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外国文学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八

伊迪丝走出来,走到五月的夜晚清澈的蓝色天空下,发现五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大商店的橱窗都是黑魆魆的;店门外都罩着大铁门,这些商店已经成为白昼的豪华景象的坟墓。向四十二号街望过去,她看到那些通宵饭馆里映出来的、混合在一起的、模糊的灯光。在第六街的高架铁道火车站那儿,一列火车发出刺眼的亮光,在车站上平行的微弱的灯光中轰隆隆地穿过街道,飞快地驶进空气清新的黑暗。但是第四十四街上倒寂静无声。

伊迪丝把斗篷裹裹紧,飞快地穿过五号路。一个单身的男人从她身旁经过,用粗嗄的低声说:“上哪儿去,小妞儿?”她吓了一大跳。这使她想起,她小时候有一个夜晚穿着睡-衣在附近街上溜达,一条狗从一个大得闹不清的后院里对她汪汪乱叫。

不到一分钟,她抵达目的地,四十四号街上一所比较陈旧的二层楼建筑,在楼上的窗口她高兴地看到一些灯光。外面有足够的亮光,使她能看出窗边的招牌——纽约号角。她走进黑暗的过道,一秒钟以后看到角落里的楼梯。

接着,她走进一间又长又低的房间,房间里摆着许多办公桌,四面墙上都挂着报纸的合订本。那里只有两个人。他们坐在房间的两头,两个人都戴着绿眼罩,就着办公桌上孤零零的台灯光在写作。

她在门口踌躇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两个人同时扭过头来,她认出了她的哥哥。

“嗨,伊迪丝!”他迅速站起来,惊奇地走近她,拿掉眼罩。他是个瘦削的高个子,黑皮肤,有一双敏锐的黑眼睛,戴着很厚的眼镜。那是一双神思恍惚的眼睛,好像眼光一直盯在同他谈话的人的头顶上。

他把双手放在她的两条胳膊上,亲-亲她的脸颊。

“有什么事?”他重复着说,有点惊慌。

“我刚才在那边戴尔莫尼科参加舞会,亨利,”她兴奋地说,“我忍不住跑来看你。”

“你来看我,我感到高兴,”他警惕的神情很快地消失,又像往常一样神思恍惚了。“不过你不应该在夜晚独自个儿出来,对不?”

坐在房间另一头的那个男人好奇地望着他们,但是亨利向他招招手,他走过来了。他身材臃肿,有一双眨巴的小眼睛;卸掉了硬领和领带,他看上去像个礼拜天下午的中西部庄稼人。

“这是我妹妹,”亨利说,“她顺便进来看看我。”

“你好!”那个胖子微笑着说,“我叫巴塞-洛缪,布拉丁小姐。我知道你哥哥早已把这个姓忘了。”

伊迪丝有礼貌地笑着。

“唔,”他继续说,“我们这个地方不怎么精彩吧,是不?”

伊迪丝向房间周围望一下。

“看上去很好嘛,”她回答,“你们把炸弹放在哪儿?”

“炸弹?”巴塞-洛缪重复着说,大笑起来,“真是太妙啦——炸弹。你听到她的话吗,亨利?她想要知道咱们把炸弹放在哪儿?喂,真是太妙啦。”

伊迪丝身-子一转,坐上一张空办公桌,两条腿垂在桌边摇晃。她哥哥坐在她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唔,”他心不在焉地问,“你这一回到纽约来旅行觉得怎么样?”

“不坏。我跟那些淘气的姑娘一起在比尔特莫尔待到礼拜天。你明天能不能来吃午饭?”

他想了一下。

“我特别忙,”他不同意,“我讨厌跟许多女-人在一起。”

“好吧,”她平静地表示同意,“那你跟我一起去吃午饭。”

“很好。”

“我十二点钟来找你。”

巴塞-洛缪显然急于回到他的办公桌旁去,但是他好像认为不说两句玩笑话就走开,就显得没有礼貌。

“唔,”——他尴尬地说。

他们两人扭过头来。

“唔,我们……我们在这个黄昏的早些时候有一段叫人兴奋的时间。”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应该来得早些,”巴塞-洛缪继续说,胆子稍微大了一点。“我们照例有一场杂耍。”

“你这是真话?”

“一场小夜曲,”亨利说,“许多士兵聚集在楼下街上,对着招牌大叫大嚷。”

“为什么?”她追根究底。

“就是一群人,”亨利心不在焉地说,“只要是一群人,就不得不喊叫。他们缺少一个富有首创精神的人带头,要不,他们就可能硬冲进来,把这儿的东西砸个稀巴烂。”

“是啊,”巴塞-洛缪说,又转过身去对着伊迪丝说,“应该早些来。”

他看来好像认为,说上这几句,就有足够的借口可以走开了,因为他猛地转过身-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去了。

“所有的士兵都反对社会主义者吗?”伊迪丝追问她的哥哥,“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猛烈地攻击你和这一切吗?”

亨利重新戴上眼罩,打了个呵欠。

“人类已经有了漫长的历程,”他漫不经心地说,“可是咱们大多数人都有返祖现象;那些士兵不知道他们要些什么,他们憎恨什么,或者他们喜欢什么。他们习惯于大呼隆行动;他们看来没法不示威游行。所以就碰巧反对我们。今天夜晚,这个城里处处在骚动。你知道,今天是五一节。”

“刚才到这儿来捣乱得厉害吗?”

“一点也不,”他轻蔑地说,“九点钟光景,约摸有二十五个士兵站在街上,开始对着月亮吼叫。”

“啊,”——她改变话题,“你高兴看到我吗,亨利?”

“什么,那还用说。”

“你看上去可不像是这样。”

“我是高兴嘛。”

“我猜想你认为我是一个——一个浪费的人。有点像世界上最坏的贪图享乐的女-人。”

亨利大笑起来。

“一点也不。趁你还年轻,高高兴兴地玩吧。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我看上去像个古板和认真的青年吗?”

“不……”她停顿了一下,“……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想到我刚才参加的舞会同……同你的一切目的是彻头彻尾的不一样啊。那种舞会看来有点……有点不合时宜,对不?……我参加那种舞会,而你在这儿为一个目标工作,要是你的理想实现,那种舞会就再也不可能举行了。”

“我倒不是那么想的。你还年轻,而你的行为是你受的教养的结果。去吧——高高兴兴地玩吧。”

她的脚一直懒洋洋地在摇晃,这时停住了;她的声音降低了一个音调。

“我希望你会……会回到哈里斯堡来,高高兴兴地玩玩。你拿得稳你这条路是走对了……”

“你穿着美丽的袜子,”他打断她的话,“到底是怎样的?”

“是绣花的,”她向下瞟了一眼回答,“漂亮吗?”她-撩-起下摆,露出丝\_袜裹着的苗条的小腿,“或者你不赞成丝\_袜吧?”

他看上去好像有点恼火,黑眼睛锐利地盯着她看。

“难道你要设法证明我是这么对你挑剔的吗,伊迪丝?”

“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她停住嘴。巴塞-洛缪哼了一下。她扭过头去,只见他已经离开办公桌,站在窗前。

“什么事?”亨利问。

“人,”巴塞-洛缪说,过了一会儿又说:“人多得密密匝匝。他们从第六街在走过来。”

“人。”

那个胖子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

“士兵,天啊!”他用强调的语气说,“我早就想到他们会回来的。”

伊迪丝跳起来,跑过去,同巴塞-洛缪一起站在窗前。

“他们有许多人!”她激动地喊叫,“来啊,亨利!”

亨利把他的眼罩戴戴好,但是仍然坐着。

“咱们还是把灯关掉好吧?”巴塞-洛缪出了个主意。

“不用。他们一下子就会走开的。”

“他们不会的,”伊迪丝一边从窗口望出去,一边说,“他们连想也没想到走开。他们还有人在来。瞧——整整一大堆人从第六街口拐过来了。”

凭着街灯的黄光和蓝影,她能够看到人行道上挤满了男人。他们大多数穿着军服,有的清醒,有的已经醉得糊里糊涂了;这伙人向上不连贯地乱叫乱嚷。

亨利站起身-子,走到窗前,让办公室的灯光映出一个他的长长的侧影。叫声顿时变成一片有节奏的嚷叫,接着小块的口嚼烟叶啦,香烟盒啦,甚至硬币啦,像连珠炮似的一连串小东西劈劈啪--啪地扔到窗上来。大门一打开,吵吵闹闹的声音现在开始从楼梯上传过来了。

“他们上来啦!”巴塞-洛缪喊叫。

伊迪丝焦急地转过脸去看亨利。

“他们上来啦,亨利。”

他们的叫声从楼下的过道里传来,现在听得相当清楚了。

“该死的社会主义分子!”

“帮德国佬的家伙!喜欢德国鬼子的家伙!”

“二层楼,正面!来啊。”

“咱们要逮住这帮小子……”

接下来的五分钟像是在做梦。伊迪丝感到一片叫嚷声对着他们三个人突然爆发,就像是一场大雨,感到楼梯上那么许多脚步声像是霹雳,还感到亨利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房间后头去。接着房门打开了,一股人流被推进来——他们倒不是带头的,而是恰巧走在前面。

“喂,老弟!”

“太迟了吧,对不?”

“你跟你的女朋友。你这该死的东西!”

她注意到有两个醉得很厉害的士兵被推到前面,他们傻头傻脑地摇晃着——其中一个又矮又黑,另一个是个高个子,没有下巴。

亨利走上前去,举起一只手。

“朋友们!”他说。

吵闹的叫声暂时静了下来,只是断断续续地有一些咕哝声。

“朋友们!”他重复着说,他那双神思恍惚的眼睛盯着看那群人的头顶上,“你们今天夜晚闯进来,不是在损害别人,而是在损害你们自己。你们看我们像有钱人吗?我们像德国人吗?我合情合理地问你们……”

“安静下来!”

“我说你安静点!”

“喂,谁是你的女朋友,伙计?”

一个穿便服的男人一直在办公桌上乱翻,突然举起一份报纸。

“找到啦,”他叫起来,“他们要德国人打赢这场战争!”

又有一股新的人流从楼梯上被涌进来,房间里一下子挤满了人,全围着这三个站在房间后面的脸色苍白的人。伊迪丝看到那个高个子、没有下巴的士兵仍然站在前面。那个黑皮肤的矮子不见了。

她侧着身-子稍微向后走去,站在开着的窗口附近,窗外阴凉的夜风把新鲜空气吹进来。

接着房间里一片骚乱。她发觉士兵们涌上前来,看见那个胖子抓起一张椅子在头顶上挥舞——灯光顿时熄灭,接着她感到粗布衣服下温暖的肉-体推推搡搡,她耳朵里充满了喊叫声、践踏声和鼻息咻咻声。

一条人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擦过她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走动,接着被拥到旁边去,突然从开着的窗口里摔出去,不见了,传来一阵吓慌了的、不连贯的叫声,在一片闹声中,叫声断断续续地消失了。凭着后面的建筑物里映出来的微弱的灯光,伊迪丝很快地看到一眼,他是那个高个子、没下巴的士兵。

她心里惊奇地冒起了怒火。她拼命挥舞胳膊,向扭打得最激烈的地方不顾死活地硬冲进去。她听到咕哝、诅咒和拳头打在衣服上的声音。

“亨利!”她发疯似地喊叫,“亨利!”

后来,几分钟以后,她突然发觉房间里另外有几条人影。她听到深沉的、威吓性和权威性的声音;她看到在一个个打架的人堆中有几道黄光。叫声越来越零落了。扭打越发激烈,接着就停止了。

灯光突然亮起来;房间里全是警察,他们用警棍四面乱揍。传来了洪亮和深沉的声音:

“马上散开!马上散开!马上散开!”

接着是:

“安静下来,出去!马上散开!”

房间里看上去空得像一个脸盆。一个刚才在角落里扭打过的警察,放开他抓住的那个当兵的对手,猛推一下把那个人赶出门去。深沉的声音继续在说话。伊迪丝现在看到那是站在门旁的一个脖子像公牛一样粗的警长发出来的。

“马上散开!那儿没有路!你们自己的一个士兵被人从后面的窗口推出去,摔死啦!”

“亨利!”伊迪丝喊叫,“亨利!”

她用拳头拼命打着她前面那个人的脊背;她在另外两个人中间擦过去,打啊,叫啊,硬开出一条路来走到坐在一张办公桌附近地板上的一个脸色非常苍白的人跟前。

“亨利,”她热烈地喊叫,“怎么啦?怎么啦?他们把你打伤了吗?”

他的眼睛闭着。他-呻-吟,接着抬起眼睛望着,厌恶地说:

“他们把我的一条腿弄断了。我的老天,这帮蠢货!”

“马上散开!”那个警长嚷着说,“马上散开!马上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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