的面令春梅:


“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一行死了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yin-妇死了,堕阿鼻地狱!”


接着,小说写潘金莲又将秋菊出气,骂道:


“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分付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


潘金莲乘势就骂给西门庆听:


“贼奴才,还教甚么(毛必)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分付:“取刀来,等我把-yin-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yin-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


事实上,这时宋惠莲早已死了,再也无法同她争宠了,可是她对着这只“臭蹄子”,简直把它当做宋惠莲的本身,大发妒性,把它“剁做几截子”还不解恨,再要“掠到毛司里去”,“叫贼-yin-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真是语语带血,舌上有刀,其嫉妒和狠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这泼辣利嘴的潘金莲面前,同时映照出西门庆的无耻尴尬,春梅的仗势欺人,秋菊的心直嘴拙。而这一切,都是通过鲜龙活跳的口语来表现的,难怪崇祯本在此批曰:“只是家常口头语,说来偏妙。”

《金瓶梅》运用家常口头语时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大量地使用了方言、土语、谚语、歇后语、俏皮话、市井骂人语及黑话等,增强了语言的形象性、生动性。如“游魂撞尸”,“花丽狐哨”,“杀鸡扯脖”,“雌牙露嘴”,“自古千里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拔了萝卜地皮宽”,“拚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十个明星当不的月”,“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高名名丧身”,“提傀儡儿上场,还少一口气哩”,“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净厕里的砖头,又硬又臭”,“铜盆撞了铁扫帚,硬碰硬”,“见了纸虎也吓一交”,“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吃刀柳树上暴”,“在这寒冰地狱里来了,口里衔着条绳子,冻死了往外拉”,“豆芽菜有甚整条捆儿”……这类妙词佳句一时是摘不完的,完全可以搞一本专门词典。其中如谚语、歇后语等,从清代的张竹坡到日本的鸟居久晴等都已做了不少的收集整理工作,后来的一些“金瓶梅辞典”收罗得更加完备,且作了解释,有助于我们对作品的理解。下面我们引一段话,看看各种方言土语等如何一起运用,整个人物的对话是如何的富有生活气息。这是第三十二回,写西门庆升官后请客,李桂姐见西门庆做了官,又管的是刑名,一者怕他权势,二者恐怕他去梨春院稀了,就来认吴月娘的干女儿。她自恃做了干女儿,就不出来敬酒,应伯爵逼着西门庆叫她出来为乔大户敬酒,乔大户见叫她来敬酒,有点不好意思,这时:


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表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那桂姐便-脸-红了,说道:“汗邪你了,谁恁胡言!”谢希大道:“真个有这等事?俺每不晓的。趁今日众位老爹在此,一个也不少,每人五分银子人情,都送到哥这里来,与哥庆庆干女儿。”伯爵接过来道:“还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这回子连干女儿也有了,到明日洒上些水,看出汁儿来。”被西门庆骂道:“你这贱狗才,单管这闲事胡说。”伯爵道:“胡铁?倒打把好刀儿哩。”郑爱香正递沈姨夫酒,插口道:“应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干女儿,你到明日与大爹做个干儿子罢,吊过来就是个儿干子。”伯爵骂道:“贼小-yin-妇儿,你又少死得,我不缠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骂这花子两句。”郑爱香儿道:“不要理这望江南、巴山虎儿、汗东山、斜纹布。”伯爵道:“你这小-yin-妇,道你调子曰儿骂我,我没的说,只是一味白鬼,把你妈那裤带子也扯断了。由他到明日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将军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儿拿出急来了。”郑爱香笑道:“这应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车儿——推丑,东瓜花儿——丑的没时了。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伯爵道:“这小歪剌骨儿,诸人不要,只我将就罢了。”桂姐骂道:“怪攮刀子,好干净嘴儿,摆人的牙花已(扌阖)了。爹,你还不打与他两下子哩,你看他恁发讪。”西门庆骂道:“怪奴才东西!教他递酒你斗他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贼小-yin-妇儿!你说你倚着汉子势儿,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递酒,倒便宜了他。拿过刑法来,且教他唱一套与俺每听着。他后边躲了这会滑儿也勾了。”韩玉钏儿道:“二爹‘曹州兵备——管的事儿宽’。”这里前厅花攒锦簇,饮酒顽耍不题。

这里的骂人语如“汗邪”,意思是热昏,胡言乱语;“歪剌骨”,是说行为不正;“攮刀子”,即挨刀子,不得好死;““发讪”,是指轻浮的表现。歇后语如“鬼酉上车儿——推丑”,“鬼酉”即是繁体“醜”字的析字;“东瓜花儿——丑的没时了”,冬瓜花开得不合时令,所以“凑”(丑)的没时;“曹州兵备——管的事儿宽”,曹州地处鲁、豫、苏、皖之交,所以说这个兵备道管的事宽。隐语“望江南、巴山虎、汗东山、斜纹布”,原是一词牌名、一草名、一曲牌名、一布名,今各取第一字,合而为“王八汗邪”。俗语如“不怕官,只怕管”、“不把将军为神道”(意指把人看轻了)、“调子曰儿”(装成像《论语》中的“子曰”那样)。再有如用谐音用得也很巧妙,如应伯爵说西门庆有了李桂姐这个“干女儿”,“到明日洒上些水,看出汁儿来”,这里的“汁”就与“侄”谐音,意即以后生出个侄儿来,所以西门庆骂他:“你这贱狗才,单管这闲事胡说。”我这里将一些词语作了最简单的解释,可以看到小说那么交叉、连环,而又十分自然地运用这些口语、俚句,就将当时的“饮酒顽耍“的情景活现在眼前。

有时,《金瓶梅》在使用这些语句时,能将它们重叠在一起,如连珠炮似的打出来,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例如第六十回写潘金莲用“雪狮子”吓死了李瓶儿的娇子,百般称快,每日抖擞精神,幸灾乐祸地对着丫头指桑骂槐道:


“贼-yin-妇!我只说你日头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班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再看第八十六回潘金莲与女婿通--奸-事发,月娘命王婆领她出去时,她还装模作样地责问:“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这时,熟知内情的王婆,毫不含糊地揭穿了她的老底:


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


潘金莲听后竭力为自己的丑行开脱,并无可奈何地求王婆手下留情:


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罗,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长将席篾儿支着眼。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攒,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牢话岁寒。


两人对话,真是“针锋对麦芒,尖对尖”,都用了一连串的土语、谚语、歇后语,淋漓如泻,活现了各自的个性和当时的心情,读来令人感到特别形象、生动而富有艺术魅力。

《金瓶梅》语言就是在富有地方色彩的鲜龙活跳的家常口头语的基础上提炼出来的文学语言,虽然有时并未汰除芜杂,有生僻之病,但总的风貌是俚俗而不失文采,铺张而又能摹神。它不但是刻画“面目各别”的形象的有力武器,而且也给整部作品带来了浓郁的时俗世情味,具有强烈的生活气息和时代特征。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新收获。以后清代的《红楼》、《儒林》刻意用“京白”来将口语净化,而《海上花》之类则重在方言上下工夫,似乎都受了《金瓶梅》的影响。


五、情节结构:从结辫子、打链条到搓草绳


在我国长篇小说发展史上,《金瓶梅》的艺术结构又有新的突破。作者在构思这部著作的艺术结构时,有他的思想基础:外部要表现的是色空,内在所支撑的是明心见性,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正反两方面的东西。张竹坡在批这部书时曾指出:“《金瓶》以空字起结,我亦批其以空字起结而已。”“《金瓶》处处体贴人情天理,此是其真能悟彻了,此是其不空处也。”

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全书总体表现了一个由盛而衰、由热到冷的过程。张竹坡说:“《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

假如稍具体一些,综合小说时间的流动与空间的变换,全书约可分三大部分。这部小说,实际描写的时间是16年:北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至南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这在小说中作了交代:第一回写到“话说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朝中宠信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四处反了四大寇”;第一百回又说“且说吴月娘与吴二舅众人在永福寺住了,那到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国立了张邦昌在东京称帝……康王泥马渡江,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皇帝”。以空间而论,大致有三个中心:第一个是武大家,第二个是西门庆家,第三个是春梅家。这样,我们大致可以将小说分成三大部分:

(1)第一回至第十回,写西门庆私通、迎娶潘金莲,到武二被发配。这十回基本上是借用了《水浒传》的故事,受到了传统说话入话的影响。人物与空间,都是以潘金莲为中心。或许,有人以潘金莲的故事来分的话,似乎可以一直算到第十二回。但我们认为,第十回以前的潘金莲是武大家的潘金莲,以后则是西门家的潘金莲了。就故事而言,假如以下面部分为全书的重心的话,那么这部分就可以看做引子。

(2)第十回至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yin-乱、发迹与暴卒,以及妻妾间的矛盾。人物与空间,就以西门庆及其家为中心,就故事而言,这部分是重心,可以看做正文。

(3)第八十回至第一百回,写树倒猢狲散,走向大结局。这里约可分成两小段:前十回是众妻妾各奔前程;后十回是以春梅与陈经济为中心。整个空间是由西门家向春梅家转移,就故事而言,可以看做尾声。

以上讲的是整部小说的大构架。在这个大构架内,具体的情节故事是如何构建的呢?应该说它与“四大奇书”中前于它的三种有很大的不同。《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往往是将几个能自成体系的传记故事直线地衔接起来,一个情节完了之后,再展开另一个情节,很少在两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中间预留伏笔,前后照应,相互穿插。假如作个比方的话,《三国志演义》的情节结构是结辫子型的,《水浒传》、《西游记》的情节结构是打链条型的,而《金瓶梅》的情节结构就是搓草绳式的了。

关于《三国》的情节结构,毛氏父子在《读三国志法》曾归结为“六起六结”:


《三国》一书,总起总结之中,又有六起六结:其叙献帝,则以董卓废立为一起,以曹丕篡夺为一结;其叙西蜀,则以成都称帝为一起,而以绵竹出降为一结;其叙刘、关、张三人,则以桃园结义为一起,而以白帝托孤为一结;其叙诸葛亮,则以三顾草庐为一起,而以六出祁山为一结;其叙魏国,则以黄初改元为一起,而以司马受禅为一结;其叙东吴,则以孙坚匿玺为一起,而以孙皓衔璧为一结。凡此数段文字,联络交互于其间,或此方起而彼已结,或此未结而彼方起,读之不见其断续之迹,而按之则自有章法之可知也。


这里,他们是将蜀国的一方细化了,实际上小说的主体部分,还是(汉)魏、蜀、吴三方的故事绞成一根辫子不断推进的。我们说《水浒传》是链条型,它在七十一回以前是以人为单元,集中几回写一个或一组人,以聚义梁山为线索,将一个个、一批批英雄人物串联起来;七十一回后是以时为顺序,将两赢童贯、三败高俅、受招安、征辽国、平方腊,以报效朝廷几件事为主干,将一个个故事串联起来。全书就这样环环相扣,层层推进。《西游记》也是链条型的,全书写了放心(前七回,大闹天宫)、定心(第七回压在五行山下“定心猿”)、修心(以后八十一难,循环往复,在扫荡妖魔的同时,也克服心魔,明心见性)的一个过程。

《金瓶梅》则不然。它的故事虽然也可大致分几个片段或高潮,但前后脉络勾连,很难截然拆开,常常是故事中套故事,交互回环式推进。例如,西门庆与潘金莲相遇这场开锣戏,作者一口气从第一回写到第十回。但这不同于《水浒》的“武十回”之类,中间又插入了“说娶孟玉楼”一大段文字,带出了另一批重要角色。李瓶儿是第二女主角,从她被诱--奸-到病死,前后共花了20余回笔墨,但都若断若续,并未连成一气。魏子云先生在《金瓶梅札记》中曾把这种特点形容为“搓草绳”的方式,是很有见地的。他说:“《金瓶梅词话》的情节发展,采用搓草绳的方式,新情节的演入,是一边搓一边续进去的,而且不时续了些不同质不同色的进来,是以它的情节演进,与其他章回小说大异其趣。”

这种“搓草绳”的特色,首先关系到“新情节的演入”。对此,实际上张竹坡已经窥破了其中奥妙,把它概括为“入笋”,并作了颇为精彩的总结。他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说:


读《金瓶》,须看其入笋处。如玉皇庙讲笑话,插入打虎;请子虚,即插入后院紧邻;六回金莲才热,即借嘲骂处插入玉楼;借问伯爵连日那里,即插出桂姐;借盖卷棚,即插入敬(经)济;借翟管家,插入王六儿;借翡翠轩,插入瓶儿生子;借梵僧药,插入瓶儿受病;借碧霞宫,插入普净;借上坟,插入李衙内;借拿皮袄,插入玳安、小玉;诸如此类,不可胜数。盖其用笔,不露痕迹处也。其所以不露痕迹处,总之善用曲笔、逆笔,不肯另起头绪,用直笔、顺笔也。夫此书头绪何限,若一一起之,是必不能之数也。


《金瓶梅》“入笋”之妙,就是不“另起头绪”,而是在故事中穿插“曲笔、逆笔”,“不露痕迹”地引出新的人物和故事,使情节纵横交错,前后连环,读起来既觉真实、自然,逼肖纷繁的生活,又似入山阴道上,有目不暇接之感。比如,第三十三回开头写应伯爵来了,西门庆就和吴月娘谈起“应二哥认的湖州一个客人何官儿”,手头有一批绒线,愿折价脱手云云,这就非常自然地牵扯出这个何官儿。由这何官儿,引起西门庆在狮子街开绒线铺;由开绒线铺、寻伙计再引出应伯爵保举韩道国;由韩道国引出了一个重要人物王六儿,她从第三十四回到第九十九回,几乎贯穿了全书。其中如苗青谋财害主一案,就由她图财说事,引得西门庆贪赃枉法,逐步升级,一直牵扯到皇帝。这些情节的推进,就如沿着生活逻辑的轨道,一波接着一波前推后拥,既波澜起伏,又觉得自然。

“搓草绳”要随时将新的原料加进,同时也不断搓完旧的稻草。《金瓶梅》搓草绳式的情节演进,当然也表现在将人物和故事不断巧妙地“脱卸”。张竹坡曰:“读《金瓶》,当看其脱卸处。子弟看其脱卸处,必能自出手眼,作过节文字也。”这种“脱卸”、“过节”,并不仅表现在那些次要人物与事俱来,事讫俱去,而且也表现在写主要人物方面。宋惠莲、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孙雪娥、陈经济、庞春梅,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了那个世界。他们的命运似乎都无法抗拒,各自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归宿,给读者以各不相同的感受。宋惠莲之死也令人惊,李瓶儿之死也令人哀,西门庆之死也令人思,潘金莲之死也令人惨,孙雪娥之死也令人叹,陈经济之死也令人快,庞春梅之死也令人耻。他们死了,但往往不只是旧的情节的结束,而又隐伏着新的矛盾的开端。例如来旺儿媳妇宋惠莲在第二十六回就自缢身亡,她死于西门庆的--奸-恶,也死于潘金莲的妒忌。但是,她实际上没有“死”,她作为潘金莲争宠道路上的绊脚石,其阴魂始终在金莲眼前浮荡着。直到第七十二回,潘金莲与如意儿拌嘴,骂道:“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晚上,她又埋怨汉子道:“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那如意儿贼歪剌骨来了。”于此可见,潘金莲与宋惠莲的矛盾并没有结束,她与李瓶儿、如意儿的醋海风波都是这场争宠的继续。张竹坡说得好:“如耍狮子必抛一球,射箭必立一的,欲写金莲而不写一与之争宠之人,将何以写金莲?故蕙(惠)莲、瓶儿、如意,皆欲写金莲之球之的也。”(第六十五回总评)“可知蕙(惠)莲为瓶儿前身,如意为瓶儿之后身,此盖将前后文气一齐串入,使看者放如箕眼孔一齐看去,方知作者通身气脉,不是老婆舌-头而已也。”(第七十二回夹批)这里所说的“通身气脉”,就是指前后情节的内在联系。前面的情节虽暂“脱”而实未“卸”,犹有一息贯穿于上下,一丝萦绕于其间。这确实是《金瓶梅》“脱卸”的高妙之处。

除了“入笋”、“脱卸”之妙外,《金瓶梅》还十分注意伏笔、照应、穿插,用细针密线将各局部连贯,统一成一个艺术整体。例如小说的第三回,王婆向潘金莲介绍西门庆这位“财主”时,顺便说到“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媒,是吴千户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接着问道:


“大官人怎的连日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连日家中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合成帖儿。他儿子陈经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即说此亲事。……”


这是多么随便的一段家常话,就在这段话中提到了女儿大姐、女婿陈经济,以及他们定亲的事,为以后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后他们来避难伏下了笔。这个薛嫂,就在第七回出场为西门庆说娶孟玉楼。而文嫂,直到第六十九回西门庆想“通情林太太”时,又叫玳安去请她出马:“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这些人物由于前面已经提到,所以后来上场时一点也不突兀。与此不同的是,有些人物曾经在先前表演过一番而下场了,想不到他们竟又会在后半部的《金瓶梅》世界里重现,为新的情节的展开再作“贡献”。宋惠莲的丈夫来旺儿不是早被递解到老家徐州了吗?想不到后来会当上了银匠来“盗拐”旧情人孙雪娥。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不是早就送给东京蔡太尉的翟管家了吗?想不到后来会爱上了陈经济,守节而死,还带及了久已“失踪”的何官人、韩二再次亮相。这真是“藏针伏线,千里相牵”,令人赞叹不已!与此伏笔照应、前后勾连相关的是《金瓶梅》在行文中的穿插、点缀,也颇见功力。例如写西门庆贪欲得病,也不是使人感到突如其来,而是在李瓶儿死后早就影影绰绰点出了这个-yin-棍已病入膏肓。在第六十七回,就写他叫“小周儿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他对应伯爵说:“不瞒你说,象我晚夕身上常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是这般按捏,通了不得。”之后,陆陆续续写到薛太监请他出去看春,他也懒得去,觉得“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这边腰腿疼”。接着吴亲家请他参加年例打醮,也去不动,还自以为“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过几天又想起教如意儿挤乳,吃任医官与他的延寿丹,命王经扒在地上替他打腿。但他-yin-欲不止,病情越来越重,乃至在席间“只是在椅子上打睡”,还强打精神去与林太太等一战再战,最后到第七十九回从王六儿家回来下马时,“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如此这般,作者就在字里行间,稍加穿插,使人感到西门庆这个-yin-棍逐渐“灯尽油干”了,最后被潘金莲折腾致死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金瓶梅》为长篇小说的艺术结构闯出了新的路子,又在这洋洋洒洒一百回中细针密线,巧作安排(当然,也有不少疏漏处),为这座新的艺术大厦的整体落成作了努力。这就难怪清代刘廷玑在《在园杂志》中发出了这样的赞叹:“深切人情世务,无如《金瓶梅》,真称奇书。……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可到者哉!”


六、艺术追求:从歌颂真善美到暴露假恶丑


在我国小说发展史上,《金瓶梅》又以另一种新的姿态引人注目:它不致力于歌颂真、善、美,不去刻画帝王将相、神佛仙道等“高大形象”或正人君子,而是着重描写社会的假、恶、丑,网罗了形形色色的人间恶棍与男女小丑。它的整个世界充满着-yin-邪--奸-乱,色彩是昏暗的,气氛是令人窒息的。在这里几乎没有光明,没有正义。这完全是一种一反常态的艺术尝试。有一位外国的汉学家就曾经说过,在缺乏“恶”的文学的中国,《金瓶梅》正是一部“恶”的文学的代表作。但这样一说它,对于不习惯于接触“恶”的文学的读者来说,难免会感到别扭,担心是否是“以丑为美”,是否会“坏人心术”。

其实,艺术描写的对象本没有美和丑的界限。美和丑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作家有兴趣歌颂美,也有权利描绘丑。而笑笑生们活动的时代本来就是一个昏天黑地的时代,西门庆、应伯爵之流活跃于市井,蔡太师、宋徽宗之辈充斥于朝廷。“文学所以叫做艺术,就是因为它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它的任务是无条件的,直率的真实。”(契诃夫《写给玛·符·基塞-列娃》)真实地把当时社会中种种丑类集中起来,加以典型化,正是一个有良心的作家的神圣职责。果戈理说得好:“如果你表现不出一代人的所有卑鄙龌龊的全部深度,那时你就不能把社会以及整个一代人引向美。”《金瓶梅》正是一部力图暴露那个卑鄙龌龊的时代的书。它描写丑,否定丑,正是创造美,把一代人引向美。

那么,写丑,怎么见美呢?“以丑为美”与“写丑见美”的区别何在呢?这里的关键是作家的态度。作家描绘丑时,是为丑而丑、以丑写丑呢,还是用一支真善美的笔去暴露丑、鞭挞丑、否定丑?显然《金瓶梅》属于后者。它所描写的丑是一种被否定的丑,在否定中给人以愉悦和痛快,使人得到一种美的享受,从而引导和激发人们对于美的追求。这种否定一般可分成两类。第一类是用明确的语言对坏人坏事、丑言丑行加以诅咒,甚至作者通过介入文字直接发表议论。这种手法受说唱艺术的影响,其优点是比较明朗、强烈,但往往游离了作品的客观描写,有节外生枝、强加于人之嫌。第二类是比较深沉的。作者只作冷静的、客观的描写,把褒贬爱憎深藏在人物性格的自身发展之中,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在《金瓶梅》中这两类手法都用,而于后者更显功力。

第一类,如在作品中经常可以见到骂西门庆“浪荡贪-yin-”,“富而多诈--奸-邪辈,欺压善良酒色徒”,“有钱便是主顾,那计纲常礼教”,骂潘金莲为“泼贱”、“-yin-妇”、“九条尾狐狸精”,等等,其憎恶之情溢于言表。特别是在西门庆和潘金莲这一对狗男女丧命时,作者所引的诗论都是很有针对性的,即都以强调“善”来批判这两个“恶”的典型。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呜呼哀哉时,作者就引了“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的古人格言。第八十七回武松将杀潘金莲时,作者又引诗曰:“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到全书大结束时,作者又再一次强调“西门庆造恶非善”,并有诗为证云: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yin-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这里除了宣扬天道循环、因果报应之外,主要就是强调了善恶的对立,清楚地表明了作者的整个艺术构思就是用“善”来否定“恶”的。他把“豪横”的西门庆、“颠狂”的经济、“-yin-佚”的瓶梅,都当做丑恶的典型、否定的对象。此外如对帮闲、尼姑、娼妓、媒婆一类,他几乎都加旁白予以严厉的谴责。于此可见他是有自己的道德观念和美学理想的,假、恶、丑在《金瓶梅》里显然是处于被批判和否定的位置上的。

第二类是《金瓶梅》所用的基本手法。它在更多的地方是不加任何主观色彩的,“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郑振铎语),所谓“笔蓄锋芒而不露”(张竹坡语),只是通过艺术形象本身来给人以启迪和教育。后来深受《金瓶梅》影响的《儒林外史》卧本回评者就称赞这种艺术手法为:“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也。”近代的忏绮词人的《梼杌萃编序》对于塑造反面人物有更深一层的认识。他认为写丑角恶棍不能仅停留在“具鬼之形状,居鬼之名称”,而要“能写貌为人而心为鬼,名为人而实为鬼”,表面上看来“明明一完好之人也,而有识者一见而知其为鬼”:


作者未尝着一贬词,而纸上之声音笑貌,如揭其肺肝,如窥其秘奥,画皮画骨,绘影绘声,神乎技矣。


《金瓶梅》是否臻于这种入神的艺术境地尚可讨论,但它无疑是作了可贵的尝试。可惜的是,我们有些批评家习惯于公开说教,耳提面命,误认为《金瓶梅》作者是以冷漠的态度、厌世的哲学来对待人生,指责他态度暧昧,爱憎不明,以致美丑不分,以丑为美。这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上,作者冷酷地安排他笔下的几个主要人物一个接着一个地,不可抗拒地落得个悲惨的下场,所谓“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yin-死,较诸妇为更惨耳”(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就已鲜明地透露了他的审美倾向。至于在具体描写中,我们同样可以感受到隐藏在画面背后的作者感情脉搏。前面我们已经讲过,第五十五回蔡京宴请西门庆的一幅场景,写得“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表面上看完全是“一种亲爱情景”(崇祯本眉批),作者也没有加任何贬词,但正直善良的读者一读至此,难道会误解成作者在歌颂蔡京的礼贤下士,或者西门庆的尊重长者吗?不,只能感受到这两个丑类,一贪财,一附势,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犹如自己把他们痛骂了一顿似的从心底里觉得无比痛快。我们再来看一例:第三十六回,写西门庆接到蔡京管家翟云峰的一封信,信中除了问他要一个女孩子外,还介绍“新状元蔡一泉,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次日,下书人来到,带来口信说:“小人来时蔡老爹才辞朝,京中起身。翟爹说:只怕蔡老爹回乡,一时缺少盘缠,烦老爹这里多少只顾借与他。”西门庆答道:“你多上复翟爹,随他要多少,我这里无不奉命。”说毕,命陈经济让去厢房内管待酒饭。临去交割回书,又与了他五两路费,那人拜谢,欢喜出门去了。后与蔡状元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安进士。西门庆早已预备下酒席,并请了四个苏州戏子来唱戏。原来安进士喜尚男风,见书童儿唱的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良久,酒阑上来,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晚上,西门庆请他们住下,打发从人明天来接。只留书童一人,席前递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分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直饮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门庆在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绫锦被褥,就派书童、玳安两个小厮答应。到次日,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酒伺候,撰盘酒饭与脚下人吃。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少助一茶之需。”于是两人俱出席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毡包内,与西门庆相别。这段描写,小说作者也未用一个贬词,连最后的结尾也只是用了这样两句话:“博得锦衣归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儿。”但这段客观的描写,把当时官场的假恶丑揭露得十分深刻。这正如清代文龙所说的:


此一回概影时事也。宰相与状元,固世俗以为荣而俗人所共羡者也。然必有其位,兼有其德,始无惭为真宰相;有其才,并有其度,乃不愧为名状元。然则以大蔡、小蔡当之,天下时事可知矣。蔡京受贿,以职为酬,前已约略言之,举一以例百也。若再详述,恐有更仆难尽者,即以其仆之声势赫炎代之,此曰云峰先生,彼曰云峰先生,云峰直可奔走天下士,而号令天下财东也。若曰:其奴如此,其主可知。此追一层落笔矣。

蔡蕴告帮,秋风一路。观其言谈举止,令人欲呕。或谓姓蔡的状元,方是如此,诸进士中,自有矫矫者,故又添一安忱陪之。若曰:三百名中,不过尔尔,此加一层着墨也。有识者蹙然而心忧,西门庆则欣然而色喜,以为我何人斯?居然宰相门下士,而与状元周旋,彼此声价顿增,骄矜更甚,皆宰相、状元有以饴之也。时事如斯,尚可问乎!


文龙的这些感慨,就是读了这段客观文字所得。我想,我们一般读者读后,也会有类似的感受,绝不会认为这些丑类是美的,是我们的楷模。这是因为读者能根据自己的认识水平,通过自己的审美活动,对客观的形象加入自己的判断,辨得清美和丑,产生了爱和憎,在感情上与作者产生了交流,引起了共鸣。这就是纯以写丑而能见美的奥秘所在。因而,越是把假恶丑暴露得淋漓尽致,就越是使人向往真善美。这正如崇祯本批点者指出的:《金瓶梅》一书,“凡西门庆坏事必盛为播扬者,以其作书意则之大意故耳”。它播扬其丑,并不是宣扬其丑,恰恰相反,正是为了惩创其丑。在这惩创否定之中,读者当然会油然而起向往它的反面:真善美。

当然,《金瓶梅》所写之丑并非都能见美。这是由于作者的道德观念、美学理想本身存在着缺陷,或者在暴露丑恶时失却了控制,缺乏了分寸,于是对那些丑言秽行有时就不但不加谴责而反津津乐道起来,使整部小说难免掺入了一些“以丑写丑”的杂质。但总的说来,这毕竟是一些杂质而已,并不能掩盖它写丑见美的整体光辉。不过,它可以告诫以后的作家:创造艺术的丑,必须自己先净化一颗美的心。

同学们,这一讲讲得比较长了一点,但还并不是对《金瓶梅》艺术成就作全面的介绍,这里仅仅是就它在小说发展史上有重大的、突破性的进展方面作一点简单的介绍,说明了它的“里程碑”意义。它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这些历史性贡献,是谁也抹杀不了的。这也正是这部小说尽管有它的缺点,但还是能立于天地之间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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