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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关于李直之死,齐北召开了一个会议,宣布李直的罪状,统一大家的认识,把买卖情报的责任归咎于李直,忽略了胡汉良在其中的角色。胡汉良看不出是悲是喜,一反常态,一言不发。武伯英脸上带着惋惜,听着齐北的讲话。齐、胡之间的暂时妥协,是以牺牲李直的生命为代价的,武伯英既替李直难过,又替自己悲哀,鱼肉总是斗不过刀俎。胡汉良会前曾经就李直的死亡,找武伯英沟通,明确此事与他无关,言语间非常动情,看起来对李直很讲义气。武伯英明白,这是胡汉良的好处,也是他的手腕,想力争把自己拉过去,加重自己的砝码。胡汉良对齐北的仇恨,已经到达了极点,但强龙与地头蛇谁会笑到最后,武伯英也看不清楚。

会议最后,焦点落在了刘鼎与南汉宸身上,为迎接蒋委员长驾临西安,齐北决定坚壁清野,指派胡汉良负责,搜寻刘鼎和南汉宸的电台。“李直死了,这件工作,就落在胡处长身上。加强对刘鼎和南汉宸的监视,找准时机,先教训刘鼎。电台肯定有的,就以测到信号为借口,突入他的牙医诊所,端了电台,人暂时不抓。”

胡汉良冷笑答:“刘鼎和南汉宸犯下的任何一项罪名,都可以抓起来枪毙。跟踪、监视、端电台,有个屁用。”

这句粗口的顶撞,让齐北有些下不来台,他知道胡汉良对自己的怨气很重,反倒敌进我退似的劝慰:“目前形势微妙,我们抓刘鼎,张学良势必翻脸,抓南汉宸,杨虎城势必翻脸。据南京来的消息,很多大员上书老头子,劝他不要苛责张学良,不要逼迫杨虎城。老头子拿着这些报告,思考了整整一个夜晚,也没个明确的表态。我们不能草率行事,等委座来西安,我亲自汇报,得了他的口谕,再抓不迟。”

听他提起老头子,胡汉良没有以往的崇敬羡慕,反倒觉得齐北扯大旗,气鼓鼓地要求道:“我要求武组长协助我。”

齐北看看武伯英:“你觉得胡处长的提议如何,能合作吗?”

武伯英给两人做了一个桥梁:“我想没问题,虽说我负责追查菊剑,但是并不冲突。巡座原来说过,菊剑内通外联,肯定要依靠电台,不然无法上传下达。我想能够协助胡处长,找菊剑的电台会更加容易。”

齐北拍板道:“就这么定了,刘鼎和南汉宸的电台,查到就毁掉。菊剑的电台,如果查到,不要毁,逆向使用。日本人所图,不仅西安一地,最好能扩大战果,牵出土肥原在其他城市的网络。”

胡汉良这次执行齐北的命令非常坚决,雷厉风行,第二天晚上就纠集了自己直属的手下,加上武伯英的行动组,包围了刘鼎在东大街开的牙医诊所。包围圈围定,胡汉良带着武伯英和两个手下进入诊所,恰巧刘鼎也在。武伯英打量了诊所一遭,诊断治疗器具一应俱全,很像个牙诊所的样子。除了刘鼎,还有一个洋人医生,一个中年女护士,面露惶恐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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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鼎对猝发之事似有心理准备,估计他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神色镇定,打量着不可一世的胡汉良问:“几位是来看牙吗?不巧,下班了,明天再来。”

胡汉良狞笑着答:“刘高参,别拿着聪明装糊涂,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刘鼎个头不高,脸庞消瘦,却如同一颗铜豌豆般难以煮透:“不认识,进这个门的人,一般都是病人,看来先生却不是病人。”

“哈哈,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胡汉良爱折磨人,“你们给别人看病,我今天来给你们看病。”

刘鼎不卑不亢:“我不懂你的意思,请你不要云遮雾罩,有什么话,请明说。”

“好,爽快。”胡汉良大声下令,“搜!”

洋医生和护士想要阻拦,刘鼎用眼色制止了他们。两个手下依言四处搜查,诊所面积不大,很快搜完,并没有电台的影子。两个人来来往往,搜完一间就出来给胡汉良汇报,每说一个没有,胡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最后气急败坏,冲着刘鼎大声喝问:“老实说,电台藏哪去了?”

“原来你们是来搜电台的,不早说,何必受累。”刘鼎气定神闲,“没有,我老实说,根本就没有电台。”

刘鼎的平淡言语,在胡汉良听来是最大的讽刺,气得浑身发抖,出力拍了两下巴掌,招呼外面的人进来:“妈了巴子,给我捆起来。”

两个手下上去左右夹住刘鼎,只等外面的同伙进来,将三个人一起绑走。外面却没有一丝反应,半个喽啰都没进来。武伯英一直旁观无语,突然感觉事情不大对劲,连忙掏出手枪。与此同时,门外呼啦啦涌进一队兵士,端着大枪,两个带头的一人一把短枪,枪口分别对准胡汉良和武伯英。

为首两个人,正是张学良警卫团的两个营长,一营长孙铭久,二营长王得铭。所谓“二铭”,跟随张学良移防西安这一年来,已经家喻户晓。他们经历过大小几十场战役,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气势自与党调处的特务不同。眉宇间杀气浓重,咄咄逼人,不怒自威,叫人脊背发凉。胡汉良在外面布置包围圈之时,张学良派来暗中保护刘鼎的探子就已发觉,立即报告。二铭得令,两个卡车拉了各自营里的尖刀排,拍马赶到,先悄无声息解除了党调处外围武装。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带人进门,恰巧赶上了逮捕刘鼎这一幕。

胡汉良被突变惊呆,武伯英见状,怕引发走火事端,握枪的手没有正面抬起,侧举起来,把枪口对准刘鼎。

孙铭久枪口对着胡汉良,语气倒是和缓:“都别动。”

屋内七个人都不敢动弹,胡汉良鹦鹉学舌般重复,声音里带着喘息:“都别动。”

孙铭久看看武伯英的手枪,转头又对胡汉良说:“胡处长,司令有事找刘鼎。不知他犯了你们什么王法,我先接他去复命。司令问完了话,我再给你送过去,任凭发落。”

胡汉良答:“他这里,有通共的电台。”

孙铭久受了张学良机宜,对答道:“电台是司令的,让刘鼎帮忙修理,昨天他已经派人取回去了。司令说了,如果你们要电台,可以找他去要,电台现在就在张公馆的东楼放着。”

胡汉良看着枪口无奈说:“看来是场误会。”

“是场误会。”孙铭久笑答,“司令的这个电台,专门用来和南京的孙夫人联系的。如果在收缴之列,请你们特工总部,先收缴孙夫人的电台。”

胡汉良自然知道孙夫人指的是国母宋庆龄,她在南京的电台,沟通苏共和中共,因为身份特殊,明火执仗,朝野内外都没办法。胡汉良看看武伯英,示意他放下枪:“误会,误会。既然是司令的电台,肯定不在收缴之列。”

武伯英依令收枪,二铭也放下手枪,手下们却依然抬着长枪对准党调处四人。绞索暂时松缓,胡汉良出了一口长气。

“那这么说,这里就没有刘鼎什么事儿了,回头我也不用给你送过去了。”孙铭久说着给手下摆头,示意他们上去搀扶刘鼎。两个手下提枪上前,推开调查处的人,扶住刘鼎。

胡汉良非常丧气:“不用送了,纯属误会,你们带走吧。”

孙铭久一笑,用油滑的东北腔答道:“我想先走的应该是你们吧?无缘无故闯进来,舞刀弄枪,还让人家诊所的生意,以后做不做了?”

胡汉良知道争不来口舌之利,恶狠狠盯了孙铭久一眼,挥手下令:“走!”

胡汉良带头朝门外走去,两个手下忙不迭跟上,恨不得立刻逃离这是非之所。武伯英走在最后,握紧手枪,背身朝门外退去,紧盯着二铭,以防意外。

刘鼎看着武伯英,突然道:“武伯英,我和你弟弟在上海共过事。希望你不要助纣为虐,免得九泉之下,没脸见他。”

武伯英没有搭腔,狠狠看了他一眼,退了出去。

阴历七月,西海流火。不知不觉中暑气逐渐退去,或者说忙于奔命中无暇顾及天气变化,西安从伏旱转入连阴雨季。一雨成秋,每日早晚凉爽起来,就算正午,只要不在日头下,也不那么酷暑难熬。武伯英又恢复了西装革履的打扮,正午天热时分,将西服脱下搭在胳膊上,很有风度。他每次去西楼开会或者请示或者汇报,黄秀玉都要暗中观察他几眼,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神情流露无遗。即使武伯英不解风情,却也能够感知这份情愫,心中不免惭愧。

搜查刘鼎电台的事情,因为吴卫华从中斡旋,说了不少好话,张学良也没有过分责备西安党调处。可是齐北心中有个疙瘩,觉得胡汉良抓捕刘鼎之举,不仅仅是鲁莽行事。齐北曾批评过胡撸虎须的行为,嫌他没有投鼠忌器,但是他以气不过刘鼎的嚣张气焰解释。齐北觉得他真正的目的,是要给自己惹乱子,给自己出难题。由此,二人愈加隙大,党调处将相不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互相防备的态势外人都能看出来。

吴卫华因为斡旋有功,得到了齐北默许,不光在省党部,就连丈八大院如此秘密的据点,也能出入自由。女-人很能打开局面,特别像她这样的女-人,外表脱俗,内心不俗,很受各界的欢迎。她很快就如在南京一样,周旋于党政军三界,游刃有余。她对武伯英情有独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经常到丈八大院走动。说来奇妙,武伯英整天为党调处的事情奔忙,齐北要见他一面都是提前通知,但吴卫华总是能及时找见武伯英,就像有条无形的绳索,连接着二人,不约而同就能遇见,连武伯英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缘分。

吴卫华的情感外露,黄秀玉看在眼里,心中难受万分,却不为外人所知。武伯英自然也能感受得到,但是他却不敢迎-合。他一直认为在情感上,自己不是个勇敢的人,就算勇敢,也有了沈兰这个挡箭牌,纵使万箭齐发,却无一矢钻心。但是吴卫华和黄秀玉的箭,尽管未曾入心,却也扎在了背上,痒疼却无法抓挠,更夹杂着惭愧和辜负,如同箭头沁浸了什么麻药似的,叫人左右为难。

吴卫华每来丈八大院,李培新总是异常兴奋。他认为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和自己年龄相当,似乎是上天所赐于自己。她虽是组长的朋友,有着特殊的亲近,但组长已是有妇之夫,应被排除在备选之外,于是便觉得舍我其谁了。吴不但外表华丽,气质一流,更兼有一份迷人的干练,是李培新这类新青年心中的理想对象。武伯英心底无私,所以和吴卫华会面,总是不避自己的得力手下李培新。所以李培新总是跃跃欲试,赶着和吴卫华攀谈,三人在一起,他和她说的话,倒要超过武伯英几倍。吴卫华不讨厌李培新,爱屋及乌,对他总是夸赞有加。李培新认为自己在吴卫华心中,还是比较完美的,年轻上进,幽默风趣,越发觉得有戏唱有门进,也就越发殷勤了。

下午落雨,武伯英在办公室内研究从西楼送过来的秘密报告,吴卫华又不期到访。武伯英连忙收起桌上的卷宗,和她说话。该讲的话已经讲完,再讲下去,不免涉及到情感,于是武伯英偏转了话题,讲起了连阴雨的天气。吴卫华沉默了片刻,看着屋外的雨丝和房檐水,突然问:“听说,军特处已经知道了,他是我哥哥?”

武伯英没防备,一时无言以对,思虑片刻后答:“应该知道了,我也听说了。不过,你要相信我,绝对不是我透露出去的。”

“我知道不是你,是他们查出来的。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一来因为我的关系,再一个,你们和军特处向来都是貌合神离。”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况且军特处也不是吃素的。”

“我说句实话,军特处比党调处厉害,起码戴老板比徐老板厉害。这不光是我个人的见解,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在西安,你们党调处压了军特处一头,因为有齐北,还因为你。最近,你们采取的一系列行动,貌似针对共产党,实际很大一部分,是针对军特处的。”

武伯英多少有些惊讶:“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不用管,但是关于我大哥的事情,我倒可以告诉你,是谁透露给我的。”吴卫华莞尔一笑,“李培新,是他告诉我的。前天傍晚,他到西京招待所去找我,说了这件事情。你不要责备他,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表示对我的好感,这个我清楚。不过,让我失望的是,他都替我操心,可是你居然对我隐瞒。”

“这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惹火上身。”

吴卫华轻叹一声:“可惜这火,我是躲不过的。”

“怎么,李廷芳去找过你?”

“那倒没有,找我的人不是军特处,而是我大哥。”

武伯英更加惊讶,看着吴卫华的眼睛,揣摩她的心思。

“昨天,他让人捎给我一封密信,想要见我一面。”

“那你见不见他?”

“见。”

“你想搭救他吗?”

“我想搭救,却也搭救不了了。他投靠了日本人,就是我的敌人。几年没有见面,他也变了不少。如今,已经不是我的大哥了,而是日本人的菊剑。”

武伯英垂眼思索了一下:“我也觉得,他约见你,不仅仅是亲情所致。”

“我也这样想的,也许他想发展我,因为我现在能够接近张学良。所以,我想见一见无妨,最后和他谈谈,如果一意孤行,我就只好大义灭亲了。所以我来,想找你借把手枪,如果他铁了心当日本人的走狗,我就亲手打死他。或者,他为避免进一步暴露,也会打死我的。”

武伯英点点头,承认这种可能,拉开抽屉,拿出那把勃朗宁袖珍手枪,递给吴卫华:“不管发生什么,有把枪防身,总是好的。这把袖珍手枪,以前是个德国将军防身用的,听说在世界大战时的欧洲战场,将军用他枪毙了很多怯战后退的手下。而且,就在两个星期前,它又打死了一个人,一个自己人。”

吴卫华接过手枪,翻看了一下,苦笑道:“用它对付自己人,倒是个很好的武器。”

武伯英垂眼看着她手中的枪,咀嚼着她刚才这句话,良久之后徐徐道:“自己人?这个世界,谁是真正的自己人,自己也是说不清的。三年前,我在龙华监狱探望仲明,他向我说过一件事情,一件自己人出卖他的事情。不是当时顾顺章出卖他那件事,而是在日本留学时期,致使他被驱逐出境。一个自己人,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出卖了他。要不然,他不会那么痛苦。”

吴卫华似乎知道武伯英所指何人,面部带着一些痛苦,低头摆弄手枪。

武伯英眼睛里有些不屑,看着吴卫华的垂着的额头:“仲明和别人不同,他幼年时心灵有创伤,最恐惧自己人出卖他。我现在打开天窗说亮话,就问你一句,你当时为什么要向特高课出卖他?”

武伯英等了良久,吴卫华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无知,怯懦,各占一半,却没有一点要害他的心思。特高课找到我,还要累及我的家人,我就把仲明告诉我的一些事,说了出来。我当时也认为这些无关紧要,谁知却害了他。不过他已经惩罚了我,你还要继续惩罚我吗?”

武伯英笑了:“不是。你这么干脆承认,包括仲明,没有人会不原谅你的。”

“我当时也以为,这是为了他好。”吴卫华掏出手绢揩揩眼睛,然后用它把手枪包了起来,掖进旗袍暗袋里。

过了数日,天稍一放晴,突又乌云翻滚,黄风骤起,酝酿了整整一天,到晚饭时节终于降了一场雷暴雨。武伯英和李培新坐在办公室内,梳理从西楼传来的文件,商量需要采取的行动,明天一早好给手下们布置。李培新已经成了他最信任的得力干将,虽无副组长之名,却有副组长之实。

电闪雷鸣就像总在丈八大院的正上空炸开,雷公电母徘徊不去,紧闭窗户能够阻隔雨幕,却阻不断声光。电光如沉夜火石一般夺人眼目,雷声如开山炮一般震人心魄,李培新手眼虽在卷宗之上,每听雷声就要心惊肉跳。武伯英觉得有趣,笑问:“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没有?”

李培新愣了一下,旋即笑答:“太多了。”

武伯英要把这个玩笑开到底:“我只一件事,就够被他们拿上天去了。”

李培新是聪明人:“你对李直,是不得已的。”

“那如果有一天,你也不得已要这样对我,你怎么办?”

李培新知道组长测试自己,却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是好。说是重情轻事,怕组长批评自己荒废公事;说是公事公办,怕组长嫌恶自己不讲交情。就在此时,院子里隐隐传来嘈杂声,解除了李培新的尴尬,他过去隔着窗子,朝院里观瞧。

“吴小姐来了。”

武伯英刚站起身,门卫已经过来敲门,不等他应声允进,吴卫华已经推开了房门。她旗袍下半截已经被雨水淋透,布料紧贴在腿上,如同美人鱼的鱼尾。急急走了进来,把手中的物什朝武伯英面前的办公桌上一放,喘着粗气,额头滴着水珠,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武伯英拽下-身后衣帽架上的毛巾,递给她。门卫连忙带上房门出去了,李培新也从窗口转回,看着桌上的东西。团着的手帕有些散开,露出里面的袖珍手枪,电光透入,激发出一种诡异的蓝光,泛着杀气。

“我把他杀了。”吴卫华拿着毛巾,心神初定,喘气不减。

武伯英和李培新都有些惊讶,武伯英知她所指何人,李培新却不知借枪之事,试探问:“谁?”

“就你说的那个人,那个被党调处发现的人,菊剑。”吴卫华似乎累坏了,这才找到安全的港湾,颓然在椅子上坐下,疲惫无力的样子,“我杀了他,在他的落脚点杀了他。他已经确实成了日本人的帮凶,如果我不动手,他就要先动手了。”

武伯英敏锐问:“落脚点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就在城西这一片。他来接的我,为了保密,雇了一辆骡子轿车,把轿帘拉得很严实。我看不见路,又是大雨,只知道朝西走的。我从他那里出来,雨更大了,因为有雷声,枪声小,没有人注意。那是一片民房,看起来是西安城边缘的一个村子。我站在屋檐下,等了好久,才遇到一辆送客的黄包车。我给了很多钱,他才把我拉到这里来了。黄包车一路向南,那个地方,和这里应该差不多正南正北。你们是保密单位,要不是情况紧急,我是不会让他拉我来的。”

李培新也很敏锐,立刻起身:“我去把车夫留下来。”

武伯英摆眼首肯,李培新立刻出了办公室门,吴卫华用毛巾揩着发端的雨水,表情失落得难以寻回。武伯英劝慰道:“他已经变成菊剑,就不是你的哥哥了。”

谁知适得其反,吴卫华更加伤心,泪水汹涌而出,似乎变了一个人:“不,他永远是我哥哥,就算他反对这个世界,我也不会反对他的。”

武伯英叹了口气:“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伤心难过于事无补,那就承认事实吧。就像我和李直,我也以为,我下不了手的。但是最后,我还是开了枪。有些事情,非出于你的本心,却不得不做,形势所迫。”

吴卫华流着泪,觉得武伯英的话很有道理。

武伯英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语调非常温和:“我们这里是男人的世界,没有你的方便。这样,先回西京招待所,洗个澡,换身干衣服,免得感冒了。再者也能调节心情,洗掉这些不愉快的记忆。”

吴卫华深情地看看武伯英,含泪点头,此刻觉得他,简直就是当年的武仲明。

武伯英安排李培新带人拉着黄包车夫,按照他指引的路线去搜寻尸体,自己则开车亲自送吴卫华回招待所。车子临出门前,黄包车夫正在惊恐地拒绝带路,一摁三尺高,似乎要被绑缚刑场。别的行动组成员大声呵斥恐吓,只有李培新软语劝慰安抚,车夫才勉强上了车,拉车的人第一次坐汽车,却没有一丝开洋荤的喜悦。武伯英按了一下喇叭,出了院子铁门,觉得自己提携李培新完全正确。

到了西京招待所,吴卫华洗澡,武伯英坐在客厅里等候,吩咐丫头去烧姜汤。姜汤烧好了端来,满屋弥漫着一股特殊的甜辣香味。刚才扶她,雨水淋在武伯英身上,冰凉彻骨。雷暴天气,其他地方下了冰雹,在西安城化为雨水落下。吴卫华洗完出来,换了干衣服,外表虽不那么狼狈,精神却没有转好,更加疲惫不堪。她慵懒地斜躺在沙发上,眼睛失神地看着天花板,似乎还没从梦魇中惊醒。

“我亲手杀了我最亲的亲人。”

武伯英知道她的心里吃了大亏,内外交困,恐怕要大病一场,过去端起姜汤,递到她面前:“快趁热喝了,驱驱寒气。”

吴卫华转眼看看他,似乎不认识似的:“我亲手杀了他。”

“别想了,不是你杀的,是我杀的。”

吴卫华眼神狐疑:“你杀的?”

“对,我杀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是菊剑。”

吴卫华似乎相信了这个荒诞的说法,点点头说:“嗯,我不怪你,他该死。别难为他的尸体,好好安葬,他是我最亲的亲人。”

“好的,我答应你。但是,你要答应我,先喝了这碗姜汤。”

吴卫华点点头,接过姜汤,乖巧地喝了下去。武伯英看着她,突然有股东西升腾了起来,忍不住爱怜之心,蹲到她身侧,伸手揉了揉她潮--湿--的头发。吴卫华喝完姜汤,顺手把碗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伸开双\_臂,揽住了他。武伯英难以自抑,欺身坐在她旁边,将她的头放在了自己腿上,岔开五指,梳理她有些纷乱的头发。

吴卫华眼睛上翻,看着武伯英,带着幸福的表情:“你是我的。”

武伯英不忍伤害她,没有否认。吴卫华得寸进尺,上扬双\_臂,箍住武伯英的腰:“你是我的,你只属于我。我们之间,现在还有一个沈兰。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能搬开这块石头。”

武伯英突然惊醒似的,冰冷且缓慢地说:“我们之间,不光有沈兰,还有仲明。”

吴卫华听了此话,双\_臂变得僵硬,失去了力气。武伯英拿开她的胳膊,站了起来,侧头下顾:“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武伯英一只脚迈出房门,吴卫华才气力不足道:“记着我的话,把他好生安葬了。再一个,把他的死,作为你的功劳。别向人透露是我杀的。”

武伯英咬着嘴唇点点头,自己的索命簿子上又添了一人。马老三、松山、李直、菊剑,四个人中自己实际真正动手杀死的只有一个。恰恰这一个,是自己最不想杀的。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

雨夜是最好的掩护,阴冷潮--湿--,正适合滋生诡计。胡汉良由李廷芳带着去拜见高人,车子七扭八拐,在城墙东南角的信义巷一带的民宅间穿梭。到了一个外表普通的院子,一直走进房里,胡汉良看见坐在炕桌旁喝闷酒的高人,才知道就是马志贤。实际胡汉良早就估计是他,还故作惊讶:

“马局长,你什么时间回来的?”

马志贤微微一笑,摸了摸上唇的小胡子:“我早就回来了。”

“你真是好勇气,北边再过三道巷子,就是金家巷,你不怕他发现你回来了?”

马志贤知道胡汉良所指张学良,张公馆就在金家巷一号,原本是个面粉大亨的宅邸,张学良来西安之后,买下了这所宅子,再兴土木,盖成了张公馆,官大气粗,只手遮了城墙东南角:“灯下黑,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寒暄过后,胡汉良看看李廷芳,得到他的回应,切入正题:“牵虎驱狼,这一计不成功。张学良一改往日强硬作风,咽了这口气。只是劫走了刘鼎,让他在张公馆住下来加以保护。没有找齐北的后账,恐怕那个吴卫华从中穿针引线,也起了一定作用。”

马志贤摇摇头:“刘鼎是半公开的共党分子,张学良能劫能保,却不能找齐北的麻烦。因为这样,就公开了支持共产党,反倒被齐北抓住了把柄。”

“那我们这条路是不能再走了?”

“不,继续。能赶走齐老狼的,也只有张老虎。光我们几条老狗吠叫,没多大用处。”

胡汉良尴尬笑笑:“咱俩都被齐北整成了丧家之犬。”

“所以我们要同仇敌忾。”马志贤挑了挑灯芯,亮光骤然增强,把他的脸照得越发难看,“既然张有所忌惮,不愿为了刘而与齐公开决裂,那我们何不从他非共党的亲信下手,给他一个掀翻齐北的底气?”

胡汉良故意装糊涂:“哪个合适?”

“穿针引线的吴卫华,倒是不错的人选。”马志贤高深一笑,“委员长侍从室,控告齐北的报告有一尺高,只不过非老头子亲眼所见,不太相信。事不宜迟,我们要在老头子来之前,把齐北搞臭搞倒,让他有口莫辩。不然老头子驾临西安,齐北当面汇报,我们就没有机会了。戴老板说过,齐北在老头子面前,受器重的程度非比寻常。”

胡汉良谄媚夸赞:“马局长的谋略真是缜密。”

“缜密?要真是缜密,就着不了齐北的道儿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李廷芳接嘴道:“呵呵,咱们三个诸葛亮,不怕斗不过他一个臭皮匠。”

马志贤许愿:“只要此事成功,将来西安情报界,就是你和我平分天下。”

胡汉良不显贪心:“不不,只要马局长不记我的前嫌,也就足够了。”

暴雨来得猛,也去得疾,雷电收工,雨幕撤回,只留下了一摊摊积水。武伯英回到丈八大院,李培新已经派人回来报信,找到了菊剑藏身的房子,就在机场西边的孙家围墙。这个地方武伯英知道,孙家围墙和周家围墙,连成了一片的两个村街,朝北一点就是土门。不知哪朝哪代,有孙、周两家大户在此,后来没落,就成了两个移民聚居的半城半农街村。武伯英在大学时期教国文,也读一点历史,土门名字的由来,应该源于周都沣镐,只是现在不见了土垒城门。自己居住的后宰门,就是沣镐城东门的名字,有些此地空余黄鹤楼的历史沧桑。

武伯英立刻开车赶去孙家围墙,想起吴卫华,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实在有些残忍。看见菊剑的尸体,他觉得吴卫华也是残忍的。这一枪不像自己打李直的太阳-穴-,或者胡汉良打马老三的前额,只留下一个孔洞。子弹从后脑枕骨射入,掀开了天灵盖。看着菊剑的尸体,武伯英突然闪出一个念头,随即得出初步结论,菊剑在毫无防备状态下,被一枪送命。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第二天一大早,武伯英去党部大院,绕道去看吴卫华,却落了空。吴卫华果然大病一场,已经被张学良派人接到东北军的战地医院进行救治。佣人说吴卫华昨夜一直高烧不止,说了一夜胡话,把自己吓得不轻。早上张少帅的医官来检查,初步诊断感冒引发肺炎,用医车接去住院了。武伯英听了这些话,隐隐感到心痛,又不便去野战医院探望,更多了一分牵挂。

从西京招待所出来,他径直去了党部大院,昨晚给齐北打了电话,粗略汇报了菊剑毙亡的消息,今天来面呈端详。齐北办公室木门敞开,表情阴郁,静坐于桌后,见武伯英进来,才驱散了脸上的乌云。自己亲手磨砺的宝刀,再一次发挥了作用,怎么说都是让人兴奋的一件事。

武伯英落座后,先说了最紧要的事情:“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继续追查几个线索。一是检查尸体,昨晚仔仔细细翻查了一遍,并没有有价值的东西,除了一些钞票,没有发现别的。”

“好的。”

“二是搜查房间,又找到了两把手枪,此外还有一些生活必需用品,再也没有什么发现。看来他很谨慎,所有涉密的东西及时销毁,都装在脑袋里了,可惜,我打碎了他的脑袋。这项工作,今天要做更细致,挖地三尺。”

“好的。”

“三是讯问邻居,昨晚就开始了,来往这所房子的人不多,都是陌生人。截止目前,还没有一个结果。但是,今天继续这项工作,力求详细。就算陌生人,也让他们凭记忆描述相貌,记录在案,希望能从中抓住一点蛛丝马迹。”

“好的。”

“四是寻找房东,这处房子的主人,已经不在本地,到山东去做生意了,所以把房子放租出去。昨晚找到他的亲友,问明了落脚点。托付山东方面查寻恐怕有所懈怠,我让李培新带人赶今天早上火车,已经去往徐州。”

“好的。”

武伯英合上记事本:“目前就是这样,只能等候。”

“等候……”齐北嘟嘴翻眼沉吟,“既然是等候,你们还忘了一件事情,就是守株待兔。既然他是菊剑,肯定各小组的组长都要和他联络。何不粉饰太平,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从房子外面看不出来什么。等着那些人上门,如果捞住一个半个,就有可能解开绳结。”

武伯英听了此话,觉得自己失误,连忙站起来:“我们的搜查审讯,比较严密,但是没有达到绝密。我立刻回去安排,能来得及。”

“不忙。怎么都来得及,我问你一句话,再走也不迟。”齐北挥手制止,“菊剑真是你杀的吗?”

“真的。”武伯英昨晚已经给李培新等人交代,菊剑是组长亲手所杀,手下们现在唯他马首是瞻,所以很有底气:“难道您怀疑我?”

“不是怀疑你,我怎么会怀疑我最信任的人呢?我是有兴趣,想知道你怎么弄清了菊剑的落脚点。”

“您也知道,菊剑是吴卫华的哥哥,我就是靠着她,嗅到了菊剑的味道。”

“别人给我汇报,你和吴卫华走得太近,关系暧昧。我当时就讲,武组长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做苟且之事,一定有他的目的。我不是怀疑你,而是为难。你亲手杀了李直,又除了菊剑,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我该怎么奖赏你才好呢?”

“属下为党国尽忠,不是为了奖赏。”武伯英说着,掏出吴卫华归还的袖珍手枪,放在茶几上,把谎话编圆,“敲门之前,我就把它在袖口里猫着。菊剑开门,认清是我,转身扑向条桌。我估计他要拿枪,就从脑后一枪结果了他。后来果然在条桌的匣子里,搜出一把手枪。您送我枪的时候,里面有五颗子弹,现在剩三颗了,一颗给了李直,一颗给了菊剑。”

“留一颗给我。”齐北长叹一声。

“呵呵,巡座说笑话。”

齐北非常认真:“不是笑话,我从不说笑。我宁愿死在你手里,也不愿被他们打死。如果这一天不幸到来,你要在他们之前,向我开枪。”

武伯英垂目不语,齐北这“他们”指谁?

共产党?张学良?杨虎城?

马志贤?李廷芳?胡汉良?

或者,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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