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外国文学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八

华盛顿先生和这两个年轻人每天都上密林里去打猎或者捕鱼,或者在那使人昏昏欲睡的球场上打高尔夫球——这种比赛他出于外交上的礼仪总让他的主人打赢——或者在那山区特有的清凉湖水中游泳。约翰发觉华盛顿先生有点使人难以取悦——他除了自己的看法或者见解以外,对谁的看法或见解都丝毫不感兴趣。华盛顿太太整天冷冰冰的,不苟言笑。看来她对两个女儿漠不关心,全副心思都放在她的儿子珀西身上,每天晚上在餐桌上她用说得很快的西班牙语跟珀西谈个没完没了。

大女儿贾斯米,外貌像吉斯米——只是她有点罗圈腿,而且长着一双大手和大脚——但是在气质上却跟吉斯米大不相同。她最爱看的书都是关于那些穷女孩给她们鳏居的父亲管家这一类的书。约翰从吉斯米那里了解到,贾斯米至今还没有从世界大战结束时给她的震动和失望中复原过来。那时正当她作为一个军营流动餐厅的熟练的能手准备动身去欧洲。她甚至因此憔悴了一阵子,布拉多克·华盛顿曾采取步骤企图在巴尔干半岛策动一场新的战争——但是她看到一张几个塞-尔维亚伤兵的照片以后,便对所有这一切失去了兴趣。但是珀西和吉斯米似乎从他们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他那种盛气凌人的傲慢态度。他们每一转念,像一个模式似的都贯穿着彻头彻尾的自私。

关于这座城堡和山谷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使约翰着迷。珀西这样告诉他,布拉多克·华盛顿曾设法绑架了一位园林设计师、一位建筑师、一名舞台装置家以及上世纪遗留下来的一位颓废诗人。他把他所有的黑人都供他们使唤,保证供给他们世界上所能提供的一切材料,让他们搞出一些别出心裁的玩意儿来。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显出自己毫无用处。那个颓废诗人当时因为离开了春天的林阴大道,就立刻号啕大哭起来——他含糊其辞地说了一些关于香料、类人猿和象牙之类的话,可是任何一句有实际价值的话都没有说。而那个舞台装置家则想把整个山谷变成一套机关布景,搞出一些耸人听闻的效果来——像这些玩意儿,对华盛顿一家人来说,很快就会感到厌倦的。至于那两个建筑师和园林设计师,他们只想照陈规老套办事,因循守旧,没有一点儿创新。

但是他们至少解决了该怎样把他们处置的问题——一天夜晚他们在一间屋子里,想就一座喷泉应该造在哪里取得一致意见,争论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都发疯了。如今他们舒舒服服地给关在康涅狄格州韦斯特波特的一所疯人院里。

“可是,”约翰好奇地问,“你们所有这些奇妙的客厅、大厅、过道和卧室又是谁设计的呢?”

“唔,”珀西回答说,“告诉你要教人害臊,可那是一个拍电影的家伙搞的。他是我们发现的一个唯一惯于挥金如土的人,尽管他把餐巾塞-在领子里,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

八月将尽,约翰因为自己很快又得回到学校里去而开始懊丧起来。他和吉斯米决定明年六月一起私奔。

“要是能在这里结婚,那就更好啦,”吉斯米承认说,“但是当然,我根本不可能指望爸爸会答应我嫁给你。所以,这样我宁肯私奔。眼下有钱的人在美国结婚真可怕——他们总要向新闻界发布公告,说什么他们准备就凭剩下的那么一点儿财产结婚了,他们的意思无非是说,只有一点儿旧珍珠和厄塞-尼(1)女皇用过的花边了(2)。”

“我知道,”约翰热情地说。“我在希列扎—墨菲家的时候,他们家的大女儿格温多琳嫁给了一个人,他的父亲拥有半个西弗吉尼亚州,可是她写信告诉家里说,她的丈夫当一个银行职员该拿多少薪金,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争——接着她结束说:‘谢天谢地,不论怎么样,我总还有四个能干的女仆人,也还能有点儿用处吧。’”

“真丢人,”吉斯米评论说。“不想想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有工人和其他所有的人,他们只有两个女仆,日子照样过得去。”

八月底的一个下午,吉斯米偶然漏出一句话,改变了整个局面,也把约翰吓得心惊胆战。

这时他们正依偎在他们最喜爱的那座林子里,在亲-吻之余,约翰正飘飘然陶醉在他幻想的罗曼蒂克的预感之中,这些想入非非的预感给他俩的关系增添了更加动人的色彩。

“有时我想咱们根本不会结婚,”他感伤地说。“你太富了,也太华贵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有钱的姑娘能跟其他普通的女孩一样。我应该娶一个奥马哈(3)或者苏城(4)的富裕的五金批发商的女儿,她能有那么一份五十万元的嫁妆,我也就该心满意足了。”

“有一次我认识一个五金批发商的女儿,”吉斯米说。“我就不信你能心满意足。她是我姐姐的朋友,上我们这儿来玩过。”

“喔,这么说你们还有别的客人来过?”约翰惊奇地叫了出来。

吉斯米似乎后悔自己不该说这句话。

“啊,是的,”她急忙说,“我们有少数一些客人。”

“可你们——你的父亲不怕他们到外面去说吗?”

“啊,是有点儿怕,有一点儿,”她回答说。“让咱们谈点别的比这快活一点的事吧。”

可是约翰却激起了好奇心。

“比这快活一点的事儿!”他说。“这有什么不快活的?她们不是正派的姑娘吗?”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吉斯米开始哭泣起来了。

“是的,她们都是挺好的——这,这,整个问题恰恰就在这儿。我跟她们中间几个越来越亲热,贾斯米也是这样,可是不管怎样,她还是继续邀——邀请她们上我们这儿来玩,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约翰的心里产生了不祥的疑窦。

“你的意思是说,她们在外面说了,于是你的父亲把她们——给撵走了?”

“比这更糟,”她断断续续地咕哝说。“爸爸不喜欢冒险——可贾斯米还是一个劲儿写信邀她们来,而且她们又玩得那么快活!”

她止不住一阵悲痛。

约翰给这一番吐露吓愣了,张口结舌地坐在那里,只觉得浑身神经在颤-抖,好像许多麻雀躲在他的脊梁骨上。

“嗐,我告诉给你听了,可我真不该告诉你的,”她说,突然冷静下来,擦干了她那深蓝色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的父亲在她们离开之前把她们全给杀死了?”

她点点头。

“通常是在八月——或者九月初。我们首先总是尽可能地从她们身上取得快乐,这对我们来说完全是很自然的事。”

“这多使人恶心!——这多——啊,我要发疯啦!你是不是承认——”

“是的,”吉斯米打断了他的话,耸了耸肩膀。“我们不能把她们严密地监禁起来,像对付那些飞行员那样,这样,她们就会变成一种每天不断向我们良心发出的谴责。把她们杀了,对贾斯米和我总比较好受一些,因为爸爸干得比我们预料的还快。这样我们就免得跟她们告别了。”

“你们就这样杀死了她们!嘿!”约翰叫道。

“干得非常干净利落。趁她们熟睡的时候把她们毒死——对她们家里人总是说她们在西部的比尤特得了猩红热死了。”

“可是——我真不懂你们干吗还不断地邀请她们上你们家来呢?”

“我可没有邀请她们,”吉斯米发作起来。“我一个也没有邀请过,是贾斯米请她们来的。再说,她们总是玩得很快活的。最后她还送给她们最好的礼物。将来我可能也会请客人来的——我也会硬着心肠这么干的。我们不能让死亡这种不可避免的东西来阻挡我们享受人生的乐趣。你想想,要是我们没有一个客人,我们在这儿该有多么寂寞。啊,爸爸和妈妈,跟我们一样也牺牲了一些最好的朋友。”

“所以,”约翰控诉地叫道,“所以你现在让我跟你谈情说爱,也假装跟我谈爱啦,结婚啦,可你自始至终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决不可能活着从这儿出去——”

“不,”她激动地抗议说。“决不会再这样干了。起先我是那样的。那回你就在这儿。我忍不住想跟你谈情说爱,而且我认为你生命的最后几天,对咱们两人来说也许都是快活的。可是接着我爱上了你,而——而对你就要——就要给干掉,我也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难过的,尽管我宁肯你给干掉而不愿让你再去吻另外一个姑娘。”

“哦,你愿意,你愿意这样吗?”约翰恶狠狠地叫道。

“我太愿意啦。再说,我常听人说一个姑娘家跟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可又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跟他结婚,那就更有趣得多。啊,干吗我要告诉你?现在我可能败了你的兴了,刚才你不知道有这回事,咱们玩得真快活啊。我知道这一下准会把事情搞得使你有点灰心丧气了。”

“啊,你知道,你知道吗?”约翰气得声音都发抖了。“这一套我听够啦。要是你不过是想跟一个你自己知道比死尸好不了多少的人谈情说爱闹着玩,一点儿不讲尊严和体面的话,那我跟你说一刀两断了!”

“你不是死尸!”她恐惧地辩白道。“你不是死尸!我不许你说我是吻了一具死尸!”

“我没这么说!”

“你说的!你说我吻了一具死尸!”

他们的嗓子提高了,但是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两个顿时沉默下来。脚步正从那条小径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不一会儿,有人拨开玫瑰花丛,露出了布拉多克·华盛顿,嵌在他那漂亮然而茫然的脸上的一双聪明的眼睛正瞅着他们。

“谁吻了死尸?”他问道,显然他不同意这样的说法。

“没有谁这么说,”吉斯米连忙回答。“我们不过是闹着玩儿罢了。”

“那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问道。“吉斯米,你应该——应该跟你姐姐一起去读书或者打高尔夫球了。读书去!要不打高尔夫球去!等我回头再来的时候,可别让我看到你还在这儿!”

说着,他向约翰点了点头,便顺着小径走了。

“你看到了吗?”吉斯米生气地说,这时他已经走远了,听不见她的话了。“这一下全让你弄糟啦。咱们再也不能见面了。他也不会再让我见到你了。要是他知道咱们俩相爱了,他准会把你毒死。”

“咱们俩并没有相爱,再也不会相爱啦!”约翰大声喊道,“所以他在这个问题上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再说,你也可以不必欺骗自己,以为我会在这儿待下去。要不了六个钟头,我就会翻过这些山岭,要是非得穿过这些山岭不可的话,然后我就往东走。”

他们两个已经站了起来,听了这句话,吉斯米走近约翰,挽住了他的手臂。

“我也走。”

“你准是发疯了——”

“我当然要走,”她坚决地插话说。

“你肯定不能走。你——”

“好吧,”她冷静地说,“咱们现在去追上爸爸,干脆跟他把这个问题谈清楚。”

约翰苦笑着,败下阵来。

“好吧,亲爱的,”他表示同意,软弱而勉强地说,“咱们一起走吧。”

他又爱她了,爱情平静地栖息在他的心头。她是属于他的——她愿意跟他一起出走,患难与共。他用手臂-搂-住她,热烈地吻她,到底她是爱他的;实在是她救了他的命。

他们一路讨论着这个问题,慢慢地向城堡走回去。他们决定,既然布拉多克·华盛顿已经看见他们在一起了,那他们最好第二天夜晚就离开这里。吃晚饭的时候,约翰尽管嘴唇干得要命,但是心神紧张,把一大汤匙孔雀汤都灌进了左肺。他只得让一个管家把他抬进那间装饰着海龟和黑貂的玩扑克牌的房间,让那管家使劲给他捶背,珀西看着觉得很好玩。

【注释】

(1)厄塞-尼(1826—1920):拿破仑三世之妻,后为法国女皇,在位期间为1853—1871年。

(2)指当时正当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

(3)奥马哈:美国内布拉斯加州东部一城市。

(4)苏城:美国依阿华州西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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