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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4 上一代

她现在不敢太得罪穆益谦,因为解铃的钥匙,在此变态手里。

因此,穆益谦说,晚上出去吃,她就不得不换上正装,跟他约会。不过,约会是他说的。因为难得见沈南乔穿了一身连衣裙。

以前他带她出去吃饭,她永远都是牛仔裤和T恤,在他老抱怨她没女-人味的同时她更加猖狂,穿得大大咧咧的。

她只是随便跟清姨提了一下,没想到清姨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简单优雅的裙子,而且大小尺寸也非常适合她。

他见她这样打扮,先是一愣,很快便笑着揶揄:“沈导今天可真是给足了我面子啊。”他拉着她上下瞧一遍,“不错,适合约会。”

沈南乔在心里画圈圈,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穆益谦搁在车窗外的手不禁握拳抵着嘴角,撇头时一抹笑意悄现。

穆益谦并没有真带她去约会,车子往一个幽静的小坡上一拐,就停在一座旧式花园改造的府邸。清幽朗静,却带着些西式风味的园子,从建筑上看有些年代,但因翻修过很多次而融合了很多元素。

城中能拥有这样宅子的人,不仅要有财,更要有势。

穆益谦领她进去之后,她才知道,这是许亦家。更确切地说,是许亦父母住的地方。

穆益谦温柔的手贴着沈南乔的腰际,动作十分自然,她却有点不适应,刚移开身-子想挣开他

的亲近,却被他更加紧扣。他俯身低头看着她,俊眉轻蹙。沈南乔低了低头,因他身上气息可闻,一抹粉色倏地漫上耳垂。穆益谦尽收眼底,眼中的冷凝之色慢慢换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家里的用人开了门,许妈妈从楼上下来正好见到他们,一怔的神色迅速闪过之后,换上亲切和善的笑容:“益谦,你们来了。”

穆益谦虚-搂-着沈南乔上前几步,迎上许妈妈关切的笑眼,笑着问候了几句。

两三句话之后,许妈妈便把目光转到了沈南乔身上。她的打量让沈南乔有点不自在,似乎在笑中糅合了很多情绪,像探究,像感叹,一瞬即逝,让人疑惑。

“阿姨,这是南乔。”

沈南乔笑着打了声招呼:“阿姨,你好。”许妈妈幽远的神色这才顿时被拉了回来,拉着沈南乔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看着她笑道:“南乔,别这么客气,把这儿当自己家。”

沈南乔笑笑,接过许妈妈递过来的一小片切好的瓜果。

“许家跟穆家几代世交,我一直都拿益谦跟我们许亦一样当亲儿子看待,可这家伙竟然连结婚大事都瞒着我,你说气不气人?”她又不自觉握起沈南乔的手,道,“真是委屈你了。”

她刚想说什么,门铃乍响,用人忙从里面跑出来开了门。只见一位刚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是许亦的父亲。

穆益谦和他笑着寒暄了几句之后,许爸爸不禁将眼

神向南乔投了过来。一张镂刻了军人正义感的脸庞上也闪过一丝怔愣的神色,就像许妈妈刚才的表情。

沈南乔有一瞬的惊诧,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穆益谦,只见他神色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绪。

许妈妈帮许爸爸将大衣脱下交给用人,许爸爸才坐下便开口向许妈妈问道:“许亦没过来吗?”

许妈妈眉头紧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刚叫朱妈打电话叫他过来吃饭,他又说没空。也没见他做过几件正经事,天天忙早忙晚地尽瞎玩。都快当爸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许爸爸微一皱眉,对着许妈妈抱怨道:“老责怪孩子干什么,你有时间多关心关心他们,才是正经。”

许妈妈被他话里的责怨激怒,却又碍于旁人在场,不好全然发泄,只道:“你儿子要有益谦这么懂得体谅人,我也不至于操这么多闲心。瞧他那冷冰冰的脾气,真是跟你一个性子。”

沈南乔心里琢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首先,许亦的家他去过,从来没有听他提过这里。第二,许妈妈和许爸爸皆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高人,拿捏情绪应该是信手拈来的事,但却似乎因为孩子有很多争吵。第三,许妈妈说许亦性子冷,可她认识的许亦,却总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性子会冷吗?

许妈妈似有无限愁闷,转头对着穆益谦和沈南乔叹了一口气:“唉,许亦这孩子也不知

道怎么了,昨儿个我向他问了几句欣儿的事,他敷衍两句便没下文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一气之下就说了他几句,没想到他竟埋怨我们没有多去关心欣儿,才害她成了这样。还有欣儿,你说这孩子,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国了。我也真是,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双磨人的儿女。”

穆益谦安慰道:“许妈妈,你别担心,小妹去欧洲旅游了,她跟我说过。这年纪的女孩子都爱到处走走,您多体谅体谅她。”

许妈妈和许爸爸半生官场如鱼得水,说起儿女之事来,却露出辛酸和无奈的神色,仿佛有太多无法言语的苦楚。年轻的时候两人都顾着忙事业,等他们的儿女长大,想起要去关心他们的时候,却已晚了。

沈南乔这才恍悟,少年时,许亦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但他的眼神深处总是藏着一些无法言说的孤独。沈南乔也是现在才了悟,他与自己内心深处贴切的相似忧郁,原来竟有着相似的出处。

穆益谦突然问道:“叔叔阿姨,今天你们特地把我们叫来,是有什么事要跟我们说吗?”

许妈妈和许爸爸这才将心思收了回来,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放到沈南乔身上,沈南乔见他们眉间似有愁色,带着怅惘的神情。

他们没有立刻回答,恍惚之后许妈妈笑道:“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饭后,许妈妈和许爸爸将他们带到书房。

许妈妈

将沈南乔带到自己身边坐下,拂着她的头发亲切地望着她,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沈南乔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穆益谦,他俊眉深凝,似在思索什么。

沈南乔不知为何突地心紧-了一下,屏气凝神,见许妈妈眼里的神色又多了一份怅惘,似是想到了什么而忍不住涌起一丝泪意:“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正当沈南乔不解时,她拿出一个玉镯,放在沈南乔手里,道:“这个是你的?”

沈南乔见是她在许亦结婚时送给夕媛的那分礼物,也是当初父亲最后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迷茫地点了点头。

“我见夕媛戴着就向她问起,夕媛说是你送给她的。刚刚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是晓青的女儿。孩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是你妈妈从不离手的祖传之物。”

在许妈妈的一丝哽咽声中,沈南乔难以掩饰的震惊全部落入穆益谦的眼里。他正看着她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其实在来之前,他已然猜到了什么,除了想知道全部真相之外,他更想通过这段往事,将沈南乔拉出久狱自己的樊篱。

这将是一次繁复的博弈,他堵上了对她的信任,决定交付全部。

若一件事物在二十五年的生命里都不曾出现过,它即使是从生命骨血里就带来的,也势必会被忽略不计。

在电影艺术中,有一种库里肖夫效应,它是指造成电影情绪反应的,不是单个镜头

的内容,而是几个画面的并列。在电影中,真正的意义是在上下镜头的联系中产生的。

这种效应是前苏联的电影导演列夫middot;库里肖夫在十九岁的时候发现的一种电影现象。他给当时俄国著名演员莫兹尤辛拍了一个无表情的特写镜头,并且这个镜头分别和一盆汤、一副暗房死者的棺材、一个小女孩的镜头并列剪辑在一起,观众在观看过程中认为莫兹尤辛演技非常好,分别表现出了饥饿、悲伤及愉悦的感情。

所以,一样的画面与不同的画面组合在一起,产生的意义也是不同的。

在沈南乔的生命里,有各色各样的人出现过,与之组合在一起,可以是互相懂得、彼此谅解的朋友;可以是志同道合、默契非常的搭档;可以是共经风雨,相濡以沫的亲人;可以是点头之交;可以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可是,“妈妈”这个词,甚至这个概念,与沈南乔组合在一起,让她实在找不出任何形容词来概括这个画面的意义。

许妈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老照片,里面是三个年轻女孩穿着旧式校服站在梧桐树下,三人手挽着手,看起来青春亮丽,都是一脸纯真的笑。

“你妈妈叫阮晓青。”许妈妈指着照片上一个瘦脸女-子给她看,声音因回忆而幽远,“那时候,我和晓青,还有秦惠姐姐,都是江城大学的学生。在我们学校,有一个白色而飘逸的身影,

藏在许多少-女的-羞-涩心事里。他是很多女生的梦中情人,叫沈建业。”

沈建业是学校公认的才子,他会在沁园湖畔拉小提琴,会做深情的演讲。大家谈起他的时候,是学识渊博,是那个喜欢穿着白净的衬衫,永远在阳光下泛着灿烂而干净笑容的秀气男生。他和秦惠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虽然那个时候,两人做过最浪漫的事情,只是骑着自行车到城外,依偎在漫山遍野的丁香花里。然而,那时候的爱情,最朴素的方式里往往藏着最坚贞的感情。

后来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连江城这样的城市也不能幸免,学校勒令停了课,到处都是阶级批斗,所有人皆诚惶诚恐,唯恐哪句言语不当就被戴着红布巾的人给抓去说自己政治上不纯洁,阶级立场不明显。沈建业的家族世代经商,到了他这一代,虽是早已不做买卖,却也被有心人告发,说是典型的走资派,家庭成分有问题。后来,沈建业一家上下七口人都被抓了起来,以打击右派为由。

沈建业被抓走的那天,是晓青去告诉秦惠的,晓青是普通农民家的孩子,父母因为她是家中独女而供她上学。在学校,她和秦惠、林琳亲如姐妹,三人特别投缘,几乎天天形影不离。直到有一天,秦惠带着她的恋人跟他们介绍时,晓青的心里渐渐产生了细微的异样。从此之后,便有意与秦惠疏离,避免见

着那个心慕已久却无法得到的人。

晓青告诉秦惠,沈建业被公社的人抓走了,秦惠当时心急如焚,奈何家里守旧,本就对她跟沈建业来往密切而不满,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定不会冒着危险去救他。不过秦惠还是去求了奶奶——家中真正管事的人。果然不出所料,奶奶不仅反对插手此事,更严令禁止秦惠去惹这种烂摊子。

晓青和秦惠花了些钱去探了一次监,见沈建业被里面的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两人都是红着眼眶出来的。两人忧心忡忡了很久,决定去找林琳帮忙,林琳的未婚夫是军区司令员的儿子,她们希望可以借着这层关系想些法子。林琳一听她们为这事着急,赶紧带他们去找了许文轩。她们来的时候,许文轩正在家里接待从国外回来探望他的旧同学——穆禹城。穆禹城一见到清纯秀丽的秦惠,便有种奇特的感觉,仿佛目光再也移不开,加上当时她为沈建业的事着急,泪眼楚楚的样子更是惹出这位英俊男子的千千情愫。

林琳跟许文轩讲了此事,许文轩虽是当即皱了眉,却也答应她们,定会为他们想办法。谁知还未等到许文轩传来消息,受千万人拥戴的主席逝世,四人帮被抓。本以为沈建业这场无妄之灾到此结束,可谁知他们不仅没有放人,甚至连人藏在了哪里都不再让人知晓。

许文轩告诉她们,文革虽是结束了,

秦惠本以为没事了,可没想到不但人没出来,连行踪也消失了,当场就急出了眼泪。

她就这样以泪洗面了两三年,终日忧愁的她突然被家里人通知,说了一门亲,让她嫁给穆禹城。那时候中美跨海握手,两国关系一度缓和,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更是万人抢手,是被人巴不得作为跳板而出国去的香饽饽。难得这位英俊男子主动上门提亲,秦惠的奶奶自是择了良木而栖,强逼她出嫁。

秦惠虽是个柔弱女-子,可骨子里却是忠贞刚强,自是不肯听从,谁知奶奶突然提起了沈建业,说是如果她依了这门亲,她便有门路可以救出至今下落不明的沈建业。秦惠动了心,想着即便是一丝机会也不能放过,于是假装答应奶奶,心里却想着,等见到沈建业,大不了两人逃到海角天涯去。

没想到奶奶并未履行自己的承诺,秦惠被软硬兼施嫁给了穆禹城,这半年里,一边挂念着沈建业之事,一边被穆禹城在身边的细致关心所打动,一时竟陷入了茫然纠结的境地。

哪想到那个雨后清朗的一天,一身消瘦颓靡的沈建业出现在了穆家宅前,当时穆禹城挽着已有身孕的秦惠,宛若情深伉俪。

秦惠见着沈建业的那一眼,惊得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有久别后的惊喜,有不为人知的委屈,也有一丝不知从何说起的歉疚。

可是,沈建业什么都没有说,只站在他们

不远处出神。然后轻轻-搂-着在他身边,同样有着劫后余生模样的阮晓青,转身离去。

没人知道,他这几年到底受过什么样的苦,被人打过多少次,又被关进暗不见天日的黑屋里多少年。只是他没想到,在家破人亡之后,支持他生存下来的唯一勇气,也这么不堪一击。

在那个窗帘紧闭,挡住午后光亮的书房里,许妈妈将这段旧事说给这两个孩子听。她看着他们各自脸上忧伤的神色,又不免感叹万千。

最后,许妈妈拿出两封已拆过封的信,递到他们面前,道:“这里有一封信,是晓青在二十五年前寄给我的。她说,她当年拼着命去寻找的那个人,即使是为他生了孩子,也不能唤起他的一丝情谊。她说她受不了这样沉默而压抑的生活,只好选择弃你们而去。还有一封,是九年前惠姐姐留给我的。她说,她无意中得知,沈建业在被囚禁的两三年,都是穆禹城一早安排好的,为了让她嫁给他,他串通她家里人,甚至心狠手辣到不惜毁了他一生的前程。她说她很愧疚,不得不用余下的一生去补偿。”

世事终是不如人的料想,上一代纠葛的无限往事,如此道来也只不过唏嘘絮语,奈何留给后人的,却是他们也始料不及的伤害。从骨血里带来的伤痕,怎易忘。

“孩子,原谅她们吧,她们离你们而去,也是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呀。”

薄凉清

冷的夜里,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穆益谦将车开上高速,疾速后退的景物被拉成一条紧绷的线,在沈南乔的眼里划过,然后断裂。

不知道开了多久,也没有反应过来他开了有多快。车子突然在寂静无人的马路边上停了下来,穆益谦打开车门,走到车盖旁斜腿倚靠着,双手往后撑在车盖上,脸微微朝上大口大口地吐气。

如果他的母亲真是为了赎罪而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他又怎么能说是那个人破坏了自己的家庭。如果真是自己的父亲曾经用卑鄙的手段毁了那个人的一生,他穆家是不是真的欠了沈家一辈子也偿不了的罪孽?

他嘴角浮起一丝嘲笑。笑自己的自以为是,笑自己的愚蠢,甚至笑自己自作自受,亲自种下荼毒然后自饮至肝肠寸断。沈南乔的恨,是对他最大的报复吧。曾经以为父亲是这桩情事里最大的受害者,如今来看,又怎能说谁对谁错。他到底不懂什么是爱,至少在二十多年的亲情里,他从未在里面找到过答案。

此时,沈南乔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眼睛依旧木然地望着窗外,眼里找不到任何情绪。仿佛太早看透世情,而变得淡定幽然。

只是,心里怎会没有一丝波澜,她在想,那个沉默如暗夜的父亲,曾经竟是阳光下最灿烂的白衣少年,衣襟上甚至沾染过丁香花似的爱情。她终于懂得,那些似乎无法诉诸言语的深沉眸光

,是因为早在青春时代透支过太多的代价,而变得黯淡。

沈南乔慢慢走到穆益谦身边,看着他幽黑深沉的眸子里泛着挣扎和痛楚,情不自禁抚上他的眉间,然后用指腹轻轻拂过。穆益谦仿佛觉得,她像是这些年的梦里出现的景象,那样欣喜若狂又怅然若失。他再也顾不得是真实还是幻觉,握紧她的手用力一拉,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他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双手紧紧地圈住她的肩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_体里,又仿佛是将自己的全部倚靠在她身上。

如果,这真是自己最后获得幸福的机会,那么,他再也不想像三年前那样,让它轻易流走。

“益谦,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沈南乔抚着他的浓发,语气温和得没有一点情绪起伏。

穆益谦紧抱着她的身\_体突然一怔,如被冷水浇过般,寒彻骨髓。他慢慢地放开她,寻上她平静无波的眸子,冷冽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伤痛:“为什么?”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角逼出来的。

沈南乔顿了顿,依旧平静地叙述:“我在老家无意中看到了父亲的日记,日记里说父亲曾答应过秦姨会好好活着。而父亲也暗自许诺过,会在十年后下去陪她。可是,父亲自杀的时候,还不到十年,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不然……”他知道父亲一直都是个视承诺如生命的人。

穆益谦

似乎根本没在听她说,就粗暴地打断她,死死地盯着她淡如水的眸,只问:“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残忍?如果不是因为对这件事有所怀疑,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来了?!”

沈南乔的肩膀被他抓着,一种强烈的疼痛弥散开来,她面对这般歇斯底里的质问,竟有种强大的决然。宛若暴风雪倾然而下,而自己就这样壮烈地倒下,不做挣扎,视死如归。

她依旧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而他讨厌极了她这种超然在外毫不在乎的模样,手上用力一紧,终于将这些日子来内心最强烈的苦痛全然发泄。他按着她的后脑,将手插入她的发间,长身覆下,用最炽烈最粗暴的吻来倾诉一腔苦楚。沈南乔被他充满恼怒的啃噬逼得几乎窒息,她猛地推开他的手被他轻易挟制,所有心事与矛盾交织在他胸口,压迫着他,令他全部转化为需索。

他深深埋入她的肩颈里。沈南乔抬起无力的手腕,一遍一遍轻抚着他微微颤-抖的脊背。温柔地抱着他,有种感同身受的疼惜。

她细微如雾的声音忽然飘过他的耳边,如泣如诉,透着无奈:“益谦,你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穆益谦依旧将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肩上,许久才开口:“南乔,真的这么恨我吗,恨到,在三年前要打掉我们的孩子?”

沈南乔身-子一震,只觉肩颈处,一片冰凉水意。

沈南乔没有再问父亲

的死因,穆益谦也没有再提孩子的事。两人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有意避开见到对方的时间。

沈南乔常常在房里看碟,一坐就是一整天,只有吃饭的时间才会出来走走,也仅限于站在客厅往窗外看看。穆益谦虽是每天都回来,却从来没有在她吃饭的时间出现过,常常半夜才归,以至于沈南乔习惯了感应到窗外的汽车灯柱闪过,然后听到熄火声才渐渐闭上眼睛。

一身倦惫,脚步行至二楼尽头处停驻良久,仿佛站了千年就要化为石桥。手终于脱离了理智的控制,轻放在推手上不禁一旋转。

那个清瘦的背影侧躺在床-上,看不清面容,却在微蜷着身-子的姿势中透露着内心深处最原始的不安。他隐隐心疼,见还有些--湿--意的秀发铺在枕间,不禁皱了眉。

穆益谦找来吹风机,他轻声走入二楼房内,双-腿侧坐在她的身后,一手轻柔地托起她的秀发,一手拿着吹风机一遍一遍温柔地拂过。窗外的夜从来没有这么静过,清寂无声的天空只余一撇柳叶般的细月,以绞割的姿态温柔地探入沈南乔的心里。

她紧闭的眼角再也无法抑-制,留下了两行苦涩的清泪。

乔middot;怀特电影里的画面像是一幅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染上了华兹华斯式的诗意色彩。《赎罪》便是其中之一。沈南乔在第十八遍观看此电影中,依旧看到那句“Find you,Lo

ve you,Marry you and alive with out shame”时按下停止键,画面戛然而止。仿佛是心里设了樊障一般,不由得害怕下面的剧情,直觉会在一场悲剧中崩溃不住,而不敢再继续。

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懦弱。

走下楼,已是傍晚五点多,客厅的电视机里播着娱乐新闻,穿着亮丽时尚的主持人正播报着当下最热门的话题。

突然,沈南乔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几乎刻骨存于身\_体里的绝世容颜,依旧一脸看不清情绪的英俊面容,长身玉立于画面中。以穆益谦这样的身份,几乎从不上娱乐新闻,即使前段时间因为她的关系而闹得满城风雨,他也自始至终没有正面回应过各种娱媒。

主持人亢奋地播报:“今日上午,穆氏集团的亚太区执行总裁穆益谦,将旗下公司最大的广告商品代言案亲手交给了新生代偶像明星韩宇,很少现身娱乐媒体的穆益谦竟出现在了新产品发布会上,此举无疑是在为韩宇助阵。穆益谦言语中透露出对韩宇的赏识,更暗示旗下的光影传媒将力捧韩宇,这让前阵子闹得风风火火的韩宇插足其婚姻的谣言不攻自破。

“穆益谦本人近来也备受关注,除了不在影视圈发展实在令人扼腕之外,尚未三十岁的他,作为在国际上都深有影响力的穆氏集团第三代接班人,

更是让无数人惊叹。

“穆氏集团旗下有上百家上市公司,在许多行业里一直都是龙头老大,穆益谦本身的经历也十分令人惊叹,十六岁就已经在美国……”

沈南乔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虽不知道穆益谦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放过韩宇,但总算了了一桩忧心之事。

穆益谦虽然早已没有限制她的出入,但除了约芳芳来讨论电影之外,她并没有随意外出,毕竟虎视眈眈的狗仔们还在惦记着她沈南乔。

沈南乔走进厨房,见莹红和清姨正在里头准备晚餐,并未发现身后的她。

莹红似有忧愁,切着水果的手一顿,嘟着嘴巴问清姨:“清姨,今天是周末,你说我们是按照往常一样准备中餐,还是?”

清姨皱了皱眉,好像也拿不定主意,没有回答。莹红嘟着小嘴,又道:“清姨,你说先生怎么会喜欢吃这些家常小菜呢?而且还是固定的几道——糖醋排骨,咖喱蟹饭,清蒸鲫鱼,香菇青菜,小葱凉拌豆腐。还有一次更奇怪,先生说让我在咖喱饭里加些辣椒,我当时觉得可奇怪了,先生从来不吃辣的。而且先生为什么只让周末做中餐,做了之后也几乎不怎么吃。清姨,你说……”莹红压低了声音,“会不会和沈小姐有关啊。自从沈小姐来了之后,先生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那天,我看到先生坐在后花园里,看着楼上沈小姐的房间,待了一

天。”

“你这丫头。”清姨打断她,“什么时候变得多嘴多舌了,让先生知道,非罚你不可。”

莹红俏皮地伸了伸舌-头,转头间不经意看到门口那道身影,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先……生。”

沈南乔不禁一愣,往后一看,不知何时,穆益谦便站在了她身后。他似乎没有注意莹红惊愕的神情,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南乔,眼里似有千般柔情。

他走上来,抚上她清瘦的脸颊,手掌温热的体温划过她略有--湿--意的肌肤,声音轻得仿佛怕扰了她:“怎么了?”

莹红见沈南乔微皱着眉,想起定是刚刚自己口不择言的一番话,才惹这位性情古怪女-人伤感,见穆益谦待她柔情暖意,更是吓得颤-抖:“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沈小姐……”

沈南乔见眼前的娇小女-子这般可怜,心上不忍又好笑,想到平日穆益谦定是一张严肃的脸,再加上家里突然来了位像她这般脾气古怪的女-人,真是够吓人的,这让她联想到了古时候的暴君和恶后。

沈南乔不禁“扑哧”一笑,声音柔和,对莹红道:“莹红,不关你的事。”转眼迎上穆益谦的眼光,“是我……饿了。”

穆益谦见她笑意柔和,心中顿时一暖,像是有千百树花一齐绽开,欣喜之情跃然而上,修长的手已情不自禁勾上她的纤腰,对着清姨笑说:“清姨,早点开饭吧。”又不经意将笑眼撇过仍傻

愣着的莹红。

莹红刚刚听到沈南乔说话,已觉得这个平日几乎不说话的女-子原来声音这般好听,见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家乡里四月天盛开在山野上的一簇蔷薇。原以为她冷漠寡言,定清高非凡,可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刚刚穆益谦笑着看她一眼,仿佛是在表扬她什么。

清姨拍拍她的小脑袋:“还不去准备晚餐。”她这才反应过来。

穆益谦移不开眼,总觉得看不够似的,直到盯着沈南乔不得不轻咳提醒他。他笑了笑,低眉拿起手上的刀叉,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皱起,说道:“想不想见你妈妈?”

沈南乔握着刀叉的手一抖,金属与瓷盘相触,发出清脆的声音。

精致的小勺轻轻搅动着一杯浓郁醇厚、细腻柔滑的咖啡,深棕褐色丝绸褶皱般,极具层次感地旋转着曲线,圆熟而自然。

沈南乔再次抬头,对上眼前这张陌生又似熟的脸,说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定是骗人的。

照片里曾经年轻清纯的瘦脸女-子,已然换上了一副端正雅致的贵妇模样。她身披一件黑色金丝绣花丝绸披肩,流苏低垂。眉眼依旧是娟秀的,却已添上了岁月留下的沧桑感。

她并未答应穆益谦要见她,而穆益谦似乎也只是随口提起。当眼前这个人通过芳芳约她出来的时候,她也甚是惊讶。只是没想到,见到她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震撼。

没想到,今日所

见之人竟是她的生母。可如今,这位贵妇却不知眼前之人是自己曾在二十五年前抛弃的亲生女儿。

“沈小姐,今天来找你,是为了我家宇儿的事。”

听芳芳说韩宇的母亲想见她,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邀约。只是未想过,此人,竟是阮晓青。

阮晓青见到眼前这个清瘦又带着些冷淡神色的女-子,心里不知为何浮起一层薄薄的伤感,还勾起了一丝莫名的怜惜。见她淡淡看着自己的眼里竟有些微微颤-抖,心里竟突突地跳了起来。不过,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

“上次因为沈小姐的事,宇儿在事业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虽然现在已经了结,但宇儿似乎还是郁郁寡欢。本来宇儿的爸爸就不同意他进什么娱乐圈,但宇儿自己喜欢,我们也只得依着他。我知道这圈子复杂,像穆先生那样有钱有势的人,我们也得罪不起。既然沈小姐已是有夫之妇,就还是跟我们家宇儿保持些距离为好,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私人感情上,对沈小姐和宇儿,都会好些。”

沈南乔看着这位不惜出言警告一位“陌生人”只为保护儿子的伟大母亲,不禁觉得好笑。她嘴角不经意流出一丝可笑的笑意,看着眼前这位端正高雅的贵妇,十分礼貌地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夫人,韩宇是您唯一的孩子?”

阮晓青被她突然这般莫名一问而怔了半晌,眼睛幽幽地看着她,一瞬

间在平淡无痕的眼波下涌起了千般心事。她心里不由得一跳,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问,只能依言而答:“是的,他是我和他爸唯一的孩子。”

沈南乔笑了笑,清亮的晶瞳里闪过一丝忧伤,还有一抹宿命式的悲凉之意,最后化为一抹淡淡的笑,平静无波,只道:“夫人,你放心,我不会连累韩宇的。更没想过,要和他,或者是他身边的人,有什么特别的交集。”

阮晓青只觉得她话里似乎有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意,见她眼里有些冷冽的淡漠和自嘲般的冷笑,不知为何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心头,仿佛能感受到她心里隐隐藏起的悲痛,突然惆怅起来。难道,她做错了,又或者她真的是喜欢宇儿的?

但可惜,她不能让宇儿受到伤害。这些年,她将所有的感情和亏欠全部补偿在了自己的这个儿子身上。

“既是这样,那我就先谢谢沈小姐了。”阮晓青温和地看着她,又觉得有一丝愧疚,低了低声音,“还有,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本是她觉得如此冒昧找来,又提出这些无理要求而说的。可听在沈南乔耳里,却别有一层令她心里一颤的意味。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她扔下一抹自己都觉得扭曲的容颜,然后抓起包包几乎是夺门而出。也顾不得路上是不是有记者,就这样往人潮中走去。

停在咖啡馆门外不远处的黑色汽

车里,穆益谦将手肘撑在车窗上,手紧握成拳抵在薄唇上,浓眉深蹙。

坐在一旁的Judy看见沈南乔几乎是从里面跑出来的,而那个高雅的妇女仍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似乎正出神地想些什么。

Judy忍不住问:“您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让韩宇的母亲来主动找沈小姐?”

“即使让她知道她生母是谁或人在哪儿,她也不会主动去找她的。”穆益谦依旧看着窗外。

做了这么多,无非是想给她自由选择的权利,希望她可以走出那道压抑着自己的樊篱,可她依旧选择逃离。她连血脉至亲都不想要,对他,也会是这般轻易就可以舍弃的吧?

Judy看着依旧坐在窗边的阮晓青,轻叹:“沈小姐似乎没有告诉那位夫人,她的真实身份。”

穆益谦盯着早已消失在人海中的那道秀影,眼光幽远,许久,才轻轻道:“明明不恨她,却还是不愿走出自己的心结,她还是习惯不要任何人的亲近,宁愿独自去悲伤。”

她不懂得放下,亦害怕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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