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之夜

我家的窗台十分宽阔，父亲是个爱种花的人，从农村来的孩子，身边没有点儿土地让他觉得接不着地气，于是骑车从郊区拉了几麻袋泥土，用木条和铁片在窗外搭了一个花台，靠窗的部分用了玻璃，种了植物之后可以看到根系，还有蚯蚓在泥土里钻来钻去。我开心坏了，因为窗前不久之后就是一片绿意，我做作业就在窗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一些花花草草，瞬间就觉得轻松一些。可我妈不太愿意，觉得把家里的光照遮了太多。

有天看到他们俩在商量，我妈要我爸把放外面的一个青花瓷花盆移进来，爸说一共没几个花盆，放外面不挺好么，高低错落显得景致好一些。妈说那个青花瓷是个名贵的什物，是她做基督教牧师的姑父给的，他们一家在“文革”时被扫地出门，举家下放安徽，上海家里的东西都要处理掉，我的姑爷爷把我妈叫去，特地送了这个花盆给她，说是民国早期的一件好东西，瓷画名家手笔，好不容易躲过了破四旧，如今要搬去农场做农民，这东西断然是带不走了，希望我妈珍藏。我妈也不爱种花，好多年来这花盆一直藏在书桌旁的角落无人过问，盆里还有死了好久的兰花的尸身，直到这次父亲修好窗台花园，才重新启用，翻了新土放在了阳台上。父亲觉得没人会识货，不想把设计了半天的风景给破坏了，没同意搬进来。

有了这番对话，我才到窗前仔细地看看这个值钱的花盆，那时年纪小，说实话看不懂什么是好东西，物质贫乏的时代，在我的价值观里，所有不能吃的东西都不是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那个花盆画得细密，但是也不过就是一个花盆，我大不以为然，倒是看到花盆里长了很多茂盛的植物，估计是爸爸从郊区带的土里有些植物的种子，如今发芽了，在阳光下舒展恣意。这植物的花特别好看，有一棵已经结了小小的花朵，球形的满是小小的花朵结成一团，很脆弱娇-羞-的样子。我问父亲，父亲说是蒲公英。哦，原来这就是蒲公英，动画片里还见过有人用嘴吹蒲公英，无数的小伞一样的种子随风飞远，漫天都是，美极了。想到自家窗口竟然有了蒲公英，实在是太高兴的事情，我仔细数了这花盆里的一大丛，一共有五个花蕾，一个的花球已经初具规模，另外几个还没长开。我有点担心，怕是哪天风大了把这几个花球吹了，没轮着我吹一口就散了，那可就糟糕了。我想了会儿，找出两张旧垫板，我们小时候垫在作业本里写字的那种塑料板，配合着些小木棍，把它裁剪成了一个可以遮风的护花塑料棚，插在花丛边的泥土里。我一定要亲自吹散这些蒲公英，我都想好怎么干了，要到我同学家屋顶的那个最高的阳台上，在阳光下，顺着风吹，这么美好的事情必须要亲自试一下。

之后，每天我都要去看看这蒲公英，调整下塑料板的角度，既不要遮挡了太多阳光，又可以遮风挡雨。在我的精心照料之下，花儿一天天变得大而饱满，更加弱不禁风。每次看这花，脑海里都是我狠狠吹一口，它们四散在天涯的动人样子，真是越想越激动，而我妈越来越焦躁，怕这个花盆被盗，爸受不了她的絮絮叨叨，但也不愿意听她的摆布，有天终于拿了些铁丝，带了老虎钳，把这个花盆五花大绑固定在了铁板焊接的花台外框上。这个花盆一下子就鹤立鸡群了，在一群乱草闲花和几个灰头土脸的花盆里显得很出挑。我觉得很不错，这样隆重的对待，再配合我插在花盆里的几个黄色塑料遮风板，一派科学怪人搞实验的专业范儿，真心不错。

隔天晚上，我妈接到一封信，看完露出欣喜的神色，说是姑爷爷家平反了，从安徽乡下调回上海，不久就能回来了。妈很高兴，直念叨，真不容易，都十年了，终于又回上海了，太好了，到时候咱们把他家那个值钱花盆再送还给他们，作为欢迎他们回家的贺礼。这十年来很多东西变了，原来的房子估计都要不回来了，但只要这一件旧物还在，姑父心里会觉得好受些吧。她嘴里话还没说完，爸爸已经在窗口捶胸顿足了，这回是“说到曹操曹操就不见了”，昨天绑得好好的铁丝已经被悉数剪断了，花盆不见了踪影。我大叫着扑向窗户，蒲公英也没了，一点儿踪迹也没留下。

之后，我妈一直给我爸脸色看，我爸很长时间抬不起头来，养花的积极性备受打击，窗前的花坛也渐渐疏于管理，有些需要精心照料的花儿枯死了，而一些顽强些的，例如茑萝和牵牛花却自顾自疯长起来，爬满了整个窗口，家里的光线更加黯淡了，我有时会拿了剪刀，爬到窗前狠狠地把那些缠绕密布的藤蔓撕开一个大口子，让阳光可以射进屋子，看着窗外原来放花盆的地方一直空着，我也会想起那些蒲公英，觉得心里也像有个口子，空荡荡的。

那年国庆节晚上，楼上的几个小孩子敲门叫我，说是晚上有焰火，要我一起出门去看。我二话不说拿了小板凳和他们一起奔到街口的一个小方场，我家离当时上海的集会中心人民广场很近，好事的人大多赶去那里看焰火发射了，所以那个街角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过了一会儿，几个小伙伴觉得这场面太冷清了，执意也要赶往人民广场，我却是不愿再往前走了，也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了。他们都走了之后，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小广场上，不久之后，一声巨响，天空出现了第一响焰火，霍然就飞溅开一个巨大的艳光的花朵，像是在瞬间里迅速走完的花的一生，绽开、饱满、膨胀、凋谢，然后消失在夜空里。紧接着无数的焰火一发接一发地在空中绽开，只能用那种很俗的方式才能准确形容，真是漫天万紫千红的花朵，像是夜空里短暂存在的绚烂花园，一切都很美，突然觉得有点遗憾，我当时一个人，连个一起鼓掌的都没有。

然后就发生了我至今难忘的最美妙的一幕，就在我一个人仰着头望着天空，焰火礼炮还在持续的时候，突然我头顶上方的空中，一大群降落伞从黑暗的夜色里渐渐地飘落下来，非常地缓慢，就像我很多年后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悬浮在海水里的密布的水母，在夜风里飘然而至，有时就沉没在黑暗夜色里了，有时又被背后的某个焰火照亮，成为密布的神秘剪影，很慢很慢地向我笼罩过来。我仰着头张大了嘴巴，那景象太美了，突然就想起了那些我没有亲眼见到的飘飞的蒲公英，它们应该就是这样吧，我禁不住笑出声来，它们终于如约而至，从天而降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漫天都是这小小的棉纸做的降落伞，只有一方手帕的大小，大约有几百只，就像是被上苍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就这样纷纷扬扬飘落在了我身边。我在地上到处捡这些小降落伞，只管往口袋里塞-，身边还是不停地像下雪一样，落点都在我站的位置前后几十米的距离里，抬头看，天空中的蒲公英雨还没有停，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这个时刻。这就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夜晚，我失去的蒲公英变成降落伞来见我的故事。

第二天我的小伙伴也捡到了几个降落伞，但他们永远也不会见到我见过的那个场面了，无论我怎么描述，我觉得都是不准确的，无法形容出我当时的震撼。在长大成人的这些年里，我很多次地对我的恋人或者朋友提起过这个蒲公英之夜，每次说也许都有些添油加醋的美化，渐渐地这个曾经实实在在的夜晚已经越来越接近超现实主义的描述，越来越美，越来越不可思议。多年后，我曾经查过一些资料，上海地区的确有过在国庆节放焰火的传统，尤其在国庆三十周年的时候，那时也的确有一种降落伞焰火，可是资料里说一个焰火里至多只有几十个降落伞，可是我明明记得漫天都是，那天晚上至少有几百个笼罩着我。

所以，也许我记忆里的这个“蒲公英之夜”是言过其实的，我这篇文章也是。但是我却愿意相信曾经真真切切地有过这样一个夜晚，每个小孩子的美好希冀都应该被实现，即使生活没有给它机会，回忆也会让它圆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