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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晚饭的餐桌上,武伯英不多说话,想着自己的心事。三个下人在厨房吃饭,自从得知伙夫和门子的身份,武伯英带着疑邻盗斧的心理,怎么看他俩都不顺眼,在饭桌上就没给过好脸。伙夫年长知趣,先不上主桌了,在厨房单吃。门子和老妈子也自动退回厨房,和他伙起来另吃,武伯英眼前清静了许多。只有丫头还继续在主桌吃饭,专意伺候老太太。

沈兰比起以前,开朗了很多。武伯英从南京回来那晚,小别胜新婚,加之死而复生般逃出了劫难。也许因为阴阳调和的关系,沈兰褪去了以前的灰色,整个人明艳了起来。别看武老太太糊涂,却也察觉到了孙子媳妇的细微变化,也是分外的高兴。

正吃着饭,武老太太突然伸手脑后,拔下发髻上插的珠花,伸到武伯英面前:“这头花,宫里出来的,大的是南珠,小的是东珠。婆还在你老舅爷家当小姐,承蒙老佛爷恩宠,你老舅奶奶进宫去陪膳。老佛爷赏了一对,你老舅奶奶都给了我。可惜把一个失遭了,只剩下这一个。”

武伯英盯了两眼,随口应付:“宝贝,传家之宝。”

武老太太瘪着嘴,夸张的自负样子:“失遭?闹革命党的时候,你爸凑钱资助军费,把我首饰匣子偷走了换钱,当我不知道。多亏这枝在头上戴着,他才没敢下手拔了去,就那个败家子,你爷还支持呢。”

饭桌上另外三个人都笑了。

“他要给革命军凑十万个龙洋,家里哪来那么多活钱,肯定要从我和你娘的首饰上下手。我生的,我清楚,那就是个蔫土匪。你娘的首饰,被他卷了空。我的首饰,不叫他拿点,他可不甘心,就叫他拿了个皮皮,箱子底还厚实着哩。”武老太太更加得意,别有深意看着沈兰,“传家宝?你们不添个一男半女,咱拿啥往下传呢?”

沈兰听言-羞-红了脸面,低头不语。

“兰兰一到月子,我就把我的压箱底的宝贝,都交给她。”武老太太似乎下了决心,“明儿我就不管他了,给他媳妇一件都不留,全给了兰兰。”说着把珠花交给丫头,丫头忙接过去给她重新别上,她却被蜂蜇了一样的反应,“哎呀,你把婆戳疼了,大手大脚,弄啥都是大手大脚,看你将来咋嫁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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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赶紧停手,把珠花又拔了下来。武老太太一把抢过去,递给武伯英,示意孙子给她插上。武伯英接过珠花,一笑道:“快歇了,还别这干啥。”

武老太太如小孩般固执:“我就要别,我睡觉都要别。”

吃罢晚饭,武伯英随沈兰到了自己的厢房。二人默契,收拾床铺,拾掇蚊帐,很快就停当了。躺在床-上说话,沈兰社会圈子小,武伯英不提工作,就只说家里的家务事,又说了些街坊四邻的咸淡事,最后说到了丫头和门房小伙的青涩情事。说着说着,也不是谁挑逗谁,也说不来谁主动,就共偕了鱼水之欢。翻云布雨过后,二人重新降落地面,沈兰枕着丈夫的肩膀,抚摸着他的胸膛问:“今天有什么高兴事吗?”

武伯英脑子里正想着吴卫华,被妻子的敏感所惊,抚其后背随口答道:“谈不上高兴事,齐巡官给我向南京申请了宝鼎勋章,十拿九稳,不日就会颁发。”

沈兰听了不无担忧,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又向泥潭之中多迈了一步。”

不时对吴卫华的牵挂,让武伯英自感恐惧。自从武仲明死后,魂灵似乎附在了哥哥身上,武伯英总有二位一体的感觉。吴卫华是他的初恋,最为难忘难舍,于是武伯英体-内另一半重拾旧情,蠢蠢欲动。起码有半数细胞难以遏制,不受大脑指挥,如果说吴卫华是太阳,它们就是向阳的藤蔓,争着朝她延伸攀附,非理智所能控制。

对于侦察“菊剑”,武伯英毫不吝啬,把行动组的人全撒了出去,到西安城的角角落落探听消息。其他情报机构也都没有闲着,大家都知道,菊剑初来时期,是最好搜寻的,就像石子投入水池,有着一圈圈的涟漪。如果错过时机,波纹消失,那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但是几日过去,却没有一点消息反馈,似乎这个菊剑,已经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西安情报界的努力,变成了刻舟求剑。

三级宝鼎勋章颁发下来,齐北在调查处召集了授勋大会,场面隆重。武伯英在会上应完景,在众人面前还讲了几句表决心的话,会散了就把勋章扔进了办公桌抽屉,再也没看一眼。

武伯英身不由己,这几日去西京招待所的次数,不亚于同乡会的人员。吴卫华一来,运用她在南京的经验,提议筹划一次反日集会,受到了大家普遍支持。特别是同乡会里的年轻学生,热情有余,报国无门,特别亲近于她,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武伯英有时候碰见这些学生,他们都知道武的身份,虽然有些嫌恶,用不信任的眼神对视,因为吴卫华的关系,倒没有什么摩擦磕碰。

吃完晚饭,二人沿着西京招待所门前的中正路,向北朝火车站方向散步。老蒋独揽党政军大权后,各地为了逢迎,更名了不少中正路,中正路北端的城门,也被改为了中正门。西京招待所是官方接待场所,门前自然少不了各色特务,监视着自己部门感兴趣的各类住宿人员。武伯英有职业敏感,能一一分辨出来,只走了一小段路,就看见了十几个特务。他们用各种身份掩护,却能被同行轻易认出,各自心里明镜一般,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二人轻声说着话,讨论西安的一些世事,吴卫华把自己的工作说得很重要:“有人说我注重形式主义,我不承认,我认为我是务虚。当然,反日不能务虚,还要务实。但是务虚也必不可少。有时候,就需要我的这些务虚行为,来唤醒民众,激励士气。形式和内容,孰重孰轻,没有个标准的答案。虽说没有内容何来形式,但没有形式,内容从何表现?”

武伯英对此煌煌大论没有反应,吴卫华转头看他,才发现他盯着路边停靠的一辆黑色轿车出神。吴卫华刚想问他,他已经朝轿车走了过去,吴卫华连忙跟了过去。

武伯英敲敲车窗,带着嘲讽加诙谐的语气说:“李局长,想不到,我个小小的组长,都劳了您的大驾。”

车窗玻璃摇了下来,李廷芳那张凶脸露了出来,带着怨气。车内除了司机,后座还坐着两人,是李的亲信手下。自从军中两统结怨以来,虽说李廷芳升任了警察局长,也高兴不起来。马志贤暂避风头,还实际控制着西安军特处,他不过是个傀儡罢了。接手不到两月,处处受齐北钳制掣肘,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自从那次抓了武伯英,李廷芳认为他对自己有很深的成见,没好气地说:“就凭你?不配。”

武伯英笑了:“那谁配,吴小姐?”

李廷芳抬眼看看吴卫华,知道她是张学良座上宾,不敢造次,口气稍微和缓:“吴小姐是自己人,我不会大水冲了龙王庙。”此解释似乎难以自圆其说,怕吴小姐误会,更怕张学良误会,于是又道,“知道菊剑吧?已经来了西安。你们党调处收拾了松山,我们军特处,不能坐以待毙,只有把菊剑拿下,才好给戴老板交代。”

“看来你们,已经确定了目标。怎么没见在碰头会上,你给齐巡通气?”

李廷芳冷笑一声:“哼哼,通气会可不是什么都通的。”

正说话间,从西京招待所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岁左右年纪,四处打量了一下,也朝北走来。李廷芳一看见此人,神情立刻紧张起来,驱赶二人道:“你们赶紧去忙,别影响我办案。”

不言自明,此人就是菊剑。武伯英笑了一下,挽了一下吴卫华,朝东拐向中山路,朝中山门方向走去。边走边频频侧头,看那所谓的菊剑。吴卫华虽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菊剑是何许人,但也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才急急赶上武伯英。见李廷芳既不是监视自己也不是监视吴卫华,与二人无碍,就放下了刚才那个插曲,聊起了其他话题。

远远看见中山门的箭楼,武伯英给她解释中山门名字的由来,不外乎纪念国父孙中山先生。吴卫华似乎有心事,心不在焉听着,并无片言响应,只剩下武伯英喋喋不休。

正说话间,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人跑了过来,越过二人朝东跑去。武伯英认得他正是刚才那个“菊剑”,却已来不及反应,让他跑了过去。回头看,只见李廷芳把手从车里伸出来对天鸣了两枪,那两个手下火急火燎拉开车门,钻进汽车,车门还没关上就发动了机器,朝东追来。看来那两个手下没截住菊剑,让他挣脱-了。

此时天尚未黑透,一些店铺还开着门。菊剑惊恐地朝后看了两眼,觉得距离所产生的黑暗足以掩盖自己,艺高人胆大,猛地停下脚步,钻入路边一家纸货店铺。而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武伯英和吴卫华的眼睛。此举果然骗过了李廷芳,他们驾着汽车,大声鸣着汽笛,横冲直撞,朝中山门方向追去。

武伯英和吴卫华停了下来,在铺子门口站了片刻。武伯英盯着靠墙而立的一个巨大花圈,边缘上有朵纸花颤巍巍抖动,应该是背后躲藏之人哈气所致。须臾之后,果然见菊剑从大花圈后钻了出来,左右观察,镇定了一下情绪,准备反方向朝西逃走。他突然瞄见了武伯英和吴卫华,神情一愣,狠狠看了吴卫华一眼,随即低头,硬着头皮,穿过二人,小跑着逃去。

武伯英看着他的背影,伸手从腰上拔出手枪,缓缓举起。他边抬枪边瞄准菊剑的双-腿,枪管定在了膝盖之间,只待击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卫华突然伸手,把枪口抬了上去。武伯英赶紧放松食指,才不至于打出流弹伤及无辜,非常惊讶问:“为什么?”

吴卫华咬了咬嘴唇,幽幽道:“因为他是我哥哥。”

武伯英听见这句,什么都明白了,连忙把枪收回腰间,看着菊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李廷芳追到中山门,没有结果,会反身回来。于是挽起吴卫华的胳膊,急急带着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进了招待所公寓,吴卫华将武伯英请进卧房,关上门转身解释道:“他是我的大哥哥,我们年龄相差很大,是不是?”不等武伯英回答,继续道,“我们是同父异母兄妹,父亲贵为二品顶戴,一妻四妾,有七个儿子,九个女儿,我是他最小的妾生的最小的女儿。”这回忆似乎带着些许心酸,“辛亥年朝廷倒了,他的官也倒了,到天津租界当了寓公,又买了个小妾,然后怀了我。”语气里有些凄凉,“最后租界也待不下去了,一大家人就又颠沛流离去了日本,我母亲在那边患病去世了,她是这个家里最可怜的人。父亲老来得女,视我如同掌上明珠,可是家里其他人,都拿我当草芥。除了这个大哥哥,对我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一视同仁。”轻叹一声,“所以你不能杀他,他不是间谍,他和你一样,是个读书人。我想他来西安,被土肥原冠以菊剑的代号,也是受了胁迫的。土肥原一定拿我家里人的性命为筹码,逼迫他来的,他不得不来送死。”

武伯英明白了一切,在敷皮木椅上坐了下来:“他已经入了罗网,迟早都要送命。”

“这更印证了我的话,他不是个间谍。如果真是间谍,他会轻易被军特处得知行踪吗?他会冒着天大的危险来招待所看我吗?”

武伯英锁眉不语。

吴卫华继续说:“他是个重感情的人,一定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才来看我。没想到,我们兄妹俩,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刚才他看我的眼神,和听到猎枪声的野兔一样,充满了惊恐。”

武伯英长长吐了口气,劝慰道:“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他的,但是军特处那边,我做不了主。”

吴卫华思考了一下,转身坐到床头,下决心道:“他是这个家里,唯一值得我牵挂的人。但如果他真给日本人卖命,我反日,他亲日,那就是分道扬镳,背道而驰,水火不容。不等你们动手,我也会大义灭亲,杀了他。”

武伯英看着她,听着她用的那些成语,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弟弟曾经深爱的女-人,身上有种可怕的东西。这东西既展现着非同一般的引人魅力,也展现着夺人心魄的可怕魔力,让人想要亲近又唯恐避之不及。

因为蒋介石突然要来西安,督促西北剿匪总部队进攻陕北,所以本次西安情报界通气会,齐北将之扩大化。党调处这边扩大到胡汉良和武伯英,武是无冕的副处长。军特处那边扩大到各个警察分局的局长,因为会议核心议题是委员长来西安视察时的安全保卫工作,需要这些分局长去做具体事情。

西安局势的复杂,也反映到了本次会议的桌面之上,相互指责,互相推诿。因为胡汉良和李廷芳两个火爆脾气,还夹杂了一些互相谩骂。武伯英一直不语,他知道这里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齐北也不发一言,冷冷看着。党调处来的三个人,两个不说话,胡汉良自然要据理力争,与李廷芳争执得不可开交。军特处的特派员张毅见齐北沉默,只好挺身而出两下说合,忙前忙后,既要顾及两家的面子,又要安排议题,摁下葫芦起了瓢,总算把迎接委员长的各项事情安排了下去。

齐北最后总结陈辞:“委员长的安全保卫,里三层外三层,完全轮不到我们,实际我们的任务就是各守其职,维护地方治安,委员长在西安期间,不能出什么乱子。委座的卫队肯定随行,负责贴身保卫。接着是嫡系胡宗南的卫队,负责把守门户。再外围是张学良,负责把守进出道路。最外面一层是杨虎城,我们捞不到保卫的。古来大方之家,嘉宾远来,有擦拭座椅虚位以待的;有焙茗沏茶礼敬有嘉的;有杀鸡宰鹅款待珍馐的,我们需要干什么,不过就是洒扫庭院罢了。”

大家听得频频点头,觉得有理。

齐北继续分析道:“委座此来,我想目的有两个。一是督战陕北,二是视察陪都。日本人的野心,不止侵占东三省。万一战祸再起,南京的位置和地势,易攻难守,朝不保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委座的眼光很长远,他选了三个陪都的地点。首选西安,因为古时在世界上都属强盛的朝代,周、秦、汉、唐,皆定都于秦岭之北渭水之南,此为中兴之相。但是因为共产党到了陕北,恶人在邻,所以西安的陪都价值大打折扣,此消彼长,于是重庆的价值上升了。而洛阳虽在备选之列,但没有潼关和川东之险可守,难以阻滞日军机械化部队开进,估计将来也是弃之不用。”

就连胡汉良和李廷芳也听得入神,忘了怒目相向,被齐北所折服。

“再说督战,督谁?自然是张、杨。”齐北说着翻开面前的一份报告,拿起来读道,“昨日,张府举行跳舞会,东北军来西安开会之高级将领参加。舞会间隙,张向两位新任师长引见刘鼎。说,你们要向刘先生好好学习,如果能达到他的一半,我就满意了。”他放下报告,“对刘鼎的态度,就代表了他对共产党的态度,诸君说,这个战好督吗?”不等众人表态,又接着道,“战和之事,他们高层决定,我们干什么,就是对付刘鼎。他那个牙医诊所隐藏的大功率电台,为陕北起了不小作用,连东南亚都能收到信号。这件事由我们党调处来干,借着委员长来西安,进行无线电管制,先将他的电台端了。名正言顺,也不怕张怪罪。”

李廷芳插嘴道:“我们各分局长维护治安外,我想全力追查菊剑,也给委员长的到来,献上一份厚礼。”

“联席会议,情报共享,你们却有私心。我想也好,你们去办吧。但是谁承想,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你们却要扔进水里,难道要淹死它?已经打草惊蛇,再想抓住他,就难上加难了。”齐北冷冷批评,“搜捕菊剑,还是我们党调处来干吧。日谍刺探的情报,肯定要靠电台汇报,土肥原的指示,肯定要靠电台传达。我们搞无线电是内行,只有从无形的电波入手,才能再次牵出此人。”

李廷芳虽不满意,却因为齐北句句在理,无可反驳。

散会之后,齐北叫武伯英坐上自己的车,本来武伯英和胡汉良同车而来,李廷芳看见,可能想主动与胡汉良和好,涎着脸钻进了胡汉良车里,只留张毅坐车回去。

车子发动,齐北侧头看看武伯英,冷眼沉默片刻后道:“对李直,我已经网开了一面,但是他没有逃走。我一直在想原因,为何他不逃命。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他在等委员长来,想得到第一手的情报。”

武伯英看着窗外,没有言语,看来李直这条命难保了。

与此同时,胡汉良和李廷芳在车里也开始了密谈。胡汉良余怒未消:“妈的,老李,我说一句,你有三句等着我。”

“老胡,你他妈的,我说三句,你反十句。”

胡汉良气鼓鼓地不再言语,李廷芳看着他神秘一笑:“正因为咱俩是朋友,我才这么对你。”

“有你他妈这样的朋友吗?净驳我的面子。”

“哼,你他妈现在还有面子吗?你都被架空了,要面子有个鸟用。这都是摆在桌面上,给他们看的,让他们觉得咱们不和,才好办事。”

“办什么事?”

李廷芳了解他,不急着回答,先用激将法:“看看张毅,虽说也是特派员,但西安军特处还是马局长说了算,他连个屁都不敢乱放。再看看齐北,你老兄反倒被当成个了个——屁!”

胡汉良果然中计,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马局长,马局长,现在不是你李局长当事吗?”

“我可没本事和齐北抗衡。我们这边,还是马局长说了算。要不然西安军特处,早被齐北挤下了桌面。”李廷芳更加神秘,压低了嗓子,“马局长回西安,是迟早的事。再说齐北对你,也真不仗义。我给你交个底,马局长想把齐北逼下台,然后他才好回西安。现在就看你老兄的态度了。你到底对齐北是个什么想法,我给你交了底,你得给我也交个底。”

胡汉良没正面回答,不露声色笑道:“孙刘联合,共拒曹操。”

“笑个什么,说真的。不是你我联合,是你和马局长联合。事成之后,平分天下。”

胡汉良收住笑,认真道:“齐北这个人,很不简单,恐怕不是容易整的。”

“这你放心,马局长都计划好了。只是由我们军特处操作,有背后插刀之嫌。你来操作,最好不过。你是最好的人选,就看你敢不敢干。如果你愿意继续受人摆布,那就算了,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胡汉良咬咬牙:“妈的,我现在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武伯英推测不出齐北何时对李直动手,而李直已经铁了心,誓不逃遁,所以不好再对他明言。武伯英侥幸认为,齐北一定要假自己之手除掉李直,那么自己肯定首先得到消息,应该来得及拯救他的性命。

过了两天,胡汉良突然给武伯英组织庆功宴会,安排在有名的“一层楼”。取“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意,酒家临街两层木楼,最多也只能再上一层。武伯英摸不着头脑,打电话问胡汉良究竟。“勋章都快生锈了,还组织个什么庆功会。”

“这是齐巡吩咐的,我都安排好了,今晚包了一层楼。”胡汉良干笑着,“不,哈哈,包了一层楼的两层楼。你杀了松山,李廷芳放走了菊剑,哪里找这么好的对比讽刺。咱们这个庆功会不但要搞,齐巡专门交代的,还要邀请李廷芳。”

武伯英放下电话,一开始还不相信这是齐北的意思,随即又相信了。齐北这个人虽然顶尖聪明,器量却也过分狭小。李廷芳敢在联席会上公开顶撞,齐肯定要潲了他的面子才肯罢休。武伯英不由得又替李直担心起来,齐北的性格,肯定不会放过他,但是李直的性格,肯定不会逃避。武伯英就在办公室冥思出神,究竟怎么救他,实在没有个万全之策。

出来到院子里走了走,抽了两颗烟,还是没有头绪,吃不准齐北何时动手,更吃不准他会不会动手。手下都被派出去搜寻菊剑的踪迹,整个大院除了厨子在灶房忙活,再也没有一个人影。武伯英眼睛看着花园里的花草,脑子里被李直的生死问题纠缠,一筹莫展,顺手摘下一枝洋槐叶子,用天意来占卜。从死开始,生,摘掉一片,死,摘掉一片,最后剩了个死。不甘心又摘下一枝,从生开始数,最后还是个死。

李培新从外面急急回来,看见武伯英,连忙上来低声汇报:“组长,我发现了个重大秘密,那个菊剑,是吴卫华的哥哥。”

武伯英假装吃惊,盯着他:“真的吗?”

“千真万确。”

“来源可靠?”

“绝对可靠。”

“怎么来的?”

“我以前部队上的一个兄弟,如今在西安军特处。我今天碰见他,聊起菊剑的事情,他给我透露,他们进展比咱们快。已经弄清了菊剑和吴卫华的关系,只不过忌惮吴卫华,所以没有公开。”

“那我们也不公开,目前形势微妙,你要保守这个秘密。”武伯英带着点神秘,“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你那兄弟?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这个情报很及时。而且希望他,以后能多透露军特处的消息,让咱们事半功倍,我不会亏待他的。”

李培新笑着答道:“那倒不必,我和他的交情,不是钱的交情。”

“交情归交情,钱归钱,两码事,吝啬钱就会伤了交情。交情越用越少,再拿钱去补,就补不上了。”

李培新点头同意此话,觉得学得了一点人生真知。

“好了,你跟我走,去参加处里给我组织的庆功会,在‘一层楼’,庆祝我那枚宝鼎勋章。”

李培新带着欣喜,更多是讨好武伯英:“组长,你这个功早该庆祝了,不然,我都替你冤枉。我知道你谦虚,不愿张扬,可有些事情,不炫耀一下,就得不到认可。看看咱们调查处,除了处长不说,谁有你的本事?”

车子到了“一层楼”,武伯英刚推开车门,胡汉良就迎了出来,二人一同走进酒楼。胡汉良道:“李廷芳不来,军特处那一帮子都不来,说是目标大。齐巡一听,他也不来了。就剩下咱们自己兄弟,反倒自在,就等你来开席了。”

本来预备了六桌,楼上三楼下三,如今军特处的人不来,去掉了一半人头数,于是党调处的大小喽啰都上了酒桌。楼上三桌,胡汉良和武伯英带着科长们就座,一些大喽啰作陪,楼下三桌都是小喽啰,坐得宽松。楼上楼下喧哗一片,“噔噔噔”上下穿梭,往来敬酒,热闹非常。酒宴的主题是庆功,大家免不了轮番给武伯英敬酒,武伯英来者不拒,放开了豪饮,应付自如,大家都夸他海量。李直看着武伯英,觉得他与往日大不相同,把一切谨慎小心都去掉了,蜕了一层皮般换了个人。吃到一半,武伯英已经有些半醉,吆五喝六与人划拳。只有李直没有敬酒,总是让别人先,似乎自己敬一杯,就会加重武伯英的醉意,而他,似乎不愿意武伯英喝醉。

胡汉良见酒已半酣,对武伯英道:“巡座没有来,但是他的心意到了,送给你一个礼物,让我捎来了,聊表祝贺。”然后对一个喽啰吩咐,“去,把巡座的礼物拿来。”

武伯英问:“什么礼物?”

胡汉良笑着说:“我也不清楚,用锦盒装的,还封了口。他送给你的东西,我可不敢随便打开。还等着你拆开,我好看个稀奇,看他送你什么。”喽啰把锦盒捧了上来,身边的李直帮武伯英把面前的碗筷挪开,将锦盒置于桌上。武伯英拍了拍锦盒,借着酒意打趣道:“不会是个金佛吧?”

胡汉良大笑:“金佛有什么意思?哈哈,再说,巡座清廉,他也送不起。你要金佛,哥哥我回头送你一尊,十足赤金。”

大家哄堂而笑,都等着看稀罕,撺哄武伯英打开锦盒。

武伯英撕去封条,掀开盖子,只见黄缎子中间,躺着那把勃朗宁1906袖珍手枪。坐在另一边的胡汉良,探头过来看看,羡慕道:“咱们玩枪的,最喜欢这个玩意儿,我问巡座讨了两回,他都没有给我,果然是个宝贝。”

李直看见手枪,脸色稍微变了一变,随即用玩笑遮掩:“胡处长,用你的金佛换,怎么样?”

武伯英觉得此枪预示着不祥,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他上次要送我,我没要。这次这个环境送我,知道我不能拒绝了。听他说,这是老头子用过的一把枪。”

大家一听,都探头过来看稀奇,另外几个科长更是羡慕不已,似乎老头子用过的东西沾了仙气,像唐僧肉般叫人艳羡。

武伯英把袖珍手枪拿起来,才发现枪下还有一样物什,捏起来放在眼前端详。众人看去,发现是朵珠花,皆不知其中用意。胡汉良不知所以,胡乱理解:“耗子拉铁锹,大头在后头,这才是真货,恐怕值不少钱吧,看样子是个老古董。枪是奖给你的,珠花是给沈兰的,呵呵。”

武伯英看着老太太头上的这朵珠花,明白了齐北的真正用意,心中悲悯,焦虑地看看右边的李直。这把枪,无疑是打死李直的手谕,这朵珠花,无疑是督促执行命令的砝码。这朵珠花,不仅拴着老太太的一条命,还有沈兰的命。

李直似乎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给武伯英倒了一盅酒,用左手端起递到他面前,然后右手端起自己的酒盅。“武哥,今晚的酒,是兄弟我藏了好几年的汾酒。他们不过是借花献佛,我才是酒司令,来,我敬你一杯。”

武伯英充耳不闻,心思只在珠花上,面对命令与威胁,面露犹豫。

“武哥,和我喝这最后一杯。”李直又劝,突然觉得话说得太明,改口道,“今晚你喝得不少了,还要开车,不能再喝了。我一直没敬你,最后来收个尾,不再喝了,最后一杯。”

武伯英这才反应过来,放下左手的珠花,接过酒杯,醉笑了一下。他看着李直的眼睛有点潮--湿--,如果说李直是只青瓷花瓶,自己就要打碎了它;如果说李直是张宣纸,自己就要污染它;如果说李直是张古画,自己就要撕碎它。李直可以比拟一切美好的东西,而自己却是毁坏他的罪魁祸首。

李直眼睛也有些潮--湿--,主动碰了一下武伯英的杯子,嗓音低沉道:“武哥,干脆些,先干为敬。”

李直说完,扬脖喝下了满满一杯酒。众人不知其中奥秘,只以为他们之间劝酒,也都附和李直劝武伯英饮下。武伯英仰头喝下敬酒,盯着李直的眼睛,左手放下杯子,右手抬枪顶在了他的左太阳-穴-上。众人被突然的变故惊呆了,一时寂静无声,刹那后才反应过来,那几个科长掏出配枪,枪口直指武伯英。

“枪放下!”

“别开这玩笑!”

“你喝多了!”

“妈的,自己兄弟,你来这套!”

武伯英没有理他们,最后犹豫了一下,抠动了扳机。随着一声炸耳的脆响,李直额角被轰开一个血洞,血液流了下来。李直没来得及吭一声,倒在了地上,撞倒了身-下的椅子。几个科长被武伯英的大胆震住了,虽然握着手枪,却没人敢开枪,都拿眼睛找胡汉良要示下。武伯英放下枪,从容地坐了下来,几支枪口也随之降低,不离头胸,他倒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低眉耷眼,看着袖珍手枪发呆。

胡汉良伸手猛力一拍桌子,把碗碟都震得跳动:“都把枪放下,放下!这件事不怪老武,都把枪放下!把李直抬走,我们兄弟,不能再死人了!”

武伯英如同梦游一般回到家中,一路上没搭理李培新,对他赞美或惊艳的词语,充耳不闻。自己杀了李直,到现在他都不愿相信,亲手让他中枪倒下,亲眼看他被抬出酒楼,他还是不相信。摸摸腰中,配枪还在,摸摸裤兜,袖珍枪也在,他又强迫自己相信了。不杀李直,老太太就得死,沈兰就得死,连小丫头也得死。不杀李直,也许自己现在回家,已经有三具亲人的尸体等着自己收殓。这个理由让他有些释然,但愿李直在天堂之中,能够原谅自己,他相信,李直这样的人一定会上天堂的。

进了东厢房,武伯英坐在客房八仙桌旁,半天没说话。沈兰陪了他一会儿,硬着头皮问:“今天有什么不顺心的?”

“哦?没有。”武伯英这才惊醒似的,抬头看着妻子,伸手到裤兜里去,先摸着了袖珍手枪,然后摸出那朵珠花,“刚才进门,踢到个东西,拾起来一看,是咱婆的头花。人老了,不齐整了,老是丢东西。你明天还给她,要不然又得叫起来,说有人偷了她的传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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