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纵使千千阕歌(三)
和阿达喝大酒、唱老歌的那个午夜,我初遇YOYO。
阿达“骑行者”隔壁是攀岩主题的“什么吧”,老板是青岛小哥浪子,他弹着琴唱的永远是许巍。
浪子定居拉萨之前是个海员,他跟我说西藏曾经亦是沧海,我们混迹的拉萨河谷在亿万年前曾是海底平滩。
浪子说,因为有了这个参照系,所以经常觉得当下的我们简直什么都不是,所以实在没必要在乎身内杂念和身外之物。
浪子的酒吧后来被一个香港骗子巧取豪夺,损失惨重,但他好像并不是多在乎。
当年的我想象不出亿万年前的拉萨那是一幅怎样生机勃勃的画面,也不大接受得了我们什么都不是的这个概念。如今我接受了他当年的观点,也已步入他当年的岁数。
那天晚上浪子的酒吧很热闹,隔着大窗子往里看,红男绿女杯光盏影,劝酒声此起彼伏,隐隐入耳。
他那厢莺歌燕舞,我这里俩老爷们儿明月照心,一闹一静,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正自得其乐呢……猛然“砰”的一声巨响,平地惊雷!
伴着巨响接踵而至的是嘈杂的人声,像盆开水似的,结结实实地泼了一身。阿达吓得一哆嗦,我边哆嗦边回头……
隔壁酒吧大开的门后,有一只慢慢放下的脚。
有病吗这不是!好好的用脚开什么门?
想发作,没发作成,给唬住了——头一次见到一个那么漂亮的姑娘用那么爷们儿的姿势一脚把门踹开,手里还拎着酒瓶子。35码左右的一只小白鞋,整整齐齐的鞋带儿,干干净净的白鞋头。
不打诳语,真的很漂亮。
不论是鞋还是人。
那个奇怪的人微翘着嘴,使劲靠在门框上。
简陋的酒吧木门口,拎着酒瓶子的姑娘,缓缓放下的小白鞋,飘着酥油味儿的晚风,整幅画面荒诞而美丽,像极了某类凶杀片的开头。
……
半晌无语,小姑娘靠着门框不说话,反手摸着门,缓缓关上……
那架势,像极了一个分分钟就要开杀戒的女杀手,杀死比尔那种。
院里就我们仨,气氛着实尴尬了一会儿,半醉的阿达寒暄了一下,邀她来坐,还没等我封住话口,她已经摇晃着爬过栏杆,很豪气地把酒瓶拍在桌上,结结实实地坐得长凳山响。
她是醉着的,上半身轻轻地摇,眼睛从下往上斜睨着看人,似有似无地笑着。人离近了更好看了,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孩,艳若桃李,气若酒桶……酒气里夹着桂花香水味,人摇来晃去的,于是复杂的香气也愈发旖旎。
也很久没见过一个姑娘举止这么爷们儿了,心里猜她是个脾性爽直的北方姑娘。
她开口问道:做咩不继续唱了?
居然是白话,也是两广人?
那两年我只要喝酒很少不醉,醉后的操行自己比谁都清楚,所以很迁就其他喝大了的人。
喝大了的人惹不起,尤其是女人,那就继续唱呗,反正我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唱我的你爱听不听又不是专门唱给你听的……
于是继续:
临行临别,才顿感哀伤的漂亮
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
停留凝望里,让眼睛讲彼此立场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
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她忽然把脑袋硬塞过来,目光如电地瞅瞅阿达,又瞅瞅我,又嗖地一下收回去。
少顷,这姑娘高举起一只手,缓缓放在眼前,又缓缓平伸出去,气贯指尖,结结实实地弹了一下我的后脑勺。
调门立马拐弯儿了,换谁谁能不跑调!
这算咋回事?这是在干吗?
我吓了一跳,脖子立马硬了,举止也太奇异了吧,大家又不熟。
我梗着脖子不敢动,又过了一会儿一扭头,那个奇异的姑娘已经飘走了,鬼魂一样,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阿达说,这个女仔一边听歌一边有些发抖。
他说,这就是老歌的魅力哦,貌似那个女仔听得很感动……
呵,她感动?我感动得我都不敢动!
轮到她抖了吗?我这还没抖完呢,刚才一直担心她用瓶子给我爆头……好好一个夜晚就这么毁了,遇到个明显有暴力倾向的神经病。
那时的拉萨正值神经病鼎盛的阶段,大仙儿很多,奇奇怪怪的际遇每天都会上演,倒也没往心上去,抖了一会儿后,继续和阿达唱歌劈酒。一箱子喝完又搬来一箱子,阿达把吉他弹断了琴弦,我站在东措院子中心尿圆圈。
早上从瓶子堆里醒来,露水满头,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毕竟是高原,怕感冒了惹麻烦,于是蹭车去羊八井泡了两天温泉,然后按原计划直接回北京赶通告。
走的时候没和阿达打招呼,来不接走不送,这是那个时期拉漂们约定俗成的规则,送什么送,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来去如风。
话说阿达并不清楚我频繁地来来回回所谓何求,他也并不知我那时有几个不同的世界需要兼顾,和很多常驻民一样,他们不看电视,尤其是综艺。
看了也认不出来,整个拉萨,没人会把电视屏幕里那个咋咋呼呼的主持人和我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