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外国文学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十

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三点钟了。亲切而又镇定的贾斯米倚着一棵大树干立刻睡熟了。约翰和吉斯米坐下来,他-搂-着她,眺望远处,在昨天早晨还是一座花园,而如今已化为断垣残壁的地方,这场即将沉寂的战斗,还在时起时落地进行绝望的挣扎。四点钟一过,最后残留的那门高射炮哐啷一声,接着冒出一股火红的烟雾,便一动不动了。虽然月亮已经下沉,他们仍然看得见飞机在盘旋,飞得更贴近地面了。一旦飞机看准这座被围困的城堡已经无力再作抵抗,它们就将降落地面,而这个闪烁着微光的黑沉沉的华盛顿王国也就消亡了。

炮火停息,山谷也随之静寂,两架被击落的飞机余烬,像蜷缩在草地里的魔鬼的两只眼睛,在闪闪发光。城堡黑魆魆的,悄然兀立,虽然黯然无光,却和在阳光灿照之下一样显得美丽动人,天空中充满着复仇之神的木头般沉闷的格格声,时起时伏地发出怨言。这时,约翰发现吉斯米像她的姐姐一样,也已经呼呼熟睡了。

四点钟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沿着他们刚走过的那条小路传来,他连气也不敢透,悄悄地等候着,直到那些人的脚步声走过他停留的这个有利地点。现在天空中发出一种显然并非来自人间的轻微的骚动声,寒露逼人;他知道天色即将破晓了。约翰静静地等着,直到那脚步声走到了安全距离,上了山而且听不见了。于是,他跟踪走去。大约在离高耸的山巅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树林都已砍去,一条像马鞍似的岩石伸展着,覆盖着下面的钻石。就在他到达这个地方之前,他放慢了脚步,一种动物的感觉警告他,前面有人。他走近一块高高的圆石,从圆石边上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下面就是他看到的情景:

布拉多克·华盛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灰蒙蒙的天空衬出他的侧影,他不声不响,也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东方已经破晓,大地染上一抹冷冽的青色,在这新的一天对比之下,这孤苦伶仃的人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约翰偷偷望着的时候,他的主人不可捉摸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他向那两个匍匐在他脚边的黑人挥了挥手,要他们抬起放在他们两人中间的东西。当他们挣扎着直立起来的时候,初升太阳的第一线黄光把一颗精工雕琢的大钻石的数不清的棱角照得剔透明亮——闪起了一片白光,像一颗碎裂的晨星在空中闪烁发光。两个抬钻石的黑人在重负之下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波浪般的肌肉在他们--湿--漉漉发光的皮肤下变得僵硬起来,三个人对着苍天满怀着既想抗拒但又无能为力的心情,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白人扬起了头,用一种引人注目的姿势慢慢举起双\_臂,就像要求广大群众倾听他演讲一样——但是周围并没有群众,只有山岭和苍穹的无限寂寥,只有从山下林子里传来轻微的鸟鸣声打破这无限的寂寥。那站在马鞍形岩石上的人开始盛气凌人地沉重地说话了。

“嗨,你在那边的——”他声调发颤地喊道。“你——在那儿的!”他顿住了,两只手臂仍旧高举着,头也专注地扬起着,似乎在等着回答。约翰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是不是有人从山上下来,但是山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蓝天和那从林梢吹来的像长笛般的嘲弄的风声。难道华盛顿是在祈祷吗?约翰疑惑了一会儿。但是接着这个错觉就消失了——从这人的整个举止态度看,其中含有一种与祈求截然相反的神气。

“啊,你那高高在上的!”

声调变得坚强而有信心起来了。这不是孤独无助的哀求。如果说其中含有什么意味的话,那就是一种乖戾的居高临下的口吻。

“你这——”

他说得太快,使人听不懂,词句滔滔不绝,前言后语交混在一起……约翰屏息谛听着,偶尔抓住一句两句,声音一会儿哽住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接着又打住了——时而坚决有力,滔滔善辩,时而显得迟疑、困惑、焦躁。于是这位唯一的听众开始恍然大悟,而在这恍悟的瞬息间,一股热血顿时流遍他的全身动脉。布拉多克·华盛顿原来是在向上帝行贿!

就是这么回事——毫无疑问。他那两个奴隶双\_臂抬着的那颗大钻石,不过是一笔预付的样品而已,保证随后还要交付更多的钻石。

约翰听了半天才明白,这就是贯穿在他的话语中的一条线索。发了财的普罗米修斯在企求人们已经遗忘的牺牲、祭仪和基督降生以前就已经废弃的祈祷为他作证。有好一会儿他用提醒上帝的口吻,要上帝忆起他曾经屈尊接受过世人献赠的各种礼物——比如,如果上帝拯救城市免遭瘟疫之灾,世人们就赠与他宏伟的教堂,世人也曾在贪欲和残杀中献出没药和黄金,人的生命,美\_女和俘获的军队,儿童和后妃,山林原野捕获的野兽,绵羊和山羊,五谷和城市以及被征服的全部土地等等,以换取上帝的姑息,买得上帝和缓天怒的酬答——因此,现在他布拉多克·华盛顿,钻石之王,黄金时代的帝王和祭司,显赫与豪华的主宰,愿意献出一份宝藏,这份宝藏是以前任何帝王公侯连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他不是哀求而是骄傲地献出这份宝藏。

他愿意——他接着详细说明,他愿意把世间一颗最大的钻石献给上帝。这颗钻石将雕琢出千千万万个平面,比一棵树上的叶子还多,而这整颗钻石将雕琢得比一粒只有苍蝇那么大的宝石还更尽善尽美。许许多多人将为这颗钻石辛劳工作很多很多年。它将经过精工雕刻镶嵌在一座教堂的宏伟的纯金的圆顶上,配上一重重蛋白石和古色古香的蓝宝石的门。中央,一座用彩虹色的、能腐烂一切的、不断变化着的镭锭制成的祭坛,高踞在一所凹陷在地下的小礼拜堂之上,祈祷礼拜的人,在祈祷的时候只要一抬头,镭锭的祭坛就会烧毁他的眼睛——在这座祭坛上,将任凭施恩的上帝的选择,宰杀任何牺牲,甚至世间最伟大、最有权势的活人,以供上帝取乐。

作为酬答,他只要求一件非常简单的事,这件事,在上帝来说,简直易如反掌——那就是要保持一切如昨日此刻万世不移。非常简单!请打开天国的门,把这些飞行员同他们的飞机一古脑儿吞没——然后把天国的门关上。把他的奴隶统统复活,让他重新占有奴隶。

除了上帝以外,他对谁都别无他求。

他只是疑虑他付出的这笔贿赂是否够大。当然,上帝有上帝的价格。上帝是以人的形象造出来的,所以人们一向说,上帝必定也有他的价格。但是他付出的这个代价是举世罕有的——耗费了多少年建成的大教堂,成千上万名劳工筑起的金字塔,都不能同他这所大教堂、这座金字塔比拟。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这就是他的提议。一切都会按照规定办到,而且要是说他付出的这笔价钱太便宜,那也并无荒谬之处。他暗示,接受与否完全由上帝决定。

快到结束的时候,他的话已词不成句,变得简短而且捉摸不定,他的身-子也似乎紧张起来,似乎竭力要从他周围的空间抓住最细微的动静,最细微的声息。他说着话的时候,他的头发渐渐变白了,现在他好像是古代的先知,对着天空高高地扬起了头——疯狂之态十分动人。

接着,正当约翰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他仿佛感到附近什么地方发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天似乎暗了一会儿,微风似乎突然发出一阵喃喃的低语声,一阵远处传来的喇叭声,一声像宽大的绸袍发出的窸窣声那样的叹息——四围整个大自然一时也暗淡下来:鸟儿停止了歌唱,树林也静止不动,从山那边远处传来一阵沉重的吓人的雷声。

一切就是这样。风吹过山谷里高高的青草,又静止下来。一会儿黎明和白天又重新就位,初升的太阳喷发出黄澄澄的雾霭的热浪,使它前面的道路变得明亮起来。绿叶在阳光中嬉笑,笑声摇动了树林,每根树枝都仿佛成了神话世界里的一所女-子学校。上帝不接受这笔贿赂。

约翰看了一会儿白天取得的胜利。接着,转过身去,他看见一簇棕色的东西颤动着落到湖边,接着又有一簇落下,随后又有一簇,像从云端里降下的黄金色的天使在舞蹈。飞机都降落到地上来了。

约翰从大圆石后面偷偷溜走,跑下山腰来到林子里,两个女孩已经睡醒了,正在等他。吉斯米跳起身来,口袋里的珠宝叮当作响,她那张开的唇边悬着疑问,但是本能告诉约翰这会儿不是谈话的时候。他们必须立刻离开这座山。他抓住了她们姊妹俩一人一只手,便悄悄地踩着树枝走下山去,现在他们沐浴在阳光和雾霭之中。在他们身后,山谷没有一丝人声,只听见远处孔雀的哀诉声和清晨欢愉的嘤嘤声。

他们走了半英里光景以后,接着便避开花园地带,走进一条通向另一个山冈的狭隘小路。他们登上最高处,停下来回头四顾。他们的眼光落在他们刚离开的山腰上——一种即将发生悲剧的不祥的预感压上了他们的心头。

在蓝天的映衬下,他们清晰地看见一个精神沮丧、白发皤皤的男人慢慢地从陡坡上走下山去,后面跟着两个身材高大、毫无感情的黑人,抬着那颗在阳光下闪烁发光的大钻石。在下山的半途,还有两个人同他们会合——约翰认得出那是华盛顿太太和她的儿子,她倚在她儿子的臂膀上。那些飞行员已经在城堡前面那片草地上爬出机舱,手里提着步枪,正编成战斗的队形开始爬上钻石山。

但是在更高处会集的那五个人,吸引了所有观看的人的注意,现在这一小群人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停了下来。两个黑人弯身拉开了看来像是山腰里的一扇活门。他们都消失在活门里了,白发皤皤的男人第一个进去,接着是他的妻子和儿子,最后是两个黑人,他们那珠宝缀饰的光亮头巾在阳光里闪了一会儿,活门便落下来,把他们吞没了。

吉斯米抓住了约翰的臂膀。

“啊,”她狂野地喊道,“他们上哪儿去了?他们要干什么?”

“那准是一条逃跑的地下通道——”

两个姑娘的低声尖叫打断了他的话。

“你难道没有看见?”吉斯米歇斯底里地啜泣着说。“那山上都装上了电线啦!”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约翰举起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在他们眼前这座山整个表面突然变成一片炫目的熊熊燃烧的黄色火光,透过那层草皮闪射出来,就像光线透过人的手掌射出来一样。这种使人无法忍受的光焰闪烁了一会儿,接着就像一根烧灭的灯丝般地消失了,露出一片发黑的荒地,荒地上袅袅升起蓝烟,把残存的草木和尸体一起卷走了。那些飞行员既没有留下血迹也没有留下尸骨,他们同那五个走进山腰活门的人一样都烧得干干净净了。

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山摇地动的震响,城堡毫不夸张地把自己抛向天空,当它腾空而起时,炸成了无数火红的碎片,然后坠回原址,化为烟雾弥漫的一堆瓦砾,一半落进了湖水。没有一星火光——烟也和阳光混合在一起吹跑了,不多几分钟,从那一大堆无以名状的废墟上卷来一阵尘埃般的大理石粉末,这就是一度曾经由珠宝筑成的宅邸。这时,再没有一丝儿声息,只有那三个人孤零零在这座山谷里。

在线 阅读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