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图书馆，蒙克和陌生人

在美院附中的时候每晚都要去图书馆。那图书馆很阴森，在教学楼底楼的偏僻角落，一条没有灯的幽暗长廊的尽头，那儿很少有人去，特别是晚饭之后。

图书馆里总是很安静，四周国外的画册环绕，厚厚的砖头一般，藏着和老师教的东西完全不同的秘密。凡有luo体女-人的图片，都在海关进口的时候，用细砂纸小心地抹去了关键部位，就像如今日本AV里的薄码，愈发增加了-yin-荡感；还有些漏网之鱼，也被年长的同学用小刀片细心地割了去收藏，让少年的我面对那些书页里的小窗口，浮想不已。

管理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也许实际上要年轻些，她有种阴森的气质，和图书馆非常协调，每次无意抬头的时候，总发现她在厚厚的眼镜片之后冷冷注视着我，我总是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因为她从来不会主动移开视线，直到把你看到手脚冰凉，精神崩溃。我后来听说她是高干子女，父母在“文革”里被迫害死，后来曾经疯过，但是绘画拯救了她的精神，据说可以画一手好画。“文革”后有长辈朋友照应，分配到了我们学校，做老师不合适，便成了唯一的图书馆管理员。

我那时最喜欢看的画册，无非就是一些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和苏联的素描手册，都是些可以马上学以致用的东西。有天我看到那个老女-人在看一本书，目不转睛，封面上是个骷髅般面容的男子双手举在嘴边，神情恐惧；背后是红色的燃烧般的天空，和一座呈透视消失的桥。我记住了那个封面，因为好奇她看的是什么书，后来几天翻了看，才认识了爱德华·蒙克，知道了那张封面作品《尖叫》。第一次看他的作品，就爱上了那些画面，感觉灵魂如同被紧紧攥住，寸步难移。无法解释为什么，因为事实上那时的我并无法真正看懂这些古怪的画作，但我直觉上迷恋它们。

为此，我其实特别想去谢谢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图书管理员，但并没有实施，因为-羞-怯，也因为觉得无从言谢。后来一直也没有这样做，直到听说她去世了。

再后来，每次我看到蒙克的作品，看到那张尖叫的脸，心里就会泛起一些憾意，很难具体描述，也许是遗憾于没有勇气跨过人和人之间看不见的某条鸿沟，也许是遗憾于自己从来就没有叙述爱和感谢的勇气。

昨夜，在街头独自散步的时候，又想起了那通往图书馆的幽暗长廊，想起了那个图书管理员，还有蒙克说过的一句话：我不再画那些在室内读报的男人和织毛线的女-人。我们应该画那些活着的人，他们呼吸，有感觉，承受过痛苦，也有过爱。

突然就想写下些什么，为了纪念我第一次遇到蒙克的那个夜晚，和那个无意中指引过我的图书馆老师。也为了纪念所有那些路过我身边的人，那些至今陌生的，和曾经相知过的，那些不该忘却的生命里的呼吸，感受，那些痛苦，还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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