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外国文学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九

“蔡尔兹,五十九号街”在任何一个早晨八点钟,同它的连锁姊妹店相比,大理石桌面比较窄,平底锅的亮度也比较差。你会看到一群眼角上还有睡意的穷人设法笔直看着他们自己面前的食物,借此避免看到别的穷人。但是五十九号街上的蔡尔兹在四个钟头以前却和从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到缅因州的波特兰(1),任何一家蔡尔兹饭馆,大不相同。在它那墙壁灰白而卫生的餐室内,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闹嚷嚷地混在一起,歌剧合唱女演员啊、大学生啊、初进社交界的姑娘啊、生活放荡的人啊、卖笑女郎啊——可以说混在这里的人是百老汇,甚至五号路上那伙最欢乐的人中的代表性人物。

在五月二日一大早,这里异乎寻常地挤得满满的。那些父亲拥有私人庄园的、不受传统束缚的姑娘,兴奋地脸朝着大理石桌面。她们正在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吃荞麦糕和炒蛋,要她们四个钟头以后再到这里来重吃一顿,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有几个歌剧合唱女演员,她们是演罢午夜场的时事讽刺剧以后,到这里来的,她们坐在一张旁边的桌子上,希望在散戏以后用不着再装模作样了。除了她们以外,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从戴尔莫尼科的伽马—普赛舞会上来的。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神情呆滞、像耗子一样探头探脑、同这里的气氛完全不相称的人,带着疲倦、困惑的好奇心望着那些活泼的女-人。但是神情呆滞的人极少。这是五一劳动节的第二天早晨,空气里仍然有庆祝的气氛。

格斯·罗斯,虽然神志清醒,但是有点昏头昏脑,应该算在神情呆滞的人那一类内。他在那场骚乱以后,怎么从四十四号街来到五十九号街,只有一片模模糊糊、闹不清楚的记忆。他看到卡罗尔·基的尸体被放进一辆救护车运走,然后他同两三个士兵向非闹市区走去。在四十四号街和五十九号街中间什么地方,那几个士兵遇到几个女-人,不见了。罗斯溜达到哥伦布广场,挑中了闪烁着幽暗的灯光的蔡尔兹来满足他对咖啡和油炸饼圈的想望。他走进去,坐了下来。

他周围漂浮着轻松的、无关紧要的闲谈和尖声的大笑。起先,他弄不懂是怎么回事,但是经过五分钟的迷惑,他发觉那是一个欢乐的舞会的余波。这里那里有一个坐不住的、兴高采烈的小伙子在桌子中间亲切和友爱地转悠,不加区别地一一握手,还不时地停下来开个玩笑,而激动的侍者们高高地托着糕和蛋,暗暗咒骂他,把他从挡住的道上推开。罗斯坐在那张最不引人注目和人最少的桌子旁;对他来说,整个场面就像是绚烂夺目的美人和狂欢展览。

过了一会儿,他逐渐注意到坐在他斜对面的那一对,他们背对着人群,是房间里最不叫人感兴趣的一对。那个男的已经喝醉了。他穿着夜礼服,领带歪着,衬衫由于泼着了水和酒皱了起来。他的眼睛模糊和充血,不自然地骨碌碌转动着。他嘴里的呼吸声短促。

“他喝得太多啦!”罗斯想。

那个女的即使说不上完全清醒,也差不了多少。她相貌漂亮,黑眼睛,脸色发烧似的通红,而她像鹰一样机灵地把眼光盯着她那个伴儿。她时不时地把身-子凑过去,热切地对他低声说话;他就会沉重地垂着头,或是非常讨厌和吓人地眨眨眼,算是回答。

罗斯默不作声地对他们仔细打量了几分钟,直到那个女-人迅速地狠狠看了他一眼;接着他把眼光移到两个最引人注目地、兴高采烈地在转悠的人身上,他们在桌子间转个没完。他惊奇地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在戴尔莫尼科非常滑稽地款待他的年轻人。这使他带着模糊的感伤和轻微的害怕想起了基。基死了。他从三十五英尺高的地方摔下去,脑壳像个砸开的椰子那样裂开来。

“他是一个好小伙子,”罗斯悲伤地想着,“他确实是个好小伙子。他运气太坏了。”

两个转悠的人走近来,从罗斯的桌子和另一张中间走过来,带着高兴、亲切的神情既同朋友,也同陌生人打招呼。罗斯突然看到黄头发、龅牙齿的那一个站住脚,神情古怪地望着对面的一男一女,接着不赞成地摇起头来。

那个眼睛充血的人抬头看。

“戈迪,”那个转悠的龅牙齿说,“戈迪。”

“喂,”那个衬衫上有渍子的人口齿不清地说。

龅牙齿朝那一对悲观地摇摇手指头,带着冷冷的谴责的神情瞟了那个女-人一眼。

“我怎么跟你说的,戈迪?”

戈登在椅子上动了一下。

“滚开!”他说。

迪安继续站在那里,摇摇手指头。那个女-人开始发火了。

“你走开!”她恶狠狠地嚷叫,“你喝醉啦,你这个醉鬼!”

“他也喝醉啦,”他的手指头暂时停止摇动,指着戈登。

彼得·希梅尔从容不迫地走过来,现在带着猫头鹰似的神情,摆出一副想要发表议论的样子。

“喂,”他开始说,好像是被请来处理孩子间小小的争吵似的,“有什么纠纷?”

“你把你的朋友带走,”朱厄尔刺耳地说。“他在打扰我们。”

“什么事?”

“你听我说过啦!”她尖声说,“我说把你的喝醉了的朋友带走。”

她提高了的声音响得超过饭馆里的谈笑声;一个侍者急忙赶来。

“你得轻一点!”

“这人喝醉啦,”她喊叫,“他在侮辱我们。”

“啊—哈,戈迪,”那个被指责的人坚持着说,“我怎么对你说的。”他转过身去对那个侍者说:“戈迪跟我是朋友。我曾经出力帮助过他,对不,戈迪?”

戈迪抬头看。

“帮助我?见鬼,没有!”

朱厄尔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戈登的胳膊,帮助他站稳身-子。

“走吧,戈迪!”她凑到他面前,几乎是凑着他耳朵低声说,“咱们离开这儿。这个人喝醉了,发酒疯。”

戈登让自己被拉起来,向门口走去。朱厄尔把头扭回来一下,对闹得他们离开的那个人说话。

“你那一套我全知道!”她恶狠狠地说,“好朋友,你真是,哼。他把你那套全告诉我了。”

接着,她抓住戈登的胳膊;他们一起穿过好奇的人堆,付了账,走出去。

“你得坐下,”他们走掉以后,那个侍者对彼得说。

“什么事?坐下?”

“对——要不,就出去。”

彼得转过脸来对着迪安。

“来,”他建议,“咱们把这个侍者狠狠揍一顿。”

“行。”

他们向他走过去,他们的脸沉下来了。那个侍者向后退。

彼得突然伸出手去,在他身旁桌子上一个盆子里抓了一把炒肉丁,向空中一扔。肉丁像雪片似的、抛物线状地、慢腾腾地落在附近一些人的头上。

“嗨!安分点!”

“撵他出去!”

“坐下,彼得!”

“少说废话!”

彼得哈哈大笑,鞠了一个躬。

“谢谢你们热心喝彩,女士们,先生们。要是有人再借给我一点肉丁和一顶礼帽,咱们继续表演。”

饭馆里那个维持秩序的人(2)急忙走来。

“你得出去!”他对彼得说。

“见鬼,不出去!”

“他是我的朋友!”迪安怒气冲冲地插嘴说。

一群侍者聚集起来。“撵他出去!”

“还是走好,彼得。”

短短地搏斗了一下,那两个人被推推搡搡地向门口赶去。

“我还有帽子和大衣哪!”彼得喊叫。

“好,去拿吧,快一点。”

那个维持秩序的人松开了抓住彼得的手;彼得做了一个极灵巧的滑稽姿态,马上飞也似的转到另外一张桌子旁去,把大拇指碰着鼻尖,伸开其他四个手指头(3),对着那帮恼火的侍者发出嘲弄的大笑。

“我想还是再等一会儿好,”他说。

又开始追赶了。四个侍者被派去堵住一面,另外四个堵另一面。迪安抓住两个侍者的上衣。在重新追捕彼得以前,发生了另一场搏斗,最后,他在打翻了一个糖缸和几个咖啡杯以后,终于被抓住了胳膊。在收款员的桌子旁又发生了一场新的争执,彼得想要另外买一盆肉丁带走,用来扔警察。

但是,把他请出门去引起的这场混乱,却及不上另一个景象精彩;饭馆里的人个个被那个景象所吸引,流露出赞赏的眼光,而且不由自主地发出拉长了的“啊—啊—啊!”

饭馆正面的大玻璃已经变成深雪青色,马克斯菲尔德·帕里什(4)画的月夜的颜色——那青色看上去好像紧贴在玻璃板上,要挤到饭馆里来似的。曙光从哥伦布广场上来了,奇妙、寂静的曙光,映出了不朽的克里斯托弗(5)的巨大的雕像的轮廓,还奇怪而神秘地同饭馆里的越来越暗的黄电灯光混合在一起。

【注释】

(1)即从美国的西部到美国的东部。

(2)美国的饭馆、剧院、旅馆往往雇用身材结实的大汉驱逐闹事的人。

(3)在西方习俗中这是一个侮辱人的手势。

(4)马克斯菲尔德·帕里什(1870—1966):美国画家。

(5)哥伦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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