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点钟，一班特殊的乐队来到戴尔莫尼科，即使在有许多特殊的乐队的这一天中，它也是特殊的。乐队的成员傲慢地坐在钢琴周围，担任起为伽马—普赛学生联谊会演奏音乐的任务来。领班的是一个大名鼎鼎的长笛演奏家，凭着他的一手绝技红遍纽约；他能头着地脚朝天，一边扭-动肩膀，一边用长笛吹奏最新的爵士歌曲。在他表演的时候，全场的灯都关熄，只剩下一盏聚光灯照着那个长笛演奏家，还有一片流动的灯光，投射出摇曳的阴影和在拥挤的跳舞的人的头顶上像万花筒似的变换着的色彩。

伊迪丝跳着舞进入那个疲倦的、梦幻似的境界，只有初进社交界的人才习惯于这种境界，这同一个豪迈的人接连喝了几大杯威士忌苏打以后感到的兴奋一模一样。她的思想模模糊糊地在乐声中流动；她的舞伴在变换着色彩的暗淡的灯光下，像不真实的幻影似的变换。她现在昏昏沉沉地认为，自从舞会开始以来，好像已经有几天过去了。她已经同许多男人零零碎碎地谈论过许多话题。她被人吻过一次，求爱过六次。那天黄昏早些时候，各种不同的大学生同她跳过舞，但是现在她像在场所有比较出风头的姑娘们那样，有她自己的随从——那就是说，五、六个风流的男子挑中了她，或者交替享受她和另一个选中的美人的迷人的丰姿；他们按照固定不变的次序连续不断地插进来请她跳舞。

她看到戈登几次——他在楼梯上坐了好久，手掌支着头，他呆滞的眼光盯着他前面地板上一个无边无际的斑点；他看上去非常沮丧，而且醉醺醺——但是伊迪丝每一次都迅速移开她的眼光。那一切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的头脑现在迟钝了，她的感觉已经昏昏沉沉，简直像快要睡着似的；只有她的脚在跳舞，她的声音在说一些隐晦的关于感情问题的笑话。

但是伊迪丝看到彼得·希梅尔神气活现和快快活活地喝得醉醺醺插进来请她跳舞的时候，还没有倦得不能表示正当的愤怒。她气得直喘气，抬头望着他。

“嗨，彼得！”

“我有点喝醉了，伊迪丝。”

“嗨，彼得，你真是讨人欢喜，你真是！难道你不认为这是放肆吗？——你这是跟我在一起嘛。”

接着她勉强微笑起来，因为他像猫头鹰似的带着感伤的神情望着她，脸上一下子现出一种愚蠢的痉挛的微笑。

“亲爱的伊迪丝，”他开始热烈地说，“你知道我爱你，对不？”

“你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了嘛。”

“我爱你——我只是要你跟我接吻，”他悲哀地加了一句。

他的尴尬、他的害臊都没有了。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最美丽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他要赔不是——首先，是为了他冒昧地想要吻她；第二，是因为喝酒——但是他刚才非常沮丧，因为他以为她对他非常恼火。……

那个红头发的胖子插进来，抬头望着伊迪丝，高兴地微笑着，请她跳舞。

“你带舞伴来吗？”她问。

“没有。”原来红头发的胖子是个没有女伴的人。

“唔，你愿意——这会给你添很大的麻烦吧——今晚陪我回家吗？”（这种极腼腆的表示是伊迪丝的迷人的做作——她知道那个红头发的胖子马上会陶醉在一阵狂喜中。）

“麻烦？嗨，我的老天爷，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哪！你知道，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哪。”

“非常感谢！你太可爱了。”

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一点半。当她自言自语地说“一点半”的时候，她脑子里模糊地想到他哥哥在吃午饭的当儿告诉她，他每天夜晚在报社里工作到一点半以后。

伊迪丝突然向她眼前的那个舞伴转过脸去。

“戴尔莫尼科到底在什么街上？”

“街？啊，那还用说，当然在第五街上啰。”

“我的意思是说，在什么街口？”

“噢——让我想一想——它在四十四号街口。”

这证实了她的想法。亨利的办公室一定在街对面，就在拐角上；她顿时想起她可以溜过去一会儿，扑到他的身上，使他大吃一惊，哪儿来了一个炫眼的美人，她的夜礼服外面罩着深红新斗篷哪，“让他高兴高兴”。这恰巧是伊迪丝非常喜欢做的那种事情——违背习俗的得意事情。这个念头缠住了她，使她甩也甩不掉——她犹豫了一下，就打定主意了。

“我的头发快要完全披下来了，”她讨人欢喜地对她的伴儿说，“我去梳一梳，你不会有意见吧？”

“一点也不会。”

“你真讨人欢喜。”

几分钟以后，披着她那件深红斗篷，她从旁边的楼梯上一溜烟似的跑下去，想到她这次小小的冒险，激动得满面红光。她从站在门口的一男一女身旁擦过——一个没下巴的侍者和一个胭脂搽得太红的年轻女郎，正在热烈地争论——打开大门，走进温暖的五月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