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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黑暗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晚上


救世军旅社交谊厅的电暖器隆隆作响,好像有人朝它丢石头似的。热空气在粗麻壁纸的褐色烧焦痕迹上方颤动,壁纸散发尼古丁、胶水、已离开-房客的油腻气味。沙发质料透过裤子摩擦他的肌肤。


吵嘈的电暖器虽然放射出干-燥-热气,但他依然一边看着墙壁托架上的电视一边发抖。电视正在播新闻,他认得出广场的照片,但电视里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房间一角有个老人坐在扶手椅上抽细卷烟。当烟快烧到他黑糊糊的指尖时,他快速地从火柴盒里拿出两根火柴,夹住香烟,一直抽到烟快烧到嘴唇为止。房间另一角的桌子上放著被砍下的云杉树尖,上头的装饰品闪闪发光。


他想起达里镇的圣诞晚餐。


那是战争结束两年后,塞-尔维亚军已从残破的武科瓦尔撤退,克罗地亚政府将他们安置在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他四处问人知不知道乔吉一家人的下落,有一天碰到一个难民说乔吉的母亲在围城战事中丧生,乔吉已和父亲搬去达里镇,一个距离武科瓦尔不远的边境小镇。他询问随车服务员,确认火车将前往终点站布罗弗镇,然后在六点三十分往回行驶,经过达里镇。下午两点,他在达里镇下车,问路之后,来到了他要找的地址。那是一栋矮公寓,跟这个小镇一样是灰色的。他踏进走廊,找到了门。按下门铃之前,他在心里静静祈祷,希望他们在家。他一听见门内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心脏就怦怦跳动。


来开门的是乔吉。他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苍白了些,但依然有着金色卷发、蓝色眼睛、心形嘴唇,这些总是令他联想到年轻的神祇。但乔吉眼中的笑意已然不见,犹如坏了的灯泡。


“你还认得我吗,乔吉?”片刻之后他问道,“以前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还念同一所学校。”


乔吉蹙起眉头。“是吗?等等,你的声音,你是赛格·杜拉兹,你跑得很快。天啊,你变了好多,可是很高兴见到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大家都不见了。”


“我没有不见。”


“对,你没有,赛格。”


乔吉拥抱他,抱了好久,他都可以感觉到颤动的热气穿透他冻僵的身\_体。乔吉让他进门。


室内颇为阴暗,家俱很少。他们坐下来聊天,聊那些发生过的事,他们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以及现在那些人在哪里。当他问乔吉记不记得野狗丁多,乔吉露出茫然的微笑。


乔吉说他父亲就快回来了,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他看了看表,火车三小时后到站。


乔吉的父亲看见武科瓦尔的同乡访客,十分惊讶。


“他是赛格,”乔吉说:“赛格·杜拉兹。”


“赛格·杜拉兹?”乔吉的父亲说,仔细打量他。“对,的确有点面熟。嗯,我认识你父亲吗?不认识?”


夜幕降临,三人在餐桌前坐下,乔吉的父亲发给他们白色大餐巾,自己解下红领巾,在脖子上系上餐巾,做完餐前祷告,画个十字,头侧向室内唯一一张裱框照片,照片中是个女-子。


乔吉和父亲拿起餐具,他却低头吟诵道:“这从以东的波斯拉来,穿红衣服,装扮华美,能力广大,大步行走的人是谁呢?‘就是我,是凭公义说话,’耶稣说:‘以大能施行拯救。’”


乔吉的父亲惊讶地看着他,然后递了一盘大块白肉给他。


三人沉默地用餐,风将细窗框吹得不断-呻-吟。


餐后甜点是煎饼,薄饼涂上果酱和巧克力。自从小时候在武科瓦尔之后,他就没吃过煎饼了。


“再吃一份,亲爱的赛格,”乔吉的父亲说:“今天是圣诞节。”


他看了看表,火车半小时后离站,是时候了。他清了清喉咙,放下餐巾,站了起来。“乔吉和我聊了很多以前我们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但有一个人我们没聊到。”他说。


“这样啊,”乔吉的父亲说,露出茫然的微笑。“这个人是谁,赛格?”然后微转过头,用一只眼睛看着他,仿佛察觉到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这个人叫波波。”


他从乔吉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他恍然大悟,也许他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壁间。“当时你坐在吉普车上,替塞-军总司令指出他,”他吞了口口水。“后来他死了。”


整个房间瞬间凝止。乔吉的父亲放下餐具。“赛格,那时候是战争时期,大家都会死。”他镇静地说,几乎像是认命一般。


乔吉和父亲动也不动,看着他从裤腰带拔出枪来,越过餐桌瞄准,扣下扳机。枪声短促冰冷。乔吉父亲的身\_体猛然抖动,椅脚摩擦地面,他低头望去,看见挂在胸前的餐巾多出一个洞。接着餐巾被那个洞吸了进去,鲜血蔓延开来,仿佛在白餐巾上开出一朵红花。


“看着我。”他命令道。乔吉的父亲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第二枪在他额头上打出一个小黑洞,他头往前倾,咚的一声撞上桌上的煎饼。


他转头朝乔吉望去,只见乔吉双目圆睁,张口结舌,脸颊滑落一滴红色鲜血。他把枪插回腰带。


“赛格,你得把我也杀了。”


“我跟你无怨无仇。”他离开客厅,拿起挂在门边的外套。


乔吉跟了上去。“我会找你报仇的!如果你不杀我,我会找到你,杀了你!”


“你要怎么找到我,乔吉?”


“你躲不掉的,我知道你是谁。”


“是吗?你认为我是赛格·杜拉兹,可是赛格有一头红发,长得也比我高。乔吉,我跑得不快,但你没认出我是值得高兴的,这表示我可以饶你一命。”


他倾身向前,用力吻了乔吉的嘴巴,开门离去。


报上注销了这则命案的消息,但警方从未认真追查凶手。三个月后的一个星期日,他母亲说有个克罗地亚男子来找她帮忙,但男子阮囊-羞-涩,只能和家人勉强凑出点钱。男子的弟弟在战争时期被一个塞-尔维亚人折磨过,现在这个人就住在附近,而且他听说有个叫小救主的可以帮忙。


老人的手被细卷烟烫到,大声咒骂。


他站起来走到柜台,柜台的玻璃隔间内有个少年,后头是救世军的红色旗帜。


“我可以用电话吗?”


少年沉下了脸。“打市内电话就可以。”


“好。”


少年朝背后的小办公室指了指。他走进去在桌前坐下,看着电话。他想起母亲的声音总是担心害怕,同时又温暖温柔,就如同拥抱一般。他起身关上通往柜台的门,按下国际饭店的号码。她不在,他没留言。门打开来。


“不能关门,”那少年说:“好吗?”


“好,抱歉。你有电话簿吗?”


少年翻个白眼,指了指电话旁的厚本子,转身离去。


他找到歌德堡街四号的尤恩·卡尔森,拨了号码。


希雅·尼尔森凝视著铃铃作响的电话。


她用尤恩给她的钥匙开门进入他家并把门锁上。他们说这里有弹孔,她找了一会,在柜门上找到一个。


那人对尤恩开枪,意图杀死他。一想到这里,她就激动莫名,但她完全不感到害怕。有时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感到害怕,再也不会像那样对死亡感到恐惧。


警方来过这里,但没有搜索太长的时间,他们说这里除了子弹以外没有其他线索。


她去医院探望过尤恩,聆听他的呼吸,尤恩只是望着她,躺在大病床-上看起来十分无助,仿佛只要在他脸上蒙上枕头,他就会死去。但她喜欢看他脆弱的模样。也许挪威作家克努特·汉姆生(Knut Hamsun)的小说《维多莉亚》(Victoria)中的老师说得对:有些女-人需要心怀同情,这反而使她们暗地里痛恨健康强壮的男人,因此她们希望丈夫残废并依赖她们照顾。


但这时她在尤恩家孤单一人,电话又偏偏响起。她看了看表,三更半夜的,有正当意图的人不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来。希雅并不怕死,但她害怕面对这种情况。是不是那个女-人打来的?那个尤恩以为她一无所知的女-人?


她朝电话踏出两步,停在原地。电话响到第四声,只要响到第五声就会停止。她踌躇片刻。第五声响起。她冲上前去,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一个口操英语的男性声音传了过来。“抱歉这么晚打扰,我叫艾顿,请问尤恩在吗?”


“不在,”希雅松了口气。“他在医院。”


“啊,原来如此,我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我是他的老朋友,想去探望他,请问他在哪一家医院?”


“伍立弗医院。”


“伍立弗医院。”


“对,我不知道那一科的英文叫什么,不过挪威文是Neurokirurgisk(神经外科)。病房门口有警察,他不会让你进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我的英文……不是很……”


“我完全明白,很谢谢你。”


希雅挂上电话,站着思索良久,又开始继续寻找。他们说房里有好几个弹孔。


他对旅社的少年说他打算出去散步,要把房间钥匙交给他。


少年看了看墙上时钟,十二点十五分,便叫他把钥匙留在身上,说他待会就要锁门并-上-床睡觉,但房间钥匙也可以打开旅社大门。


他一踏出旅社就觉得寒冷刺骨,便低下头,大踏步朝目标走去。这样做很冒险,非常冒险,但他非做不可。


哈夫斯伦能源公司的生产经理奥拉·恩莫,坐在奥斯陆市蒙特贝洛站附近的能源调度中心控制室里,心想能够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分散在室内的四十个屏幕真是太棒了。白天控制室里有十二名员工,晚上只有三名。通常他们会坐在自己的工作站里,但今晚外头十分寒冷,因此他们聚在控制室中央的桌子前。


一如往常,盖尔和艾伯正在争论赛马和最近的比赛结果。过去八年来他们一直在用相同方式赌马,从未想过要分散赌注。


奥拉比较担心基克凡路的变电所,这个变电所位于伍立弗路和松恩路之间。


“T1超载百分之三十六,T2和T3超载百分之二十九。”他说。


“天啊,大家开暖气都开得很凶。”盖尔说:“他们是害怕被冻死吗?现在是晚上,怎么不窝在被子里就好?你赌‘甜蜜复仇’第三名?你是不是疯了?”


“民众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把暖气关小,”艾伯说:“这个国家的人是会把钱丢出窗外的。”


“这样到最后会欲哭无泪。”奥拉说。


“才不会呢,”艾伯说:“只要再多开采石油就好啦。”


“我在看T1,”奥拉说,指了指屏幕。“现在它输出的电流是六百八十安培,额定负载的供电满负荷是五百安培。”


“放轻松啦。”艾伯插口说,话才出口,警报器就响了起来。


“喔,该死,”奥拉说:“它爆掉了。去查值班名单,通知值班人员。”


“你们看,”盖尔说:“T2也停止运转,还有T3也停了。”


“宾果!”艾伯高声说:“要不要来赌一把,看T4是不是也……”


“太迟了,T4爆了。”盖尔说。


奥拉看着小比例尺地图。“好吧,”他叹了口气。“松格区南半部,以及法格博区和毕斯雷区停电。”


“我敢说是电缆套管出问题!”艾伯说:“跟你们赌一千克朗。”


盖尔瞇起一只眼睛。“我说是仪表变压器,赌五百就够了啦。”


“别闹了,”奥拉咆哮说:“艾伯,通知消防队,我敢说一定起火了。”


“同意,”艾伯说:“要不要赌两百?”


病房灯光倏然熄灭,四周陷入完全漆黑,一丝光线也没有,令尤恩以为自己失明了。一定是视神经在撞到柜子时受损,如今后遗症才出现。接着他听见走廊传来呼喊声,窗户轮廓也映入眼帘,这才明白原来是停电了。


他听见门外传来椅脚摩擦声,病房门打开。


“哈囉,你在里面吗?”那声音说。


“我在这里。”尤恩答道,声调不自禁地拉高。


“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乱跑好吗?”


“我不会,可是……”


“怎样?”


“医院不是有紧急发电机吗?”


“紧急发电机应该只供电给手术室和监视器。”


“这样啊……”


尤恩聆听那警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眼睛看着门口上方亮着的绿色逃生标志,它让他再次想起伦西。那件事是在黑暗中发生的。晚餐过后,他们去黑茫茫的维格兰公园散步,站在巨型雕像旁的无人广场上,望着东边的市中心。尤恩对伦西述说古斯塔夫·维格兰的故事,这位来自曼达尔市的非凡雕刻家表示如果要用他的雕像来装饰这座公园,那么公园就必须扩建,好让雕像和周围的教堂对称,公园大门也能直接面对乌兰宁堡教堂。市政府代表说不能移动公园时,维格兰就要求他们移动教堂。


伦西用严肃表情看着他,听他说故事,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强壮聪明,令他害怕。


“我好冷。”伦西说,在大衣里簌簌发抖。


“也许我们应该走回……”他开口说,这时伦西把手放在他脑后,转头过去和他面对面。她有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独特眼珠,浅蓝色的,几乎是蓝绿色,外围那圈非常白,衬得她的苍白肌肤看起来也是有颜色的。一如往常,他弯下腰去。接着她的舌-头已在他口中,又热又--湿--,舌-头肌肉持续运动,犹如一只神秘巨蟒缠绕着想紧紧抓住他的舌-头。一股热气穿透他从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买来的厚羊毛西装裤,伦西的手非常精准地放在正确位置。


“来吧。”伦西在他耳畔轻声说,一脚跨在栅栏上。尤恩低头望去,在丝\_袜尽头瞥见一片白色肌肤。他赶紧推开伦西。


“不行。”他说。


“为什么?”伦西-呻-吟一声。


“我对上帝发过誓。”


伦西凝视尤恩,感到困惑不已,接着双眼溢满泪水,静静啜泣起来,她把头倚在尤恩胸膛上,说她以为再也找不到他了。尤恩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抚摸她的头发。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总是在尤恩家碰面,每次都是伦西主动。起初伦西还会随性地挑逗尤恩,看他要不要打破守贞的誓言,但后来她似乎相当满意于只是和尤恩一起躺在床-上,互相爱抚。有时基于某种尤恩不明白的原因,伦西会突然变得很没安全感,要求尤恩绝对不能离开她。他们说的话不多,但他觉得他们在性爱上的节制把伦西捆绑得离他越来越近。尤恩认识希雅之后,有一天突然就不再跟伦西碰面,倒不是说他不想见她,而是因为希雅想跟尤恩交换备份钥匙。希雅说这有关信任,而他不知道该如何巧妙响应。


尤恩在床-上翻身,闭上眼睛。他想做梦。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做梦并遗忘。睡意逐渐来临,这时他感觉门口有空气流入。他本能地睁开眼睛,翻过身-子,在逃生标志的绿色光芒中看见门是关着的。他看入黑暗,屏住呼吸,侧耳凝听。


玛蒂娜站在黑魆魆的自家公寓窗口。她家位在索根福里街,由于电力中断,这整条街也陷入一片漆黑,但她还是隐约看出楼下那辆车似乎是里卡的。


先前她下车时,里卡并未试图亲她,只是用小狗般的眼神看着她,说他会当上行政长,因为组织里出现许多征兆,指出这个职位将由他出任。他问玛蒂娜是不是也认为他会中选,脸上表情怪异地僵硬。


玛蒂娜说他一定会是个好行政长,伸手去开车门,心想他应该会触碰她,但他没有。她开门下车。


玛蒂娜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拨打他给她的号码。


“请说。”哈利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在家,这是他在家说话的声音。


“我是玛蒂娜。”


“嗨。”很难听出他究竟高不高兴。


“你要我想一想,看我记不记得有人打电话来问尤恩的班表。”她说。


“对?”


“我想过了。”


“怎么样?”


“没人问过。”


一阵长长的静默。


“你打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哈利的声音温暖而嘶哑,听起来似乎在睡觉。


“对,我不应该告诉你吗?”


“当然当然,你应该告诉我,谢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


她闭上眼睛,直到听见哈利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顺利到家了?”


“嗯,这里停电。”


“我这里也停电,”哈利说:“等一下电就会来了。”


“如果电不来呢?”


“什么意思?”


“大家会不会陷入混乱?”


“你常想这种事吗?”


“有时候会想,我认为文明的基础比我们所以为的还要脆弱,你觉得呢?”


哈利沉默良久才答说:“我认为我们所仰赖的所有系统有可能短路,把大家都丢进深沉黑夜,法律和规定再也不能保护我们,寒冷和猛兽统治天下,人人只求自保。”


“这些话,”玛蒂娜等电话那头声音停止之后说:“非常不适合用来哄小女孩-上-床睡觉,我觉得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反乌托邦人士,哈利。”


“当然囉,我是警察,晚安。”


玛蒂娜还来不及回话,电话已经挂断。


哈利回到被子里,看着墙壁。


卧房里的温度急遽下降。


哈利想起外头的天空、翁达斯涅镇、爷爷、母亲、丧礼、母亲晚上用非常轻柔的声音所做的祈祷:“上主是我坚固保障。”但在入睡前的无重力时刻,他想起玛蒂娜和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依然在他脑际萦绕。


客厅的电视活了过来,-呻-吟一声,开始嘶嘶作响。走廊的灯泡亮起,光线从开着的卧房门外射入,照在哈利脸上。这时他已睡着。


二十分钟后,哈利家的电话响起。他张开眼睛,咒骂一声,拖着脚步,全身发抖,走到玄关接起电话。


“说吧,小声点。”


“哈利吗?”


“大概吧。什么事,哈福森?”


“出事了。”


“大事还小事?”


“大事。”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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