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外国文学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十

进先生和出先生没有被人口调查员记在册子上。你在社会事业登记册,或者出生、结婚、死亡登记册,或者食品店的记账本上去找他们,是找不到的。他们已经湮没在遗忘中;证明他们曾经存在的一切证据都是模糊的、无法确定的,在法庭上也不可能得到承认。然而我有最充分的根据可以肯定,在一个短短的时间内,进先生和出先生呼吸着、生活着,有他们自己的姓名,生气勃勃地显露出他们自己的个性。

在他们短短的一生中,他们穿着本国的服装,在一个伟大的国家的伟大的公路上行走,受到嘲笑、咒骂、追赶和躲开。接着,他们消失了,再也听不到了。

当一辆敞篷出租汽车在熹微的五月晨光中在百老汇飞速驰过的时候,他们已经模模糊糊地形成了。进先生和出先生的灵魂坐在汽车中惊奇地谈论着那青色的亮光这么快地染遍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雕像后面的天空,迷惑地谈论着那些在街上朦胧地匆匆走过的早起者,他们的苍老、灰白的脸就像被风吹得在灰色的湖面上漂动的纸片。他们对一切事情都意见一致,从蔡尔兹那个维持秩序的人的荒谬到人生事务的荒谬。这天早晨唤醒了他们热烈的心灵中酒醉后的极度喜悦,使他们变得疯疯癫癫。他们对生活的欢乐确实是这么敏锐和强烈,使他们觉得应该用大喊大叫来表达。

“呀—啊—呵!”彼得用手做了个传声筒大叫——接着迪安参加喊叫了,他的喊叫虽然同样具有意义和象征性,却由于口齿不清而引起回声。

“唷—嗬!呀!唷嗬!唷—布巴!”

在五十三号街上,他们遇到一辆公共汽车,车顶上有个头发剪短的黑皮肤美人;在五十二号街上,他们遇到一个清道夫,他躲避,逃开,用痛心和悲伤的声音嚷叫:“瞧你们在闹什么!”在五十号街上,一群人在一座很白的建筑物前面一条很白的人行道上转过脸来盯着他们的后影看,喊叫:

“这儿有伴,小伙子。”

在四十九号街上,彼得向迪安转过脸去。“美丽的早晨,”他庄重地说,那双猫头鹰似的眼睛乜斜着。

“也许是吧。”

“去吃点早饭,怎么样?”

迪安表示同意——还加了一句:

“早饭和酒。”

“早饭和酒,”彼得重复了一遍,接着他们互相望着,点点头。“这符合逻辑。”

接着他们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早饭和酒!啊,天啊!”

“没有这种东西,”彼得说。

“不卖吗?不要紧。咱们逼着他们卖。施加压力。”

“运用逻辑的力量。”

出租汽车突然在百老汇拐弯,顺着一条横马路开去,然后在第五街上一座庄重的、像坟墓似的建筑物前停住。

“怎么啦?”

出租汽车司机告诉他们,戴尔莫尼科到了。

这有点把人闹糊涂了。他们不得不花几分钟集中思想考虑一下,因为既然这么吩咐过,就一定有个理由。

“刚才提到大衣,”出租汽车司机提醒说。

这就对了。彼得的大衣和礼帽。他把它们忘在戴尔莫尼科了。事情弄明白以后,他们从出租汽车里出来,挽着胳膊向入口走去。

“嗨!”出租汽车司机说。

“嘿?”

“你们把车钱给我。”

他们摇摇头,生气地表示不行。

“待一会儿,现在不行——咱们吩咐你等着。”

出租汽车司机不同意;他马上要钱。他们以极大的自我克制,带着不屑计较的神情把钱付给他。

彼得在幽暗、无人的衣帽间里摸来摸去,找不到他的大衣和礼帽。

“没了,我想。谁偷走了。”

“说不定是哪个谢菲尔德的学生。”

“完全可能。”

“没关系,”迪安大方地说,“我把自己的大衣和礼帽也留在这儿——那么咱们就穿得一个样了。”

他脱下大衣和帽子,正要挂在钩子上的时候,他那东张西望的眼光像受到催眠术的摆布似的被钉在衣帽间的两扇门上的两大块纸板吸引住了。左面那扇门上有个大黑体字:“进”,右面那扇门上显示着同样醒目的字:“出”。

“瞧!”他快活地喊叫。

彼得的眼光跟着他手指头点的方向看去。

“什么?”

“瞧那两块牌子。让咱们拿走。”

“好主意。”

“也许是一对非常难得和非常珍贵的牌子。也许早晚有用。”

彼得把左面那块牌子从门上拿下来,想方设法要把它藏在自己的身上。牌子相当大,这事情有点困难。他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带着装模作样的神秘莫测的姿态,他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他像演戏似的飞快地转过身来,向钦佩的迪安伸出两条胳膊,显示自己。他把牌子插在背心里面,完全遮住了衬衫的前胸。实际上,那个大黑体字“进”盖在衬衫上。

“唷嗬!”迪安乐坏了,“进先生。”

他照样把自己那块牌子插进去。

“出先生!”他得意洋洋地说,“进先生遇见出先生。”

他们向前走去,握手。他们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使人颤-抖的愉快的痉挛使他们摇来晃去。

“唷嗬!”

“咱们可能弄到许多早饭。”

“咱们到……到康默多饭店去。”

他们胳膊挽着胳膊,从门口出去,向东拐到四十四号街上,直奔康默多饭店。

他们出来的时候,一个身材矮小的黑皮肤的士兵回头看他们,那个士兵脸色非常苍白和疲倦,一直没精打采地在人行道上转悠。

他开始走过来,好像要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马上盯着他看,眼光里显露出毫不相识的神情,他就等他们歪歪斜斜地在街上走过去,然后跟在他们后面,隔开约摸四十步,一边暗暗地笑,一边用愉快的、期待的声调反复低声说:“啊,老弟!”

进先生和出先生这时候正在用开玩笑的谈话交换着未来的计划。

“咱们要酒;咱们要早饭。缺一样也不成。这是不能分开的。”

“咱们两样都要!”

“两样!”

现在天相当亮了;过路人用好奇的眼光盯着那两个人。他们显然在讨论什么事情,而且两个人都对这场讨论热烈地感到兴趣,因为他们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那么厉害——两个人仍然胳膊挽着胳膊——身-子弯得差一点叠起来了。

走到康默多饭店前,他们同那个睡眼蒙眬的看门人互相说了几句粗话,有点困难地推动转门,随即穿过一个门厅,那里人很少,但是在场的人都被他们吓了一大跳;他们走进餐厅,一个被闹糊涂了的侍者把他们领到角落里一张偏僻的桌子旁。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菜单,动不出脑筋,互相为难地咕哝着每一样菜名。

“菜单上看不到一种酒,”彼得埋怨地说。

只听得侍者在说话,但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再说一遍,”彼得耐着性子宽容地继续说,“菜单上一种酒也没有,真是毫无理由,叫人扫兴。”

“有啦!”迪安自信地说,“让我来对付他。”他转过脸去,对着侍者。“给我们来……给我们来……”他急切地看着菜单。“给我们来一夸特香槟酒和一……一……也许是火腿三明治吧。”

那个侍者神情疑惑。

“去拿来!”进先生和出先生同时吼叫。

那个侍者咳了一声,走掉了。他们等了短短一会儿,在这期间,他们没有发觉,侍者头已经仔细地察看过他们。接着香槟酒端来了;一看到酒,进先生和出先生就高兴起来。

“想想看,他们会反对咱们拿香槟酒当早饭——想想看。”

他们两人全神贯注地幻想着这种可怕的可能性,但是他们脑子太差,想不出。他们两人一起想象也想不出竟然有那么一个世界,在那里有人可能反对别人拿酒当早饭(1)。那个侍者打开瓶塞-,发出响亮的噗的一声——他们的玻璃杯里顿时盛着泛着泡沫的淡黄液体。

“祝你健康,进先生。”

“彼此彼此,出先生。”

那个侍者走开了;过了几分钟;瓶里的香槟酒低下去了。

“真——真叫人不痛快,”迪安突然说。

“什么事不痛快?”

“想到了他们会反对咱们拿香槟酒当早饭。”

“不痛快?”彼得考虑着,“对,说得对——不痛快。”

他们又不由自主地大笑,号叫,摇摆,在椅子上笑得前俯后仰,一遍遍地互相重复着“不痛快”这个词——好像每重复一遍就使这件事越发变得荒谬似的。

又愉快地过了几分钟,他们决定再来一夸特。侍候他们的那个侍者急忙去同他的顶头上司商量;那个谨慎的人明确地指示,不再供应香槟酒。他们的账单送来了。

五分钟以后,他们胳膊挽着胳膊,离开康默多饭店,沿着四十二号街穿过好奇的、盯着他们看的人堆,走到范德比尔特大街比尔特莫尔门口。在那里,他们灵机一动,想出了闯过难关的办法,不自然地挺直身-子,迅速迈开脚步,穿过门厅。

一走进餐厅,他们又重来了一次刚才的表演。他们兴奋得很,一会儿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身去,一会儿突然谈论政治、学校和他们快活的心情。他们的手表告诉他们,现在已经九点了;他们模模糊糊地记起他们参加了一个值得纪念的舞会,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情。他们舍不得离开这第二瓶酒。他们哪一个只要一提到“不痛快”这个词,两个人就嘻嘻哈哈乐得喘不过气来。现在,餐厅在飞也似的旋转;一种奇妙的轻松气息弥漫着并且净化着沉闷的气氛。

他们付了账,离开餐厅,走进门厅。

这时候,大门转动了,这是那天上午第一千次转动。走进门厅的是一个脸色非常苍白的年轻美人,眼睛底下有着黑圈,穿着很皱的夜礼服。她由一个衣服朴素的结实的男人陪同着,显然那个人不是一个合适的伴儿。

在楼梯头,那两个遇到进先生和出先生。

“伊迪丝,”进先生一边开始说,一边高兴地向她走去,很快地鞠了一个躬,“亲爱的,早安。”

那个结实的男人用询问的眼光瞟了伊迪丝一下,好像只是要求她允许马上把这男人撂倒,免得他挡道。

“请原谅我称呼得太亲热,”彼得考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伊迪丝,早安。”

他抓住迪安的胳膊肘,把他推到前面去。

“见见出先生,伊迪丝,我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进先生和出先生。”

出先生走上前去,鞠了一个躬;事实上,他走得太前,弯得太低,微微向前一斜,为了站稳身-子,一只手在伊迪丝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

“我是出先生,伊迪丝,”他讨人欢喜地咕哝着,“是进先生、出先生。”

“是进和出先生,”彼得骄傲地说。

但是伊迪丝笔直地凝视着他们的旁边,眼光盯着她上面走廊里一个无边无际的斑点。她向那个结实的男人微微点点头,他像条公牛似的走上前来,用矫健灵活的动作把进先生和出先生推向两边。他和伊迪丝在两人中间穿过。

但是,走了十来步,伊迪丝又站住了——站住脚,指着那个矮个子、黑皮肤的士兵,他望着这群人,尤其是进先生和出先生的生动的表演,带着几分迷惑、出神和害怕的模样。

“瞧,”伊迪丝喊叫,“瞧那儿!”

她的声音提高了,几乎变成尖叫。她点着的手指头微微颤-抖。

“就是那个兵把我哥哥的脚弄断的。”

十几个人叫起来;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离开桌子旁的座位,麻利地蹿上去;那个结实的男人简直像闪电似的向那个矮个子、黑皮肤的士兵扑过去,接着整个门厅里的人把那几个人团团围住,进先生和出先生就此看不见他们了。

但是,在进先生和出先生看来,这件事不过是这个飞快地运动、旋转的世界的一个像彩虹似的五光十色的片断。

他们听到响亮的人声;他们看到那个结实的人跳起来;画面突然模糊了。

接着他们乘在一个向天上开去的电梯里。

“哪一层,请问?”开电梯的说。

“哪一层都成,”进先生说。

“最高一层,”出先生说。

“这是最高一层,”开电梯的说。

“再加一层,”出先生说。

“再高一点,”进先生说。

“天上,”出先生说。

【注释】

(1)这里暗指美国国会通过的禁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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